“不要计较工钱,”他说,“我宁愿一星期付半畿尼,也不愿让孩子冒挨打受饿的风险。”“你真是个怪人,菲利普。”她笑着说。菲利普看到孩子无依无靠,心里觉得难过。孩子很小、很丑,还动不动就发脾气。她是在耻辱和痛苦的盼望中诞生的。谁也不要她,她得依靠他这个陌主人为她提供吃的、住的,给她提供蔽体的衣裳。火车开动时,他吻了米尔德里德,他本来也想吻那孩子,但生怕她会嘲笑。“你会给我写信的,亲爱的,对吗?我盼着你回来,唉,多么焦急的等待啊!”“注意考试别不及格了。”他一直用功地准备应考,现在只剩下10天了,他想最后再加一把劲。他急于要通过考试,首先,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和开支,这4个月来,他的开销很大;其次,考试及格意味着单调乏味的课程就此结束。从此以后学生将与药物学、助产和外科打交道,这些要比过去所学的解剖学和生理学要生动得多、有趣得多。菲利普颇有兴趣地期待着这些课程。除外,他也不想在米尔德里德面前承认自己不及格,尽管考试很难,大多数学生第一次都不及格,但是他知道,假如他考不及格,她就会小看他。她在表达自己的看法时有一套讽刺人的独特的方法。米尔德里德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报告她平安抵达。他每天挤出半小时给她写一封长信。口头表达时他总带有几分羞怯,但是他发现靠手中的笔他可以把平时羞于启口的话尽情向她倾诉。利用这一发现,他向她倾诉了他的全部心迹。以前,他从未能告诉她,他全身都浸透了对她的爱慕,因此,他的一切行动,他的一切思想都与此息息相关。他在信中谈了对未来的憧憬,呈现在他面前的幸福,以及他对她的感激之情。他扪心自问(他以前也常常问自己但从未用语言表达),她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他如此欣喜若狂呢?他不明白,他只知道当她跟他在一块时,他感到幸福,而当她一旦离他而去,整个世界便骤然变得又阴冷又暗淡了。他只知道,一想起她,他的心脏似乎就膨胀了,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好像那颗心压迫着肺部一样),他的心剧烈地跳荡着。这时,她一旦出现,他的喜悦几乎反成一种痛苦;他双脚发抖,异常虚弱,像是没吃东西而站不稳似的。他望穿秋水地盼着她的回信。他并不指望她经常来信,因为他知道写信对她来说有困难。每去4封信能收到她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短信,他就心满意足了。信中提到她在那家公寓租了一个房间,谈到天气和婴孩,告诉他她刚刚和一位太太到海滨的人行道散步。这位太太是她在公寓结识的,她很喜欢小孩。信中还说她星期六晚上打算去看戏。最后说布赖顿到处客满等等。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因为她太实际了。她那难辨的字迹、内容的拘谨,都使他想发笑,也很想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亲个够。他满怀信心愉快地参加考试,两张试卷上的题目都没有把他难住。他知道自己考得不错。考试的第二部分是口试,他比较紧张,但还是设法得当地回答。成绩一公布,他便给米尔德里德拍了一份告捷的电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了有她来的一封信,说她在布赖顿再待一星期会更好些。她已找到了愿意照料孩子的女人,每周7先令,但她想再去了解一下这个女人的情况,她还说海边的空气对她的身体大有好处,她相信,在那里多待几天对她的身体会受益无穷。她说她不愿向菲利普要钱,但是如果他回信顺便给寄一点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得给自己买一顶新帽子,总不能老是戴那顶帽子和女友出门吧,何况这位女友穿戴是很讲究的。她的信使菲利普感到一阵悲哀与失望,把通过考试的喜悦的心情冲得一干二净了。要是她爱我的程度能有我爱她的1/4的话,她就决不会忍心在那里多待一天。但他很快地打消这种想法,这纯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现在他没事可做,他可以到布赖顿和她度过这一周,这样他们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要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说他已经在同一所公寓也租了一个房间,那才有趣呢?他去查阅列车的时刻表,可是又犹豫了。她会高兴见他吗?他没有把握。她已经在布赖顿有了朋友了;他不大爱讲话,而她却喜欢热闹与欢乐。他意识到她同别人在一起要比跟他在一起快乐。要是他有一会儿觉得自己妨碍了她,这个念头就会折磨他。他不敢去冒这个风险。他甚至不敢写信建议说,由于他在城里闲着无事,想到他每天都可以看见她的地方去过一周。她知道他闲着,要是她愿意他去的话,她早就叫他去了。假如他提出要去,而她却找借口阻拦他,这岂不自讨苦吃,他可不敢冒这个险。第二天,他给她回了封信,给她寄去1张5镑钞票,在信的结尾说,要是她开恩,想在周末见他的话,他将乐意前往。不过她不必改变她原定的计划。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音。她回信说,假如她早知道的话她就会作出安排了,但是她已经答应人家星期六晚上去杂耍剧场了。此外,假如他待在那儿的话,公寓里的人也会讲闲话的。他为何不星期天早晨来,并在那儿玩一个白天呢?他们可到米特罗波尔饭馆吃午饭,尔后,她带他去见见打算照料她孩子的那位不同凡俗的贵妇人似的女人。星期天,谢天谢地,天气晴朗。火车渐近布赖顿时,阳光透过列车的窗**了进来。米尔德里德在站台上等他。“你太好了,前来接我!”他拉起她的手大声说道。“你盼望我来接你,不是吗?”“我期望你来接。唷,你的气色真好!”“这儿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我想我尽量在这儿多待一些时间是明智的。公寓里住的都是非常体面的人。好几个月来我什么人也没见,我需要乐一乐。有时我闷得慌!”她戴着新帽子,显得很漂亮。那是一顶黑色的大草帽,上面插着廉价的花。她脖子上围着的那条长长的仿天鹅绒的围巾迎风飘着。她还很瘦,走起路来有点驼背(她历来如此),不过,她的眼睛似乎不像原来那么大了。尽管她的脸从来没有什么血色,但原先皮肤上的那种土黄色已经褪去了。他们向海边走去。菲利普记得有好几个月没同她散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跛足,为了掩饰这点,他尽量迈着僵直的步伐。“你见到我高兴吗?”他问道,心中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当然高兴。这还用问。”“对了,格里菲思向你问好。”“脸皮真厚!”他曾对她谈起格里菲思的许多事情。他告诉过她格里菲思如何轻浮,还常把格里菲思的风流韵事也讲给她听,以取悦她。而这些事是在菲利普答应保密的情况下才透露出来的。米尔德里德有时假装厌恶的样子,但一般地说总是好奇地听着。而菲利普则赞不绝口、加袖添酷地夸大他朋友的漂亮的外貌和迷人的魅力。“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喜欢他的,他非常快活、有趣,为人可好了。”菲利普告诉她,他生病的时候,他和格里菲思还素不相识,但是格里菲思从头到尾护理他。提到这件事时,格里菲思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被描绘得淋漓尽致。“你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的。”菲利普说。“我不喜欢漂亮的男人,”米尔德里德说,“他们太傲了。”“他想认识你,我向他谈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你对他说些什么?”米尔德里德问。除了格里菲思,菲利普再没有别人可以倾吐他对米尔德里德的爱情了,他一点一点地把他和米尔德里德的关系全向他说了。他对格里菲思描绘她的容貌足足50次。他情意绵绵地描述了她外貌的每个细节。格里菲思对她那双纤细的手是什么形状,她的脸蛋如何白皙统统了如指掌。当菲利普谈到她的苍白的薄嘴唇的魅力时,格里菲思嘲笑他了。“天啊,我很高兴我并不像你那么拙劣地看待事物,”他说,“否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菲利普笑了。格里菲思哪里懂得热恋的喜悦,它好比酒、肉、人呼吸的空气,好比一切赖以生存的基本要素一样。格里菲思知道这个女孩子怀孕时菲利普照料过她,而现在就要跟她一块出去度假了。“好了,我得说你理应得到某种报偿了,”她说,“你一定花了不少钱的,幸亏你花得起。”“我花不起,”菲利普说,“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用午餐的时间还早,菲利普和米尔德里德便在广场找个避风的角落坐下来,一边晒太阳,一边观看来往的行人。有三三两两的挥着手杖的布赖顿男店员,还有一群群布赖顿女店员吃吃地笑着,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他们一眼就可以认出哪些人是从伦敦来这儿度周末的;清爽的空气使他们疲乏的身体为之一振。还有许多犹太人,敦实的太太穿着紧身的缎子衣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肥胖的男人则讲话时打着手势,表情丰富。还有住在某个大旅馆度周末的中年绅士,衣着很考究,他们在丰盛的早餐之后不停地散步,以便有好胃口享受更丰盛的午餐。他们在星期天拜访朋友,谈论布赖顿博士和海滨的伦敦之类的闲话。时而有一位著名的男演员走过去,引人注目,而他自己却显出旁若无人的样子;有时他脚上穿着漆皮靴子,身着阿斯特拉罕羔皮领子的外套,手里握着银质把手拐杖;有时,好像是打了一天猎刚回来似的,他穿着灯笼裤和哈里斯呢的长外套,后脑勺戴着一顶花呢帽。阳光洒在蔚蓝的海面上,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一平如镜。午饭后他们到霍夫看望照看孩子的女人。她就住在后街的一栋小房子里,房子收拾得很整洁。她叫哈丁太太,是个上了年纪的健壮的妇人,头发灰白,脸又红又胖。她戴着帽子,一副慈母相。菲利普认为她看上去挺善良的。“你不觉得照料婴儿太麻烦吗?”他问她道。(本章完)[(第37章 人性的枷锁(37))]她解释说,她丈夫是个副牧师,年纪比她大得多,他很难找到一个永久性工作,因为牧师们喜欢录用年轻人当他们的助手。只有某位牧师去度假或者生病的时候,他才去代理一段时间,挣几个钱。要不就是慈善机关给他一点津贴;她的生活寂寞,照看孩子总算有点事干,而且一星期挣的那几个先令也能帮助她维持生计。她答应要好好照料孩子。“像个贵妇人似的,是吗?”他们离开时,米尔德里德说道。他们回米特罗波尔饭馆用茶点。米尔德里德喜欢那里的人群和乐队。菲利普懒得说话,注视着她的脸,只见她那双敏锐的眼睛盯着进店的女客身上服饰。在估计东西的价格方面米尔德里德有特殊的眼力,她不时凑过来低声地把她琢磨出来的结果告诉他。“你看到那儿的白鹭羽毛了吗?每一根能值7个畿尼。”要不就是:“菲利普,快看那件貂皮长袍。那是兔皮,那是——那不是貂皮。”她得意洋洋地笑了,“我老远也能认出来。”菲利普愉快地笑着。看到她这么快乐,他也很高兴。她谈话时的那种坦率使他既觉得有趣,又深受感动。乐队正演奏着伤感的乐曲。晚饭后,菲利普挽着她的胳臂往火车站走去。他把他为他俩的法国之行的安排告诉她。她周末应返回伦敦,但是她说她要到下周的星期六才能回去。他已经在巴黎一家旅馆预订了一个房间。他正急切地盼着去订船票呢。“乘二等舱你不介意吧?我们花钱可不能大手大脚呀,关键是到了那里我们能够过得舒服。”他对她谈起拉丁区足足有100次了。他们将在拉丁区那古色古香的大街小巷漫游,将悠然自得地坐在迷人的花园里。要是天气好,又在巴黎玩够了之后,他们说不定还会去枫丹白露。那边的树木大概刚刚吐出嫩芽。春天里,森林一片翠绿,这景色比什么都美。它就像一支歌,一曲交织着苦与乐的恋歌。米尔德里德默默地听着。菲利普转过脸来,凝视着她。“你确实想去,是吧!”他说。“当然啰!”她微笑着。“你不晓得我多么盼望此行啊!以后这几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生怕夜长梦多,终于去不成。有时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呀,这简直要使我发疯了。现在,终于,终于……”他突然不说了。他们到了火车站,刚才在路上耽搁了,菲利普几乎来不及同她告别,匆匆忙忙地吻了她一下,便拼命地往售票窗口跑去。她站在原地不动。菲利普跑路的姿势真是怪极了。下个星期六,米尔德里德回来了。当晚,菲利普一直守在她身边。他买了戏票。晚餐时他们还喝了香槟。她在伦敦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开心,于是,她尽情地享受一切乐趣。看完戏后他们乘马车回平姆利科去,菲利普在那里为她租好了房间。一路上,米尔德里德紧紧地偎依着菲利普。“我想你见到我一定很高兴。”他说。她没有回答,只是温存地捏着他的手。她对他表露这么亲昵的感情是很罕见的,菲利普简直被弄得神魂颠倒了。“我已经邀请格里菲思明天跟我们一块吃饭。”他告诉她。“噢,那太好了,我正想见见他。”星期天晚上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可带她去玩,菲利普唯恐她整天和他在一块会感到无聊。格里菲思很风趣,他会帮忙他们打发这一夜的。菲利普很喜欢他们俩,希望他们互相认识,互相喜欢上对方。临走时,他对米尔德里德说:“只剩下6天了。”他们预备星期天上罗曼诺餐馆的走廊吃饭,因为那儿的菜肴可口,价廉物美,又显得排场。菲利普和米尔德里德先到一步,只得坐下来等候格里菲思。“这家伙老不准时,”菲利普说,“他情人不少,说不定这时正在同其中一位厮混呢。”可是不久,他就来了。他长得挺帅的,瘦高个,那颗脑袋与身材很匀称,这使他具有一种使人为之倾倒的迷人风度。他那头卷发,那双豪放、友善的蓝眼睛以及他那红润的嘴唇都非常迷人。看到米尔德里德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格里菲思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的事我已经听到很多了。”他同米尔德里德握手时对她说道。“恐怕还没有我听说的关于你的事多呢!”她回答说。“也没有那么坏。”菲利普插话。“他一直说我的什么坏话了吗?”格里菲思哈哈大笑。菲利普看到米尔德里德注意到格里菲思的牙齿多么洁白、整齐,他的微笑多么令人愉快。“你们应该觉得像老朋友一样,”菲利普说,“我已经为你们作了一番详细的介绍了。”格里菲思的心情好极了。因为他终于通过了最后考试,获得了医生资格,刚被委任为伦敦北部一家医院的住院外科医生。他5月初就要赴任,同时还要回家度假。这是他在伦敦的最后一周,所以他决心趁此机会尽情地欢乐。他又开始谈那些乱七八糟的趣闻了。菲利普很佩服,因为他自己就讲不来。他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内容,可是他的活泼劲给他的话增添了分量。他身上洋溢着一股生命力,感染着每个认识他的人。这股生命力几乎如同身上的体温那么敏感。菲利普从未见到米尔德里德这么活跃过。看到他的小晚会很成功,菲利普感到很高兴。米尔德里德纵情欢乐,笑声越来越高,完全忘掉成为她第二天性的那种装腔作势的斯文与矜持了。不久,格里菲思说道:“喂,要我称你米勒太太实在太难了。菲利普向来只称你米尔德里德。”“如果你也那么称呼她,我敢担保她不撕破你的脸才怪呢!”菲利普笑呵呵地说。“那她必须叫我哈里。”他们继续闲聊,菲利普默默地坐着,心想看到人们这么高兴多好哇。格里菲思时时友好地取笑他一两句,因为他老是那么一本正经。“我相信他很喜欢你,菲利普。”米尔德里德笑着说。“他这位老兄挺好的。”格里菲思接口说道,一面抓起菲利普的手快活地晃着。格里菲思喜欢菲利普这件事似乎使他更富有魅力。他们都是不怎么喝酒的人,一喝脑子便昏昏沉沉的。格里菲思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动了。菲利普虽觉有趣,但不得不恳求他有所收敛。他具有讲故事的天赋,他的风流韵事从来不乏浪漫情调,不断引人发笑。他在一切艳遇中总是扮演着豪爽、幽默的角色,米尔德里德兴奋得双眼熠熠发亮,一再怂恿他继续往下讲。他滔滔不绝他讲了一则又一则轶事,直到餐馆准备熄灯时她才大为惊讶。“天啊,晚上过得多快啊,我以为还不到9点半呢。”他们起身走出餐馆。告别时,她又补了一句:“明天我上菲利普那儿用茶,可能的话你不妨也来。”“好的。”他微笑着说。在他们回平姆利科的路上,米尔德里德仍声声不离格里菲思。她完全被他的堂堂的仪表、剪裁合时的服装、说话的声音和快活的性格迷住了。“你喜欢他我真高兴,”菲利普说,“还记得吗?你当初还不屑见他呢!”“我认为他真好,这么喜欢你,菲利普。他是你难得的好朋友。”她仰起脸来让菲利普吻她,这是她很少有的举动。“菲利普,我今天晚上玩得很痛快,太感谢你了。”“别胡说了。”他笑了起来。她这一番称赞打动了他的心,他感到双目湿润了。她打开房门,正要进去,又回过头来对菲利普说:“告诉哈里,我爱他爱得发疯。”“好的,”他笑呵呵地回答,“晚安。”第二天他们正在用茶点时,格里菲思进来了,他懒洋洋地坐进一张扶手椅,四肢缓慢的动作里有着某种奇怪的情感。他们俩闲扯开后,菲利普默默不语,但是他还是很快活,他太羡慕他们俩了,因此他们俩互相爱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并不在意格里菲思是否把米尔德里德的心夺走,反正一到晚上她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有点温顺的丈夫风度,笃信自己妻子的忠贞,饶有风趣地在一旁看着妻子和一个陌生人无伤大雅地打情卖俏。但是7点半时他看看表说:“我们该出去吃晚饭了,米尔德里德。”房间里一阵沉默,格里菲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是啊,我得走了,”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已经这么迟了。”“你今晚有什么事吗?”米尔德里德问道。“没有。”又是一阵沉默,菲利普心里有点不高兴。“我这就去洗一洗,”他说,对米尔德里德他又补充道,“你不解个手吗?”她没有答理他。“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块吃饭?”她对格里菲思说。他看了看菲利普,见到他沉着脸在盯着他。“昨天晚上我刚和你们吃过,”他笑着说,“我会妨碍你们的。”“唉,那没关系,”米尔德里德坚持说,“叫他一起去吧,菲利普,他不会妨碍我们的,是吧?”“他愿意就去呗。”“那好,”格里菲思马上说道,“我上楼去梳理一下。”他离开房间时菲利普生气地对米尔德里德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请他跟我们一块吃饭?”“我有什么办法。他说他没有事,你一句话也不说不显得奇怪吗?”“哼,真荒唐!可你干嘛非要问他有事没有事呢?”米尔德里德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有时候我需要一点娱乐,老和你在一块我会发腻。”他们听到格里菲思咚咚下楼来了。菲利普回自己寝室梳洗去了。他们在邻近的一家意大利饭馆吃饭。菲利普生着闷气一声不吭,然而很快意识到和格里菲思一对比他这样恰好表明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于是他竭力掩饰自己的怨气。他喝了许多酒,想借酒浇灭心头的痛苦。他迫使自己谈话。米尔德里德似乎对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便想尽一切办法来取悦他。她既温存又多情,菲利普马上觉得自己吃醋简直是傻瓜,饭后,他们乘一辆马车上杂耍剧场,米尔德里德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主动地给菲利普伸出一只手。他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了。突然,不知怎地,他觉得格里菲思也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痛苦又一次猛烈地向他袭来。这真是一种肉体上的痛苦。他诚惶诚恐地自问先前早该想到的一个问题:米尔德里德和格里菲思是否互相爱上了?他眼前仿佛飘浮着一团怀疑、气愤、沮丧和悲哀的迷雾,舞台上的演出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谈笑风生。接着,他心里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自我折磨的欲望。他站起来,说他要去喝点饮料。米尔德里德和格里菲思从未曾单独地在一起,他想让他们单独在一块。“我也去,”格里菲思说,“我口也很渴。”“咳,别瞎说了,你留下来陪米尔德里德说说话。”菲利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将他们俩推到一块,好让自己遭受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没有到酒吧间去,却上了阳台,从那儿他可以注视他们而不被发觉。他们的眼睛不再往舞台上看,而是在互送秋波,相视而笑。格里菲思像原来那样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着,米尔德里德似乎听得入神。菲利普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知道,他回去会妨碍他们的,没有他在场,他们玩得很愉快,而他却备受折磨。时间过去了,现在他觉得更不好意思回他们那儿去了。他知道,他们心目中根本就没他的存在。他万分懊悔不该花钱请他们吃饭,不该请他们上剧场。他们把他愚弄成什么样了呀!他羞耻得浑身热辣辣的。他看得出来,没有他,他们是多么开心啊!他本想撇下他们先回家,但是他的帽子和外衣还在那儿,而且还需要作没完没了的解释。他又回座位去了。他发觉,米尔德里德向他投来了恼人的目光,他的心凉了。“你去了好长时间啊。”格里菲思说,脸上堆起了欢迎的笑容。“我遇到几个熟人,一聊起来就脱不了身了。你们在一起不错吧。”“我快乐极了,”格里菲思说道,“不知米尔德里德怎么样。”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心满意足的笑声。鄙俗的笑声使菲利普听起来毛骨悚然,他提议他们该回去了。“走吧,”格里菲思对米尔德里德说,“我们俩一道送你回去。”菲利普心想这一定是她出的主意,这样她就不必单独和他在一起了。在马车里,他不握她的手,她也不把手伸过来。可他知道,她一直握住格里菲思的手。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切多么下流啊!当马车开动时,他思忖着不知他们背着他作了什么幽会的安排。他诅咒自己不该让他们单独在一块,他的离开正好让他们如愿以偿。“咱们也坐马车回去吧,”当他们来到米尔德里德的住处时,菲利普说道,“我太累,走不回去了。”回寓所的路上,格里菲思谈笑风生,对菲利普的冷冷的回答似乎并不在意。菲利普心里想格里菲思一定会注意到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菲利普的沉默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格里菲思突然紧张起来,不再说话了。菲利普想说些什么,又羞于启口。然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最好马上弄清事实真相,他硬着头皮开口了。“你爱上米尔德里德了吧?”他突然问。“我?”格里菲思大笑起来,“今天晚上你这么古怪就因为这个缘故吗?我当然不爱她,亲爱的老兄。”他想挽起菲利普的胳膊,但菲利普挣脱开了。他知道格里菲思在撒谎。他不能逼着格里菲思告诉自己:他刚才没有一直握住米尔德里德的手。他骤然觉得浑身无力、心力交瘁。“这对你倒没什么,哈里,”他说,“你结交了那么多女人——别从我这儿把她抢走。这意味着我的整个生命,我的生活一直够可怜的了。”他的声音嘶哑了。他禁不住呜咽起来,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亲爱的老伙计,你知道我决不会作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我非常喜欢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只不过是闹着玩的。早知道你这么伤心,我就会谨慎一点了。”“真的吗?”菲利普问道。“我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我以名誉担保。”菲利普宽慰地舒了一口气。马车在他们寓所门前停了下来。第二天,菲利普心情很好。他不想过多地去找米尔德里德,以免她感到厌烦。因此,他打算到吃晚饭时才找她。他去接她时,她已经准备好了。他拿她这次罕见的准时践约和她开玩笑。她穿着他送给她的新衣服,他评论这件衣服很时髦。“还得拿回去翻改一下,”她说道,“裙子不合身。”“假如你要把它带去巴黎,要叫裁缝快点。”“会来得及的。”“只剩下3整天了,我们乘11点的船去,好吗?”“随你的便。”将近一个月时间他将完全和她在一起。他以爱慕的、贪婪的目光盯着她。他对自己的恋情觉得有点好笑。“我不晓得我看中了你哪一点?”他微笑着说。“说得在理。”她回答道。她的身体瘦得能见到骨架,她的胸部扁平得像男该的胸部。她的嘴巴因双唇狭小、苍白而显得难看。她的皮肤呈淡绿色。“到了巴黎以后,我想给你服用大量的布劳氏药丸,”菲利普笑着说,“让你回来时长得又胖又红润。”“我不想发胖。”她说。(本章完)[(第38章 人性的枷锁(38))]她没有提起格里菲思。菲利普自信自己能支配她,于是不久在吃饭时,他突然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对她说:“看来昨天晚上你和哈里一个劲地**。”“我告诉你我爱上了他嘛。”她笑起来了。“我很高兴地知道他并不爱你。”“你怎么知道?”“我问过他。”她迟疑了一会儿,看着菲利普,眼睛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你想看看今天早上他给我的信吗?”她递给他一封信。菲利普认出格里菲思那粗犷、清晰的笔迹,这封信共8页。写得很好,既坦率又动人。这是一封惯于向女人求爱的男人写的信。他告诉米尔德里德,他狂热地爱着她,而且一见钟情;他无意爱她,因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欢她,可是他身不由己。菲利普很可爱,他也为自己感到羞愧,但这并非他的过错,他只是着了魔。信中对她说了许多委婉动听的恭维话。最后,他感谢她同意第二天和他一道吃午饭,并说他焦急地等待和她见面。菲利普注意到信是前天晚上写的,格里菲思准是和菲利普分手后才写的,并且趁菲利普以为他已睡觉时不辞劳苦溜出去寄的。看信时,他的心突突地跳,直感到恶心,但表面仍不露声色,他微笑着不慌不忙地将信交还米尔德里德。“你们的午餐吃得痛快吗?”“相当痛快。”她加重了语气说。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只好将手藏到桌底下。“你可别太拿格里菲思当真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朝三暮四的浪荡货罢了。”她拿起那封信,又看了看。“我也是身不由己呀,”她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使我有点难堪,不是吗?”菲利普说。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你对这件事倒是挺冷静的,我得这么说。”“你要我怎么样呢?难道要我一把一把地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吗?”“我原先以为你会生我的气的。”“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生气。这事我早该料到,我真傻,把你们俩拉到一块。他哪一点都比我强,这我清楚。他比我活跃得多,又仪表堂堂,也很风趣,他会讲那些你感兴趣的事。”“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聪明,那我也没法子,可是我也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蠢,决非如此,老实告诉你,你有点太盛气凌人了,年轻人!”“你想和我吵架吗?”他温和地问道。“不。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对待我,好像我什么也不懂似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得罪你,我只是想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假如我们都能沉住气,尽量不要把事情弄得那么糟。我看得出来,你被他吸引住了,在我看来这是很自然的,唯一使我伤心的是他竟然会这样怂恿你。他明明知道我非常喜欢你。他对我说他一点也不喜欢你,可是5分钟之后又写了那么一封信,这太卑鄙了。”“要是你以为讲他的坏话就可以使我不那么喜欢他,那你就打错算盘了。”菲利普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使她明白。他想说得冷静些、慎重些,可是他的心绪太紊乱了,一时理不清。“为了一时的迷恋而牺牲一切是不值得的。你知道那是不会长久的。他爱任何人从不超过10天,况且你又很冷淡,这种事对你没多大的意义。”“那是你的想法。”她的态度倒使他更难发脾气了。“要是你爱上了他,那也没办法,我尽力忍受痛苦就是了。你我两人相处得很好,我待你也不坏,是吧!我向来知道你并不爱我,可你毕竟还是喜欢我的呀。我们到了巴黎,你就会忘了格里菲思的。要是你下决心忘掉他,你会发现这样做并不难,而我也值得你为我做点什么事了。”她一声不响,他们继续吃饭。当沉默得令人难以忍受时,菲利普开始谈些无关紧要的事。米尔德里德心不在焉,他装着没看见。她的答话是敷衍了事的,又从不主动开口。最后,她突然打断他的话。“菲利普,恐怕我星期六不能走。大夫说我不该走。”他知道这是谎话,但他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呢?”她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发白,神情严肃,赶紧将目光移开。这时她有点怕他。“算了,我还是对你直说了吧,我根本不能同你一块去。”“我早知道你有这个意思。可是,现在改变主意已经太迟了。我已经买了船票,一切都准备好了。”“你说过除非我愿意,否则不勉强。而我现在不想去。”“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可不愿意让人家捉弄了,你必须去。”“菲利普,作为一个朋友我是很喜欢你的。但超过这一限度我可受不了,那样我就不喜欢你了。菲利普,我不能。”“一星期以前你还是很愿意的。”“那时候不一样。”“因为那时你还没有遇到格里菲思,是吗?”“你自己说过,要是我爱上了他,我也无能为力。”她绷着脸,两眼直直地盯住盘子。菲利普气得脸色发白,他恨不得用攥紧的拳头揍在她的脸上。他想象她被打得鼻青眼肿的模样。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18岁的年轻人,他们时时瞟着米尔德里德。他怀疑是不是他们嫉妒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块吃饭。也许他们正想取代他的位置呢。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我们一块走有什么好处呢?我会老想着他的,这样对你也没有什么意思。”“那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说。她将此话的真正含义细细玩味之后,不觉脸红了。“可这太恶劣了。”“有什么恶劣的?”“我还认为你是个真正的绅士呢!”“你错了。”他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看在上帝的面上,别笑了”她叫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实在对不起,我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可谁也不能强迫自己呀。”“你落难时,我什么事儿都帮你,难道都忘了吗?我二话没说掏钱供养你,直到你的孩子生下来;我为你付医疗费及其他一切费用;我出钱让你到布赖顿去,出钱养你的孩子,出钱为你买衣服,你身上穿的一针一线都是我付钱买的。”“假如你是绅士,就不会当着我的面炫耀你替我做的事。”“哦,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住嘴吧!你以为我还在乎是不是个绅士吗?要是我是个绅士,我就不会把时间都浪费在像你这样一个下流的**身上了。你喜欢不喜欢我,我才不在乎呢!我被人愚弄够了。星期六好好跟我去巴黎,否则你得自食其果!”她气得满脸通红,一开口她的声音变得生硬粗俗了,而平常她总是装得温文尔雅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你,一开始就不喜欢,全是你强加给我的。我一向讨厌你来吻我。现在,即使我挨饿,也不让你再碰我一下。”菲利普想咽下盘里的食物,可是喉咙的肌肉不听使唤,他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点了一支烟。他挥身发抖,一声不吭,等待她起身。但是她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那张白桌布。假如这儿只有他们两人的话,他就会挥开双臂搂着她狂吻。他想象着他用嘴唇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仰起的纤细的雪白的脖子。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小时。最后,菲利普认为侍者开始好奇地盯着他们了,便叫侍者来结账。“我们走吧!”他平心静气地说道。她没吱声,却收拾好提包和手套,穿上了外套。“你什么时候再去见格里菲思?”“明天。”她冷冷地回答。“你最好跟他商量一下。”她机械地打开手提包,看到里头有一张纸条。她把它取出来。“这是这件衣服的账单。”她犹豫地说道。“那又怎么啦?”“我答应明天给女裁缝付钱。”“是吗?”“这件衣服是你答应给我买的,你意思是现在你不打算付钱了?”“是的。”“那我叫哈里付。”说完,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会乐意帮你的。现在他还欠我7镑。上星期他把显微镜都典当了,因为他身无分文。”“别以为这样就能够吓唬我,我完全能够自己谋生。”“那再好不过了,我一文钱也不想给你了。”她想到星期六就得付房租了,想到她孩子的领养费,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他们离开了饭馆。到了街上,菲利普问她:“要不要我替你叫一辆马车?我想去散散步。”“我一点钱也没有,今天下午我还得付一笔账。”“走一走又怎么?要是明天想见我,大约在用茶点时间我在家。”他摘下帽子,逍遥自在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一下,只见她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街上来往车辆。他折回来,笑了一声往她手里塞了1枚硬币。“喏,两先令,可以回去了!”她还来不及开口,他已扬长而去了。第二天下午,菲利普坐在自己房里,不晓得米尔德里德是否会来。昨天夜里他役睡好,上午,他在医学院的俱乐部看了一份又一份的报纸。这时正值假期,他认识的学生很少在伦敦,但他找了一两位聊聊天,下下棋,打发了沉闷难熬的时光。午饭后,他觉得乏极了,头也疼得厉害,便回宿舍躺下来。他想看本小说。他没见到格里菲思,前天夜里菲利普回来时他不在。他听见他回来,可是他不像通常那样顺便到菲利普的房间看看他是否睡着了。清晨,菲利普听到他很早就出去。显然他想避开他。突然,有人轻轻地敲门。菲利普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开门。米尔德里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进来吧。”菲利普说。她进来后,他随手把门关了。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谢谢你昨天晚上给了我两先令。”她说。“喔,那没什么。”她向他淡然一笑,这使菲利普想起一条小狗因为淘气挨打后又想和主人和好的那副胆怯、谄媚的可怜相。“我和哈里吃午饭去了。”她说。“是吗?”“菲利普,假如你还要我星期六陪你一道走的话,我就跟你走。”他心里立刻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但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心中的疑团随之而来。“由于钱的事?”他问道。“部分是的,”她简单地回答,“哈里无能为力,他欠这儿5个星期的房租,欠你7镑,裁缝也催着他要钱,他把能典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但已当光了。为了这套新衣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裁缝打发走。到星期六还得付房租。我又不能在5分钟里找上工作,要找个空缺总需要稍等一段时间。”她以平静的,抱怨的声调说了这番话,似乎在历数着命运的种种不公正,但这些不公正又是生来如此,只好逆来顺受。菲利普不回答。他对她这番话了如指掌。“你刚才说‘部分’。”他终于说道。(本章完)[(第39章 人性的枷锁(39))]“是啊,哈里说你一向对我们俩好。他说你是他真正的好朋友,而你替我做的事也许没有其他男人肯做。他说,我们应该干正经事,他还说了你对他说的话,说他天性就喜新厌旧,不像你。说我若为了他而抛弃你是傻瓜,他不能长久,而你能,他自己这么说的。”“你想跟我一道走吗?”菲利普问道。“我不介意。”他看了她一眼,痛苦地抿了抿嘴角。他确实获胜了,他可以随心所欲了。他笑了一声,嘲笑自己蒙受的耻辱。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我一直真心实意地盼望能够跟你一道走,我认为经过这一切不幸之后,我终将会得到幸福……”他还没有将他要说的话说完。米尔德里德突然泪如泉涌。她坐的那张椅子,诺拉也曾坐在那儿哭泣过,而且像她一样,将头埋在椅子靠背上,向着椅背中间搁脑袋的凹陷部分微微隆起的那一侧。“我和女人无缘分。”菲利普想道。她那瘦弱的身子因抽泣而颤抖着。菲利普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哭得这么伤心。这太令人痛苦了,他的心都碎了。他身不由己地向她走过去,搂住她。她没反抗,在悲痛中任凭他去安慰。他柔声细语地在她耳旁讲一些安慰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他向她俯下身子,不停地吻着。“你很难过吗?”他终于说道。“我死了就好啦!”她呻吟道,“但愿我分娩时就死去。”她的帽子碍手碍脚的,菲利普替她摘下来。他把她的头移在椅背更舒适的部位,然后,自己坐在桌子旁边,端详着她。“爱情太可怕了,不是吗?”他说道,“想不到人们竟然还想恋爱。”不久,她那猛烈的抽泣减弱了,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双臂无力地垂在两旁。她那副奇怪的样子就如画家用来挂衣服的模型。“我不知道你竟如此地爱他。”菲利普说道。他完全理解格里菲思的爱情。他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格里菲思的位置上,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手去摸,用他的嘴唇吻她,用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向她微笑。正是她的感情使他吃惊,他从未想到她也会有恋情,这就是恋情:没错儿。他的想法有点动摇了。有时,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持不住了,真的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觉得虚弱不堪。“我不想叫你难过,假如你不想跟我走,那你可以不去,我会照样给你钱。”她摇摇头。“不,我说过我要跟你走,我愿意走。”“假如你一心爱着他,去了又有什么用处?”“是的,说得对,我一心爱着他,正如格里菲思一样,我也知道这种爱情是不能长久的,可是眼下……”她止住了,闭上了眼睛,好像她就要昏过去似的。菲利普突然想起了一个怪念头,并且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跟他一道走呢?”“我哪能呢?你知道我们没钱呀!”“我给你们钱。”“你?”她站了起来,望着他。她的眼睛开始亮起来了,双颊也渐渐有了血色。“也许最好你先了结这件事,然后你会回到我这儿来。”提出了这项建议,他心中非常痛苦,可是这种折磨使他有种奇怪的、微妙的感觉。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噢,我们怎么好花你的钱?哈里是不会答应的。”“唉,假如你劝他的话,他会的。”她的反对倒使他更坚持自己的意见了,但是他打心眼里希望她坚决地拒绝。“我给你1张5镑的钞票,星期六到星期一你们就可以一起走了。这你们很容易就能办到。星期一他要回家,直到他在伦敦北部上任为止。”“哦,菲利普,这是真的吗?”她拍着手叫道,“只要你让我们走——我以后会更爱你,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相信假如你这么办的话,我就会断念的,你真的给我们钱吗?”“真的。”他说。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开始笑了,他可以看出她欣喜若狂。她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跪在菲利普身边。“菲利普,你真好,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以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呀?”他微笑着摇头,可是他内心是多么痛苦啊!“我可以现在就去告诉哈里吗?我可以对他说你不介意吗?除非你答应说没关系,他是不会同意的。啊,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以后你要我干啥都行。星期一我就和你上巴黎,哪儿都成。”她站起来,戴上帽子。“你上哪儿?”“我去问他带不带我去。”“这就去吗?”“你要我留下吗?只要你乐意我就待下来。”她坐了下来,可是他笑了一下。“不,没关系,你最好马上就走。只是有一件:现在我见到格里菲思受不了,这太伤我的心了。就说我对他没有什么恶意之类的话,但请他离我远一点。”“好的,”她跳了起来,戴上手套,“我会将他说的话告诉你的。”“你今晚最好同我吃饭。”“好啊。”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当他的嘴唇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菲利普,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儿。”一两个小时后她差人给他送来了一张条子,说她头痛不能同他一道吃饭。这几乎是菲利普预料中的事。他知道她正同格里菲思用餐,他嫉妒极了。可是,那迷住这一对的心窍的突如其来的恋情,好像是从外界来的似的,好像是爱神造访他们似的,他觉得无能为力。他们相爱是非常自然的。他看到了格里菲思胜过自己的种种优点,并且承认,假如他处于米尔德里德的地位,他也会像她那样做的。最使他伤心的是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格里菲思也知道他多么热烈地爱着米尔德里德,他对菲利普应该手下留情。一直到星期五他才见到米尔德里德,他盼望能见她一面。可是当她来了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压根儿没想到他,她的心思全倾注在格里菲思身上了。他突然恨起她来了。现在他明白了,她和格里菲思为什么会相爱。格里菲思是愚蠢的。哦,太蠢了!他老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但却视而不见。他既愚蠢,又头脑简单。他的魅力掩盖着十足的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不惜牺牲任何人的。他过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啊,整天不是在酒吧间闲逛,就是在杂耍剧场饮酒作乐,再就是到处寻花问柳。一本书也不读,除了轻佻无聊,庸俗下流的东西外,他一概不感兴趣。他不曾有过高尚的念头: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是“漂亮”,这就是他对男人、女人的最高赞扬。漂亮!难怪他讨米尔德里德的欢心。他们臭气相投,真是天生的一对。菲利普对米尔德里德谈论些无关紧要的事。他知道她想谈谈格里菲思的事,但是他不给她机会,也不提及前两个晚上她借口不和他吃晚饭的事。他对她漫不经心,想让她认为他突然变得毫不在乎了。他施展特殊的技巧,专挑一些琐碎的事说,他知道这样会伤害她。可是他的话又那么含糊不清,那么柔中有刚,因此她也生气不得。最后,她站了起来。“现在我该走了。”她说。“你大概挺忙的吧。”他回答说。她伸出手来,他和她握别,为她打开房门。他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也知道他那副冷漠、讥讽的神态把她吓住了。他的腼腆常常使他显得很冷漠,无意中令人感到害怕。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以后,每逢必要时他便装出这副神态。“你没有忘记你的诺言吧?”当他打开门时,她终于说道。“什么诺言?”“关于钱的诺言。”“你要多少?”他说话的口气冷淡、从容,令人听起来特别不舒服。米尔德里德的脸红了。他懂得此刻她对他恨之入骨。对她能克制自己不向他大发脾气,他感到惊讶。他想让她难受一下。“就是那套衣服和明天要付的房租,就这么一些。哈里不走了,所以我们不需要那笔钱了。”菲利普的心猛跳了一下,他松开门把手,门又关上了。“为什么不去了?”“他说我们不能去,不能花你的钱。”一个魔鬼抓住了菲利普。这是一个潜伏在他体内的自我折磨的魔鬼。虽然,他一心希望格里菲思和米尔德里德不要一块走,然而他心不由己。他竭力通过米尔德里德去说服格里菲思。“我不明白,只要我愿意,为什么不能去呢?”他说。“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我倒认为要是他真的想去,就不会犹豫了。”“噢,不是那么回事,他倒是想去。要是他有钱马上就走。”“要是他如此拘谨的话,那我就把钱给你。”“我对他说,假如他愿意去,你会借钱给我们的,我们尽快地归还就是了。”“跪下来求一个男人带你去度周末,你可真变了。”“真变了,不是吗?”她厚颜无耻地笑着说。菲利普浑身打了一个寒噤。“那你们打算干什么呢?”他问道。“不干什么,他明天就要回家了,他必须回去。”菲利普有了救星了。没有格里菲思的挡路他就能将米尔德里德拉回来。她在伦敦一个熟人也没有,她只好回来找他。当他们单独在一块时,他能够立即使她忘记这段迷恋的插曲。假如他不再说什么,也就得了。可是,他有一种残忍的愿望,他要打消他们廉耻方面存在的顾忌。他想知道他们对待他究竟会可恶到何等地步。只要他稍加引诱,他们便耐不住了。一想到他们将蒙受耻辱、声誉扫地,他的心里感到异常的兴奋,虽然他说的每个字都在折磨着自己,可是在折磨中他发现了莫大的乐趣。“看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她话中热烈的声调触动了菲利普。他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你们想到哪儿去?”“哦,去牛津。他在那儿上过大学,他说要带我去各个学院转转。”菲利普记得他曾经建议到牛津去玩一天,她却断然拒绝,说她一想到那儿的风景就觉得厌烦。“看来你们会遇上好天气的。眼下那儿一定很好玩的。”“我已经尽力劝他去了。”“为什么不再试试?”“要不要说是你要我们去的?”“我认为你不应该说得这样直截了当。”菲利普说。她停了两分钟,看着他。菲利普竭力以友好的眼光看她。他憎恨她,蔑视她,但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我去看看他是否能行,要是他说行的话,我明天就来取钱。你什么时候在家?”“午饭后我就回来等你。”“那好。”“你衣服和房租的钱我现在就给你。”他走到书桌旁,拿出手头所有的钱。那件衣服是6畿尼,还有她的房租和食物,以及小孩一星期的生活费,他给了她8镑10先令。“多谢。”她说。她离开他走了。在医学院的地下室吃过午饭后,菲利普回到自己的屋里。那是星期六下午,女房东正在打扫楼梯。“格里菲思先生在吗?”他问道。“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后不久他也走了。”(本章完)[(第40章 人性的枷锁(40))]“他不回来了吗?”“我想不会回来了,先生。他把行李带走了。”菲利普不明白格里菲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伯顿写的《麦加之行》,是他刚从威斯敏斯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他读了第一页,却不知所云,因为他心不在焉。他一直倾听有没有人按门铃。格里菲思不带米尔德里德就回坎伯兰老家了吗?他不敢存这样的希望。米尔德里德不久就会来取钱。他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竭力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句子倒是灌进脑子里了,可是其意思却由于他忍受着痛苦的困扰而走了样。他多么希望没有作出给钱的可怕建议啊,然而既然作出了,他没有勇气收回。这倒不是为了米尔德里德,而是为了他自己。他身上有一种病态的任性,驱使着他去做他决心要做的事。他发觉读了3页书,脑子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又翻回来,从头读起:发觉自己翻来覆去老是读着同一个句子,而今这句子同自己的思绪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场恶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公式。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躲到外面去,直到半夜才回来。这样,他们就走不成了。而他在想象中看到他们每小时都上来打听他是否在家。想到他们的扫兴和失望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他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句子。可是他不能这样做。让他们来拿钱吧,那时,他就可以知道人类可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现在他再也读不下去了,简直连字都看不见了。他背靠着椅子,合上眼睛,痛苦得昏昏沉沉,等待着米尔德里德的到来。女房东走进来。“先生,你想见米勒太太吗?”“叫她进来。”菲利普打起精神来接待她,一点儿也不露声色。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想给她跪下来,抓住她的手,哀求她别走。但他知道没有什么办法能打动她的心;她将会把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告诉格里菲思。他感到羞愧。“喂,出去旅游的事怎么样了?”他乐呵呵地问道。“我们就要走了,哈里在外头。我告诉他你不愿意见他,因此他避开了。可是他想知道能不能进来一会儿和你告别。”“不,我不见他。”菲利普说。他看得出来,她不在乎他是否见格里菲思。既然她来了,他就要快点打发她走。“喏,这是5镑,我要你现在就走。”她接过钱,说声谢谢,掉头离开了房间。“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呃,星期一。那时候哈里得回家。”他知道,他所要说的话是丢脸的,无奈心中充满着妒嫉和欲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那时候我能见到你吗?”他说话时难免带着恳求的腔调。“当然行啦,我一回来就告诉你。”他同她握了握手。透过窗帘,他看见她跳进一辆停在大门旁边的四轮马车。马车辘辘地走了。随后,他一头栽在床上,双手捂住脸,泪如泉涌。他恨自己。他擤紧拳头,扭动着身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他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啜泣。他终于站起来,精疲力竭,羞愧万分,他洗了脸,喝了一杯威士忌掺苏打水饮料。尔后他觉得好受些了。这时,他看见了放在壁炉架上的去巴黎的船票。他一把抓起船票,一气之下把它们扔进炉子里。他知道,船票本来是可以退钱的,但是毁了船票他心里倒觉得解恨。接着,他走出去想找个人在一起。俱乐部空空如也。他觉得除非他找个人来聊天,否则他会发疯的。但劳森在国外。他又往海沃德的住处走去:开门的女仆告诉他,他已经到布赖顿度周末去了。然后,菲利普到美术馆去,不巧快要关门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心烦意乱。他想起这时格里菲思和米尔德里德正在去牛津的路上,面对面坐在列车上,兴高采烈的。他回到寓所,可是这儿使他充满恐惧,他曾经在这儿伤心痛哭过。他想重新读伯顿的那本书。可是他一边读着,一边不断地对自己说我多傻呀。是他建议他们走的,是他供给他们的钱,还是他强塞给他们的呢。当初,他把格里菲思介绍给米尔德里德时,他该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光是自己灼热的恋情就足以激起别人的欲望了。这时候,他们该到牛津了。他们将会住到约翰大街的一家公寓里。菲利普不曾到过牛津,可是格里菲思对他谈得太多了,他完全知道他们要上哪儿。他们将到克拉伦登餐馆用餐。格里菲思要狂欢闹饮时习惯到那儿去用餐。菲利普在查宁十字广场附近的饭馆胡乱吃了点东西,他决定去看戏。后来,他挤进一家剧院的后座,这家剧院正在上演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出戏。他不知道米尔德里德和格里菲思那天晚上是否去看戏。反正,他们得设法消磨时光的。他们俩都太蠢了,光聊天是满足不了他们的:回想起他们的庸俗下流,臭气相投,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戏,每次幕间休息都要喝威士忌,借酒浇愁。他不习惯喝酒,酒性很快就发作了,他喝得酩酊大醉。他的醉态时而狂暴不羁,时而愁眉苦脸。散场后他又喝了一次,他不能去睡觉,也知道睡不着。他害怕他那生动的想象力会在他眼前呈现出种种画面。他尽力不去想他们。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这时,一种想干出一些可怕的、下贱的事儿的欲望攫住了他的心。他想滚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去,他浑身渴望着发泄一通**的兽性,他想趴到地上。他心里满怀着愤怒和悲哀,醉醺醺的,拖着那只跛脚朝皮卡得利大街踉跄走去。他被一个油头粉面的**拦住。她挽着他的胳臂。他破口大骂,狠狠地将她推向一边。他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她和别的女人还不是一样!他后悔对她说了那么粗鲁的话。他走到她跟前。“喂。”他开口道。“见鬼去吧!”她说。菲利普哈哈大笑。“我只是想问你今晚是否愿意赏脸和我一块吃饭。”她惊奇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她看出他喝醉了。“我不介意。”她竟使用了米尔德里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觉得有趣。他带她到一家他过去经常和米尔德里德吃饭的饭馆,他注意到,当他们一道走路时,她的目光老是往下看着他的跛脚。“我有一只脚是跛的,”他说,“你感到厌恶吗?”“你是个怪人。”她笑着说。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时浑身骨头都在酸痛,头疼得犹如被一只榔头在敲打一般,他差一点尖叫起来。他又喝了一些威士忌加苏打水来镇定自己,然后才爬上床,不久便酣然入睡,一夜无梦,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星期一终于到了,菲利普以为漫长的折磨结束了。他查阅了列车时刻表,发现格里菲思那天晚上能赶回家的最后一趟车是下午1点后不久由牛津发出,他估计米尔德里德会乘几分钟以后的一趟列车回伦敦。他真想去接她,可是他想米尔德里德也许喜欢独个儿地待上一天;说不定她在晚上会给他来一封短信,说她已回来了,假如没来信,他第二天早晨会去她住处找她:他不敢贸然行动。他对格里菲思恨之入骨;至于米尔德里德,尽管以往的一切所为,却只怀有心酸的欲望。现在他庆幸海沃德星期六下午不在伦敦,不然,他心慌意乱,为寻找人生的安慰,会抑制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他,而海沃德准会对他的软弱感到惊讶,准会蔑视他。也许对于他竟然能容忍一个委身于第二个男人的女人作**而感到震惊和恶心。震惊和恶心算得了啥呢?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他预备作任何妥协,准备蒙受更辱没人格的耻辱。到了傍晚,他身不由己地违心地走向她的住处,他抬头往她的窗口张望,屋里黑洞洞的。他不敢冒昧去问她是否回来了。他坚信她的诺言。可是第二天早晨她没来信。大约中午他拜访时,女佣人说她尚未回来。他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格里菲思前天就一定得回家,因为他要在一次婚礼上充当男傧相,况且,米尔德里德没有钱。他心中反复考虑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他下午又去了一回,留了一张条子,请她当天晚上和他一块吃饭,措词口气平和,好像上两星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在条子中提及他们会面的地点和时间,并抱着她会守约的一线希望:虽然他等了一小时,她还是没来。星期三早晨,他不好意思再到她屋子打听,便差个信童带一封信去,并吩咐他捎个回音。可是,一小时后信童原封不动地拿着菲利普的信回来了,说那位太太尚未从乡下回来。菲利普简直气疯了。最后的这一骗局真叫他受不了。他反复地喃喃自语,说他厌恶米尔德里德。同时,将这一新的失望归咎于格里菲思。他对他恨之入骨,以至他体味到了谋杀的快乐:他踱来踱去,考虑如何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冲向他,将一把刀子戳进他的喉咙,不偏不倚戳在颈动脉上,让他像一条狗一样死在街上,这该多开心!菲利普伤心、气愤得发昏了。他并不喜欢威士忌,可是他喝它以麻醉自己。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上床睡觉。星期四早晨,他起得很迟。他睡眼惺忪、脸色灰黄、懒洋洋地进入会客室看有没有信件。当他见到格里菲思的笔迹时,一股奇特的感情涌进了他的心。亲爱的老兄: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给你写信,然而又觉得非写不可。我希望你不至于太生我的气,我知道我不该跟米利一道走,可是我简直身不由己。她简直将我迷住了,为了得到她我将不惜任何代价。当她告诉我你要给我们旅费时,我简直耐不住了。现在,一切都过去,我真为自己感到害臊,要是当初不那么蠢就好了。我希望你回信,说你不生我的气,同时让我去看你。你告诉米利说你不想见我,我觉得很伤心。一定给我写上几句,好朋友,告诉我你原谅我,以慰我的良心。我想你不在乎,否则你就不会给我们钱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该接受的。我星期一回家,米利想独自在牛津再待两三天。她星期三回伦敦。因此,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已经见到她了。我希望一切都会平安地过去的。一定来信说你原谅我了,请速回信。你永久的朋友哈里菲利普狠狠地将信撕得粉碎,他决不会回信。他鄙视格里菲思的道歉。格里菲思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使他感到厌烦:一个人完全可以干出一件卑怯的事,但是过后又后悔,那是可鄙的。他认为这封信是懦弱的、虚伪的。他对信中的多情感到厌恶。“你可以干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喃喃地说,“然后说声对不起就万事大吉了,这太便宜了吧!”他满心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向格里菲思报复一下。但是,无论如何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已经在伦敦了。他赶紧穿衣服,等不得刮脸,喝一杯茶后便雇一辆马车到她的寓所。马车似乎在爬行。他心急如焚,盼望见到她。无意中他向自己已不相信的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让她温和地接待他。他只想忘记一切。他怀着一颗激烈地跳荡的心举手按了门铃。他热烈地希望再次将她搂入怀里,竟将过去所受的一切痛苦抛之脑后了。“米勒太太在家吗?”他快活地问道。“她已经走了。”女佣人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