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道冷光更快更利,如影追夺她飞退的身躯,剑芒一烁,血光溅染画屏!收剑回身,夜玄殇看都未向那边看一眼,修长的黑袍微微一扬,挑起一片柔绢,若无其事地拭干剑上血痕,随手扬弃。皇非迈出房间之时,方才活色生香的美人已卧在画屏前一动不动,身下徐徐溢出大片血迹。屋内的灯烛,早在剑气之下熄灭多时,外面柔冶的光线透过门窗精雕细刻的镂花透射进来,照见艳女媚骨横卧血泊残丽的姿态,脂粉香中漫开血气,使这一间香阁中浮动着冥艳而诡异的气氛。归离剑落回鞘中,夜玄殇自行在案前斟了杯酒,徐饮一口,直到感觉皇非的气息完全消失在水阁之外,才走上前去,将血泊中的女子扶起,骈指点中她胸口穴位。血流止住,女子亦轻吟一声,睁开眼睛,待看清是他,似惧似畏地向后瑟缩了一下,靠在墙上微微喘息。夜玄殇方才那一剑用劲巧妙至极,虽正刺绿颐心口,却在发力之时向侧偏滑了半寸,同时真气透入,封住了她胸前要穴,造成一剑毙命的假象,就连皇非亦被瞒过。他看过绿颐伤势之后,取过火折子,将榻前两盏垂晶银灯点亮,掀起帷帐,拉开锦被,床里一间暗格赫然平躺着被皇非追杀到走投无路的白姝儿,暗格的门尚未来得及关上,仅仅是靠着上面的宽大的被衾遮挡,如果挑亮明灯仔细观察,便能见那艳红的丝锦之上其实有着新鲜的血迹。皇非方才看得被下平坦无人,却没想到榻中别有洞天,亦没想到人是夜玄殇亲手藏的,只因任何人都可能,夜玄殇却完全没有留下自在堂女子性命的理由。白姝儿脸色惨白颓靡,已不复往日光彩照人的艳色,却另有一种脆弱易折的病态之美,灯火下看去,纵已气若游丝,倒也十分惹人垂怜。她遭皇非两剑重创,流血甚多,最后又被剑气震伤肺腑,拼力周旋来到此处,早已支持不住昏迷过去。夜玄殇抬手将真气注入她体内,暂缓伤势,却也顺便封了她几处穴道。得他真气相助,白姝儿慢慢转醒过来,睫毛轻颤,却依旧合目而卧。夜玄殇分辨她身上香气,唇边逸出一声轻笑:“夜合香,这是你的本来模样吗,倒比我想得更美,当时若不扮作她人,直接投怀送抱,说不定成功的机会更大些。”白姝儿呼吸急促了一刻,睁眼看向这心思莫测的男子:“原来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救我?”“看来我那位大哥近几年挑得人是越发没眼力了,连这原因都想不到。”夜玄殇声音冷冷:“我救人,是不想你们死在皇非手中而已,人我既然能救,也一样能杀。”深刃也似的目光,令人丝毫不能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白姝儿心头微震,越发摸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你救了我,便是为了亲手杀我?”夜玄殇懒懒散散挑一挑眉:“自在堂的堂主,我大哥的得力臂膀,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留你不杀的理由。”似是力气不足,白姝儿声音忽然有些轻软:“救了人再杀掉,你不嫌麻烦吗?”“不嫌。”干脆的回答。“倘若……我……有令你不杀的理由呢?”夜玄殇轻笑:“你想说来听听也无妨,但不要浪费我时间。”白姝儿眼神飘转变幻,漫卷一片阴晴明暗,显然在斟酌筹算些什么。夜玄殇侧颜以视,冷眸深处,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悠然之意,不催不语,欣赏着女子心中挣扎。过了片刻,白姝儿眼光一落,柔唇间吐出几个字:“太子御在楚穆两国的所有布署。”她并未直接以美色相诱,而提出颇具分量的条件,倒也算见机明了,夜玄殇微微冷讽:“这么快便决定卖主求存了?”白姝儿转眸之间带出丝缕媚态,不过语气却十分镇定,显示出身为一帮之主利落的决断:“主虽说是主,但也是交易,反正我死了太子御亦不会多掉一滴眼泪,我又何必为此赔上性命?”夜玄殇神色漫然,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又怎知你不是缓兵之计?”白姝儿一脸娇柔无助,轻声道:“你以为我将太子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还容得下我再回头吗?何况现在皇非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楚国也是危机重重,我不借三公子庇护,还能有什么法子和他周旋?再说……”她将眼风一飘,有意无意便是媚冶丛生:“凭心而论,我还真是觉得,三公子为人处事比太子更有点儿前途,武功高上几分,人亦年轻俊朗得多,便押这一注试试,也好过此时全盘皆输,连人加命都赔上,公子觉得这理由够不够呢?”虽然气息奄奄,这美女还是有着惊人的魅力,仅一抹眼神便足以让男人为之颠倒。夜玄殇冷眼看去,一言不发,目光中渐渐凝有深沉的威势,冷若锋刃,喜怒莫辨。白姝儿呼吸一窒,再不敢对他施展媚术,垂下眼睛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自身真气在我绛宫之中设下禁制,此乃大自在四时法独有的关劫,我若有异心,便叫我心脉震废,血枯而亡。”绛宫乃女子真气汇聚之处,至关重要,白姝儿肯如此,说明她确有合作的诚意,接下来,便将一段口诀低声颂出,拿眼角觑着面前冷然如山的男子。夜玄殇静立不动,目光深深看得人逐渐忐忑,以他和皇非联合起来的手段,太子御未必是对手,这条件不知是否真能打动他,时间越长,她心中希望亦越来越小。忽然,眼前玄袖一扬,劲风扑面,白姝儿惨叹一声,闭目待死,身子却一松,手足穴位被解开。夜玄殇俯身将她抱出暗格,先替她处理了两处伤口,一道真气自掌心透出,纯正无比的天宗心法催动那炙热的内息,尽数注入了她心府要穴……归离 卷二·弈局 第四十七章 巫府鬼宅章节字数:5383 更新时间:10-09-02 21:11竹林,幽风,白石。玄衣,乌发,清颜。有星无月的夜,一天繁星清清淡淡,在苍茫夜空下闪烁着远古宁静的光彩,白石之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衣袂铺展如云。轻微的破风声,黑衣男子出现在白石近旁,“公主。”子娆依旧双目轻瞑,唇畔却漫开淡笑:“十步之内我才察觉你来,墨烆,轻功又见长进,难道是最近跟那姬沧周旋出来的?”墨烆唇角略微一抽,但他向来话少,只是欠了欠身,道:“万俟勃言今天见过姬沧。”“他要设法赶回漠北了吧。”“是。”“姬沧呢?”“并未不许,但态度十分轻慢。”“手下败将,为奴为仆,他自是不会放在眼中。”“万俟勃言在他面前十分忍让,但出门之后一掌击毙了马匹。”“啧啧,这么大的脾气。”子娆轻笑一声,张开眼睛看向他。水眸流光照,星色落幽潭,这黑夜也似化作漫天深湖,潋滟着清清冶冶醉人波光,一夕如梦。墨烆垂目,手不由自主便摸上剑柄,子娆星眸转视,笑盈盈地问:“不过偶尔找你切磋一下招式,你也不用总紧紧张张躲着我吧?”墨烆唇角又是一抽,相比较和九公主切磋武功,他还是情愿冒险去监视宣王,更何况今天,可能应付不了她的剑招。子娆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他臂上,黛眉微敛,声音转柔:“怎么,受了伤?”“大意了。”墨烆用词简练,谁也不知他这短短几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大的危险,停顿一下又道:“那血玲珑,宣王并不一直随身佩戴。”“万事小心。”看似随意的叮嘱,却是十分关切。墨烆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似是想岔开话题,眼光飘向不远处那间安静的精舍,子娆道:“放心,还压制得住,闭关几日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时间也不多了。万俟勃言破釜沉舟,以幽灵石交换柔然族的存亡,月华石已在我们手中,湘妃石近在咫尺,紫晶石日前也现了踪迹,血玲珑虽不易取得,但毕竟有个头绪,眼下只有金凤石和那冰蓝晶尚不知所踪了。”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仰首遥望苍穹,星光落了满眼满身,千里风月,人间红尘,都在那清澈无底的笑容中流漾飘拂。“墨烆,这些日子陪在他身边,我才发现原来那毒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我知道,他肯听我的话待在山庄静养,只是因身子已经不起再多的疲累;他经常将昭公传来的机要密折丢给我处理,是因笔下的字迹会透露自己的身体的状况;他总是整晚整晚地看书,是因到了晚上身上每一寸经脉都会痛,痛得根本睡不着;他越来越习惯靠在榻上和我说话,是因每时每刻和剧毒对抗,精神太过虚弱。他本不该再妄动真气,他需要更多的休息,可他要做的事,却那么多。”“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歧师就一定能解决问题,现在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王兄他从来骄傲,不肯受任何人要挟,当初毫不犹豫便杀了岄息,药毒的配方再不可查,歧师,或许他根本连见一见都不屑,即便见了怕也会当做重犯立刻处置了去,所以我到现在都不敢对他提这件事。如果歧师这边行不通的话,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可能还有希望了。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转玲珑石既传说有倾天覆地的力量,是不是真的能逆转乾坤呢?”轻声低语,她的心事偶尔会在这少言寡语的男子面前稍稍流露,就像七年里身陷玄塔,他有时能设法避开森严的守卫前来,在外面匆匆和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一年未也必能得一次,但这点微小的秘密,却印刻在沉默的心间。墨烆在那双迷丽的眼睛遥然凝注夜空的时候,借着星光悄然描摹女子幽美的轮廓,冰冷的唇角泛有轻涩的柔和:“公主放心,不会有事的。”顿了一顿:“主人他,总有办法。”子娆回眸,淡淡一笑,轻轻一叹。是啊,他总是有办法,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追随多年,看着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看他一次次深谋远虑,看他将乾坤颠倒,将天下算尽,这或许是他身边所有人潜意识里的想法,东帝,永远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束手无策吧。就像这次从乐瑶宫回来,毒性终于发作,她出去后他根本没有睡下,剧烈的咳血惊坏了离司,最后仍是用了那金蛇之毒才勉强镇住。他的九幽玄通已有八重境界,最后一重生死境,他曾说过不去碰,但突然,决定闭关十日。她未劝阻,十天十夜,她便在外守了十天十夜。子昊迈出精舍的时候,晓寒轻,天初明。子娆站在青竹林旁,清眸若水,映他衣衫飘摇。薄雾云岚,缥缈飞浮。子娆看得清楚,他的眼神比十日之前更黑更亮,那无底之处并不像平时噬尽众生诸相般深不可测,反而有种清澈的明净凝敛其中,看得到的空间,触不得的遥远。他的肌肤本就因病而苍白,此时更是不见分毫颜色,那种几近透明的白,使人错觉手掌能够穿透他的身体,不敢碰触,甚至不敢靠近。九幽玄通生死境,炼毒化神,脱胎换骨。原本纠缠在血液中的药毒,已完全与他的精气神骨融为一体,助他突破第九重关口,功力几臻完满,但是,也将以更快的速度毁灭他的每一分血肉,再没有什么能够抑制。涸源取水的做法,却无法选择,只因濒临极限的身体已容不得他做任何选择。温润如许的笑容,透过林间轻光飘落心中,痛如抽丝,凉若浮雪,子娆却盈盈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娇声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抬头依依看他,双眸纯净,流光如玉,仿若有万千幻象自那无尽凝视的目光深处飞逝展流,几多光阴,几多岁月,几多柔情,几多牵念……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笑是暖的,她的眼睛是暖的,子昊不由抬手轻轻穿掠她的发稍,轻抚多年之前竹林里,用娇嫩怀抱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幼小女孩,轻抚冷夜深宫黑暗中,用柔软低语缓解他彻骨剧痛的垂髫少女,轻抚红尘烽烟江山下,用纵肆笑容若陪伴他孤独身影的妩媚女子……二十年前琅轩宫中诞生的小小婴儿,二十年后芸芸众生里唯一的牵绊,这一日,他岂会忘记?子娆嫣然一笑,眉目如画:“你答应过要陪我做一件事。”他目光柔和,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今日出关?”黑色的骏马,宽敞的马车,驶出楚都一路西行,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就这样不停不休赶了一天的路。车子从外面看去普通,里面却铺着宽大舒服的狐皮软垫,一旁茶案,置了淡淡清茶,四角香炉,燃着袅袅云香,再往里一点,古琴棋枰摆放两侧,丝毫不觉拥挤,驾车的马又快又稳,茶盏中连水纹都不见一丝。车中安静舒适,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着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娆闲掷双陆游戏解闷。子娆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点头听着,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方天地,安然自得。子娆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赢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于抬头,放下手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娆,你有心事。”子娆下意识便反问:“哪里?”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洞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子娆抿唇,忍不住向车帘之外瞥了一眼,心中有话,斟来酌去不知如何开口,马车却在此时微微一震,停了下来。车外很静,以子昊此时的耳力,方圆数里落叶可闻,却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微微侧首,眉心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是有些轻厌,又似十分冷蔑,最后目光落到子娆眼中。外面一片荒山野岭,在半坡之上却突兀地立着一座巨大的宅院,翠瓦朱椽,屋宇错落,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之中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这气派的宅院周围,春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大片大片残石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淡的白布满山坡,一眼望去不见丝毫绿意,不觉任何生机,不闻丁点响动。风过绝迹,死域般的寂静,子娆柔软的声音就在这样的寂静中轻轻响起:“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嗯。”子昊淡淡应她。子娆抬眸看了看他,语气越发轻柔:“子昊,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咱俩的心思能瞒过对方的时候少,这次来楚国也是一样,我知你一番用心,你想必也大概猜到了要陪我来什么地方。这一路上你没有反对,现在都已经到了,就进去看一看,也没什么的,是不是?虽然歧师可能态度很恶劣,甚至可能再暗中刁难,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他能医好你的身子,咱们什么都可以从长计议。以前你连那个女人都能忍,如今千难万难,总不会比那些年更加艰难。你既已临朝亲政,便是王族真正的主人,九域天下的东帝,万千子民等你盼你,还他们一片太平江山,太多的事情需要你去做,你的身份,你的责任,都容不得你有半分闪失。所以无论歧师是不是能解你身上剧毒,只要有一丝机会,你都没有理由置之不理。”入情入理的劝言,显然已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如今一口气说完,子娆却并不觉得轻松,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亦侧眸向她看来。喜怒深藏的面具之下,别人或许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但她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她说了这么多,他眼底漆黑平静如同凝练的深夜,无波,无痕,无动于衷……子娆眉梢一紧,语气便见几分急促:“你答应我的……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偿我,你若不肯见歧师,那件事,我的心愿也就实现不了了……”子昊仍是静静看她,透彻到极致的目光,吞噬了急促的话语,淹没了美目之中灼人的光彩,搅起一片云波纠缠。一炉轻烟,冉冉散尽了余香,落尽了风华。东帝身边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目光,意味着无可更改的决定,意味着不容再多劝言。从未隐瞒的心思,是对歧师此人的憎恶,从未改变的坚持,是骨血里不折不弯的骄傲,从未动摇的心志,是倾心沥血天下大局。他终究是不肯求人,他终究不是她,可以一心一人一天地,可以不管不顾不在乎的九公主,精于衡量取舍的东帝,宁肯面对时时刻刻彻骨之痛、生死未卜之路,也不会在此冒这一步之险。不必多言。纵然早已预料到结果,仍旧满心失望,子娆郁郁垂眸,羽睫之下敛尽黯然,这一厢沉默中,却无人见得那片冷夜深处悄然漫过了微澜,丝缕轻怜如绢被水,刹那间,便浸透了整片宁寂的颜色。眼前白衣展动,子昊突然微微起身,抬手在她额角轻轻一敲,挑眸淡笑:“又诓我。”他袖间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着冰冷的温柔,子娆先是一怔,见他竟推门下车,又惊又喜急忙跟上前去,披风底处,纤软玉指紧紧牵了那微凉的手。十指纠缠,一声轻叹。心知意明,灵犀相通,她眼中那样深刻的痛楚,是因他而起,她心头不敢言说的忧惧,是因他而生,明明早就知道,为何竟置之不理,直到先前一刻,还用那样的眼神迫她,自己果然……不是个合格的哥哥啊……子昊唇角泛起无人察觉的苦涩,依她也罢,区区一个歧师,不管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想要令他为难,只怕还不够资格。这时那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洞开。两盏灯火飘出,门内走出两个人,紧接着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总共八人,后面复跟着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衣饰装束,一般的行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情。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脸上似带微笑,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子娆笑容却冷淡下来,低声道:“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当时他被逐出巫族,这是其中一项重罪。”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将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内,令其以血肉为食,繁衍生长。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态下,肌肤五脏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内整个身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操纵躯体,为所欲为。血蛊控制下的躯壳,身体发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肉,蛊虫一旦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制造蛊尸以供驱使。“有请贵客——”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洞得像敲击朽木,说话之人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隐隐欲现。子昊停步,淡淡道,“你们在外等我。”子娆手底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子昊侧身,眼底仿若暗夜海浪卷过,那幽深的漩涡将周围仅存的一点光亮吸噬殆尽,声音却温柔:“一路上听你的,到这儿可不行了。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我回去,给你选一个。”“可是,歧师……”子昊又是淡淡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不是这个,”他这样冷淡的笑,这样清寒的语气,子娆无奈蹙眉,叮咛一句:“你……莫要杀了他,他该死,但不是现在。”子昊静立片刻,继而瞬目微笑,温柔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随行而来的十娘和聂七眼见大门关闭,担心道:“凤主,这宅子古怪得紧,主人自己进去会不会有什么事?”子娆幽幽叹道:“今天,算歧师命大。”聂七莫名其妙地同十娘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子娆立在原地,分明望向那阴森的宅院,眼梢却如媚艳春水,轻轻地掠过了柔软的痕迹。归离 卷二·弈局 第四十八章 反客为主章节字数:5432 更新时间:10-09-02 21:10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阴暗的雾气中,犹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缓步随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不见素来于情绪精心的掩饰,不见一丝温和笑意。这宅院占地极大,看起来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并未完全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花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跹的蝴蝶。周围四处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只因无论是那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他们每一个动作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那专注的神情、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栩栩如生,然而人早已气息全无。暗雾漂浮,尽掩天日。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已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着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情,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深宅之中楼阁森寂,阴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提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圆地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刚在楼前停步,宅中忽然间便响起尖锐刺耳的笑声。一片阴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凄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气四溢而出,一触墙壁,骤然回响扩大,恍若万千厉鬼齐哭,如见无数血魂哀号,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要心胆俱丧。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在笑声传出的刹那,身形忽动。“喀喇”一声,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碎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几乎四分五裂。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阴风激荡,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东帝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确位置。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阴森:“入我巫府鬼宅……”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衣袖扬处手掌直击悬挂在主楼正中一块牌匾。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往两边扫过。被袖风扫中的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围墙,两面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喂了剧毒的剑刃刺向胸口!子昊飘身而落,随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射。阴雾之中忽有精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地消失了踪影。振袖负手,子昊静立于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着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伤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长足了见识。”过了半天,那人才阴恻恻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内力攻击人心神。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边身子都在麻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道:“好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我做什么?”子昊道:“你无法可解?”歧师两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长老之手,巫族一脉心法皆源于此,但所有人修习的都只是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理,借剧毒淫浸经脉,催炼真元,毒与精气神同在,与骨血肉相融,毒在则煎心熬骨,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明知这功夫进境极快,练成之后横绝天下,却也不愿尝那万毒噬体的滋味,最后再搭上性命,你自寻死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一点头:“很好。”转身举步。歧师还从没遇到这样一听没救说走就走的病人,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扬袂而去,忽地以掌击地,飞起拦向他身前。子昊袖中并指,真气流转,但袍角刚刚一动,却又打消了这念头。歧师挡在路中:“你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子昊目不斜视:“我何时说过求医?”歧师道:“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子昊淡道:“不错,按我本意,确是要取你性命。”歧师眼中阴冷的光闪了一闪:“那你又为何改变主意?”“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死,今天我不想杀人,便再让你多活一时。”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凄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王族手中!”他一掌砸向身旁,面色狰狞,眦目相视,盘坐之处,两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利光闪动,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想杀我歧师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隐含几分犀利。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在王城守军发现时替这些逃犯拼命阻下了追兵。那一夜王城大乱,近千名侍卫浑若鬼魔附身,发疯一样举刀挥剑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无论何人,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无一幸免。最后这一千人,竟逼得守城将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强弩镇压,全部射杀殆尽。等到骚乱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迹全无。断腿之人,如何能够逃走,又逃到了何处,竟能避开之后所有追杀?“那晚你并没有离开天牢,当时若有一人回头仔细搜查牢房,你便必死无疑,哪还得在此处大言不惭?”子昊面带不屑,冷冷丢出一句话,歧师眼神陡利:“你说什么?”“我说无论昔时或是今日,王族要取你性命都易如反掌。你那时重刑待死,虽用邪术造成那样大的混乱,却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设法放走所有重犯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你趁乱逃脱,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动追捕,而你自己则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所以即便当晚没有人发现你,事后只要封锁王城严加搜捕,你便难逃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时搜不到你,只要严审那个帮你脱狱,庇护你养伤的人,你还能藏匿多久?”歧师阴森森道:“我要走要留,何用别人庇护?”子昊目中丝毫不掩嘲弄之色:“巫族那些奏报瞒得过钦天司和先王,却未必能瞒过我。当时负责处理你的案子,曾进言先帝杀你不祥,当晚入狱提审过你的卢狄,不是你的同谋?”歧师目光闪烁如刀:“那时候进言赦我的不只一人,你凭什么断定是他?”当初子娆入楚寻找歧师,子昊虽说不管,却怕她大意吃亏,曾调来宫中所有与歧师相关的记录仔细翻看,以便掌握情况。这一番看察,前后联系,早将当年整个事情推断清楚,以他的心智,稍微留心蛛丝马迹,猜出歧师同伙的身份自非难事,如今却懒得浪费时间解释,只道:“是与不是,你知他知。”歧师桀桀怪笑数声,森然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比当年那些睁眼瞎子强多了。至于是不是卢狄,不如自己亲口问他,他现在八成正踩在你脚底下。”阴雾浮涌,周围景象忽隐忽现,露出四面延伸的甬道。一块块白骨整整齐齐拼聚成路,若仔细分辨,甚至可以清楚看出哪一块是人的头盖骨,哪一块是大腿骨,哪一块是胸肋,哪一块又是肩胛。当年前歧师脱狱之后,同为巫族三大长老的卢狄不久便失去踪迹,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却早已成了这巫府鬼宅的路石。子昊淡淡瞥了一眼歧师那嘴脸:“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为鬼二十年,你该庆幸自己走运。”歧师心中大怒,几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却想到九幽玄通的厉害,急促呼吸数次才克制下这冲动,道:“我若为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要后悔莫及!别以为我答应了别人替你解毒……”“我却从未答应要你解毒。”子昊毫不客气将他打断:“你若想我像别人一样求你医治,借此机会折辱于我,以报当年受制于王族之仇,这番主意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得好,免得自取其辱。”歧师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语,只盯着他不放,目光阴沉变幻。忽然间,他干笑几声,低头道:“罪过罪过,想必是刚才言语冲撞,得罪了王上,还望王上息怒。我哪里敢动那样的主意?这条命还要请王上开恩放过呢。”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发带出几分恭敬来:“不知王上肯不肯赏脸让我诊诊脉,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伤了龙体可不好了。”这突然间阴阳颠倒的大变脸,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亏得他能转眼为之,没有分毫不自然,此时若这满园之人有知,必定个个目瞪口呆,子昊却连一丝惊讶也无,挑唇淡道:“你倒忠心呢,刚才不是说无法可解吗?”歧师陪笑道:“不试一试怎敢断言?王上请这边坐,容我诊断过后再说。”侧身往旁边青石桌前一让,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将手平放桌上。歧师抬手诊脉,忽听他淡淡道:“手底偷袭扣我脉门这种事就免了吧,一双腿已经断了,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废人一个。”歧师脸色微变,唇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却道:“王上说笑了。”手底落实,自将已到了指尖的内力收敛,不敢妄动半分,倒真是用心诊断,一边切脉,一边闭目、侧首、皱眉、摇头,脸上也不知换了几多表情,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药的名目:“九步草、断肠红、火殃勒……啧,居然用丹顶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起起落落,瞬间变换数种手法,忽然抬头看了看冷颜冷语的病人,似有些惊异:“难怪,你竟强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将攻向心脉的毒性生生压制下去,重新散归气血。哼!积年累月的剧毒,单凭内力压制得了几次,何况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厉害,到时候发作起来周身真气逆流,毒侵骨肉,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过一会儿,又道:“思虑太重,劳心伤神,以至心脉大受亏损,气血虚弱难继。我敢保证,即便没有剧毒引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损寿数,何况这样的身子。唔……不久前还曾受过重伤,再次累及心脉,事后未曾休养得当,雪上加霜……”子昊听得不耐烦,将手一撤,道:“多少时日?”歧师眯着眼算计道:“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灵蛇之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迹。”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药毒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人能做第一,子昊得他如此断言,双眸淡垂,不为人知地笑了一笑。离司的医术虽然不错,但毕竟不及歧师,她不愿、不敢也不肯断言的期限,现在终于有所确定,看来很多事情还需再加调整,才能更从容地完成这一场权利的过渡,而不至引起太大的动荡,先前的布置虽说足够缜密,但终究还是稍微乐观了一些。歧师暗中观察他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恐忧怖,谁知抬眼之间竟觉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几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子昊侧首,微微挑眸:“脉已经诊完了,我身体的状况你也弄清楚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歧师额前青筋突跳,忍无可忍地狠声道:“王上你应该也想多活几天吧?”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在药中暗弄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莫让我瞧出什么不妥来,平白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闲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于这鬼宅……”眼风一扫:“我看着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了干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话已言尽,无需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出大门,身后真气狂涌,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传出,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施施然负手前行,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子昊竟觉心情出奇地好,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渐渐扩大,迈出大门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娆,不由扬眉一笑。雪衣当风,雪样容华,一笑明朗飞扬,照亮天地人间,一笑恣意纵横,倾折俗世红尘。车旁两人,生生愣在那里,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凝眸相视,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羁的笑容。子娆轻轻地,轻轻地弯起唇角,无限欢喜,化作温柔,化作千丝万缕倾情似水……归离 卷二·弈局 第四十九章 你中有我章节字数:6140 更新时间:10-09-02 21:10马车不急不徐地向前驶去,车厢中不断传出阵阵笑语,女子柔声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见车内是怎样的轻松,怎样的温暖。微风吹得轻衣飞扬,十娘忍唇角含笑,转头和聂七对望一眼,聂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肩膀,这一刻,一双情人,心里眼底都是柔和。靠着聂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轻声道:“你说,主人身上的毒到底怎样?凤主也真是奇怪了,先前日日心忧,时时着急,怎么这时候又一句不问,倒像没事人似得。”聂七道:“主人心里定了的事,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吗?”十娘道:“自是有区别,你忘了,咱们先前都以为主人不会去见歧师,现在凤主不也劝他进了宅子,见了大夫?”聂七笑道:“既然进都进了,见都见了,你什么时候又见过主人想做的事做不成?”十娘凝眉细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人想做的事,哪里还有不成的,只要主人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难得住?听刚才那宅子里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吃足了亏敢怒不敢言,窝了一肚子火,却拿石桌来泄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艳艳,看得聂七一瞬失神。如许黄昏,如许晚风,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处,车中两人不说不管,车前两人放马向前,这一日有人相伴,这一刻并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阴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儿,何必计较太多?离了野岭荒村,穿过一方普通的小镇,一条街道上人声往来,热热闹闹的叫卖,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讨价还价,有人脚步匆匆,多数人脸上挂着笑意,温暖而真实。在足够强大的楚国护佑之下,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如此安宁,红尘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反正没什么急事,聂七和十娘特意放缓马速,私心里都想着车中两人能多享受一下这样的闲暇。便在这时,长街前端突然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这种小城镇,街道并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宽阔,两面摆了不少买卖的摊子,容一辆马车驶过已经有些勉强。十余骑快马瞬间奔至近前,旁边道路变窄,当先一名劲装女子低声轻叱,座下骏马四蹄腾空,飞越旁边茶摊桌椅,速度竟丝毫未减,落地疾驰而去。身后众人如法炮制,无一受阻,急尘滚滚,一行人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这一群人锦衣骏马,骑术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条街的人纷纷侧目。车帘微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挑起:“是跃马帮的人,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子娆向外瞥去,突然间羽睫微扬,魅影之下便流出几分别有意味的清光,对子昊道:“我们去看看如何?”子昊头枕手臂,正躺着闭目养神,听这说辞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人家赶人家的路,又没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子娆眼梢一挑:“谁说没有招惹我?上次沣水渡的事可没少了跃马帮一份。”子昊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沣水渡,他们是得罪了你,还是夜玄殇?”子娆漫然转眸:“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小心眼,就记了这份仇。”子昊眉间淡淡蕴笑,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顺势起身,懒懒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们今天不走运。”下一刻,两人已在车外。十娘和聂七急忙勒马停下,子昊向后摆了摆手,随声笑道:“不必跟着,我们去去就回。”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没有跟来,聂七担着护卫的职责,自然不放心:“主人!”十娘一拉他手臂,低声道:“就这一天,随他们吧,反正两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们远远照应着就是。”聂七道:“你没听凤主要去跃马帮寻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十娘笑着抬头示意:“怕什么,你看这样子,什么时候追得上?”晚风之中,且走且行且说笑,子娆笑吟吟拖着身边人,虽往快马离开的方向去,倒也不急着追踪。街上各色行当应有尽有,往前走了也没多远,却停下几次,不是看那脂粉绣摊,就是看那当街求卖的字画。倾城颜色,香脂艳粉无用处,倾国之才,等闲笔墨难入眼,但却逛得兴致勃勃。拐角处一个普通的摊子,围着三五个小孩,摆摊的老者正给孩子们做着什么东西,四周飘着香甜的味道,刚刚还要去管跃马帮闲事的人,现在饶有兴趣地在摊子前驻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闲闲相看,满眼笑意深深如许。片刻之后,几个孩子每人拿了个小人欢跃而去,老人满脸笑容,甚是开怀。子娆俯身问道:“老人家,这个是……可以吃的蜜糖吗?”“唔。”老者手中蜜色晶莹,女子笑眸剔透,纯净不似人间应有,神情却如刚刚雀跃离开的孩童,满是新奇满是笑,半是探寻半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