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公主-44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市中杀(十一)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3777雨声滔滔洗着殿檐,檐下铁马翁翁。元秀与杜拂日皆站在了望楼之上,风从衣底吹来,两人都着了宽袍大袖,一时间衣袂飘飘几欲乘风而去,她想起了一事,轻笑:“也不知道黄河究竟会不会决口?”“长安骤雨,黄河未必。”杜拂日话是这么说,但眼中却有着深沉的忧虑,这让元秀不觉微微惊讶:“为何而忧?”如今丰淳已经移宫,新君也已选出,杜拂日不再隐瞒,脸色很是郑重:“换田之事原本不大,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况且下田虽然所出不及上田,然而却也足够裹腹,原本此事不会闹到了民变的地步。”元秀点头,面色很复杂,民变是导致丰淳被废弃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却是丰淳自己弄出来的,杜青棠并非无中生有,他只是借势而为,丰淳是元秀的嫡亲兄长,她很难不偏向他,可如今知道了郭家族没的真相,元秀也很难怨恨杜家,皇室享受天下的供奉,亦当为天下谋福址,作为公主,元秀自幼就被如此教导,本朝太宗皇帝尝言,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丰淳幼年便为储君,宪宗皇帝对他只有更尽心。为私仇而罔故黎庶,这是为上者的大忌。何况当初郭家含冤自此在长安除名,以忠臣之后却背负着罪臣的名声合支远走他乡,这里面既有忠君,也有为了丰淳着想的打算。毕竟梦唐继任的帝王,也将流淌着郭家的血脉,这样于公于私的情况下,这一支彻底放弃了先祖的荣耀与家主并年长子嗣的性命,换取了帝国接下来的安稳。虽然接下来的事情表明这一次的牺牲是如此的可笑——长生子虽然与魏州亲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没有向魏州透露推.背.图的秘密,但他当初匆忙赶赴魏州的消息,却让偌大郭家并皇室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中间被牵累的又岂只是一个薛娘子与沈郎君?这真相元秀到了今日才明白,可她焉能不知道丰淳岂会也被一直隐瞒?宪宗皇帝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怕丰淳继位之后不肯继续重用杜青棠,为此不但留下了元秀与杜拂日赐婚的遗诏,为了担心这份遗诏被丰淳隐瞒,甚至还给了昭贤太后。而丰淳……杀了昭贤,毁去遗诏,他这么做,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杜家不死不休,彻底断绝和解。郭家的含冤受屈半是自愿半是被迫,那么丰淳这么做,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文华太后与他自己了……若是郭家没有族没,文华太后不会死,茂王未必夭折,后来宪宗皇帝又岂会再亲近琼王,而给丰淳带去极大的压力?不过宪宗皇帝中间却是为何宠爱琼王呢?元秀抿了抿嘴,宪宗皇帝是人君也是人父,琼王李俨容貌举止都肖似宪宗,宪宗皇帝在诸子里面特别疼爱这个六子,并不奇怪,况且琼王的生母罗美人也是得过颇长时间的宠爱的,而宪宗皇帝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时,本就是一位慈父,大约是出于当年受王太清谋害,导致自己长子彭王无辜夭折的缘故,即使如代王、齐王这两个宪宗不甚满意的儿子,也依旧尽心尽力的教导与安置。所以宪宗皇帝私心里喜欢琼王不奇怪,但是公然的表现出来,甚至于压过了太子丰淳却很奇怪了……一道紫电在远处照亮了刹那的雨幕,元秀尚未反应过来,头顶轰然一道霹雳炸响!她猝不及防,本能的一把抓住杜拂日的手,后者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她揽入怀中,元秀怔了一下,却轻叹了一声,顺从的将头靠在他胸前。雷霆乍裂,雨下得越发大了起来,犹如天河倒悬,天边滚滚雷声仿佛潮水般汹涌而至,元秀清楚的感觉到了珠镜殿亦在这天威之下微微颤抖,她不由抓紧了杜拂日的袖子。杜拂日稳稳的站着,他一手揽着元秀的腰,一手轻轻抚着她长发,雷霆声中,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忽然传入元秀耳中:“若是没有宫变之事,阿煌下降我后,想来也是会这样依赖信任我的,是么?”元秀整个人微微一颤,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回道:“事情已经发生,又何必再去多想?不过得过且过罢了。”“当初叔父初见阿煌,劝说阿煌下降贺六,阿煌始终没有回答他。”她声音虽然低,杜拂日的耳力却极佳,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带着淡笑的声音继续传来,“但叔父劝说阿煌下降我时,阿煌却是立刻向太上皇请旨下降了,所以我想,若是没有宫变之事,若是叔父如今还是恪守着臣子之道,阿煌是不是也不会这样掩盖自己的心呢?”“……”元秀沉默不答。杜拂日望着雨幕眼神平静,但按着元秀的手臂却微微用力,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半晌却只是笑了一笑:“当初将推.背.图之第一象与第二象给予长生子,这是叔父同意后,宪宗皇帝方将那两幅图与谶语之摹本交与郭家,转与长生子,因此其后长生子疑与魏州有关,为防天下惊变,汾阳郡公一脉自此于长安除名……文华太后悲愤而亡,连带茂王也……”感觉到怀中的元秀听了这些话后颤抖得越发明显,杜拂日沉思着默了默,半晌后方继续道:“此事是我杜家亏欠郭家,所以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叔父是万万不会伤了太上皇的,阿煌不必为太上皇太过担心。”“我亦不会逼你,倘若你究竟还是不肯下降于我。”杜拂日悠悠道,“虽然诏书已发,不过你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大事……”元秀低低一笑,道:“先前杜青棠也说定然会善待了五哥,可风光厚葬又哪里不能说是厚待了?”她还是不敢全信,然而肯把话这样说了出来,却也是有试探与犹疑之意。杜拂日清咳了一声:“当初观澜楼中,你只见柳家郎君行事便道我气度宽宏,如今太上皇居于南内颐养,于国无碍,叔父谋局之时固然无情,然并非好杀之人。”他说的很是隐晦,但意思已经点明——丰淳已无复位的指望,众臣几都以杜青棠为首,便是有张明珠、孟光仪这些人,到底人数太少,也起不了什么气候,再说武力上面,神策军只以邱逢祥为马首是瞻,丰淳好容易安插进神策军中的亲信袁别鹤在宫变当晚便为他尽了忠……元秀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把河北忘记了么?”河北已经将血诏公诸天下,并以徐王为佐证,公然打出了匡扶正统的名号,诸镇虽然也有慑于杜青棠之名,欲继续观望者,可也有立刻响应,如今除了直属长安的数道外,皆是一派厉兵秣马之态,烽火未燃,可铁与血的味道已经开始弥漫。杜拂日轻笑:“河北?”“太上皇在长安,新君是太上皇之骨血,还是长子。”他的声音清淡悠远,但在雷雨声中却字字清楚,“徐王又怎么代表正统?”“……十弟会死。”元秀将头靠住了他胸前,眼角隐隐有泪光在闪动,她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起来——放弃自己离开长安,推出了徐王李佑随长生子前往河北,亦是她为丰淳及膝下三子准备的生机,徐王虽然是宪宗血脉,却只是一个庶出的幼子,按长按嫡,统统都轮不到他!可宪宗皇帝的长子彭王早已夭折。邱逢祥宫变,他是宦官,总不可能自己坐上帝位,所以新君毕竟还会是李家之人,这样丰淳与膝下三子都面临着性命之忧,而徐王的逃出长安,正是他们的生机所在。徐王是宪宗之子,代王、齐王同样如此,所以若是邱逢祥与杜青棠扶持代王、齐王或者琼王登基,那么逃出长安、托身于河北的徐王,凭着丰淳的血诏,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讨伐长安邱、杜。实际上在如今的局面下,无论是谁登基,朝政都已经轮不到李家人说话,不过是杜、邱商议与妥协。所以对于这两人来说,只要不是复立丰淳,李家皇室里面立谁都是一样的。所以徐王出逃一旦成功,就意味着代王这些丰淳的兄弟,再无登基可能!因为丰淳已是宪宗皇帝唯一的嫡子,还是幼年受册为储君,诏告天下、受宪宗皇帝亲自调教多年的皇太子继位!相比丰淳,哪怕是代王这个实际上的长子,又有博陵崔家的助力,却还是不足以压制住有丰淳亲笔血诏的徐王!邱逢祥与杜青棠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复立丰淳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会做出一个选择,那就是从丰淳膝下的三子中,挑选一个为新君……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的抵消河北有关“正统”的出师之名——因为相比徐王乃是丰淳的幼弟的身份,原本的韩王乃是丰淳长子,何况王皇后——如今已经是王皇太后,虽然有身孕,却离临盆还有些日子,也未知腹中男女。韩王承位,自然是比徐王正统的。而且子续父位,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此,哪怕是邱逢祥再心狠手辣,丰淳父子也可凭借徐王离开长安之事,好歹为文华太后一脉留下些许血脉。为了自己的同母胞兄与子侄,元秀在宫变当晚下定了决心,舍弃那个一直静默如盛才人当年的弟弟……“我若死去,当复何颜见盛才人与先帝?”元秀苦涩一笑,忽然主动伸手抚住了杜拂日的脸,“所以思来想去,将来不论结局如何悲惨皆是应得之报应——”“因果报应乃是佛家之言。”杜拂日任凭她抚摩着自己的脸庞,安然劝慰道,“皇家素来尊崇三清之说,何必去理会?”他淡淡笑道,“这世上若当真有那许多报应,长生子一言一行使郭家合支身败名裂,如今还不是逍遥自由,来去自如?”元秀收回了手,声音已经渐渐恢复如常,她淡淡道:“杜青棠与邱逢祥有撺掇我出宫之意,可是与他有关?”不待杜拂日回答,元秀已经认真道:“若是如此,我必赴行,只是想来你当初会将……会将大娘送回珠镜殿,当是此行有险,所以若是我身死,你……”她眼神犹如水云般飘渺了片刻,却失笑起来,“今日尚且不知明日之事,又知道什么才是需要操心的?”“总之,但愿五哥能够在南内安好罢,他手腕气度皆非你们的对手,留他一命本也与你们无忧,河北如今的诏书与人都是出自我的主意……”杜拂日静静听着,笑意渐敛:“赐婚诏书已经明告天下,阿煌如今却在我面前交代后事,难道是在讥诮我连自己妻子也护不住么?”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市中杀(十二)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3776自从宫变以来,元秀还是头一次与东平、云州见面,三驾公主仪车一字排开停在了宫道旁,按着公主的规制,车边侍卫侍从如云,其中两驾仪车里都打起了车帘,露出车中之人,东平公主明显得憔悴了不少,她的容貌在皇室诸公主里面本就属于平凡一类,如今这一瘦竟显得有些衰老,让元秀一见之下竟有心惊之态。云州亦是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她身上的桀骜与娇纵如今都收敛了起来,静静的坐在了马车里,见元秀的目光移了过去,方点一点头,叫了一句九姐。三人今日都穿了公主礼服,虽然没有人认为丰淳被尊为太上皇是一件喜事,可如今既然是要去探望太上皇,总也不能麻衣素服,皆施了淡妆、插了钗环。只是即使如此到底难掩索然之态。元秀又与东平打了招呼,方才上车,只是采蓝与采绿正要跟随而上时,却被车旁的侍卫拦住了,话说得很客气:“两位娘子且慢,杜相已为贵主安排了人陪同,如今正在宫门处等待,今儿便不劳烦两位娘子了。”态度和善,但侍卫的表情却极为坚决。采蓝和采绿都是变了变脸色,一起看向了元秀,元秀心不在焉的点了一点头,她如今已经差不多揣测出了杜青棠的用意,长生子与魏州的关系绝对不简单,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只是当年他明明得到了推.背.图的前两象——凭着那两象的图案与谶语,以及那使宪宗皇帝与杜青棠都为之心惊的解释,足以使河北待之以上客,不敢怠慢!可他却没有这么做,甚至这些年来,梦唐时日无多、李室福祚已尽的消息从来都没有传出过。甚至因着宪宗皇帝削藩、集权的种种举措,杜青棠这位宰相之名威震诸镇……包括贺之方都是战战兢兢那些年,长生子都不曾将这个消息传出过。若说魏州早已知道此事,却一味压制,却也没什么道理,毕竟长生子拿到推.背.图的前两象并归魏州救治贺夷简时,宪宗皇帝的声威远远未到明主的地步,在那时候长安威信还不及此刻……正是梦唐虚弱之时!当然这样的情况也未必没有解释,那就是河北虽然早已知道梦唐福祚无多,但也深信谶语,知道梦唐尚有三朝国祚,因而选择了先行臣服……但若是这样,这些年来河北自然也要为乱世的到来做足准备……元秀对于河北这些年来的动向并不清楚,可杜青棠是绝对不可能不留意的,以杜青棠的老辣,若是觑出河北已知此事,又何必再要自己这个公主出面为诱饵,迂回了九曲八折的试探长生子与魏州的关系?而长生子这么做却又到底为了什么呢?当初他出山是为了推.背.图,所以他结交世家,在关中弄出偌大名声……这些都是合乎他这个目的的,但与魏州交好又算什么?因连夜赶到魏州救治贺夷简的缘故,他先前在关中苦心经营出来的声望毁于一旦——宪宗皇帝没有明着将他定为奸细,毕竟其时河北也是自称为长安之臣的,再加上长生子在坊间名誉极好。他从世家入手,几番暗示下来,长安望族都权当从来没见过长生子这么个人,如此下去,渐渐的也没人再提了……此人自称为李淳风后人,歆慕祖师亲手所作的推.背.图本也不奇怪,只是他与魏州的关系委实让人心生狐疑。而且当年他似好心似坦白的告诉郭家谶语之意,旋即前往魏州……这里面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谋害?元秀目光之中露出凌厉之色——如果是后者,那么让丰淳恨了这许多年,自己左右为难多年的根源,却竟是着落在了这妖道身上!元秀暗暗咬牙……仪车沿着宫道辘辘而行,经过宫门时照例停了一停,元秀眼前忽然一黯,她下意识的抬起头,却见李十娘正笑嘻嘻的挑开车帘走了进来。“是你?”元秀想起方才侍卫阻止采蓝和采绿上车时曾说过另有安排,却没想到会是李十娘,仔细想起来,确实李十娘在长安少年女郎里面实力算是佼佼者了,只是她的兄长——李复李子反乃是长安人缘最好的少年郎,况且宫变那一晚,李复也是恰好出现在了迷神阁不说,杜拂日一曲成名的事情,他里里外外也没少插手……先前在终南山的时候,游览翠华山那一回,从近身禁军士卒的态度不难猜出,李复对李十娘这个妹妹十分怜爱,自己今日出行可是为了作诱饵去的,可不是简单的探望,却不知道是杜青棠还是邱逢祥出了面,也不晓得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哄了她来。元秀见她笑嘻嘻的,心中暗哼了一声,她估计李十娘怕还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却见李十娘已经就着车中的地方给她行了礼,元秀先前与她便算不上好,这会便淡淡道:“不必多礼了,怎是你来陪本宫?”“杜家郎君担心贵主这些日子病着,臣女自幼跟随兄长习武手脚总比寻常宫女利落些。”李十娘这样回答时嘴角一丝笑意难去,虽然元秀贵为公主,先前她还是因为翠华山的事情被元秀抓了,从终南山到长安的路上都是被看着的,回了长安,还是念在了赵郡李氏的面子上,才放了她,但也给了李家一个她不敬公主的罪名警告,只是李十娘性.子一向直些,又因为如今华工那时遭遇大变,新君虽然是元秀的侄儿,可谁都知道如今大权皆在了邱逢祥与杜青棠手中,新君别说如今才六岁了,就是六十岁又哪里有说话的地方?若不是念在了几日前元秀公主下降杜拂日的旨意的份上,以李十娘的性情这会还真难以对元秀多么尊敬。回答完了便忍不住调笑一句,“杜家十二郎素来寂寂无名,虽然前段时间以迷神引之曲名方广为人知,可臣女听兄长说过他的性情一直都是淡于接物的,便是臣女的兄长,这些日子也难得见他一回,原本臣女想着十二郎当是冷情之人,却不想这般关心贵主。”元秀听着她的话,嘴角勾了一勾,似笑非笑。也是,做诱饵之事到底也是要几分演技的,这李十娘不笨,但性情还是过直了点……不过先前李复似是站在了杜青棠这边的,虽然当年尝与杜丹棘并称的李瑰已死,可李复再怎么说也是赵郡李氏嫡支子弟,此人城府又深,与长安各家素来交好,可谓是八面玲珑,就是不看他的出身与家世,单是这份为人处事的手腕也是个人才。杜青棠诓了他一时难道就不怕李复由此离心吗?何况李十娘不知深浅的上了车来,到时候河北的刺客动手了,就算她有保护元秀之心,到底自己也是娇惯着长大的女郎,更不可能像侍卫一样关键时刻以身相待,杜青棠就这样有把握靠着这个女郎自己能够逃出生天?不过元秀又想到了杜青棠的奸猾若想解释此事倒也不难,无非全部推到了河北头上去,可看那李复也不是个傻的……元秀思来想去渐渐听得人声,往外一看却是过了丹凤大街了,她知道从此处起算是脱离了宫中护卫,虽然仪车左右皆有侍卫,但为了不引起刺客的警惕,只是比照平常时候的公主出行——杜青棠也算是用心良苦,特特把东平与云州都叫上了,如今三驾仪车皆是一般模样,为她赶车的也不是于文融,再加上三位公主的侍卫……也算是变通之中尽力保护自己的安全了。虽然杜青棠这么做,最大的原因到底还是因为他需要元秀活着,方可继续实行下一步计划。李十娘本是个跳脱的性.子,这一回听说来陪伴元秀公主便已感到头疼,毕竟她先前在元秀手下可没少吃苦……而今元秀不理会她,她却又觉得无趣,悄悄打量了元秀几眼,见她也不似发怒,便小心的试探道:“贵主前几日染恙,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李十娘才这么问了却又立刻暗暗叫糟,元秀公主之病,与抚养她长大的薛娘子可是不无关系,薛娘子当年在长安赫赫有名,她欲谋害杜青棠唯一亲侄杜拂日不成、为元秀公主所杀的消息传出后,长安望族里面可是不乏一些当年的少年私下为之扼腕叹息的。李十娘曾在终南山中陪伴过元秀数日,深知元秀与薛娘子的感情深厚,所谓元秀杀薛娘子救下了杜拂日,不拘真相如何,她也能够猜出,这件事情断然是不会叫元秀愿意想起的。却不想元秀从宫变后被送回了珠镜殿到现在才头一回出宫,虽然同车的是李十娘,却也想趁机打探些外面的消息,李十娘主动开口正中了她的下怀,当下按捺住了对薛娘子的哀思,尽力和颜悦色道:“已经差不多全好了。”李十娘见她如此,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正要接话,元秀却又轻叹了一声,道:“先前七姐没有出阁的时候,咱们姊妹里面不拘是谁病了,她总是要探望慰问的,如今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昌阳公主这段时间倒没听说什么,只是公主府的后门采买之人出入如常,想来不至于有什么事,毕竟宫变那晚禁军也只是围住了公主府并没有……”李十娘一个不留神,滔滔不绝到此才发现了不妥,元秀不觉抓住了她的手臂问:“那么其他王府呢?”李十娘对朝局的兴趣不大,何况元秀所问之事如今整个长安差不多都知道——她的消息大半还是从兄长李复那儿听来的,若是机密之事,李复深知自己妹妹的性情,如何会告诉她?因此这会见元秀并未追究宫变二字,也爽快的道:“宫变那晚各个王府并公主府都被禁军围了,只是围住,也没做旁的,包括了平津公主府与鲁王府,到了次日朝臣聚集太极殿的时候,围住府邸的禁军便撤了一半,也许府中之人外出采买了,如此两三日的光景因长安坊间逐渐安定下来,府邸那边的禁军便都撤了下去。”李室如今诸王都没有特别出色的,除了一个王爵外手中更是无权无兵,邱逢祥大军在握,杜青棠威慑诸镇,对他们确实不需要特别的上心。元秀皱了皱眉,不过为了防止出现类似于徐王之事,禁军到底还是要看一看这些宗室的,宫变还可以说是因为禁军都在了邱逢祥的手里,所以猝然发动便告成功,但两三日光景之后,长安坊间便告平静,禁军也不再在意这些宗室……李十娘说者无意,元秀却立刻留了心——这意味着杜、邱两人对长安的控制达到了何等程度!同时也意味着,坊间,即百姓,对丰淳也不是太过热衷与拥护……正文 第三百八十二章 市中杀(十三)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4124虽然知道以丰淳之能,在杜青棠与邱逢祥联手之下压根没有翻盘的可能,但这会从李十娘口中套出了坊间的态度,元秀还是有些失望,见她沉默了下来,李十娘赶紧想一想自己可有说错的地方,却听元秀振作了精神复问道:“你那七姐可从终南山里回来了?”“七姐在上个月月底便已回来。”李十娘不知她忽然提起李七娘做什么,小心翼翼的回道,“因我在终南山中对贵主无礼,七姐本打算带我寻个机会与贵主赔罪呢,原本先前齐王妃生辰时,我们打算腆颜前往,却不想七姐那几日恰好感了风寒,这才没敢去打扰。”“都已经过去了。”元秀含糊着道,翠华山之事究竟对自己名誉有损,如今当时一起被长生子带走的袁别鹤已经在宫变之中与玄武殿一同被焚为灰烬,即使如此,元秀还是不太愿意提,但她心下究竟狐疑,那一日她的行程实在是巧,李十娘随口一提,她正是心情好就答应了,终南山在夏日虽然不乏长安左近的权贵前往避暑,但此山巍峨苍莽,究竟不比官道熙熙攘攘,她们一路驰骋,两旁多半是悬崖与山峰,欲私下跟踪压根不可能跟住,除非是尾随。但既然是尾随,那么想来也该是从紫阁峰下就开始跟上了,如此又何必在翠华山上出手,长生子是借助了到翠华山者都要一观的冰洞、风洞,提前在冰洞之外布下了**,这才能够从容掳走了袁别鹤与元秀,可这件事却有些奇怪——紫阁别院里,贺夷简、燕九怀都曾来去自如,就是燕九怀挟持着元秀趁夜出紫阁别院,赶到峰下的高冠瀑布下,赴杜拂日之约战,后面杜拂日似是头一回到紫阁别院,送元秀回竹楼时也未曾引起别院中人注意。从长生子那日在翠华山上迷倒众人,单独带走了自己与袁别鹤,询问推.背.图之事宜,可见长生子并无引人注意的打算,既然如此,他又为何非要在翠华山上公然动手,而不是如贺夷简、燕九怀这些人一样从紫阁别院入手,可以不惊动他人?就算长生子并非尾随,而是恰好在翠华山上遇见了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当时住在了紫阁别院,那么他也大可以隐藏行迹,一路跟随到了紫阁别院,再偷偷潜入,这样比起公然迷倒众多禁军再出手劫人,委实是轻松许多,也不易将事情闹大。若是长生子在翠华山上遇见自己一行实为偶然,那么他又如何在冰洞外布好**?难道是长生子另有所待,而自己一行只是恰好撞上了?否则当时众人都已昏迷,他若要询问什么只需单个将元秀弄醒,如此还可以让事情更小一些,却又何必特特带着人从山上赶到了山下?除非当真是巧合,而长生子也正急着向自己打听推.背.图之事,所以将计就计,掳走自己与袁别鹤——当初元秀是以为长生子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在带走自己时也带上了袁别鹤,如此众人醒来后发觉元秀不见,因有袁别鹤在旁的缘故总比独自与长生子失踪好解释些;而后来则发现袁别鹤乃是昔年与李淳风同作推.背.图的袁天罡后人,长生子号称为李淳风传人,对推.背.图又已苦求多年,那时候元秀便觉得长生子带走袁别鹤应是另有目的。只是她醒来时袁别鹤依旧昏迷着,等到他清醒后,元秀当时自己心神初定,也未来得及留意袁别鹤其时神情是否有异,却不知道长生子是否在自己醒来前与袁别鹤说什么?但想来他就算这么做了也是未尝成功的,否则宫变那晚袁别鹤也没什么资本可与长生子做交换了。不过长生子从十几年前入世起,到现在都是为了谋取推.背.图,为此他不惜冒着身死的危险在宫变后再次入宫带走徐王与血诏,投奔魏州——那么对他来说的要事是不是也与推.背.图有关?如果他当时确实是布好了**在冰洞的洞口等待其他人,而他又是在等待谁?元秀眯起眼,推.背.图从几代以前便为皇室收藏,天下仅此一份,能够接触到它的,只有皇室,不过丰淳显然不可能出宫,而且若是丰淳安排了人在那日那时与长生子有约,长生子既然已经与丰淳联络上了,也不必劫持自己,况且这样的话,丰淳定然不会瞒了同在终南山中的袁别鹤。而袁别鹤那日虽然反对过元秀肆意而游,却只是担心安危,也并不十分坚决,若是知晓丰淳在那里有什么谋算,以他对丰淳的忠心,那是一定会坚决反对的。若不是丰淳,皇室里面能够接触到推.背.图而不经过他的却是再无第二人……想到这里元秀忽然全身一凛!她想起了另一个可能的人选——邱逢祥!邱逢祥在宪宗一朝的时候就已经手握禁军,地位非同小可,宪宗时,因本身英明并与杜青棠君臣相宜,尚且可以将他压制得不干涉朝政,到了本朝时候,丰淳年轻,而邱逢祥在宫变之前却又一直表现得低调守礼,在宫变之前,本朝许多经历过了怀宗或者是宪宗一朝初时王太清当政时候的老臣私下里甚至都要赞他一句知机有德。不过这些并不代表邱逢祥对皇室的控制弱于王太清,但看他这一回宫变如此的凌厉与干脆可知其人手段!因此除了丰淳之外,邱逢祥若想取出推.背.图决计不难。元秀蹙了蹙眉……如此也不对,先不说还是与设想中长生子那一日要等的是丰淳一样,既然已经与能够直接拿到推.背.图的人联系上了,长生子又何必再寻元秀?且说宫变这一回,若是邱逢祥愿意将推.背.图取出作为酬劳,想必长生子便是已经带着血诏与徐王踏入魏州,说不定也会高高兴兴的跑回长安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长生子此人武功高明、医术了得,而且还有一身道家之术,所求之物推.背.图对于常人来说又意义不大,如此之人,就是招揽了放在身边做个护卫也是好的,以邱逢祥的为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想出此法来?她在车中思来想去,神色变换不定,李十娘却是因她的安静十分无趣,又知道宫变之后皇室中人地位尴尬,但名义上却还尊贵,这一位贵主又与杜拂日赐了婚,李十娘既不敢怠慢,又知道元秀这会心情不会有多好,生恐说错了话惹出事来,马车里一时沉默得紧。这样一路到了兴庆宫竟是风平浪静。元秀见到了丰淳如今住的地方,顿时将长生子抛开,从车帘的缝隙里看着马车经兴庆门过大同门,两旁钟鼓二楼一如昭贤太后在时一般,甚至上面还有新近修缮的痕迹,她心情复杂难言。却见仪车从大同殿旁缓缓而过,一路往南内的正殿兴庆殿而去,如今丰淳自然是住在了兴庆殿中。这兴庆殿是在宪宗皇帝去后,昭贤太后领着元秀足足住了两年有余的,自然熟悉。眼看着车过交泰殿,殿上侍立的宫女甚是熟悉,元秀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却是杏娘,她手里挽了花篮,似正提着什么拾阶而上,因是背对着仪车所以也没发现元秀的注视,元秀看了几眼复放下了车帘,转头问李十娘:“皇后……皇太后与韦太妃的身子近来可好?”元秀真正想问的却只是王子节,韦华妃乃是杜拂日的嫡亲表姐,杜拂日每次到珠镜殿,多半也会去含凉殿上问候一二,如今距离移宫也没几天,她又能出什么事?果然李十娘道:“臣女没有听说南内这几日传出什么消息来,不过前日邓国夫人似乎曾进宫来探望过太后。”既然连李氏都能够到交泰殿探望,那么想来王子节也不会有什么事了。如此说来也证明了杜青棠与邱逢祥都不再担心丰淳做什么——元秀又是松了口气又是感到悲哀,丰淳已无威胁,这样固然可以最大程度的降低杜、邱的杀意,但是从一国至尊,沦落到了生死付于他人之手的地步,元秀心下凄凉还是一则,最要紧的是丰淳可怎么受得了?这样心绪混乱里面,仪车已经停在了兴庆殿前,李十娘叫了两声元秀才回了神。下了马车,却见鱼安源已经在殿外迎着了,他的神色有些委顿,但见到元秀三人还是堆出了些许笑意:“阿家们都已经到了?正是巧了,太上皇如今方在用早膳。”元秀一行今儿是特特起早了的,这是为了清晨之时路上人少,刺客一旦出手,也便于追捕与发现踪迹,没想到一路太平,到了这兴庆殿上倒是赶上了平常的早膳之时。此时此景,元秀等人自是没了心情与鱼安源多言,一行人进了殿,但见上首丰淳穿一件七成新的石青圆领绉纱常服,头上软幞缝了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腰间系着玉带,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黯淡,面前一张长案上,正放着十数碟菜肴并几个广口琉璃盆,旁边还有一壶启了封的土窟春,醇香之味传得半殿都是。看见三个妹妹联袂入内,丰淳想来也是早已得到了消息,并不惊讶,目光从东平与云州身上一掠而过,在元秀身上多落了片刻,方哑声道:“你们来了?可要一起用些?”“正好陪五哥用些。”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还在思量如何回答,元秀已经点了头,她们因为是提早出发,所以在宫中其实已经用过了一回早膳,可元秀惟恐丰淳身为旧帝受了委屈,如今正逢丰淳用膳,她自然也要看一看丰淳平素吃用如何。鱼安源闻言,命人在下首加了案,正要吩咐人去庖下取份菜来,元秀已经道:“我等在大明宫中已经用了一些,如今不过是陪五哥应个景儿,何必再去庖下多取?只拿五哥面前的分些下来便是。”听他这么说了鱼安源却不敢立刻答应,毕竟丰淳固然被迫退了位到底也有太上皇之衔,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如今还要在丰淳身边伺候,自然不能因此怠慢了丰淳,看到了这一幕,元秀知道丰淳纵然被废到底近身侍者还是恭敬的,略感安慰。丰淳闻言,淡淡的道:“那就将未动过的几道分于阿家们罢。”得了丰淳的话,鱼安源才挽起袖子,亲自上前将几道点心与菜肴一一呈到了元秀三人面前,元秀心中默数,却是除了距离丰淳最近的几道,余者皆未动过,她知道丰淳如今定然是心绪不佳,难免没有胃口,举箸将面前一碟子玫瑰蜜卷并巨胜奴夹了一些,放在了碟子里亲口尝了一尝,但觉玫瑰蜜卷甘甜适中,发的恰到好处,巨胜奴外酥里嫩,正是供给君上的膳食应有之份,又将另外几碟都一一尝过,并无不妥之处。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见她挨个的尝了过来,面上略一犹豫,也拿起了牙箸挨个品尝,如此三人面上都无惊讶与愤怒之色,元秀方松了口气,以后如何不可知,但至少现在丰淳的生活并不差。丰淳见她们都放了箸,想了一想,道:“皇太后前几日胃口不佳,她身边的杏娘从宫外弄到了一些香椿,只是皇太后因有孕在身这些时候都是卧床难起,不如东平与云州去探望一下,顺便等杏娘做好了香椿,也替朕取一份来。”这是明着要支开东平与云州了,不过东平与云州一来与丰淳并非同母所出,本就远了一层,另外丰淳有元秀这个胞妹,对她们也不过是按着规矩来,彼此感情谈不上亲近,东平与云州今日本就不打算过来,无非是迫不得已,如今听了丰淳的话,乐得脱身,都起了身道:“遵皇兄之旨。”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市中杀(十四)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4504从兴庆殿前可以远眺到西南角上的花萼相辉楼与勤本政务楼,这中间所隔最显眼的就是龙池。“五哥这几日过得如何?”东平与云州都离开时,李十娘也被打发了一同前去,丰淳让鱼安源撤了早膳,带着元秀在兴庆殿四周闲步,权当消食,宫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与宫变之前俨然无二,然兄妹两人却是相对沉默,半晌后,元秀方问道。丰淳脚步一顿,接着往下走时才淡淡道:“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话语里面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犹如心如死灰,这样的气象让元秀心下大惊,这会好容易盘算到了杜青棠与邱逢祥暂时都不会对丰淳下毒手,若是丰淳自己了无生趣……她赶紧转了话题:“二郎与三郎可是都在他们的母妃身边吗?”元秀提卫王与魏王自是希望借机让丰淳打起精神,然而丰淳只是淡然道了一个是字,却在兴庆宫的西南角上停了下来,眼不错的看住了不远处的一片波光粼粼,元秀自知道了昭贤太后身故的真相后对这龙池便有了几分回避,如今见丰淳在此处停了下来只得跟着停住,只是丰淳久久不肯挪步又叫她心下警觉,见鱼安源在不远处跟着,面上似也有忧虑,忽然心下一跳,脱口道:“五哥,鱼烃哪里去了?”鱼烃是丰淳当初被立为太子、入住东宫的时候文华太后亲自为他择的贴身内侍,论起资历来与服侍过文华太后的霍蔚各有千秋,隐隐还有胜过一头的地方,在宫变之后,丰淳还没移到兴庆宫来之前,被软禁在蓬莱殿里的时候,元秀被那位纪公公带着去探望丰淳,还曾见过鱼烃,所以知道他不曾在宫变里面出什么事,他是丰淳近身内侍,丰淳如今既然无事,想来杜青棠与邱逢祥也不至于越过了丰淳去为难他身边一个侍者,却怎么好端端的到了兴庆宫来就不见了?元秀心中因装了太多事,若非看到了鱼烃早先收下的这个义子鱼安源,差点没想起来,如今问了,却见丰淳依旧盯着龙池之上,被催促了两遍才不冷不热的道:“朕叫他去陪伴大郎了。”元秀这才松了口气,丰淳的长子韩王如今在杜青棠与邱逢祥的商议下被立为新君,已经诏告了天下,登基大典恰在她生辰前数日——不过元秀如今是怎么也没心思过什么生辰与笄礼了。李銮这个新君,朝野上下都知道不过是个傀儡,才六岁的孩童再怎么天资聪慧又能够懂得什么,何况他的父亲还是被邱逢祥所废,如今继立其子,一方面是为了驳斥魏州举出的血诏与徐王,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李銮的年幼,又占据了长子的名份。幼子为帝,意味着好控制,所以李銮在十年里怕都是安全的,毕竟邱逢祥废帝容易,若想改一姓来称帝,神策军却未必肯听了,否则他也不必等到了换田之事这一个借口动手,到底这天下不忌惮史书的人还是少的。就是杜青棠威慑诸镇这样的人物,若叫他代替李室称帝,却也不敢的。不过也正因为年幼,李銮因为是丰淳的长子,他的母妃赵芳仪早先又是极为得宠的,所以养就骄横跋扈的性情,想到了这里元秀倒是庆幸自己当初与赵芳仪不和起来了——因此丰淳降了赵芳仪的位份,又因为后来王子节举办樱桃宴,礼聘了五人入宫,美貌的裴氏与韦氏趁着赵芳仪有孕,分走了许多宠爱,让赵芳仪也不能不收一收原本那骄横的性.子,连带着李銮也懂事了许多。若不然照着李銮当初强闯甘露殿的做法,见着了杜青棠与邱逢祥时出言无状,这两位固然未必会与一个孩童计较,却未必肯受新君之气,反正丰淳膝下尚有二子,暴毙一个韩王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听丰淳这么说了,元秀倒是放了些心,她原本见丰淳正当壮年却依旧暮气沉沉,惟恐他乍逢巨变想不到,但这会既然还要为长子打算——鱼烃是跟着丰淳从储君到登基的人,有他在李銮身边,能够提点的地方可不少——而邱逢祥与杜青棠既然允了鱼烃到李銮身边去伺候,也表明了他们有意善待。丰淳既然还要为李銮考虑,那么如今这样死气沉沉想来也只是一时心绪不佳罢了……或者这种不佳与己有关?毕竟从元秀出生起,丰淳就已经是储君,到了登基后,更是贵为至尊,如今被废弃,却还要与几个妹妹照面,想来丰淳心下是极为难受的……她这边沉思不语,丰淳却终于从龙池上面收回了目光,轻声道:“我这几日,总是梦见了昭贤太后从里面爬出来。”他这句话来得突兀,元秀猝然听闻之下不觉身上一冷,她的胆子本不小,但这会看到丰淳那古怪的眼色也不禁哆嗦了下,低声道:“五哥你在说什么呢?”“你都知道了?”丰淳却又问了一句,元秀看向了他,却见他面色复杂,定定的看住了自己,她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丰淳说的知道是什么,咬着唇点一点头,方道:“是离恨天。”“离恨天与醉颜酡,一用男子,一用女子。”丰淳慢条斯理道,“都是汾阳郡公当年征战之中偶然所得,其制法早已失传,就是宫里,也没有的。我当初那一盒离恨天,还是向薛娘子索得。”顿了一顿,他又问,“这些都是杜家告诉你的?我听说你下降杜拂日的赐婚圣旨还是以大郎名义发下去的?”元秀听了他后一句,原本略微苍白的脸色顿时腾的满是绯红!她沉默了半晌方低声道:“若是五哥不喜,我……”“我确实不喜你下降于杜家。”丰淳复望向了龙池,淡然道,“不过如今不一样,且不说你当初对着河北贺六那般倾慕,杜青棠与韦造先后出面相劝都不曾露出下降之意,而对杜家十二郎却只是跑了次玢国公府便主动提出结亲之意……你是我胞妹,我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思?当时我自以为可以将杜氏一门赶尽杀绝,自然不容许你给杜青棠逃出生天的机会。”说到此处丰淳似讥似讽的笑了一笑:“却不想最后却是你给了我逃出生天的机会!”“五哥……”元秀且惭且羞,她主动请求下降的人家,到头来迫得了她唯一的胞兄退位,可如今她却还是要下降……如今当着丰淳的面说这件事,她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沮丧与愧疚。“你无须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皇室衰微,大权皆集于外人之手,而我自身生死难料,大郎名义上是新君,年少不说,他若有能力,最先护持的毕竟还会是赵氏。如今你无依无靠,那杜青棠此刻大权在握,他膝下无子,视杜拂日犹如亲生,先前你自请下降与他时,我亦使人查过杜拂日生平与容貌才干,凭心而论,此人确实有尚主的资格。”丰淳收回目光,慢慢的道,“时局到了此刻,我已无力为你做什么,只盼这杜拂日能够好好待你罢。”他话是这么说,但语气里的那一丝失望与自嘲却似字字句句都扎在了元秀心上,元秀咬着唇,半晌无言,却听丰淳复道:“诏书上面说你笄礼后就要下降?”“……是。”元秀低声道。“如此往后南内也不要常来了。”丰淳转过了身,淡淡道,“彼此相见尴尬,争如不见!”元秀无言以对,只得泣道:“……是!”“你以后既然不可再来,今日便多陪我走一走罢。”丰淳似未曾看见她的哭泣,淡淡的这么说了一句,却是举步向殿下走去,元秀匆匆取了帕子擦了眼跟上,丰淳似心中情绪激烈,步伐极快,元秀因这大半年来苦习骑射,身手比之往常已经矫健了许多,此刻却还是难以跟上,好在丰淳走到了龙池畔便停了下来,元秀心中担心,顾不得仪态,提起裙裾匆忙几步跟了上去,见丰淳虽然站在池边,却负手而立,并无其他动作,才暗松了口气。元秀到底心里担忧,上前便一把牵住了丰淳之袖,道:“兴庆宫中尽多风景,五哥若是心头不快还请为大郎他们想一想,且到处走走散心,这龙池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走罢!”“移宫到此的当日,杜青棠来过。”丰淳眼望龙池之上,悠悠说道。元秀立刻想起了杜拂日当时提到昭贤太后之事,面色顿变,也不追问下去,只是勉强笑道:“八姐与十妹去交泰殿也有些时候了,想来香椿也该取回来了,我瞧五哥方才早膳食欲不振,不若先回去就着香椿再用一些?”丰淳没理会她的打岔,却是继续道:“我问了他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是几时动过废我之念,又是如何说服了邱逢祥的?但他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就是前一个。”丰淳抬手指着龙池之上,悠悠的道:“九娘你知道我为何这两日会梦见昭贤,因为她本是死于我之手,只是我杀她时极为顺利不说,连遗诏也是轻松寻到并毁去,她临终之前并未反抗,却只是惨笑着诅咒我必遭报应,原本我是不相信的,但听了杜青棠说,他正是从昭贤太后忽然暴毙上面揣测出我对杜氏之心,从那时便开始布局与设计……看来昭贤到底做过太后,所出之言,究竟成了真!”他叹息:“我倒有些在刚登基时那般做态了!”原本元秀因他如今已被废弃,许多事与话即使心中存疑也不欲多问,免得彼此伤心难过,如今见他话语之中究竟对昭贤太后还是十分怨怼,到底忍不住,出言道:“五哥为何这般不喜昭贤太后?难道只是因为她留有先帝的遗诏吗?”“怎么你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丰淳意外而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想到什么一样笑了笑,“也是,杜家十二郎是杜青棠教导出来的,又不是傻子,岂会样样都告诉了你?”他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恨色,方道:“当初郭家已经准备尽忠,但念着咱们母后尚有身孕,所以前朝后宫都商议好了要瞒住了母后……若非昭贤这贱人故意在母后身孕刚满了八个月时将这消息突然告诉了母后,母后又何至于因此而亡?九娘你还没下降,大约不知道,坊间有七活八不活之说,那贱人特特挑了这么个时机去说,打的什么心思,一望可知!”元秀倏然想起当初玄鸿之言,吃惊道:“这是真的?!”丰淳听出她话语之中的怀疑,脸色顿沉,怒道:“事到如今我骗你做什么!”元秀定了一定神,喃喃道:“既然如此那父皇做什么还要把我交与她抚养?!而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们那位父皇心怀天下,区区后宫他又怎会费心?”丰淳冷笑着道,“你可知道父皇原本已经立了我为储君,后来又为什么会去宠爱老六?正因为我心中记着此事,隔了几年终于搜罗到了一些证据,拿去告诉了父皇,却不想父皇见之大怒,不但不信,反而叱我心胸狭隘,全然没有储君应有的气度!不思为天下谋,却将眼光精力放在了区区后宫之中……那回叱责我后,他转头便开始大肆赞扬宠爱老六,我与王氏苦忍数年,又因为陶氏骄横无礼,他才没有废弃了我!”“昭贤那贱人乃是太原王氏之女,五姓七望传到了如今早已非开国之时能比,咱们的外家原本倒也不憷了王家,可是因着李家江山的缘故,外祖父与几位舅舅身死,其他族人远涉西川……从此汾阳郡公一支在长安彻底除名!相比之下王氏依然安好……”丰淳冷笑道,“父皇如何能够委屈了她?”元秀以袖掩口,半晌才道:“那么昭贤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道咱们的大哥彭王之死?”丰淳淡淡的问。“那是王太清欲谋害父皇结果害了长兄,与咱们母后又有什么……”元秀话才说了一半却被丰淳摇头止住,轻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可曾想过为什么彭王之死事出有因却是咱们母后发现的?”元秀一怔。“王太清起家便是因当初受到了皇祖的嫡母郭太皇太后宠信,他原本出自贫家,各种秘药除了宫里,还有郭家,又能从何处得到?”丰淳讥诮一笑,“宫中秘药,父皇与近身侍者如何不识?那药,出自郭氏,所以才被母后认出!”“难道昭贤以为长兄之死是母后所为,嫁祸于王太清?”元秀怔怔问。“不。”丰淳冷静道,“昭贤认为母后早已看出父皇中毒,只是刻意隐瞒,待借此毒让她产下彭王复揭发,如此父皇身受丧子之痛,越发对母后感激,而同时可以让昭贤此生难孕!”元秀猛然咬住唇!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市中杀(十五)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2308“母后去时我尚年幼,委实不太记得了。”元秀颤声问,“五哥以为母后可会做这样的事?”丰淳冷笑道:“薛娘子性情如何?”“大娘她……”元秀才说了三个字,已被丰淳打断,厉声道:“母后胸有城府颇具手腕是不差!然论到狠辣——若彭王之死当真是母后有意为之,那么代王尚且可以说是崔华妃同样出身望族,手腕了得,且看齐王,其生母杨太妃出身寻常、亦算不得聪慧,如何能够诞下齐王?齐王长成之后确实平庸,然他幼时谁又能知晓?何况王太清所用之毒出自郭家,但母后身为郭家嫡长女,难道会整日里在闺阁之中研究家族毒物不成?不过是略有所知罢了!那时候王太清虽然只手遮天,然父皇究竟贵为储君,平素饮食皆有内侍先行食用无恙方才入口,王太清岂能不选那等无色无味之毒,否则何以得手?这等隐蔽之极的毒,母后又非医者,从何察觉防范?然而婴孩身子脆弱,夭折之时显出异样,母后如此才能察觉——若说有意为之,却是那王太清更为可疑!他既用郭家之毒,又岂不知母后乃是郭家嫡长女,迟早看出端倪?故意用这等事先难以察觉,事后在子嗣上面显出之毒……我猜那时候母后也被设计无子,如此无论害了母后之外任何侍奉父皇的女子有孕诞子却夭折,涉及父皇子嗣,母后岂能不言?若言,王太清再从中挑唆,定然如昭贤这贱人般对母后非但不感恩,反而心生怀疑与怨恨!”他闭上眼,冷笑,“你可知道我为何要给她上尊号昭贤么?那时候我便打定了主意绝不叫她好端端的死去!这毒妇因彭王之死怨怼母后,还夺走你在膝下抚养,如此纵然到我了登基后,就算因着皇后的缘故不管太原王氏的势力,也要顾忌她抚养你多年不能随意处置了!她怀此怨毒之心数十年,偏生父皇在母后去后还将宫权交与了她,时常赞她贤德……既然如此,我便为其上尊号昭贤,提醒自己她这番贤名皆是在害了咱们母后后方得到的!”竟是如此!元秀捏紧了拳,愤然道:“五哥既然知道昭贤如此狠毒,焉知那王子节与其出自同族,当初五哥还没有登基前常与昭贤往来,又能够学了些什么好手段?前些时候做什么还要与她亲近?!何况五哥,这样的事情你为何总也不与我说?”元秀本就在王子节欲让自己下降王子瑕后对王子节生出厌恶之心,如今听到了昭贤竟是谋害了自己生母之人,对太原王氏的厌恶当真是难以形容,这会便不由自主的迁怒起来!“王子节……”提到如今的皇太后之名,丰淳的脸色格外的难看起来,他阴沉半晌方道,“一来当初父皇宠爱李俨之时,她与我一般谨言慎行,堂堂太子妃尚且不及陶氏一个王妃装束光华,与母后当初景遇仿佛;二来……”他这回沉默更久,才悠悠的道,“那时候你不在长安所以不知道,宫里不是传出刺客之讯?其实是先前服侍李俨之母罗美人的一个年老内侍意图刺杀杨太妃,结果反被禁军杀死……”这件事情元秀向霍蔚仔细盘问过,迷惑已久,此刻见丰淳主动提起,顿时肃然而听,却听丰淳缓缓道:“杨太妃说在那老内侍行刺前几日,她身边一个宫女与那内侍有过口角,想来那内侍心有不服所以如此,但王子节以为罗美人与杨太妃在父皇还在的时候就已经不和,如今罗美人已去,那老内侍又不是才进宫不懂事的,如何还要与杨太妃身边的宫女争执?况且,罗美人死后,她所居的宫室便空无一人,由那老内侍独自看守打扫,杨太妃自有住处,那老内侍据说常年守在宫室之内不出宫门一步,杨太妃身边的宫女如何会撞见了他?”“是杨太妃遣了人主动去寻那老内侍?”元秀奇道,“难不成是泄愤?”“那时候我们已经除了孝,罗美人也死了许久,若是为了泄愤,就算顾忌着先帝对罗美人的情份,在我初登基时宫中正忙碌于国丧之时,杨太妃直接出手弄死了他,难不成在先帝方崩之时,我还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内侍去罚一个有子有女的庶母不成?!”丰淳冷笑,“这中间两三年杨太妃都未曾寻过那老内侍的不是,你说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闹出事来?”元秀沉吟道:“难道杨太妃发现了什么?”她忽然想到先前玄鸿与霍蔚所言,文华太后生前似乎拿住了杨太妃的什么把柄,所以迫着杨太妃在许多时候若有意若无意的站在了丰淳这一边,就是在文华太后去后,这一份把柄仿佛是被昭贤太后拿去的……只是先前元秀以为昭贤于己有恩,想着她自然会是帮着丰淳的,却不想此人居然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那么她对丰淳,尤其是丰淳私下收集她谋害文华太后的证据之举,以当时昭贤已经代掌宫务的情形来看未必会毫无察觉,而丰淳向宪宗皇帝揭发昭贤谋害文华太后,宪宗皇帝不疑昭贤,反而呵斥丰淳心胸狭窄,这里面未必没有昭贤察觉到了丰淳的所为之后,提前在宪宗皇帝跟前说了什么的缘故。若是杨太妃身边的宫女当真是特特去了罗美人生前的住处因此才与那老内侍冲突起来的话,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杨太妃确实在找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如果就是当初文华太后所持之把柄的话,应是未曾落入昭贤太后之手!否则杨太妃想找的,恐怕就是兴庆宫了。而且杨太妃在宪宗皇帝去后,不愿意出宫去住齐王府,却借口染恙继续留在宫中——多半也是为了此事!“九娘又猜错了。”丰淳目中流露出讥诮之意,“若是杨太妃发现了什么那老内侍既然已经与她身边宫女冲突起来……太极宫里虽然没有太液池,却有四海池,又何必闹出了行刺这等事来?”“是那老内侍,身处内宫,欲给你那六哥报信而不可得,遂想出这样的方法来!”丰淳深深叹了口气,“此事我本未放在心上,意思意思的宽慰了几句杨太妃便作罢,是王子节仔细推断而出,为此彻夜未眠……让我想起母后当年是否也是如此为了父皇苦心筹划?只可惜父皇要了整个郭家为他尽忠,却连母后之死的凶手也碍着其身后家族不肯追究!更将你放在那昭贤膝下抚养……你可知道这些年来若非有薛娘子在侧,每每想到你养在那毒妇左右,我心中何等忧急?!”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市中杀(十六)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3846“他要告诉六哥什么?”元秀不解的问道,“这老内侍这些年来一直都守着罗美人从前住过的宫室不曾离开过,说起来太极殿除了大典的时候外平素都是不用的,自从先帝驾崩之后,更是只有杨太妃在那里住,平时咱们都住着大明宫与兴庆宫,他一个守着空宫的内侍能够得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昔年琼王李俨与丰淳争位的事情元秀自是清楚的,而丰淳对这个兄弟的恨意也不难理解,元秀因是公主的缘故,又与李俨差了好几岁,与这个六哥谈不上什么恩怨,但她究竟是要站在丰淳这一边,又因为嘉城公主自幼就一心向道的缘故,与兄弟姊妹们的感情都不深,琼王李俨当初被丰淳借口元秀笄礼留在了长安,元秀也未放在心上——到底丰淳才是她亲近的兄长,就是丰淳当真杀了李俨,元秀也不过过府应个景儿罢了,她从小到大对这个六哥统共也才见过几面,自己又有同母所出的亲哥哥,若不是当着人的面,要叫她对李俨怎么个兄妹情深法,还真是难为了。但如今听丰淳说着却是茫然了,罗美人比宪宗皇帝去的还要早一点,从那时候起这老内侍就守着宫门捱日子了,宫女尚且有放出去的一天,纵然因着年纪难以嫁到合适的人,总也是能过的,内侍因着去势的缘故,便是出了宫门也无法成家,尤其是服侍过贵人的内侍,跟着妃嫔之流身边总也是享受过的,像这老内侍这样的情况,罗美人死后若是没有旁的宫里要人,紧接着又是宪宗皇帝驾崩,若是宫女想要趁机出宫都是使得的,只有内侍出了宫也过不了常人的日子,还冷冷清清的,多半便求一个恩典继续守着旧主的地方,如此得一个忠诚的名声,到老进慈济所也算是条生路。这种老内侍在宫里虽然资历久,但因为上头没了贵人遮蔽,从前服侍的贵人若是还有几个对头活着——譬如杨太妃,日子也是谈不上好过的,罗美人先前的宫女便都借着她去世出了宫嫁人去了,如今守下来的也就这老内侍一人。他在宫里这样捱着日子,太极宫又是在长安三内里头最不常用的,却有什么消息要通知了琼王?元秀却是糊涂了。丰淳看了她一眼,脸色复杂,半晌方道:“那件任秋案,孟光仪上殿禀告之时你也在的,想来之后也是留意过的,你可还记得任秋之母任氏的来历?”他这么一说元秀顿时想了起来——说起来这任氏,虽然是齐王的外室,但真正论起来还真是与琼王有关——先前宪宗皇帝带着后宫与群臣于骊山避暑之际,因着罗美人之父染病,当时琼王年少,齐王便自请陪了他回长安探望,为此还得了宪宗皇帝的夸赞。只是那时候齐王也才束发一年,不过二八年纪,结果到了罗府之后一切如常,惟独告辞的时候看到了才为孀妇的任氏因家贫寻上罗家商议其夫的丧葬之事,任氏之夫虽然是罗家人,可是按着辈分还是琼王的舅父,如此来说,也勉强算是齐王的长辈,齐王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甚至出言询问,罗家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意思?若是罗家的女子,既然担了一个长辈的名声少不得要问一问罗美人的,可任氏只是罗家妇,又不是罗家女,她那时候丈夫已经死了,罗家乐得做个好人,甚至还帮着齐王寻了一处院子安置了任氏。这任氏论年纪却是比齐王还要长两岁的,那时候齐王还没议婚,如此有了任秋后,齐王开始议婚了,才察觉到此事的重要,只是杨太妃虽然对任氏谈不上喜欢,却对任秋一向维护,再者宪宗皇帝膝下的诸子女里头,长女平津的例子已经在前,如今轮到了儿子,宪宗皇帝也惟有大怒一番、重叱了他后,又寻个由头赏赐了长孙明镜作为安抚,同时不许他认回任氏与任秋。不过任氏也算有本事,固然齐王对宪宗皇帝畏惧如虎,这些年来对他们母子的抚养与照料倒也一直没断,就是长孙明镜诞下了齐王世子李钊后,齐王也不过是不再亲自去探望,但每个月的份例总是不少的。“那老内侍是要提醒六哥此事么?”元秀皱起眉,“但,任氏的来历,连我都是稍加打听便晓得,如今罗家虽然谈不上多么得势,好歹当年之人都在,难道会不提醒六哥?再说当年三哥还是陪着六哥去了罗府呢!”丰淳眼神晦明,摇头:“那时候李俨年纪小,记得不清不楚是一个,另外那老内侍身处深宫,等闲也难打探到宫外的消息,等他听到后,倒是立刻想起了此事,他去行刺杨太妃,一来是把事情闹大,可使宫外得知!二来,却是在告诉李俨,事情与杨太妃一系有关,他也未必脱不了关系!后面这一条,那老家伙倒是猜对了,我原本是打算借着任秋一案,好生收拾李俨的,可不想……”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若有所思,元秀皱眉想了片刻,道:“任秋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孟光仪还为此遇了刺,可是真的假的?”虽然在京兆府的大牢中任秋说他是因为王展出言不逊,而那莺娘偏生又帮着王展讥诮于他,盛怒之下才杀死了莺娘,但若是如此简单后面孟光仪遇刺之事却显得使人狐疑了,若是王展的话——任秋案前前后后压根就不曾提到过这位司徒,毕竟王展的身份资历放在那里,就是杨太妃一系知道了此事,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上太原王——在宫廷之中为难与顶撞王子节是一回事,王子节虽然是王家之女,可王展乃是太原王嫡支家主,这对父女看尊贵自然是女儿为上,但论起了真正的分量到底还是数王展,杨太妃一系可不蠢。孟光仪的上书解释此案没有提到王展也不奇怪,那时候正是王子节与丰淳和好之时,丰淳因王子节从罗美人生前老内侍忽然意图行刺杨太妃反而身死之事中,推测出了那老内侍分明就是欲要传讯警告琼王——此举勾起了丰淳对于辅佐宪宗皇帝的文华太后的追忆,加之王子节与丰淳在宪宗一朝过来也是一路彼此扶持过的,丰淳虽然因为昭贤的缘故对她颇有迁怒,可自己心里未尝不知自己这迁怒,一旦愧疚起来,自然是想方设法的弥补,就连既是新人又生得美艳的裴氏都被排挤到了一边。在这种情况下,丰淳自然要给皇后面子。不过元秀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王子节在杨太妃遇刺之事上如此警觉,想来也是因为王展牵扯任秋案——甚至就是造成了任秋案的直接原因,先前她在宫里不得宠,加上多年无所出,宫里当时又已经进了同样出身世家、在丰淳面前毫无心结的韦华妃,又有一个世家庶女但美貌艳丽的裴氏,丰淳对昭贤太后怨恨之极,一个不小心,王子节或许不至于如高宗元后那样被废弃,但处置六宫之权说不定就要被分给华妃之流,对于任秋案自然也是极为上心。任秋与任氏的身世对于长安权贵来说都算不上秘密,不过碍着皇家的面子并齐王妃长孙明镜的娘家不去提罢了,何况王子节身为中宫之主,对宫闱中事最是敏感,所以那老内侍借着旧主与杨太妃之间的恩怨以死提醒琼王,却还是被她察觉了。王子节这边且不去多言,任秋案起得轰轰烈烈,闹得坊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最后却还是只判了任秋一人,虽然坊间因此认为天家公正无私,可相对于其先前迅速传遍坊间的声势来说这个收场委实是太过草率了。如今丰淳又等于是承认了原本是有意借任秋案对付琼王的,而任秋案始终没有涉及到琼王不说,至今琼王还好端端的住在了琼王府里,显然那老内侍之一死还是有了效果的,到底琼王还是化解了丰淳这一计。这并不奇怪,当时杜家似在对着丰淳步步退让,可是如今杜青棠重掌大权,元秀已经知道,这件事中,杜青棠或多或少怕是也是出了主意的,毕竟琼王年纪比丰淳还要小些,他当初受宪宗之宠,又被视做可能将丰淳赶下储君之位的人选,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王妃陶氏乃是杜青棠的外甥女,有这么一重关系,又回到了长安,琼王岂有不寻杜青棠求助的道理?丰淳阴着脸郑重的思索着什么,却忽然一甩袖子,淡淡道:“没有什么,我想起来了,这兴庆宫你陪着昭贤住了好几年,想来此处你比我更熟悉一些,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兴庆殿吧。”元秀抿了抿嘴,道了一声是。回到兴庆殿时却见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的贴身使女正在与守在殿里的内侍说着什么,见到丰淳与元秀回来,两名使女忙过来行礼,丰淳随口问:“有什么事?”“皇太后留了两位阿家并李家女郎用午膳,想请太上皇与阿家也过去。”东平公主贴身大宫女云萝欠了欠身恭敬的回道。“也好。”这时候看日影也确实到了用膳的时候,丰淳略作思索便答应了下来,又吩咐鱼安源,“将二郎与三郎也叫过来陪他们的姑姑们用膳。”鱼安源答应着自去了,元秀心里明白丰淳之意,如今见上一回,以后自己轻易不再过来兴庆宫,这两个侄子年纪又小,估计再次见到也是他们到了开府与成婚的年纪了。她神色一黯,却知道丰淳说了与自己此后不要轻易再见是对双方都好的选择,这一回宫变充分证明了丰淳论手腕与能力比之杜青棠与邱逢祥都要差上了不知道多少,也因此他被废弃之后杜、邱两人都不怎么把他放在了眼里,若是元秀下降的是其他人倒也罢了,她所下降之人杜拂日,乃是杜青棠唯一的亲侄儿,在这种情况下,元秀的一举一动难免被朝中之人揣测,若是她继续与丰淳亲近,那么本该随着新君的继位从而逐渐淡出人们视线的丰淳也不免常常被人提起,李銮又不是开国之君,册了自己尚在的父亲为太上皇,那样太上皇被提一提也没什么——丰淳坐过九五至尊之位,还正当壮年,在这种情况下,他被提及越多,越有可能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到时候局势再有变化,杜青棠与邱逢祥说不定就要考虑一劳永逸。而对于元秀来说,虽然皇位换了人她一样是公主,甚至因为新君是她晚辈的缘故,笄礼上面她很有可能被晋封为大长公主,然而宫变怎么说都是皇家的耻辱,她将来的夫婿还正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之一,如此见一回必然追想一回,于夫妇之道并无益处——并且她如今依旧贵为公主,可真正论权杜氏隐隐之间却是在了皇室之上,杜拂日看似温文尔雅,比之昌阳公主的驸马崔风物的不食人间烟火似更加的可亲,实际上杜青棠潜心教导多年、宪宗皇帝都暗中召见过的人岂是简单的?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市中杀(十七)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4077虽然因着丰淳被尊为太上皇,王子节也从皇后变做了皇太后,住的地方也随之变化,然而交泰殿里的器物倒有大半是看着眼熟的。注意到了元秀的目光,王子节以袖掩嘴,轻笑着道:“这些都是从蓬莱殿上带出来的,九娘可是看着熟悉?”“正是。”元秀点了点头,杜青棠与邱逢祥在生活用度上面看来的确是不曾亏待了丰淳与后宫的,不过才这么一想,元秀又暗骂了一句——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皇家的!她定了定神,打量着王子节道:“方才听五哥说皇太后因身孕的缘故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如今看着确实瘦了许多,只是精神似乎还好,倒是让我放了些心。”王子节穿着颇有魏晋之风、宽身广袖的夏衫,石绿色底儿上面绣着葱翠的柳叶芽儿,襟袖处都掐了几圈银丝雷纹,挽了抛家髻,簪的珠翠不多,但件件上品,斜插的一支步摇上面一挂三垂珍珠串,从末到上正是由大到小的排了上去,霜雪般的腕上套了一只碧玉镯子,算一算时间,她如今身孕也才只得两三个月,还不到显怀的时候,再加上王子节如今穿的衣衫宽大,却是半点儿也不似有孕。她听了放下袖子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孕中难免挑一些,好在如今也不忙,倒是将心思皆分到了吃上头,今儿的香椿炖蛋你们可莫要错过了,从前宫里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你们年纪小,怕管束上面一个差错,下面的人弄错了香椿与臭椿,那可不得了,因此你们那儿素来是不给这个的。”她话音刚落,性.子最急的云州公主已经忍不住插话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五嫂你自己喜欢此物,所以才不给我们。”她这话又似玩笑又似当真,王子节倒是和气的笑了笑:“我从前可是一点也不喜欢的,但听身边人说有了身子胃口到底不一样,往常最喜欢的这会都吃不下,反而是那些从前碰也不用碰的,这会竟是成天的想着。”李十娘因为是外人,她的兄长还和宫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然算起来与王子节还沾着亲,这样的场合却只是沉默,然而东平公主也是坐着不动,偶尔随着笑上一笑,元秀看她沉默得有些异样,但想着如今皇室怕是任谁性情也要改上一改了,毕竟梦唐李室虽然衰微了许多年,中间也不是没有被权宦之流彻底架空当做了傀儡的,怀宗皇帝往上数个两三代,几位帝王被弑杀的都有,只是那样好歹也是个毒杀,总要给皇家留最后一份体面,对外说一声暴毙总还是全了君上的尊严。如邱逢祥这样直接逼宫的,在本朝比起来也只有肃宗皇帝病重之时,李辅国自恃功劳闯宫惊死肃宗那一件了——那也还不是冲着肃宗皇帝去的。更何况因着宪宗皇帝英明,一朝整肃下来,国有中兴之象,宪宗的子女里头,也许平津公主还能记一记当年王太清乱政与曲平之骄横之举来,到了嘉城往下的几位公主皇子时,宪宗皇帝与杜青棠都已经彻底稳定了局面,虽然不能与贞观开元比,然而诸镇重新来朝不说,对长安皆不敢怠慢,就连回纥等异族待唐人都客气了许多……东平这几位金枝玉叶早已习惯了皇族高人一等的俯视之感,这一回的宫变便是俨然重新打落尘埃,又都不是经历过风雨之人,性情转变再不奇怪。元秀这边想着,让她先行一步到这交泰店来的丰淳却已经换了一身秋香色常服进来了,众人忙起来见礼,丰淳平静的免了,在王子节让开主位时又扶了她一把,人都坐了下来,他才问:“二郎与三郎还没有过来吗?”“今儿太阳大着,想是赵氏与曹氏担心晒着了他们,使人刻意挑了浓荫处走所以慢了些。”王子节这会与丰淳相处随意了许多,温言猜测道。若是往日里这样一家子齐聚的时候总是不乏热闹的,如今众人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王子节说了话后场面竟要冷了下去,她只得打起精神来,随手指着云州公主头上一支珠钗问:“这个我倒没见你戴过,可是纪美人留给你的?钗子精致倒也罢了,上头那一颗珍珠品相却是极好的。”按着王子节想的是如今想不冷场也只有谈论些女子感兴趣的钗环之物了,毕竟杜青棠与邱逢祥到这会还不算亏待了他们,这会谈一谈这个还是没什么的。谁晓得云州被她一问却是面上飞霞,低头不语。见这模样众人哪里还猜不到缘故?丰淳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王子节脸上笑也少了几分,元秀只得出声道:“要说十妹的珠钗虽然好,但上面只嵌了一颗珍珠,若不配了其他首饰来用难免过于单薄,倒是太后发上这只步摇,这三挂珍珠却是可爱。”王子节笑了笑:“这是前几日翻旧物时寻出来的,我啊如今精神也是渐渐的乏了下来,不过戴个新鲜,九妹若是喜欢,与这个差不多的倒还有一支,只是步摇的簪身是血珊瑚雕琢而成,想我这年纪戴了却是太过艳丽了些,九妹这年纪倒是正好。”“太后正当芳华,有什么戴不得的?”元秀也不客气,这些东西她一向不怎么放心上,王子节出身世家也未必上心,何况如今被尊为太后,更是没什么可想的了,言语之中就应了下来,王子节便转头吩咐杏娘:“去把那支血珊瑚步摇取个合宜的匣子装了,一会阿家回大明宫时与阿家带上。”杏娘答应了一声,正待转身,却听云州公主撇着嘴道:“五嫂好生偏心啊,一般是妹妹,我与八姐可还坐在了这里,当着咱们的面,就要单独给九姐好东西,却把咱们丢着不管,真真是叫我们伤心难过!”说着她拿扇子越过了元秀去扑东平,嗔着让她出言帮腔:“八姐你说是不是?”她这一扑却被东平拂了开,才皱着眉道:“一支步摇罢了,你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先前纪美人难道还没留几匣首饰给你?就是先帝的赏赐也未必会少了,怎么还要盯着五嫂这里的?”云州本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情,她与元秀年纪仿佛,自小就喜欢与元秀比着,偏生宪宗对唯一的嫡女到底另眼看待上几分,因而对元秀自有许多不服气的地方,不过都是些小孩子意气,如今皇室经逢大变,她半是与元秀相争,半是看丰淳一直沉着脸,心有不忍,打算借着刁难王氏来活跃下交泰殿的气氛,却不想东平这么一说,反倒让殿上尴尬起来。元秀一皱眉,往常这种场合都是云州挑事,末了昌阳与东平出面劝和,今儿倒是反了过来,她伸手按住气愤的云州先好言道:“八姐与你开玩笑呢,看你果然就要当真了,可不要上了她的当!”末了又对依旧冷着脸的东平公主温言道,“十妹素来性.子急,八姐何必逗着她呢?”哪里知道东平公主听了却没有立刻就着她给的话题说下去,反而把头撇到了一边,似乎极为不耐烦。看到这模样云州公主眼圈儿顿时红了,再看上首王子节也有点挂不住笑容,先前在蓬莱殿时她是皇后,无子,宠爱也不多,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对这些小姑自然不敢怠慢了,如今丰淳已经被废弃,新君又不是她生的,这会腹中子嗣无论男女,将来最多封个爵罢了,以后的日子无非是陪着丰淳颐养、专心伺候自己的孩子,这几个小姑还要如此不省心在这里闹起来,以她的家教自是做不出来掀案赶人的事情,但眼神也冷了下来——她如今可没那个心情圆场了,当下扶住了丰淳的手,淡淡道:“五郎,我身上忽然有些不爽快,去后面一下!”李十娘正愁脱不开身,当下不假思索就要出言陪伴,然而丰淳冷眼看着自己的三个妹妹,恩了一声:“我陪你去罢。”王子节诧异于他的回答,但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绪复杂的点了头:“好!”——复位已无望,如今他们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兴庆宫中老死,而三位公主不是皇子,到底是要下降的,也许尊荣不比从前,但场面上总也过得去……从今而后,这三位公主到兴庆宫来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了。从今而后,血脉的牵连依旧存在,只是他们与她们的路途已然分开。丰淳不是不重视不关心这三个妹妹,但如今他已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王子节,并兴庆宫中其余诸妃及两个幼子,聊度余生。见状,李十娘心思却也转得快,起身道了一句:“我有东西落在了马车上,现在去取下。”说着见殿里三位公主分明已经无暇管自己,一溜烟的跑了出去。人都走了,只剩了一群宫侍垂手在旁,不敢上来劝说,见此情景,元秀也沉了脸,用力按住了要跳起来与东平公主理论的云州公主,冷冷道:“咱们如今难得见一回五哥,你们当是从前那样可以肆意而为不怕浪费了今儿的机会,那便给我滚出去!我单在这里用了午膳走!”元秀虽然性格之中不乏娇纵,但皇室礼仪自幼学起,却是学的不差的,身为皇室中人言行举止皆要显出气度来,先前她的涵养与礼仪都是昭贤太后指导了薛娘子亲自盯着练出来的,就是怒极了对着宫奴也要先镇定了神色,至于再使人拖下去打死那却是另一回事了……如今这样当众发作还是头一回——还是对着自己的姊妹。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都愣了愣,云州刁蛮惯了,顿时眼睛一瞪,就要不依不饶的与她大吵,然而被元秀森然一望,也不知怎的竟气势一弱,东平公主倒是一言不发的起了身,拉着云州向外走去。待王子节估计着她们闹得差不多了,换了件绛色宫衫与丰淳复回殿上后,却见元秀独自坐在下首,正和蔼与卫王并魏王说着话:“……楼后边靠东的角落里,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了。”去马车里取物的李十娘则是乖巧的跪坐在元秀的下首。卫王一如既往的沉默,魏王却是欢喜的靠住了元秀身边追问:“当真是山鸡么?”“羽毛五颜六色的,也许是吧。”元秀本要详细回答,但见丰淳与王子节都回来了,忙起身带头行礼,随口敷衍道。丰淳与王子节一起免了,问道:“在说什么五颜六色?”元秀还没回答,魏王已经抢着道:“九姑在和我们说兴庆宫里有趣的地方,说是花萼相辉楼后有一窝山鸡,父皇,儿臣一会可以去看看它们还在么?”“御兽园里这些东西……”丰淳才说了一半又住了嘴,似想到如今御兽园也未必能够随意出入了,顿了顿方道,“好端端的宫里哪来的山鸡?”却听元秀一本正经道:“五哥不知,确实有的,只是不知道是山鸡还是旁的什么,那地方林深树密,等闲不会过去,我也是有次无聊想藏起来吓唬采蓝她们才跑了进去,结果还被啄了一口。”“痛么?”魏王似乎极想自己跑去看看,闻言忙打探道。“痛是痛的,只是它们生得好看,我又担心说了出来宫人要去抓了它们,便没告诉旁人,你们可也手下留情些。”元秀点一点他头,“好啦,就要开席了,你们且回去坐着。”魏王自是应了,与卫王一起回了自己席上,如此这一顿饭因着山鸡的话题倒是吃得还算妥当。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市中杀(十八)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2550午膳毕后,丰淳亲自送元秀登车,先前被赶出殿的东平与云州却是王子节知道事情始末后,派杏娘追了出去,引她们到一处水阁用了膳,如今因丰淳亲来相送,都没有提前登车,而是站在了车边等待。丰淳看了看她们也没说什么,只是道:“去罢。”东平与云州闻言,复行一礼,各自登车。元秀抿了抿嘴:“五哥保重!”丰淳默然点头,元秀又认真看了看他,方转身登车,上车之时丰淳又从旁扶了她一把,低声道:“今后为人之妇,与帝女不同,当戒之慎之,夙夜无违!”这番话俨然送嫁,元秀知道他这是晓得无法出现在自己出阁时,特特提前说了,只是她心底一酸,想来丰淳还不晓得,今日兄妹之聚,归根到底是为了引出魏州的刺客,如今回宫去的途上也不知道会有何等样的经历?丰淳方才在龙池之畔让自己此后不必再来……如今这一别若成永诀,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元秀恍惚的坐好了,旁边的李十娘正要跟着上车,却被丰淳摆手阻止,他掀起车帘低声道:“有一事我险些忘记了,你附耳过来。”元秀茫然问:“是什么?”丰淳靠着她极近,几乎是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道:“仔细邱逢祥!”元秀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怔了一怔之后,却觉得凉意遍体,她不知道丰淳此话之意究竟是什么?是已经知道了邱逢祥与杜青棠打算以自己为诱饵之事,而邱逢祥曾提前告知与暗示自己设法拖上了杜拂日垫背,但这里面邱逢祥也不安好心?还是……邱逢祥明面上同意善待丰淳,但私下里却另有所为?“如何仔细?”元秀不觉下意识的问道。丰淳这一回却没有附耳回答,而是一字一字,极为缓慢道:“永、远、不、要、相、信、他!”这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之中挤出一般,语气之中的怨毒与伤痛让元秀吃了一惊,然而不待她仔细思索,丰淳已经挥手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走罢。”话语未毕,早已等得急了的李十娘干脆利落了应了一个是字,飞快的钻进车来,不必看她脸色,元秀也知道,李十娘是迫不及待想要送自己回了大明宫便脱身去。她心中冷笑了一声,放下车帘,淡淡重复了一遍:“五哥保重!”兴庆宫在永嘉坊之南,安兴、胜业两坊之东,其西南便是东市,元秀一行入宫时走的是正门兴庆门,出宫的时候,若是按着近,该是金花门,只是先前元秀等人下车后,仪车却停到了明光门附近,如今便也就从明光门出去,元秀心知这定然是因为若走金花门,则出去之后先有一段窄巷不利伏兵的缘故,走明光门也可从兴庆宫南的道政坊旁略为绕路,如此也等于是给予刺客多些选择。元秀对这样的安排毫无异议,她思忖着贺之方若是当真照杜青棠筹划的那样打算为贺夷简杀了自己,那么被派过来的刺客多半还是夏侯浮白,一则夏侯浮白见过自己,由于贺夷简当时百般纠缠的缘故,夏侯浮白还不止见了自己一次,如此可以避免杀错,二则贺之方畏惧杜青棠如虎,对于长安更是心怀警惕,这一回不但要在杜青棠的眼皮底下动手,刺杀的还是一位公主,等闲之人贺之方是定然不放心的。对于夏侯浮白的身手,元秀虽然见过几回,但对此人深浅到底不知,不过料想李十娘在长安女郎里面身手再好,比之当初的薛娘子都有所不及,而薛娘子当初因贺夷简出言干涉自己教导元秀箭技,愤怒之下连珠十箭射向了贺夷简,却被夏侯浮白在旁轻松拦下,可见夏侯浮白比薛娘子又要高明许多。再者薛娘子若在此处定然愿意以身相代自己,而李十娘可未必会这么做!不过虽然河北的刺客当众在长安城内刺杀了一位公主,足以让杜、邱两人大做文章,又可以顺势抹黑河北,甚至趁机否认诏书之真假——前面才将血诏明示天下,又推出了徐王为证说要匡扶正统,后面居然就派人刺杀皇室公主,长安自然有理由说河北手中诏书乃是伪诏!甚至还可以连徐王也不认了,原本宪宗皇帝的这个爱子,虽然因着其生母盛才人在宪宗皇帝去世时自愿随殉的缘故在当时颇引了许多人注意,但那时候徐王李佑不过六岁光景,年纪尚小,除了皇室中人外,外臣认识他的都不多,长安这边借着河北行刺公主之事一口咬定了真正的徐王早已死在了宫变当晚——哦,是在宫变中受了重伤,因宫变之后长安事务繁多,所以一时间宫里没传出这个消息来,后来死了,因年纪小,又赶着新君人选定了下来,为免冲撞都已经悄悄敛完了——魏州哪里又出来了一个徐王?是元秀公主所托连同血诏一起送到了魏州?那么河北的刺客又怎么跑了过来行刺元秀公主?这分明是因为血诏与徐王都是假的,为了杀人灭口!至于这个说法天下有多少人会相信,而魏州会不会逐条反驳……以杜、邱的为人,自然会将其逐渐润色完善,至少完善到了让绝大多数人都信的地步——假如杜青棠不是还想借此事试探长生子与魏州的关系的话,这一场做饵的局里,元秀的生死并不重要。但如今既然要借贺夷简对元秀的恋慕,试探长生子与魏州的关系,那么,元秀必须活着——至少刺杀发生后旁观者与河北安插在长安的探子都认为她还活着,还有救治的指望,如此消息传到了贺夷简耳中,方有试探的效果。否则人都死了,贺夷简对元秀再怎么喜欢,总还不至于发疯到了为了一具尸体与贺之方反目,继夏侯浮白之后,再送一个高手到长安送死!元秀对杜青棠与邱逢祥本不信任,方才听了丰淳意味深长的警告后,对此行更是不抱太大指望,她不由瞥了一眼旁边的李十娘,猜测杜拂日让她代替采蓝和采绿过来陪伴自己乘坐一车到底是为了什么?李十娘和她长的并不像,可凭心而论她也算是一个美人,况且赵郡李家的嫡出女郎,论气度论仪态,比之宫中的金枝玉叶却也没有差到哪里去。邱逢祥宫变,赵郡李氏其他人且不去说,但李复是绝对脱不了关系的。李复年少有为,还有家族作为后盾,杜青棠不至于转头就坑了他的胞妹一把,所以叫李十娘与自己同车,应不至于是李代桃僵,那么是什么呢?是做好了自己一旦身死后,让李十娘以公主的姿态蒙混路人吗?这也不太对,河北这些年来陆续安插到了长安的探子可不少,他们或许没有直接见过元秀,但贺家父子出于不同的目的对元秀定然是留意过的,这些探子纵然有人连元秀的画像也未曾见过,可是李十娘在长安却是风头极劲,本城居住数年而不认识这位女郎的人还真不多。要她来冒充元秀,放到了京畿之外的地方或许是可以的,在长安,此计可不通。元秀飞快的思索着,却见宫车辘轳之间,绕过了道政坊的坊墙,前面,已是东市。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市中杀(十九)更新时间:2012-7-28 6:51:56 本章字数:2866宫变过后才十几日,东市又已恢复了往日的喧嚷,即使车帘低垂,也能够听到外面明显稠密的人声,以及从市墙里面传出的呼喝叫嚷。元秀已经许久不曾从这里走过,见状难免想起当日与贺夷简见面之景,想到这里,她的脸色不由僵了一僵,说到底这一回设计魏州,一切的谋划计算,都是建筑在了贺夷简足够的重视自己的基础上。长生子其实不必自己受重伤,为了元秀承诺的配有全部谶图的推.背.图他也要再回长安,元秀之所以不告诉杜青棠这一点,一是为了不承认血诏与徐王之事出自自己之手,虽然这件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但明着说出来又有不同——若是不说出来,那么一旦河北与长安言和或者是河北战败,大可以把事情统统都推到了徐王身上,什么徐王伪诏之类,也就算是对天下有个交代了,但一旦说出来,杜青棠与邱逢祥就不得不杀了元秀,毕竟她所作之事对于长安来说绝对不算小,若开此例,接下来旁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二却是为了加重自己在杜青棠与邱逢祥眼中的筹码,如今四十万神策军心向着邱逢祥,堂堂皇室沦落为傀儡,生死皆集他人之手,对于如今的邱逢祥与杜青棠来说,长安乃至于整个京畿都已经不是问题,唯一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就是藩镇,有兵有马、几如自成一国的藩镇。在这些藩镇之中,最强大最有威胁的当然是河北。而河北三镇素来同进退,作为三镇之一的魏博镇唯一继承人,贺夷简的地位与态度因贺之方而重,却因为他恋慕元秀的缘故有机可趁。那么以杜青棠的为人,在彻底利用完此事前,对元秀总要客气些。元秀到这会已经不在乎杜青棠对自己的态度,她在乎的是李室越发衰微,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选择与废弃了丰淳的人合作,以此来证明皇室存在的价值,避免彻底为外人所控制的局面。尽管她也知道,如今的皇室虽然子嗣不少,但资质皆是平平,如此下去,想要扭转局势,几不可能。元秀虽然在心灰意冷时闹过出家,实际上对于道家之术兴趣并不大,可如今却总是走神想到了那幅推.背.图——国祚将尽,那一谶,究竟是真是假?正自思索间,马车旁侍卫的呼喝声与路边女奴惊叫声次第响起,旁边的李十娘吃了一惊,差点没跳起来:“怎么回事?”今儿到兴庆宫来,元秀的侍女都没有随行,只带了李十娘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外面的侍卫自然以为是元秀在发问,有人急急禀告道:“是几驾马车受了惊撞在了一起,把前面的路堵了大半,有几位小娘子被从马车里面摔了出来,贵主但请放心,长街宽敞,咱们略略帮着收拾下就能过去。”元秀恩了一声,对李十娘道:“你功夫好,不若出去车辕上面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事。”她想杜氏既然特别安排了李十娘过来,定是有其用意,因而如此吩咐,李十娘闻言也不推辞,她是早在听见了惊叫时就好奇了,不过是看着元秀不发话,到底在公主面前不敢怠慢罢了,这会一听便也不多想,欣欣然的掀了车帘向外去,只听她边出去边问赶车的侍卫:“那几家马车倒是华美,只是看着眼生,却不知道怎的竟撞在了一起?”“回娘子的话,是这么回事,方才往胜业坊那边去的一驾马车好端端的受了惊,在道上急跑起来,车夫拉了几把没拉住,正要大声招呼行人闪避,却不想先从胜业坊那边的转角处冲过了两驾并驱的马车来,三车恰好就撞在了一起,其中一辆马车里面一个使女未曾抓住,竟飞了出来!”那聊充车夫的侍卫回道。元秀知道李十娘因着李复与长安各家郎君交好的缘故,素为禁军中的世家子弟照拂,听那侍卫回答得详细,犹如自己垂询一般,猜测着此人当也是认识李复的。果然听李十娘接着道:“郑慕郎,你说的简单,好好儿的马匹,怎么说惊就惊了?”“咱们给贵主赶着车,哪里会仔细去看旁边的马?”那车夫微哂道,“前面也把马都扶了起来了,却不知道那摔出马车的小娘子可要紧不?”“你是说那个小娘子吗?怎么还是躺在了那里?”李十娘闻言,似乎也发现了那被摔出马车去的女奴,咦了一声,重新揭起了帘子对元秀道:“贵主,那边几家却也不管这小娘子的死活,臣女过去瞧一瞧她可好?”元秀淡淡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你去吧,若是受了伤又无人理会,不妨问一问附近可有医馆送她先去。”“贵主仁善,想的却比臣女周全多了。”李十娘笑着道了一句,跳下了车辕去看那使女,旁边禁军多半都认识她,晓得这位李家女郎乃是个身手好的,如今就在眼皮底下,还是看一个小小女郎,自是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先前的郑慕郎扬声提醒:“十娘子快一点,莫要误了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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