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公主-20

“本宫去靖安坊,不正是为了小郎君的托付吗?”元秀淡淡道,见他脸色微妙,心下暗惊,忍不住道,“难道孟破野已经出事了?”“还没有。”燕九怀脸色有些阴沉,“他的腿上回就被打断了,昨日又上了一回刑,今日不知道还会如何,公主做事,是不是太慢了点?若是孟大因此落下残疾……”听出他话里的威胁,元秀皱眉道:“本宫是公主不错,但太妃、昌阳公主并齐王难道就不是皇亲国戚了吗?”燕九怀瞥了她一眼:“你怕得罪他们?”他嗤笑,“今上可是你亲兄!难不成你这个兄长眼里,一个庶母外加一个庶兄、庶妹比自己胞妹还亲?那你这个妹妹做的可也太可怜了些!”元秀没有理会他的讥诮,平静道:“燕小郎君身手了得,既然能够潜入京兆府的大牢探望孟大,为何却不能干脆把他带走,免受牢狱之灾?”“我带走他是容易,但若这样,杨太妃岂不是更有理由把事情推到迷神阁头上?”燕九怀哼了一声,元秀斜睨他一眼:“杨太妃母子三人五哥当然不惧,但五哥若是这样做了,宗室之中,岂有不生异心的道理?”燕九怀不信道:“人是任秋杀的,此事毫无疑问,证据确凿,昔年汉武帝杀阳石公主之子前,还是收过阳石公主重金并允她为其子买过命的,难道就因为今上不愿意庇护真凶,宗室就要离心?真是笑话!”丰淳与琼王之间的心结以及因此牵涉的错综复杂并非燕九怀这样飞扬跳脱的杀手所能理解,元秀也并不打算告诉他,只是道:“明日就是本宫七姐下降,你以为本宫会在这个眼节骨上容许长安传出公主们彼此拆台的传言来吗?”她语气坚定,燕九怀斟酌了一下,有些不满的问道:“那么公主在靖安坊拜访可得到什么结果?”“杜家十二郎与孟光仪之妻张氏的叔父国子监司业张明珠之子张献交好,杜十二已经当着本宫的面亲手书一信,使人送去张府,请张献说服其父张明珠出面斡旋,让孟光仪插手此事,免得曝露本宫干预。”元秀大概说了下经过,她敏锐的察觉到燕九怀听到杜拂日时仿佛暗松了口气,似乎笃定了此人出手孟破野便无危险一样,不由微微一怔。燕九怀武功高明,五感极为敏锐,见状立刻出言掩饰:“孟光仪何等精明?杨太妃买通京兆府逼供孟大,他怎会不知?何况张明珠性情恐怕比他还要执拗三分,公主确定孟大能够活到那时候?”“孟破野可以活到燕小郎君见着他,便已说明孟光仪虽然纵容了杨太妃使人逼供,但还是留了他的性命的,若不然,恐怕不等燕小郎君摸进京兆府牢,那边孟破野就已经被悬了梁,并留下手书指印,招供一切都是迷神阁所为、任秋不过是被冤枉的了。”元秀轻嗤一声,语气之中不无调侃,“燕小郎君狡黠聪慧,然而终究生长市井,你道栽赃一定要是活口吗?有时候死人更加可靠!”燕九怀目中闪过一丝怒色,森然笑道:“如果太妃真的这么做了,就算她藏在了深宫大内,我也必送她与其子女去黄泉抵罪!”“本宫还以为,燕小郎君会追问孟光仪为何会纵容杨太妃这么做呢。”元秀感受到他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机,眼帘微垂,淡笑着道。燕九怀略略收拾情绪,看了她一眼,微哂:“孟尹想知道任秋那日所撞见之人是谁,又不愿意落下个喜动刑讯的名声,因此借助杨太妃之手罢了。”“孟光仪身为京兆尹,审案是其本份,何况此案还是今上特特交给他办理的,孟破野既然有嫌疑,他动刑审讯本就是常理,何来落下喜动刑讯之名?再者以他如今在长安的名声,就算当真动了酷刑,传了出去,坊间也只会怀疑被他动刑之人穷凶极恶,而不是认为他转了暴虐的性.子。”元秀悠悠的道,“不过燕小郎君第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孟尹想知道那日所撞见之人是谁,而且他预料到,那个人,身份想必不一般!”燕九怀皱眉。元秀转过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却不知道,燕小郎君可否告诉本宫,迷神阁背后的人,又是谁呢?那日从密道之中出来的人,旁人不知道,迷神阁中的人应该知道吧?孟光仪自己不对孟破野动刑,假作不知,任凭手下收了杨太妃的好处去私下逼供,无非就是想借太妃这边的势力,去对付那人罢了,燕小郎君你说是也不是?”“……”燕九怀皱了皱眉,忽然留下一句,“三天之后,若孟破野还要受刑,我就先杀了昌阳公主!”说话之间,他轻轻挑开车帘,飘然离开,飞快的消失在车外的行人之中。采蓝脸色有点苍白:“此人太危险了!”采绿也是心有余悸,握着手中的帕子道:“阿家这几日还是不要随意离开大明宫了。”“不要紧,他没那么傻,我与他无冤无仇,也没人寻他买我的命,杀了我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元秀懒洋洋的说道,“不过,杨太妃并三哥、七姐那边做下的事,却要我来受人胁迫,这口气,实在有点难咽啊……”她眯起眼,当着两人的面拉起袖子,看着腕上至今未褪的青痕,脸色很是难看!采绿露出心疼之色:“阿家为何不愿抹上药膏?”元秀腕上的伤痕当然瞒不过她们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心腹,因着她这几个月练习骑射,珠镜殿里本来就准备了许多用来消淤去肿的伤药,奈何元秀就是不肯涂抹,她本就肌肤雪白,这么一道青痕完全消退可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元秀却闭上了眼,没有回答。见她不想再说下去,两人对望一眼,都沉默下来。回到珠镜殿,采紫迎了上来,嘴角含笑,道:“阿家回来的正好——大娘这会醒着,阿家要去与大娘说说话么?”元秀有点意外:“耿静斋可是给换了药?大娘如今还难受吗?”“药还是上回开的那一种,是晌午后大娘就不肯喝了,说是整天睡着骨头疼。”采紫笑着道,“采橙给大娘做了冰酪,又加了冰盆,大娘这会倒还精神些。”惧夏之症因人而异,寻常情况下也不过是乏力多病、无心饮食,薛氏却比常人惧夏都要严重一点,夏日哪怕放着冰盆,总也是难受得紧,这才不得不用加了安神之药的汤剂长睡,不过这样睡着总也不成事,元秀向她房里走去,暗自思索是不是私下去向丰淳请求让薛氏去附近山上的别院小住一段时间?从前薛氏还没进宫前,夏日也都是住到长安城外山间的别院里去的,郭氏在城西外数十里的青要山中有好几处别院,郭氏族没之后,大部分都被抄没,但也有几座没动——是当年文华太后嫁给还为太子的宪宗皇帝做太子妃时的陪嫁,这些在文华太后临终时都交给了薛氏保管,做元秀将来嫁妆。青要山的别院元秀还没去过,只因从前夏日宪宗皇帝都会带着六宫去骊山华清宫避暑,若不是今年例外,薛氏惧夏之症又如此严重,她身为公主,又有两位太后所遗之产,产业委实过多,还真有点想不起来。到了薛氏住的房间,一进去便感觉到明显比外面阴冷许多,元秀左右一看,但见不算太大的房间里竟放了六个冰盆,饶是如此,榻上坐着的薛氏还是恹恹的,见到元秀进来,忙叮嘱:“采蓝去给九娘取件外袍来,这里面冷,别冻着了她。”采蓝应了一声出去了,元秀到她对面跪坐下来,见几上放着冰酪只剩了小半碗,便道:“大娘,我方才想起来母后在青要山似乎有别院?”薛氏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文华,愣了一下才道:“不错,你提这个做什么?”“骊山行宫不奉圣驾怕是单独前去不便,而且来去遥远,我瞧青要山近得多,而且别院也不像行宫那样规矩繁琐,同样是在山上清凉,不如使人去打扫了,咱们去小住一段时间,免得大娘继续难受下去。”元秀这么说了薛氏才明白过来她是为自己考虑,心中感动,但想了想却摇头:“这样不好,如今不比盛世,长安还算安稳,出了长安城,哪怕京畿之地,也未必太平,何况深山密林,又不像行宫还有宫墙可以依仗,周围也驻扎了禁军……”她面带忧色——薛娘子不是一直养在了闺阁的娇弱女郎,年初的时候她为元秀封邑之事去了回晋阳,沿途所见都是掐头去尾才告诉了元秀……如今梦唐依旧有着贞观、开元之景的,怕也只有如长安、洛阳、泉州这些地方了,略微偏僻,皆是贫病交加,不过是长在天子脚下的人看不到,依旧以为世道照例繁华罢了……“大娘不知,如今任秋之案闹得长安沸沸扬扬,再说七月是我及笄之日,在山上也不住许久,大娘若是不放心,我去求五哥多派一些侍卫过去便是。”元秀见她不同意,眨了眨眼就想出了一个借口,薛氏昏睡了几天,对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茫然,闻言强打精神,一一询问起来。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商议更新时间:2012-5-14 7:46:15 本章字数:3826采蓝取了一件夹缬宝蓝底团花对襟宽袖外袍来,元秀披上,采橙又呈进新的冰酪并一份乌梅饮,见薛氏精神尚可,元秀思索了下,便将知道所知的任秋之案缓缓说来,她先说了当时殿上孟光仪说过的时辰,复道:“大娘可还记得那燕小郎君么?他说他寻到了孟光仪关押任秋之处,从任秋那里知道了些当日发生之事——任秋那日进了莺娘的院子,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便与莺娘厮混起来,结果中间莺娘的床帐后却转出了一个男子,这任秋自是要向莺娘问个明白,那男子也不知道怎么,却也未曾解释,反而仗着身强体壮,将任秋打了一顿,扬长而去,任秋后来大约因此就把莺娘杀了。”她故意隐瞒了密道之事,笑嘻嘻的望着薛氏,谁知道薛氏听了,想也不想道:“莺娘那里的密道是连着哪里的楼阁?”见元秀一脸悻悻,薛氏不由心怀一畅,含笑道:“若不是那一回贺夷简招了麻烦,这种勾栏之地的伎俩你怕是到这会都不知道一二呢!你从小生长宫闱,哪里能与大娘我当初做女郎时候比?那时候我跟着你几个舅舅,穿上了男装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去过?这些馆阁去得可不少……这种密道,最初是为了一些泼悍之妇打上门来,欲将人堵在房中,这时候男子便可顺着密道去另一边,或是逃走,或是装做只是与众人饮酒取乐……无非就是为了偷梁换柱罢了。”“燕九怀不肯把那人告诉我。”元秀拉起袖子抱怨道,“前两日他夜晚设法溜到了寝殿,因着迷神阁的一个外管事被孟光仪抓去,让杨太妃使人动了大刑,险些扭断了我的手臂!”薛氏瞧着她腕上至今分明的青痕勃然大怒:“那小儿好大的胆子!”“我今日才去设法托人关照那外管事——这可全是瞧在了大娘你与秋十六娘相熟的份上!”元秀见势立刻抱着薛氏的手臂撒娇道,“只是这燕九怀太过可恶,杨太妃与七姐派了人去收拾那外管事却与我有什么相干,他不去寻七姐和三哥的麻烦却来欺负我,等夏日过了,大娘可要帮我欺负回来!”“这笔帐我记下了,定要给你连本带利讨回来!”薛氏抬头对采绿道:“还不快去拿药膏来!”采绿不敢分辩,忙去了。薛氏这才伸指一点元秀前额,又是心疼又是嗔怒:“九娘也把自己在大娘心里看得太轻了,难道看不到这伤痕大娘就不心疼你了吗?还要不上药留着给我瞧是不是?”元秀用心被她识破,吐了吐舌头,笑道:“我本是打算留到七姐下降后,去五哥那里告状的。”“状自然是要告的,可也没必要委屈了自己。”薛氏皱起眉,“迷神阁的人不肯说那日经密道进入莺娘院子里的人是谁?你也没打听到那日留宿迷神阁中都有些什么人吗?”元秀无可奈何的道:“如今此案被五哥交给了孟光仪,大娘又不是不知道此人的厉害,上回七姐托我去迷神阁打探些消息,结果在平康坊外就被他亲自堵住,打发了走……”“勾栏之地的事情你不清楚,我当初扮作郎君去胡闹过几次,倒是知道一些的。”薛氏沉吟道,“长安县衙接到报案乃是辰末,这时候若是别的铺子怕是已经开张许久,但那日并非休沐,平康坊这时候本不该有太多的人,哪怕是迷神阁这样数一数二的馆阁也是一般。譬如任秋在五更三点坊门开启后不久就进了阁,寻常时候是进不去的——也是他时常如此,阁中才会特特给他留着人开门。”元秀疑惑道:“大娘的意思是……”“那人一定是阁中熟客,迷神阁这样的馆阁可不会随意留生人过夜。”薛氏眯起眼,“孟光仪是男子,咱们梦唐逢着年节聚宴请教坊中人献歌献舞、召北里诸妓陪坐都是常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猜他放任杨太妃买通京兆府诸吏对那迷神阁外管事孟破野动刑,想是为了让杨太妃与此人并迷神阁背后之人对上?”元秀猜测道,“孟光仪素有清廉之名,却非无心机之辈,他坐镇京兆府多年,狱案判断严明无人能驳,除了精明能干与忠直外,能够巧妙的利用长安各方的势力达成所愿也是一个缘故。”薛氏看了看她,微笑道:“孟光仪若是想这么做,为何不索性将迷神阁中有密道的事情公布出来,到那时候杨太妃这边得了理由,越发要置迷神阁于死地……迷神阁那外管事身受诸刑至今不肯承认,不就是为了向那殴打任秋之人卖这个人情吗?”“……难道孟光仪要成全迷神阁?”元秀懵懵懂懂的问道。“五更三点坊门开,不久后任秋就进了迷神阁,按着往日的习惯寻了他的相好莺娘,这时候莺娘方才起来梳妆,送他去莺娘院子的迷神阁小厮并莺娘院子里的使女都被打发出来,只留他们两个。”薛氏缓缓道,“不久之后,有人从密道中出来,被任秋误解为莺娘另有相好,他还被这相好暴打一顿,因此含怒之下,将莺娘杀死!”说到这里,薛氏淡淡一笑:“前部分是孟光仪在殿上所言,其实他在这里面已经留了漏洞给你们反驳,只不过你和昌阳都未发现,或者她是发现了故意不说!因为这处漏洞也是孟光仪所设的陷阱,为要试探你们是否与此事有关——昌阳也就罢了,你去过迷神阁的事,虽然不至于满朝皆知,但总有些人听到风声的,孟光仪身为京兆尹,掌京畿廿三县之治,你身为公主,在他辖下去过哪些地方,他心里若是没个数,也不会有长安孟郎之呼了!”元秀疑惑道:“大娘说的是什么?”“馆阁的热闹多半是晚上,因此白日里那里边的女子都是起得极迟的,那任秋又不是将莺娘赎了身安置到别院去只守着他一个人,迷神阁哪有只叫她应付任秋一个的道理?就是那莺娘自己,也多半不肯的!”薛氏摇着头,道,“她只应付任秋一个的话,长此以往若任秋哪一日厌弃了她,她却久不与其他人联络,平康坊里多少花儿朵儿也似的人儿?到那时候,她能有什么样的下场?因此坊门开后不久这莺娘就起来了……恐怕不是为了迎接任秋!”元秀蹙吃惊道:“这么说那殴打任秋之人本就在莺娘院子里留宿,却偏巧撞见了任秋前去?因此才引动后者嫉恨交加,对莺娘下了杀手?”薛氏摇头:“九娘对坊间还是了解太少——勾栏之地,争风吃醋乃是常事,这莺娘又不是才被迷神阁里买进去入籍的雏儿,她能够将任秋勾得神魂颠倒,半年了都热情似火,床幔后转出一人来难道还解释不了?就算不说出密道,也能够推到了秋十六娘身上去!只管哭着喊着说是被秋十六娘所迫,自己身不由己,哪里就能够叫任秋怒极杀了她了?这点本事都没有,秋十六娘岂会叫她独自接.客,如那些还没调教好的雏儿般,自会派了人在旁帮衬!再者那任秋年岁未成,不过十三四岁,听说又是个贪图享受不爱动刀剑的,力气不足,莺娘却是年近双十,身为阁中女子,歌舞皆要懂些,身段自然灵活,而且又对迷神阁极为熟悉,除非那任秋与燕九怀一样武功高强,否则即使手有利器,想要杀她怕也困难!”“此案确实疑点重重,只是我等身在后宫不便过问,自然什么都不清楚,只能靠只字片语推测,可孟光仪主持此案,大娘说的这些按理他也应该有所了解,为何领了五哥的旨意这么久了还不曾有结果出来?”元秀一头雾水的问道。却见薛氏满怀深意的看了自己一眼:“九娘方才自己不是说出来缘故了吗——明日就是昌阳公主下降之期啊!”元秀一惊:“难道五哥已经做出决定,只是为了不扫七姐新婚之喜,这才命孟光仪拖延?”“此案破起来有什么难的?”薛氏轻笑了一声,“就是我这样从前跟着你舅舅们去见识过两回的人都能够估计个大概——你说的疑点头一个还是要落在了那人为何会出现在莺娘房中!辰时前,馆阁往往方结束了一宵宴饮,正要散去,这时候平康坊里面素来只有出没有进的,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迫得那人需要从原本所在的地方躲进密道,从莺娘房里逃走?”元秀蹙起眉,认真思索起来。“而且此人既然从密道里出来,在帐后岂能不观望观望再现身的道理?莺娘的房里虽然有任秋在,可莺娘也在,他为何不趁任秋注意力放在莺娘身上时悄悄离开——就算他原本打算悄悄离开时被任秋发现了,却怎么还反过来殴打任秋,竟一点也不怕事情闹大?像是笃定了任秋会杀了莺娘,然后立刻被官差拿走,自己却早已溜了开去?”薛氏淡笑着道,“这事认真想一想,那任秋还真像是被坑了一把!”“若是如此,陷害任秋,便等于是拖杨太妃母子三人下水,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元秀更糊涂了。……………………………………………………………………………………含冰殿上昌阳公主却也在愁烦着:“这么说那孟破野始终不肯画押?”“贵主,这孟大骨头极硬,京兆府的人也不敢要了他的命,如今人全身上下都无一处是好了,偏生怎么也不肯点头。”陈秀苦笑着道,“此外郎君的下落也一直寻不到。”“你……”昌阳公主面上闪过一丝愠怒,见他面上苦涩,顿时明白了过来,“恐怕不是你们寻不到,而是不敢去寻吧?”陈秀被她说穿了底细,不敢回答。昌阳公主却发起怒来,抬手砸了一个茶碗,叱道:“秋郎再怎么出身不正好歹也是三哥的骨肉!如今三哥膝下就这么两个郎君,秋郎连李都不能姓,难道她还怕秋郎夺走钊郎的世子之位不成?!六嫂连个女郎都没有呢,还不是出身名门望族,这几日六哥的庶长女病了,她这个嫡母何尝不是亲自照料?三嫂好歹出自名门之后,堂堂文德皇后的族人!如今竟连个外室生子都容忍不得!她的妇德何在?长孙家的女郎难道都这样妒悍不成!”旁边修联修绢赶紧一迭声劝说道:“阿家快快息怒,明日就是下降之期,万万不可在此时动气!”修联对陈秀使个眼色,示意他退下,陈秀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赶紧行了礼后放下东西溜了出去——因任秋身世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齐王府的一举一动都有不少好事之人盯得紧紧的,他这回进宫还是打着给昌阳公主送上一对齐王才淘到的玉璧的旗号。只不过瞧昌阳公主的模样,却是恨不得拿了那对玉璧出气了……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孙明镜更新时间:2012-5-14 7:46:15 本章字数:2734虽然主人只有在返回长安时才住入,但陈秀打理得当,齐王府中丝毫不见萧条,草木茂盛,廊道清爽,后院正堂之前对栽了两株柏树,树冠皆如盖,这时候正生得枝繁叶茂,将附近遮得一片荫凉。堂前的回廊上边挂着一色的竹帘,是拿湘妃竹劈得细如丝线之后又一根根打磨得光滑,最后编织成席,挂起来后既清凉透风又能够遮阳,无需焚香,四周就是一股子竹木芬芳。踏上回廊,进了正堂之门,明堂之上正中放着一张核桃木矮榻,榻上方几列着几道应时的果品,后边是一座四折海棠春睡嵌云母屏风,下边是几张待客的矮榻,如今自然都空着。齐王妃长孙明镜懒洋洋的斜靠在屏风前,伸手从面前的果盘中拈着新摘的李子专心吃着,因今日不打算出门与见客,她的妆容比蓬莱殿上领宴时要清淡许多,两颊拍了浅绯色胭脂作桃花妆,唇上点着媚花奴,头上挽了云朵髻,正中插一支孔雀开屏衔玉珠多宝钗,赤金打出的孔雀口中衔的一挂三垂宝石足足落到了眉心,将额黄花钿都遮盖住了,最下端的三颗拇指大小的珍珠与脖子上一串南珠串相互辉映。王妃身上穿着绛紫色对襟广袖夏衫,下面衬了一条郁金裙,明媚的黄色在略显绛紫的夏衫下尤其的醒目,郁金独特的气味与竹香清气混合在一起,裙上有巧手绣娘绣出朵朵半开半闭的团花,下裾另绣有祥云翻腾的图案。她拈李子时,广袖微褪,露出皓腕之上一双精金嵌宝石兽口镯,玉指纤纤,凤仙花汁染得仿佛鲜血淋漓。室中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七八个彩衣使女都施了淡妆垂手侍奉在附近,两个年纪小些的使女,一个双手握着柄孔雀尾羽制成的扇子替她鼓着风解暑,另一个跪在她身旁捏着粉拳认真的为她捶着腿。除了孔雀扇摇动的声音外,偌大室内,却只有被扇风偶尔带起的哥舒夭娘头上发钗的坠子相击发出脆响——她今日的衣着很是朴素,一身藕荷色夏衫,下边是一条坊间女子常穿的绿罗裙,腰上束着碧色丝绦,发挽堕马髻,斜插着两支步摇簪,不过是寻常的四碟嵌松石银簪,另簪一朵粉色绢花,臂上一对金镯毫无纹饰,妆容也是比飞霞妆还要淡一层的,如此更显出其目深颊削,只是那双眼睛即使低垂着,整个人依旧透露出柔媚之态来——到底是左教坊里出来的,还是舞部罗宝奴下第一人。哥舒夭娘跪资端正,双手高擎茶碗,原本热气腾腾的茶水如今已经被室中冰盆湃得微凉,而哥舒夭娘的手却早就酸了,但她还是坚持举着。虽然是丰淳赐下的人,但到底不过是以舞伎身份赏赐下来的,嘉城公主生辰那日蓬莱殿上齐王再怎么沉迷于她的美色,若今日齐王妃不肯喝这碗茶水,哥舒夭娘究竟名不正言不顺,将来哪怕有所出,也未必有资格姓李。长孙明镜神色自若,眼角却瞥见了哥舒夭娘双臂微微发抖,她觉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拖下去,打翻了茶水倒无所谓,只是需得再等凉一盏茶,她可没这个耐心,这会子晾着哥舒,她已经觉得心烦,便住了取李子的手,示意身后使女拿帕子来,擦干净手指,又轻踢了下给自己捶腿的小使女,那小使女立刻乖巧的走到了一边。“把茶接过来。”长孙明镜坐端正了,抬了抬下颔,细声说道。那才退开的捶腿的小使女立刻向哥舒夭娘踏出一步,双手接过了茶,捧到长孙明镜面前,后者象征性的呷了一口,一扬手,旁边一个使女向屏风后走去,不多时捧出了一只漆盘,上面放着几块布料,并一些钗环首饰,笑吟吟的递到了哥舒夭娘面前道:“哥舒娘子,这是王妃赏你的。”这使女有意将赏字咬重,哥舒夭娘却无暇注意,她大大松了口气,好歹是过了这关。别瞧那天齐王在殿上看她看得入神,回了王府,被齐王妃关起门来一场大闹,竟连今日这样的场面都不敢过来……哥舒夭娘跪在这里这些时候,已经清楚以后的日子若想好过,必须先讨好了这位王妃。长孙明镜端详着她恭敬之中略带谦卑的神情,心里的不痛快略略散去了些,淡笑着道:“哥舒娘子可是觉得我接茶接晚了?”“妾身不敢,是妾身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王妃品尝李子。”哥舒夭娘见她没有立刻打发自己下去,而是说起话来,不敢怠慢,赶紧道。“你昨日才伺候过大王,今儿过来给我敬茶怎不是时候?”长孙明镜淡淡的笑了笑,“时候是对了,只是……这茶不对!”见哥舒夭娘露出思索之色,长孙明镜看了眼方才给哥舒呈上赏赐之物的使女,那使女会意,清声道:“如今正逢炎炎夏日,暑气蒸腾,咱们这内室里放着冰盆,王妃才好过些,娘子按时过来是守规矩的,却不该在这时候还要敬上滚烫的热茶,这可叫王妃怎么入口呢?自然只有等到茶凉了,才勉强喝上一口,这也是给娘子的面子了,若是奴等做了这样的糊涂事,可是要自己去管家那里受罚的!”“……妾身知错,请王妃责罚!”哥舒夭娘听了,毫不迟疑的低下头去,长孙明镜没兴趣太过为难这个被丰淳硬塞进来、看起来还算乖巧的侍妾,见她识相,笑了一笑,便吩咐她退下。等哥舒夭娘有些蹒跚的离开,长孙明镜才冷哼了一声,问身旁之人:“陈秀今日是不是又去了宫里?”“回王妃,方才奴听外院的人说大王昨日才在西市淘到了一对玉璧,因是一对鸳鸯交颈的样式,便着他送去宫里了。”那使女在旁禀告道。长孙明镜冷笑道:“明日就是贵主下降之期,先不说贵主那边怎会稀罕一对玉璧,这会儿宫里给贵主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赶着送进去难道要叫含冰殿上开箱子重新腾地方出来装进去吗?打量着我不知道这对兄妹的意思呢!”“王妃莫要生气,奴看陈秀这回去了也是白去,贵主这会子忙着自己明日大婚都来不及,再说陈秀这边又没有什么进展,无非是去告诉一声罢了!”使女连忙劝说。“明儿就是贵主下降,我这个嫂子也不说什么了,反正那舞伎敬的茶我都喝了……”长孙明镜却是诡异一笑,“念着那孽种活不了多久的份上,这府里多个侍妾,我啊也先认了!”使女一惊,见左右都是齐王妃的心腹,才低声道:“王妃何出此言?难道那任……”“圣人赐这舞伎你当是白赐的么?”长孙明镜冷笑着道,“一个连李姓都冠不上的私生之子,哪里能和皇家清誉比?圣人这是先给了大王补偿呢!若不是因为贵主明日下降,孟光仪焉会迟迟不判此案?”使女们都露出诧异之色,为首那一个提醒道:“王妃是说圣人会不认任秋?可是这样固然除了那外室生子,但……但如今这个哥舒娘子可是圣人所赐,却不知道王妃将何以处置?”“圣人把她赐给大王无非是表示对那孽种之事的补偿。”长孙明镜浑不在意道,“她不过是教坊出身的一个舞伎,圣人也只是吩咐了句叫她到王府来伺候大王罢了,一个贱籍侍妾,生得也算不上国色天香,无非是姿态媚人,大王看个新鲜,等回封地时,把她丢在这里,时间一长,大王忘记得差不多了,便看她自己造化!”她这么说着,一手支颐,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如今我只担心那孽种到底惹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听说,这段时间,有人暗地里造谣,说那孽种是因我容不下他,故意使人陷害于他?”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下降之日更新时间:2012-5-15 7:47:00 本章字数:4583昌阳公主的下降仪式极为隆重,丰淳为了表示对这个异母妹妹的重视,特特比照当初宜安公主下降的例子加了三成。因她大婚,两个在封邑的姊姊——平津与宜安都遣了人送来重礼,只是这两人却都没到。平津不到则是为了不给昌阳添堵,宜安却是因为其舅姑病重的缘故。宪宗皇帝的次女宜安公主李烟的生母史芳仪性情温良敦厚,并将之完全传给了自己的女儿,宜安公主是本朝金枝玉叶中难得的贤德女子,她的驸马尉迟朴和出身平民,舅姑皆是寻常村人,而且恰恰就在宜安封邑之中。宜安公主下降后,为了服事舅姑,特特离开长安去了自己封邑长住,将舅姑都接到公主府邸中朝夕看顾,晨昏问安,便是放在了坊间也足以称一句贤妇了。原本这回昌阳公主下降她是打算亲自前来观礼的,毕竟这不但是宜安自己之后,也是改元后皇室头一回有公主下降,只奈何尉迟朴和的父母年事已高,又因早年劳作沉疴在身,从四个月前起就双双病卧在床,离不得汤药,宜安公主不敢或离,只得打发了其子尉迟肃前来观礼。尉迟肃是在大婚前三日就抵达长安的,翌日被召到紫宸殿与丰淳见了一面,接着到蓬莱殿上见了舅母王皇后,至于元秀这几个姨母,却因各自在外,一直到了大婚这日才在典礼上遇见。宜安公主的年纪只比平津小一岁,她出阁后第二年诞下长女清乐县主尉迟含君,接着便诞了长子,这尉迟肃年纪却比承仪郡主还要大一些,恰与元秀同岁,只小了三个来月,因是男儿,个子自比元秀高挑些,穿一身绯色圆领袍衫,金环束发,玉勾勒腰,他的容貌肖父,元秀依稀记得自己那个二姐夫面相敦厚,如今看尉迟肃容貌也是平凡之中透露出文雅温厚之色,不由隔着人对他笑了一笑。尉迟肃虽然认出元秀身上的公主礼服,却不知道她的排行,顿了一顿,待陪在他身旁的内侍贴在耳旁告诉了他,他才赶紧走了过来拱手为礼,歉意道:“是九姨?”“二姐近来可好?”元秀面施淡妆,采绿以螺子黛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描好的远山眉之间贴着一簇如火如荼的花钿,眉后浅绯色胭脂绘出状如新月的斜红,她的眼睛生得非常好看,标准的杏眼,大而明亮,即使不是蛾眉,看人时依旧极有气势,唇上点了一滴赤色为露珠儿,贴星靥,发挽双螺,这一回却不是简单的五彩丝绦装饰,而是珠环翠绕,务必打扮出皇室雍容富贵之仪,因此哪怕站着不动,风过之时依旧环佩叮当。见她停步与自己说话,尉迟肃不敢怠慢,恭敬道:“母亲一切安康,只是惦记着不能亲赴长安为七姨贺,因此使甥儿代为观礼。”元秀手里拿着一柄乌檀木柄雪绢面绣牡丹的团扇,半掩了嘴,笑道:“你这一回就一个人来吗?君儿怎也没来?”“回九姨,家姊本也想随同北上探望舅父并各位姨母,谁料临行前骑马时不慎摔下,伤着了腿,只得作罢。”这句话尉迟肃说得很是低声,毕竟大婚之日不吉之事不便多言,也是元秀问了他不得不答。元秀点一点头便不再多说,笑着对他道:“你十舅就在那边,七姐寝殿你一个郎君不便进去,且去寻徐王罢。”尉迟肃得了她的提醒也是暗松一口气,他虽然是宜安公主之子,和宫里这几位都是亲戚,到底不常见面生疏些,这一回宜安公主并驸马都在封邑伺候长辈,把他独自打发了过来,虽然身后跟着的内侍是宜安公主当年的陪嫁,不时提点,总也觉得不自在,他知道自己那十舅年纪比自己还小些,不过都是男子,好歹算是不必尴尬的不知道站在哪里了。元秀打发了他,顺脚进了含冰殿,这时候昌阳公主堪堪开始打扮,她本就生得极为美艳,今日更添了几分娇羞并喜悦之色,不上妆就已经使人觉得明光照人了,今日替她梳妆的并非寒冰殿宫女,却是元秀见过一回的尚宫樊若儿。樊若儿着一身银朱色联珠对鹿纹夏衫,自己梳着盘桓髻,对插珠花步摇,飞霞妆,点笑靥,唇妆是讨口彩的内家圆,她先吩咐拿水上来替昌阳净面。这水却是事先几日趁着日出之前使宫女在花瓣上收集来的露水,兑进了新鲜的玫瑰花瓣并掺进一勺羊乳,足足泡了一夜半天,又在中间放进杏仁去把羊乳之中的腥膻之味都吸走,如今只见水色泛着淡淡的浅红。修联和修绢服侍着昌阳净了面与手,樊若儿这时候也拿金跳脱把自己夏衫的袖子挽到了肘上,露出一双雪白的皓腕来,她从已经挑好放在了昌阳妆台上的诸多物事之中取过一只瓷钵,钵开后露出里面色如红玉的膏脂来,带着淡淡的杏仁气息。只差前后脚到的云州看到了便咦了一声道:“这太真红玉膏气味仿佛与我那里的不一样?”樊若儿一面从一个银盒里取出一柄小巧玲珑的银匙抠出膏体来为昌阳抹上,一面微笑道:“阿家说的是,这一钵的方子略改了改,将麝香去掉另换了别的代替。”太真红玉膏源于玄宗皇帝时夺自其子寿王的贵妃杨氏,据说杨氏常敷此膏,而面色如红玉,因此得名。其制法是取杏仁、去皮、滑石、轻粉,各等份研为粉末,蒸过之后加入少许瑞龙脑并麝香,以蛋清调匀。这是宫里的贵人们常用的面脂,云州自然识得。“今儿殿里脂粉香浓,这方子才改了一道,云州居然也察觉到了,当真厉害。”东平公主在旁笑着道。云州却奇怪道:“太真红玉膏的方子不好吗?为何要改?”元秀也是面有好奇之色。樊若儿笑了一笑,道:“几位阿家如今还用不上这改了的方子,待出阁后却要用妾身今日给阿家用的这种了。”利阳公主因年幼,这会不在,寝殿里便只有东平到云州三人陪伴着,其中东平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但笑不语,云州眼珠转了一转,上去推她道:“七姐要上妆不便开口,八姐既然知道怎么也不告诉我们,却叫我和九姐这样一头雾水?”东平公主拿扇子一扑她面,低声说了几句,元秀赶紧侧耳去听,听罢顿时双双面上一红,似笑非笑的从铜镜里边看定了昌阳,昌阳公主自是知道为什么改方子的,见状在镜子里瞪了一眼东平,却见元秀与云州对望了一眼,双双笑道:“七姐今日大喜,咱们都祝七姐心想事成,早生贵子!”“……你们尽管在这儿笑着罢,还怕你们没有这一日?”昌阳公主才上了一层面脂,闻言顿时飞起一片霞色,轻嗔道。云州取笑完了却又盯着那钵面脂问樊若儿:“樊尚宫,既然这麝香有……有那样的作用,为什么不早日换掉?平素用着怕也有影响吧?”“回阿家的话,这却是不会的。”樊若儿止住动作对她道,“面脂之中以杏仁等物为重,麝香只加少许,哪怕长久的用着对身子其实害处也不大,不然从玄宗皇帝时至今,宫中多少妃嫔贵主用着此物,每年也赐下许多给臣下,却也不见用了此物的人家子嗣稀少。妾身特特做了这一钵却还是昌阳公主所提。”麝香虽是名贵香料,却也有活血通经并催产之效,因此宫闱之中用起来十分慎重,昌阳公主一心一意爱慕着崔风物,自然希望能够进门之后便能为他诞下子嗣,哪怕太真红玉膏已经在本朝用了好几代,她究竟不放心,连那么一点点麝香也不肯接受,非要另做一份没有的来用,当真是用心良苦了。按着梦唐梳妆的顺序,面脂之后便是敷粉,宫中所用的粉皆是精挑细选而成,既轻又透,白皙如雪,樊若儿不愧是王子节亲自推荐来的人,敷粉的手法巧妙而仔细,不多时便将昌阳面、颈、手上都拍上一层均匀的铅粉,连下颔与耳后都未放过。这时候复取出胭脂来,昌阳自己挑了丹色,樊若儿便将其他暂时放到一边,以指尖轻轻挑出少许,让修绢取了少许水来化开,轻拍在昌阳两颊,原本雪白的面色上顿时染了一层明朗的丹红之色,状如飞霞,与铅粉相映,娇艳欲滴。接着樊若儿取了一支螺子黛开始作眉妆,螺子黛极为珍贵,便是宫中也不是人人得用,多半要以铜黛补充,它描出来的眉青黛深远,色泽历久不褪,而颜色令人回味。根据昌阳的脸型与她今日所要佩带的公主冠冕,樊若儿替她描了细长柔婉的青黛眉。旁边修联觑着时机呈上了花钿盒,樊若儿左挑右选,最后择了比翼之形的翠钿,呵开背后鱼胶,端正的贴住了昌阳眉心,见昌阳对镜端详后点了点头,樊若儿使个眼色,修联放下了花钿盒,另捧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来,樊若儿在里面挑了半晌,对昌阳道:“阿家请笑一笑。”昌阳知道这是要点面靥,便转过头来,对她嫣然一笑,两颊上梨涡顿现,樊若儿趁机将一双飞鹤形状的面靥贴上笑涡之处,这面靥却是鹤子草所制,这种草生长在岭南之地,采之曝晒成干后,形状犹如飞鹤,鹤翅尾足,栩栩如生,被发现后,便被当成了面靥来用。面靥点罢,轮到了斜红,樊若儿复开诸色胭脂,挑了比丹色略深一色的彤色,这回却不用清水化开来用了,而是直接以指代笔,沾取了在昌阳眉后描绘起来,随着她指尖缓缓移动,一丛缠枝藤纹渐渐呈现,却是葡萄缠枝——意喻子孙绵延,正合了昌阳的心意。最后取了绛色胭脂在昌阳唇上晕出了圣檀心的模样,如此,妆容才成。按本朝制度,公主下降皆需戴礼冠,所以发式上面反而不必太过操心,只需注意不至于戴不上冠冕便可。东平三人看着樊若儿上完妆,已经用去了足足两个多时辰,这时候却没了兴趣,而这段时间中她们在宫外各府中的堂表姊妹也有几人进来相陪了,尤其是齐王妃到来后,元秀便觑了个机会向外走去。她才到含冰殿门处,身后就传来云州的声音低叫道:“九姐等我一等!”“你也出来啦?”元秀惊讶的问道。“都看了这么久了,坐在里面怪无趣的,人也多,反正有三嫂在那里招呼,缺不了咱们两个。”云州道,“九姐,咱们到外边坐一坐罢。”元秀也是为此才出来的,笑着道:“可不能走远,一会崔风物来了,还得去为难他呢。”“崔风物名满长安,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区区几首催妆诗、却扇诗还难得住他?”云州俨然对崔风物极有信心,元秀正要打趣她,却听她接着道,“就算为难得了,咱们也只能做做样子呀,若不然惹恼了七姐,咱们可是担待不起!”说着以袖掩口,促狭的笑了起来。“你就站在这里说七姐的闲话吧,回头叫她殿里人听着了去告诉七姐,有你好看。”元秀看了眼不远处忍笑的宫女提醒道。云州把头一扬:“今儿我才不怕,七姐刚打扮好,还在梳发,还没更衣,我就不信她能穿那么一身沉重的礼服再来寻我的不是——我这身就够重的了。”“七姐今儿自是不寻你麻烦,不过等你下降的时候她可就惦记好了。”元秀朝她眨了眨眼,姊妹两个正说着话,她们站在殿上高处,却看到了殿下有一群人正在兴致盎然的聚集在一起,云州注意着看了几眼,便拿扇子一指:“那个小郎君看着眼生,这时候在宫里,莫不是二姐的长子?”元秀顺着她指的看了看,笑道:“你眼力真好,我刚才若不是近前看到他想起了年前见过一回尉迟朴和,差点没认出来!”“其他几个我都认识。”云州轻笑道,“二姐也太贤惠了些,咱们好歹是金枝玉叶,她平日里侍奉舅姑足够精心,如今七姐下降竟也不回来——九姐你不知道,原本,七姐因为二姐与驸马和睦,又生得子女双全,兼之身体素来安康,还打算请二姐今日替她张罗一二,想沾一沾二姐的福气呢!结果到头来却只有咱们的外甥跑了过来!”元秀微微一哂,见左右除了两人的贴身宫女外没有其他人,便低声道:“五嫂已经足够贴心,没见到这会,都托词未至吗?再者七姐的亲嫂子、咱们三嫂不是来了?”昌阳公主一心求子,王氏虽然贵为皇后,却至今无所出,为了照拂这个小姑的心情,如今也避着没过来瞧她梳妆,有皇后打头,一干妃嫔皆是有样学样,连有子的赵芳仪并曹才人都没有出这个风头,而是请了已有一子的齐王妃代劳——如此忍让恩宠,无非为了即将而来的风雨汹汹,而不使人说皇家情薄罢了,元秀嘴角的笑容不易察觉的僵了僵,不知道此刻在铜镜前笑得心满意足的昌阳,过了今日可还能如此高兴?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罅隙渐更新时间:2012-5-15 7:47:01 本章字数:3951翌日,元秀在晌午后去了紫宸殿,她才过了前朝与后宫相隔的宫墙之门,就看到丰淳的辇车迎面而来,鱼烃揭起了车帘,丰淳有点惊讶道:“九娘是要去寻我?”“五哥。”元秀开门见山道,“大娘惧夏之症甚是严重,如今七姐婚礼也过了,我想带她去山上别院小住。”丰淳问道:“哪里的别院?”“听说母后在终南山中留了几处别院,我前日已经问过大娘,使了人去其中一间打扫。”元秀道,“五哥准了我罢?”丰淳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却皱眉道:“山间不比宫中,你去了须听大娘的话,不可随意走动乱跑。”“五哥只管当我是三岁孩童。”元秀嗔了他一句,趁机道,“五哥既然不放心,不如派些禁军陪我同去?”丰淳自然不会不答应,吩咐鱼烃道:“你去传袁别鹤!”元秀说完了来意,也懒得打听他要去哪一殿歇息,笑嘻嘻的谢了恩,径自回珠镜殿去了,不多时,外面采紫便进来禀告,说是鱼烃陪了一个禁军统军在外求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藕荷色镂纱半臂并牙色底掐金绣鹊鸟栖花诃子及六幅湘水裙,问采蓝道:“我鬓发可乱?”采蓝端详她几眼,肯定的摇了摇头,元秀便对采紫道:“传他们进来吧。”鱼烃带着袁别鹤进了殿,礼毕,躬身道:“阿家,这位是神策统军袁别鹤,字双凫,阿家欲往终南山中避暑,大家特遣袁统军负责阿家戍卫,未知阿家意下如何?”丰淳派来的人,元秀当然放心,她打量了几眼袁别鹤,见他气度沉稳,目光坚毅,男儿阳刚之气十足,微微颔首,吩咐赐座,道:“有劳袁统军了!”袁别鹤忙起身道:“此乃末将份内之事,不敢当贵主之言。”“不知袁统军打算带多少人随本宫去终南山?”元秀有些苦恼道,“本宫原本没想到带禁军,只打算带着珠镜殿的侍卫前去,所以着人打扫的别院地方并不大,总共也才住不了多少人,统军可要费心挑选些身手好的同去才是。”袁别鹤沉吟了下,道:“不知贵主这边大概会去多少人?末将也好决定人数。”“本宫并乳母,以及采蓝、采绿是肯定要去的。”元秀打量了下殿中,道,“既然会在别院小住,采橙自也要去,另外于文融过去跑一跑腿,霍蔚年纪大些,山路恐怕崎岖,便与采紫一道留守殿中吧。除了这些人,另外会带几个粗使之人,当然,侍卫也会带上几个,袁统军以为如何?”“贵主使人准备的别院可住几人?”袁别鹤复问。元秀思忖了下:“约可住百人不到。”“既然如此,末将带精锐禁军五什同去,不知贵主觉得可好?”袁别鹤略作思索便道。五什也就是五十人,元秀眉心微蹙,原本薛氏说离了长安就不太平时她还将信将疑,毕竟天子脚下,如今长安又是这般歌舞升平繁华恣意,她几次去清忘观并乐游原上也是极妥当的……假如袁别鹤不是在小题大做的话,看来京畿附近竟也不靖吗?但是转念一想,元秀却又想到,如果真的不太平,丰淳又怎会许她去终南?对于行军布阵元秀半点不懂,她也懒得多想,丰淳叫袁别鹤过来也只是为了让她认个脸,记住了袁别鹤的模样,她端起了茶,淡淡笑道:“一切有劳统军了!”袁别鹤见状,自是识趣的拱手告退,鱼烃与他一起出了殿,才离开珠镜殿不久,便笑眯眯的恭喜他道:“统军晋升之期指日可待,奴在这里先恭喜了!”“谢鱼监吉言!”袁别鹤虽然是平民出身,性情也偏沉稳,但从东宫一个寻常侍卫做到了神策统军,也不是不知趣知情之人,他知道长安禁军如云,丰淳偏偏点了他去护送元秀公主至终南山小住,不仅仅是因为元秀乃丰淳胞妹,而他是丰淳心腹的缘故,更多的却是为了送他一份功劳,以得到继续提拔他的借口——从肃宗皇帝起,神策军的军权逐渐落进了宦官之手,如今神策军拱卫着大明宫,里面听从邱逢祥的却有相当一部分,丰淳当然更需要如袁别鹤这样出身东宫的军官为他与邱逢祥争权。只是神策军拱卫长安,如今关中宁靖,就算哪里有什么匪报,也断然没有叫禁军直接冲上去的道理,因此自袁别鹤做到统军后,升迁顿时停滞了下来,这会丰淳是为了帮助他在神策军中尽早掌握军权,故意送这一份功劳了。袁别鹤正在心潮起伏之间,却听鱼烃含笑低声道:“今儿这事,说起来也是凑巧,阿家与大家竟是不谋而合了!”“还请鱼监指点!”袁别鹤听出他的意思,不动声色的塞了一对银铤进鱼烃袖子,鱼烃拢在袖中的手掂量了一下银铤分量,方笑着道:“阿家的乳母薛娘子,非但有尚仪之衔,实际上身份俨然是大家与阿家之小姨,这一点,统军想必也有耳闻?”袁别鹤谨慎道:“末将确实听说过红衣薛娘子之名。”“薛尚仪素有惧夏之症,阿家说是去避暑,其实多半是为了尚仪。”鱼烃微笑道,“不过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主要还是近日长安之事太过烦扰,大家心疼阿家年幼,打算让阿家独自往骊山一行,不过阿家既然想到了终南山,那里比骊山近,只是到底不及行宫安全,统军还是要多多用心,万万不可让阿家有什么闪失才好!”袁别鹤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道谢,这时候两人却已经走到了快要分手的地方,鱼烃含笑和他告别,忽然道:“终南山中别院距离长安不远,快马一日可往返数次。”袁别鹤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立刻道:“鱼监放心,贵主既然是去避暑的,末将绝不让长安喧嚣打扰了贵主!”目送鱼烃远去,袁别鹤目光闪了闪,长安喧扰,如今长安城中还有什么能比任秋之案更喧扰的呢?丰淳在这个时候送元秀公主去终南避暑,虽然有薛尚仪这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但归根到底是怕元秀被人纠缠,元秀乃是公主,深居宫中,能够纠缠她的人……他心中暗惊,下意识的攥紧了拳——今上,终于要对皇室动手了么?关中五月末的天空在晴朗时万里无云,高远空阔,然而这样的时候,却有一场风雨将至,于不动声色之间。……………………………………………………………………………………………………珠镜殿中正为元秀将离宫至别院小住匆忙准备时,修政坊内,贺怀年依在榻上,皱眉看着面前的鸽信,师如意一袭青衫,踞坐他下首,面色凝重。室中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一身彩衣的碧翘拿跳脱挽住了袖子,正翘着擦了鲜艳凤仙花汁的十指,姿势优美的替他们斟着茶水。“师先生以为此事该如何是好?”沉默半晌,贺怀年将碧翘斟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却压根没尝出好坏,沉声问道。碧翘素来最擅撒娇,当即嗔了他一眼,但发现贺怀年根本没留意自己时,立刻识趣的退到了一边,动作轻盈,周身环佩都没发出什么轻响。师如意叹了口气,反问道:“此事与大郎可有关系?”贺怀年面上露出一丝怒色,指了指自己的腿,冷笑道:“某若是痊愈,头一件事倒确实想去砸了迷神阁,不过齐王与某有何冤仇,某何至于去对付他的私生之子?”“燕九怀与迷神阁的关系只有我等知晓些许,大部分人都以为迷神阁与平康坊里其他的馆阁一样,无非是教坊司下面的一家阁子罢了。”师如意一边思索一边道,“只是探丸郎再怎么小心,咱们都知道了,没理由长安这边的望族一无所知,宫里那一位更不必说。无论如何,大郎腿伤至今未愈,最上面的那些人,总是因为大郎与迷神阁之间有仇,而且大郎没有立刻去寻迷神阁的麻烦,所以现在任秋之案发生在迷神阁,难免会有人怀疑,是我等谋划了此事,欲皆齐王之手,对付迷神阁!”贺怀年皱眉:“当初不寻迷神阁还不是因为……”他说到此处愤然住了口——他是绝对不会承认那日燕九怀夤夜而来,毫无征兆的一剑,若不是他运气不错,恰好夏侯浮白在侧及时救了他一命,事后回想起来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冷汗就止不住的往下落,他知道自己不同于贺夷简——后者是魏博节度使的独生爱子,哪怕他身边没有夏侯浮白,谁也不敢明着杀了他!而贺怀年却只是养子,养子与独子一字之差,地位与重要性却天差地别,不敢杀贺夷简的人,或者杀不了有夏侯浮白贴身保护的贺夷简的人,未必没有胆子并实力来杀他出气!说到底,贺之方派他陪贺夷简前来长安,一方面是为了在自己亲子不在河北时,同样不给贺怀年培养势力的机会;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替贺夷简引开一部分敌意——哪怕是长安,如今也不敢冒着逼河北与长安拼死一战的危险,对贺夷简怎么样,因此有心想给河北颜色看,又怕对贺夷简下手会引起贺之方强烈反应的那些人,自然而然的,就会将目标放在了贺怀年身上——燕九怀那一剑,不就是个例子?否则他既然能够神鬼不觉的潜入了府邸之内,难道还寻不到夏侯浮白不在附近的时候,刺杀自己?贺怀年知道,自己此刻之所以还能够活生生的躺在这里养伤,不是因为夏侯浮白,而是因为燕九怀本来的意思,也只是要给河北一个警告,削一削贺之方的面子……而不是杀了他。但赤丸魁首的那一剑委实惊心动魄,惊心动魄到了哪怕贺怀年猜出对方并无杀意,也亲眼看到燕九怀带伤远遁,并且知道此人与迷神阁关系匪浅,却在事后借口养病,假装忘记了上迷神阁寻仇……燕九怀是探丸郎中的赤丸魁首,探丸郎设三色弹丸,探赤者主刺武将,燕九怀也许是其中翘楚,但探黑丸者呢?梦唐的武将自然是骑射.精湛,但文官又何尝拉不得弓上不得马?何况文官身旁难道没有侍卫了吗?贺怀年自认自己只有一条命,他可不想拿去试探迷神阁与探丸郎究竟有多深的关系,而长安探丸郎中又究竟有多少足以如燕九怀一样能够潜入府邸来击杀自己的高手?没想到,因为他一时的胆怯,现在任秋之案一出,各方却因此将他也怀疑了进去。其他几处的怀疑也就罢了,贺怀年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知道哪怕没有燕九怀的刺杀,此案既然涉及到了挑唆皇室不和,长安中人也少不得要怀疑到河北。但……现在连贺之方都亲笔书信来询问他与此事究竟有没有关系了……虽然信上写着是让他和贺夷简都收敛些,但贺怀年依旧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养父对自己那一丝若有意若无意的怀疑。这个认知让他眼中阴霾渐渐弥漫。“六郎今日是不是又去原上了?”贺怀年忽然抬起头,问道。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紫阁别院更新时间:2012-5-15 7:47:01 本章字数:2432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是本朝王摩诘为终南山所写之句,山在京兆万年县之南五十里处,本朝习惯称其为太一山,又因它横亘关中之南,也称南山。此山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关中大山,除太行外,当属此山。山中丽肌秀姿,千峰碧屏、深谷幽雅,素有仙都与洞天之冠的美誉。所谓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如此祥瑞之地,更有昔年楚康王时尹喜于山中结庐观星,守关中而待老子,得道德经五千言,成文始真人,使楼观为天下道林张本之地,本朝定鼎之后,于山上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建文始、三清、玄门祖殿,并紫云衍庆楼并景阳楼等,供奉香火无断。因宗圣宫的缘故,终南山的别院多半建在了主峰之外的地方,文华太后所留的几处别院固然是郭家兴盛之时置办下来的,但也不例外。元秀使人打扫出来的这座,处紫阁峰,峰峻挺拔,青翠如玉,晴日可眺瀑布,如琼玉飞溅、霰雪纷纷。山路崎岖,哪怕元秀乘着肩舆,到了别院前也感到一阵疲惫。她下了舆,抬头便见别院上高悬着一匾,上书紫阁别院四字,不由微微一笑,道:“这地方的名字是谁起得?倒真会偷懒,紫阁峰上的别院,就叫做紫阁别院?”却听薛氏在后面语气古怪道:“这是你四舅舅起的。”元秀顿时一愣。一干人自不能站在院外这么下去,院门其实早就开了,早先被派过来洒扫的并原本在这里看守院子的下人早已装束齐整,分两列垂手在门前相迎,此刻觑着机会上来行礼,元秀道了个免字,吩咐采蓝留下为众人分派住处,自己却与薛氏并采绿随着别院中人的引领入内。这别院因建在山间,采取的乃是因势而为之法,主人所居的正房自在最高处,中间楼阁掩映在绿树之间,因山势高于平地,暑气全无,衣袂飘飘之间,只觉遍体清凉,薛氏从半山起就恢复了精神,这会沿途看着精神越发抖擞,不用别院中人的介绍,如数家珍的为元秀指点院中景物,一草一木,居然都有来历。元秀惊讶道:“大娘来过这里?”“当初你母后并几位姨母长大,婚事还没定的时候,阿耶就打算每人在这儿预备一所避暑的别院,派人跑遍了终南山,圭峰山这一带风景最好,主要是下面那里的高冠瀑布,是本朝岑嘉州诗称‘岸口悬飞瀑,半空白皑皑。喷壁四时雨,傍村终日雷’的所在,所以就在紫阁、大顶、凌云、罗汉诸峰上边选址建起别院来,当然也不只是女郎们有,郎君们也是委屈不了他们的。”薛氏面露追忆之色,悠悠道,“你外祖父家也是本朝望族,赠与子女的别院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你四舅舅为人挑剔,所以向你外祖父请求他的这所要自己做主来建,你外祖父允了他,这座紫阁别院,是他亲自筹划设计,里面一草一木都是他亲自指挥安置的。”元秀奇道:“那为何……为何……”“为何这会到了你们兄妹手里,而不是被抄没?”薛氏反问道,“只因这儿才做好,你母后就被赐婚先帝,你四舅舅与你母后感情极深,便将这座别院送给了她做嫁妆,后来么,你母后西去,这儿自是留给你们了。”文华太后甍逝的时候,元秀年方三岁,说是三岁,实岁不过两岁,别说外家,就是生母也只是本能的依恋,自己那些毫无印象的外祖并舅父,实在提不起慕孺之心。如今提到郭家之人,看着薛氏悲恸,她却只有讷讷,岔开了话题道:“这么说大娘在这儿也应该有别院了?”薛氏虽然只是郭家的养女,但从她素常的言谈举止可知郭家待她着实是亲厚的,完全是当成了嫡亲的女儿来看待,以郭家当时的兴盛,区区一座避暑的别院,郭家的女儿们有,也断然不会亏待了她。薛氏轻描淡写道:“阿耶是也为我准备了,但后来被我送了人。”元秀不由一怔,郭家族没的时候,薛氏已经出嫁,别院虽然是郭家给的嫁妆,但按照唐律,出嫁之女不承父家之罪,连同嫁妆也不在查抄之内,那座别院只要列在了薛氏的陪嫁之中,便不至于被查抄,实际上,元秀如今也不是没有嫡亲的姨母在世,只不过一个随夫被流放到了岭南道,一个在江州随子谋生,都是在郭家倾覆之后再也没有回过长安的。这两个尚在世的姨母并薛氏的别院,照常而言,应都还在。以薛氏对郭守的父女之情,怎会将郭守亲自为她准备的嫁妆送人?正想着却听身旁别院引路的总管好容易寻到了机会插话,殷勤道:“贵主请看,前面就是贵主在别院的居住之处,不知贵主可还满意?”元秀闻言抬头看去,却见几级青石阶梯上,两旁茂密的湘妃竹林簇拥了一条可容三人并行的鹅卵石小径通往了一个月洞门。这管事所指的正是门内。进了门眼前豁然一亮,但见旁边粉墙下凿出一条小溪潺潺流淌,看水流的方向却是从院内向外竹林而去,管事介绍道:“这是山顶引来的活水,此处为别院之中最高之地,因此水先从此处通过,再向下汇聚入湖。”因别院随山势而建,这时候她们回身眺望,可从茂密的枝叶之中看到别院中间正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中间植了水生草木,茭白之物,可泛轻舟,当真是一派江南风情。循溪往上,却不见巍峨端方的建筑,只有依在山势上的数间竹楼,精致可爱,皆是架空了半层。管事见元秀面色诧异,道:“贵主,这是南诏那边的楼阁样式,因山间虽然清凉,但夜晚湿气却重,虫豸丛生,因此采用这样的样式,可避蚊虫不说,也不易让湿气入骨,虽然瞧着不及我梦唐的屋子气度好,但避暑时偶然住一住,却也是别有趣味,贵主不妨进去瞧一瞧,若还不愿意,旁边也是有明堂样式的住处的,只是比此处略矮一些。”元秀年少,正好事的时候,虽然未见过南诏的吊脚竹楼因此面色讶异,但听了管事的说明,却饶有兴趣的点了点头:“既然是四舅舅的心血,因母后当初赐婚为太子妃才肯转赠,必定有特别之处,不必换了,本宫今晚就住这里试试!”………………………………………………………………………………………………………………………………昨天我糊涂了,青要山是在洛阳附近,主要是几年前写个短篇考据的小说,查这两个的资料查太多次,印象深刻,一下子就记差了。还好今天忽然醒悟过来……擦汗……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风急雨更新时间:2012-5-16 7:47:28 本章字数:4680南诏之地多山林,其地气候又炎热,瘴疠蛇虫层出不穷,久而久之,便出现了吊脚楼,这种楼阁与梦唐的房屋相去甚远,它们惯常依山而建,以木柱撑起上下两层,这样一是因为山间平地稀少,为着节约平地的缘故,另一重原因却是为避虫避潮,架空的房屋便于通风,且干燥防潮,人居其中免受风毒湿毒之苦。下层因有楼阁在上遮掩,能够避雨,也可用来关一些牲畜并堆放杂物,可谓是物尽其用。郭守第四子郭桐亲自建成的这座紫阁别院里的吊脚楼虽然是描摹自南诏,却又有所不同——在南诏,吊脚楼常用的木材优选椿树或紫树,前者不易生虫,而且根茎皆可入药,能燥湿清热、还可消炎止血,后者结构致密,质地坚硬,而且这两种木材谐音“春”“子”,所谓春常大、子孙旺,口彩吉祥。郭桐亲自督促工匠建成的这几座却皆选了竹为材料,以牡竹为柱,翠竹为墙,旁边还栽着一小片梨竹玩赏。吊空的竹楼下多半只有一片融融碧草,想是因为被竹楼挡住了日照的缘故,有几处兀自还留着水珠儿,也不知道是露珠,还是别院的人撒上去的——打算做为元秀住处的那一间竹楼下,偏巧正是山顶引来的那条溪流曲折绕过,可见几尾锦彩游鱼在其中来回逡巡。管事请元秀登楼,在竹梯前脱去丝履,只着锦袜拾步而上,但觉足底阵阵清凉,周身都是一畅,上得楼去,先是一道环绕竹楼的回廊,管事道:“回贵主,听说在南诏那边,这一圈却叫做走栏。”走栏外侧临空之处设着鹅颈也似的美人靠,修竹韧性极强,弯曲出来的曲线优美而曼妙,这样的夏日,即使没有山风时过,看着那边浓淡不一的碧色也觉得靠坐上去是舒服的。楼前竹门后还挂了一张细竹编织的竹帘,整个楼上散发出淡淡的竹香清气,元秀偶然一瞥,却见四周墙上、头顶竹梁,皆雕琢了如芙蓉、双鲤、祥云等吉祥的图案,哪怕是无人注意的角落,也皆都用尽了心思。这座竹楼虽然只得这么一层可以住人,却分前后三进,左右也各三排,足以容纳元秀与随身的宫女。四周的坐卧之具都是竹制,甚至连净面的盆都是细竹编成,再刷一层桐油堵住疏漏之处,大约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里面先盛了半满的水,居然点滴不渗,管事注意到元秀的打量,忙道:“这些都是别院库中原本存着的,因从前无人来住,所以一直不曾取出,这回接到了贵主要来的消息,才都搬了出来,贵主莫要瞧竹色陈旧了些,却都是新的。”一行人进了给元秀准备的寝室,这一间比经过之处都要大一些,向着山顶的方向并相对的地方都开了窗,其中山顶方向还有一扇小门。房中放着一张宽大的竹床,牡竹床柱上,悬挂着色如烟罗的软帐,竹床不远处靠窗的地方,另设了竹案、竹榻,角落另有一张琴台。采绿好奇的推开了向着山顶的小门,去到外面走栏,不多时便兴冲冲的折了回来对元秀道:“阿家去外面瞧一瞧,郭四郎当真是个妙人儿!”元秀被她说得起了好奇心,问那管事道:“外面是什么?”那管事也凑趣,并不戳穿采绿所见之景,只神秘一笑道:“还请贵主移步,一望便知。”出了那扇小门,元秀不禁哎哟一声——门后走栏、美人靠都与楼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原本以为楼下小溪只是流淌而过,却不想,在楼后稍高之处,竟筑了一道水坝,堵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恰恰可供楼中人靠在那排美人靠上,临水照影。来自山顶的水清澈见底,池中种得却不是常见的茭白、芙蓉之类,而是色泽深碧的睡莲,此刻刚过晌午,有开有闭,颜色红白交错,时见藕色,叶片却俱是一色的油碧透亮,那种绿当真是绿进了人心里去,莲叶田田之间,依稀可见游鱼之影,池边一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垂柳悠然而立,枝条长得拖到水面,引鱼群争而噬咬,再往上,却见枝叶茂密、草木葳蕤,只见一条青石铺砌的曲径在其中若隐若现了。峰上的风带着远远近近的草木之气自四面八方吹来,直灌入袍袖之底,明明烈阳高照,这时候却一点也不觉得炎热,薛氏在旁深深吐了口气,这一番旅途劳顿,却因为山间暑气难至,显得精神奕奕。元秀站在栏杆边低头看了半晌自己的倒影,叹道:“还换什么地方?这会我就觉得行宫也未必有这里好了。”“九娘就是贪图新鲜。”薛氏听到她这么说忍不住调侃道,“是谁连着几年从华清宫回长安时都一步三回头,当初还缠着先帝要把那边的温泉都带走的?”她说的却是元秀小时候的事情了,骊山自古就以汤泉出名,本朝为了避暑,自太宗皇帝时就在骊山北麓建起离宫,初名汤泉宫,天宝六年改名华清宫。玄宗皇帝尤其喜幸此处,甚至有几年还携贵妃在离宫长住。自安史之乱后,颇有一段时间因朝政动荡,华清宫人久不见圣颜,但宪宗皇帝继位后,励精图治,每年倒有余暇率六宫及百官前去避暑。元秀作为宪宗皇帝膝下唯一嫡女,又由后来代掌后宫的王惠妃亲自抚养,宪宗每每携人往骊山避暑,总也少不了她一份,因她当时年幼不能久泡温泉,偏生元秀天性喜水,薛氏盯她盯得很紧,所以有次伏日结束,秋风乍起,圣驾将回长安时,恰好召众子女至御前奏对,宪宗皇帝见元秀小小年纪却面有郁色,惊讶之下便将她叫到身边询问,谁知道元秀张口就要他将汤泉搬一口去长安——当时左右有善谀者便提议不妨从骊山左近修筑暗渠引温泉水至大明宫中,也算是“搬运”过去了,只是被宪宗皇帝以劳民伤财阻止,另赐了一批珍宝之物给元秀以作安抚。华清宫是中规中矩的梦唐宫殿,自然不及这座紫阁别院新鲜,但要论舒服却是两者各有千秋了,元秀方才说离宫不及别院,无非是头一次见到吊脚竹楼这样的建筑新奇罢了。这会被薛氏说穿,却没来由的想起了宪宗皇帝,她这个父皇继位之后多半都在忙于政务,哪怕是她这个唯一的元后所出之女与他见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众子女里,要说宪宗最花过时间的除了做过太子的丰淳外,便是长女平津——平津出生时,宪宗皇帝还是太子,虽然怀宗皇帝久不问政事,但当时的宪宗还是有比较多的时间去逗弄女儿的。等元秀出生时,宪宗已经立丰淳为太子,在这种情况下,宪宗不遗余力的培养着帝国新的继承人,对女儿们就更加顾不上了,除了年节及大典的宴会上,平素也只有王惠妃侍寝前,元秀可以被问上几句。而元秀记忆里,她到王惠妃身边时,似乎宪宗皇帝已经很少召王惠妃侍奉了……这些想起来,不免有些失神。等她醒悟过来时,却正听见采绿拍手叫好道:“……既然如此,别院中可有钓杆么?”只听别院的管事笑着道:“钓杆自是有的,其实在别院里钓着都是放养下去的彩鲤,虽然好看,肉质究竟不及山涧所出,高冠瀑布下的野鱼却是鲜美无比,因贵主今日到,昨夜仆特使人去那里设网抓了几条,以瀑布下潭水养在厨下,贵主可要尝一尝?”元秀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她们在路上用了从大明宫带出来的点心,饿倒是不饿,见旁边采绿渴望的看着自己,不由扑哧一笑,道:“那么就盛些汤来看看。”那管事忙答应一声,趁机退了下去。因元秀来前就告诉他们会自己带足伺候的人手,不必另外预备仆妇,管事走后,元秀回到正厅坐下,又叫薛氏与采绿也不必拘礼,都坐下来歇息一二,便觉得周围一片幽静,偶尔漏进一两声鹊鸟虫鸣,说不出的空寂之感。采绿四下里看着,却被她发现了方才几人都没留意的厅上中堂,龙飞凤舞,忍不住抬起头来辨认着,元秀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正是一幅竹之十德,她忍不住问薛氏:“大娘,我那四舅舅,可是看过典籍中记载的汉武帝时甘泉祠宫?”“阿家,那是什么?”采绿好奇的问道。“甘泉祠宫也是竹造。”元秀解释了一句,“其实今日这样的晴朗之日,居于竹楼只觉得清爽,这种楼阁,本该风雨飞雪之中入住,才能感觉到其中的疏朗轩举——尤其急雨击檐若促弦、密雪飘窗似碎玉,最能助兴!”薛氏望了望窗外天色,不觉笑了起来:“九娘当真是有福之人,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采绿还以为她是说管事已经将鱼汤取来了,谁知道却是楼中渐渐暗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飞来乌云聚集,处在山峰之上望去,仿佛四面八方的雷云向着峰顶聚集,山风越发的大了起来,走栏下麻绳串成的几挂竹片,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就要下雨了。而且看势头,不会太小。“幸亏咱们已经到了。”薛氏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由衷的庆幸道,终南山的山路一向都是被称为崎岖的,何况紫阁峰也不在主峰上,宗圣宫那边有皇家不惜人力物力开辟的朝圣山路,可容帝辇上下,紫阁峰这边,即使当初在这儿建别院的是其时还富贵权势犹如烈火烹油般的郭家,山路上边也是勉强能容肩舆。若是在途中遇见了大雨,道路滑.湿,抬着肩舆的人一旦失手事情可就大了。山雨一向就急,管事陪着采蓝及几名宫女拎着食盒、披着蓑衣进楼时,刚才还明媚的天色此刻已经是阴沉密布,豆子大的雨点儿像是同时撒到了竹楼檐上,外面是哗啦一声,头顶却是脆声丁冬不绝。采绿已经从旁寻到了火石,在正厅点了四盏宫灯,这才能够看得清楚。采蓝把蓑衣递给她,先将食盒小心的放到旁边,解了蓑衣后,元秀见她要行礼,摆手道:“袁别鹤那边可安排好了?”“袁统军并禁军都安置了地方,别院里早先就备好了饭,他们郎君不比咱们女郎,路上虽然用过干粮,这会却又加了一餐。”采蓝鬓发有几处已经被雨濡.湿,贴在颊上,她笑着掠开,边将食盒放上来边道,“许是冲着终南山里新鲜的饭食?”“这么说除了鱼还有旁的?”采蓝笑着道:“好阿家,还怕这边的管事委屈了你么?你瞧一瞧!”却见食盒打开,一阵诱人的香气立刻传开,正中秘色瓷坛里恰是一下子慢火细煮的鱼汤,旁边四个小碟,皆是山中独有的野菜,收拾得清爽宜人,薛氏拿帕子替元秀擦拭了手,采绿替她各样都布上,元秀尝过之后,头一句却是:“这不是采橙做的。”“采橙这会才认识了庖下的路。”采蓝笑着接口,“阿家若是吃不惯,晚膳时候想必就是她做的了。”元秀慢条斯理的又伸了几箸,才道:“也还可以。”听她这么说了,旁边的管事才松了口气,赔笑道:“这些菜是拙荆所作,怠慢贵主了!”“哦?你们夫妇就是此处管事了?”元秀这才想起来问他,“为何是你引本宫到此处,而不是令妻?”“拙荆面容有瑕,不敢污了贵主眼目。”那管事躬身道。元秀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只道:“你叫什么?”“仆是……郭旁。”管事低头道。元秀点了点头,紫阁别院是文华太后陪嫁,守在此处的原本就该是郭家人,这座别院虽然花了郭桐多年心血,谁能想到建成之后居然到此刻才有她头一个正经的主人来住,想来是当初郭氏族没后,这里因属于文华太后陪嫁没动,这郭旁倒是一直守到了此刻。不过看他年纪,却也不过四五十岁,如今做着一座别院的总管,也是合情合理,但放到了文华太后出嫁时,仿佛年轻了点。元秀复问道:“你可是后来的总管?”“贵主好眼力。”郭旁道,“别院头一任总管正是家父,因年老才使仆代任。”元秀见自从管事通了名身旁的薛氏就有点恍惚,她心念转了转:“是么?那他可还在别院内?”“回贵主,家父年迈,不堪山路往来,所以仆几年前将之送往长安赁屋而居了。”“哦?”元秀也没露出什么失望之色,放下了调羹道,“汤煮的不错。”听她这么一说,采绿忙进内去取了银铤出来代元秀行赏。郭旁接了致谢后却不立刻离开,而是收进袖子,垂手问:“贵主,别院中人虽然不多,到底也有五六个人……”原本他们这些人多年守在此处,元秀来了,按理头一件事就是出来见主人,不过元秀不耐烦这些,都叫采蓝去处置了,这会郭旁又提起,她懒洋洋的道:“有什么事你自与采蓝说就是。”采蓝在旁欠了欠身:“今日有劳郭总管了。”这就是不想特别接见别院中人了,郭旁识趣的不再提起,拱手道:“蓝娘子客气,这些都是仆等份内之事。”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卢二十五娘更新时间:2012-5-16 7:47:28 本章字数:4283山雨来的快,到了晚间便转为淅沥,在竹楼内听起来其声如磬如缶,翌日醒来,但见山色空蒙,四周草木尤其的新鲜,翠色欲滴。采蓝采绿按时进来伺候,元秀懒洋洋的起了身,让她们商量着梳了垂练双髻,不饰珠翠,只像上回在乐游原上一样缚以彩缎,净面之后,取螺子黛描了眉,点了一滴唇脂,便算作装扮好了。如此换上了杏子黄底掐丝绣鹊诃子,下系粉绶银泥藕丝裙,外面松松的罩上了牙白撒绣翠色如意纹的半臂,腰间束着秋香色厚缎松纹玉勾带,薛氏在旁端详片刻,道:“虽然俏丽,但身为帝女究竟太素了些,在珠镜殿倒是无妨,这里是别院,就算不顾及着郭旁这几人,禁军瞧见了也难免失了气势,到底还是加些首饰的好。”薛氏这么说了,采蓝、采绿自然无不应从,当下打开银鎏金神兽宝相花纹银盒取了一只赤金嵌多宝项圈,这只项圈通体赤金打造,飞凤盘牡丹的精金底座上以黑曜石嵌出一双栩栩如生的凤凰眼眸,又以黄晶石并红宝石嵌成火炼金丹之形,凤凰周身却是分层以青金石、碧松石、紫水晶、玛瑙等,华贵非常。在项圈最下面,还挂着一块两寸大小的藏蜂琥珀。但见微褐的琥珀内一只蜂儿须翅俱全,俨然随时振翅可飞。接着又取了一对包金兽首白玉镯子,这对镯子是文华太后所留,玉色无瑕,纯净剔透,如冰如雪,接头处却包着纯金打成了兽首张口相衔之状,上一回燕九怀在长安街道上不请自入马车后,头一眼就盯住了它不放。元秀这会看到这对镯子想起此事,嘴角不由撇了撇。等薛氏满意了,元秀便迫不及待的吩咐采绿去取弓来:“乐游原上游人太多,猎物太少,咱们既然到了终南山里,可不能只顾避暑……”她还没高兴完,便见采蓝和采绿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阿家,这会还在下雨呢!”元秀顿时大为失望,雨天弓弦松弛,这是常识,走到窗边去看,果然,外面飘着牛毛也似的丝雨,她还当是晨起天色尚且朦胧,却不想是雨至此未停。薛氏见她失望,笑着在旁建议道:“阿家用过早膳后,不如先在别院里转一转,到了明日若天晴了,自可出去射猎。”到紫阁别院来,固然最初是为了薛氏惧夏的缘故,就元秀自己,却还是为了射猎,这会被薛氏劝了一番,才振作精神,道:“这别院也不很大,我看也没什么可瞧的,不如先在附近转一转,看一看地形。”见她一门心思还是放在了射猎上,薛氏也不阻拦,只是叮嘱道:“我还有些没缓过来,你去请袁统军带人陪你看,别院附近自然是没有什么猛兽的,但这时候蛇虫已经出没,再者雨天地上潮湿,别滑到了。”元秀便道:“我穿朝靴出去就是。”商议罢了,采蓝摆上早膳,元秀用过,召了袁别鹤过来,说想在别院附近走一走,袁别鹤便点了两人并自己亲自陪同,这时候长安暑气已经满室,山间却是一派的宜人。元秀将采蓝留在别院陪薛氏,自己只带了采绿替她打着伞,袁别鹤三人却着了蓑衣,山林之间独有的清新终究胜过雨后泥泞带来的不便。元秀不知不觉,带头向峰顶攀缘而去。转过了一座山石,采绿因手酸换了一把,却听元秀轻咦了一声,但见前方衣袂飘飘,两个秀丽的女婢簇拥着一个乌衣女郎恰好下山来。紫阁峰上不只紫阁别院一座,元秀自是清楚,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出来就遇见了其他人,那乌衣女郎居高临下,也恰好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朝她友好的笑了笑。这主仆三人看起来十分潇洒,手中连伞也没有一柄,就这么冒着细雨气定神闲的负手下山,元秀心下羡慕,也朝她点了点头,略略侧身让出路来。那乌衣女郎嘴角更上勾了些,微微颔首致谢,目光掠过元秀身后之人,在其中一名禁军身上顿了一顿,但很快收了回去。两方就此擦身而过,等那乌衣女郎走远了,袁别鹤方前趋两步,在元秀身后低声道:“贵主,方才那女郎好像是卢家的二十五娘。”“风仪很是出色。”元秀随口道,那卢二十五娘并不如她见过的崔舒窈般艳丽多姿,但方才冒雨信步的姿态既洒脱又自在,却是别有一种魅力,让人瞧见了顿生亲近之心。这么想着,她心里倒是对这卢二十五娘有些好感,随口问下去:“这紫阁峰上总共有多少别院?这会别院里都住了人吗?”“回贵主,紫阁峰如今一共有四座别院,其中除了贵主所居的紫阁别院,另有卢家的东来庭、博陵崔家的一座望雪小筑,以及赵郡李家的绿园。”袁别鹤显然为此行做足了准备,此刻听元秀问起,张口就答,“卢家二十五娘似乎是在重五之后就搬过来的,一直住到了现在,听说这位女郎极喜终南风景,每年都会过来住上一住,另外不久前,李家绿园也有两位女郎住了进去,只是那两位女郎是李家哪两位却不清楚。”这样边聊着紫阁峰边上了峰顶,但见山风鼓荡衣襟,似乎随时可以乘风而去,心中块垒豁然而消,元秀闭目感受半晌,指着脚底一处茫茫所在,问道:“那里就是高冠瀑布吗?”袁别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片刻,点头道:“贵主说的是。”“听说山间凡有水处,总能寻觅到猎物的踪迹,待明日天晴了,先去水边找一找。”元秀摩拳擦掌的说道。采绿好奇道:“山顶这里也有水源,阿家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山顶就这么大,何况此峰多建别院,那些凶猛些的兽类定然早早就被惊走了,有什么意思?”元秀迎着山风畅想道,“早先在原上时所见最大的猎物才不过是麂子,听说终南山深一些的地方是连大虫都有的。”闻言袁别鹤还好,他点过来保护元秀的两名禁军对望一眼,眼神都很无奈——元秀从原上射猎,每次回来都是走重玄门,他们恰都是北衙禁军,就算不至于天天在城门上戍卫,元秀时常经过,次数多了,总也能碰到一两回,对这位贵主的箭技,单从她随从所携带的猎物上就能有个谱。何况以袁别鹤特意挑选出来随身保护元秀的禁军的实力而言,想看不出那些猎物中箭之处都难——这位贵主怕是单独猎头鹿都有难度,如今居然想着猎虎?!其中一名禁军嘴唇开合,对同伴做了几个口型,他的同伴琢磨了一下,差点笑出了声。恰在这时候元秀转过了身,见他笑容诡异,好奇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那名禁军吓了一跳,赶紧肃容道:“回贵主,末将见四周层风激荡,与峰下暑热全然不同,因此怡然而悦!”他方才那笑容和怡然半点都不搭边,倒像是听到了什么促狭之话,元秀怀疑的看了看他,但也没想到这两人是为了自己觊觎山中猛兽因而背后取笑,便没追究下去,那名禁军松了口气,趁元秀收回视线,立刻朝同伴挥了挥拳——被袁别鹤回身狠狠瞪了一眼。如此在山顶逡巡了半晌,元秀又亲自摘了几颗野果,方施施然回到了别院中。才进院门,却见迎面一个黄黑相间的物事扑了过来,元秀不及躲闪,对方一头撞在她裙上,立刻,粉绶银泥之上,沾了一团泥水。元秀低头一看,却是错金——她既然打着到山间避暑也不放下练习箭技的主意,自然也不会把错金落在宫里。错金这时候已经接近半岁了,毛色之间的界线越发鲜明,它本就是林中之物,才进终南地界就在车中兴奋起来,元秀早上出去时没有带上它,如今也不知道它在别院里面胡闹了些什么,一身又是泥又是水,也就头上还能够看出点儿原本的毛色。元秀一手提着裙子蹲下来抓过它耳朵打量了几眼,问道:“如今是谁在看着它?”“回阿家,奴仿佛记得是锦梳。”采绿在旁小心的说道,锦梳是比她们采字辈次一等的宫女,平素很是用心,也不知道今儿怎么把错金弄成了这个样子。元秀听了倒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站起身来,吩咐道:“叫她过来把错金带去洗干净了。”待她回到竹楼里换下脏了的裙子,与薛氏说了半晌峰顶见闻,正提到了卢家二十五娘:“……后来袁统军说了,我才知道卢家也有别院在这儿,那是他们家的二十五娘,容貌虽然比不上崔舒窈,但举止却极为大方,也不知道当初五嫂办樱桃宴时,有没有把她也叫上,若叫上的话,怎也没聘进宫?我瞧她做正一品的三夫人之位也是够的……”正说到了这里,坐在走栏上做着针线的采蓝忽然收了手中之物进来禀告道:“阿家,锦梳带错金过来请罪。”薛氏还不知道错金之事,便问:“她请什么罪?”“我方才从外面回来,看到错金满身泥水的扑上来,方才那裙子上的印子可不就是这么弄的?”元秀倒也没生气,慢条斯理的解释,“问了采绿,错金平时是锦梳看着的,当时她人还不在附近,便叫她把错金洗干净了过来,打算问一问。”薛氏哦了一声,元秀复道:“叫她进来。”锦梳年方双十,头上梳着盘桓髻,身穿绀青色绣更深一色翠纹的夏衫,下面配着一条绿罗裙,腕上带着一对镂花银镯,容长脸儿,面相敦厚老实,她手里抱着错金,已经洗得干净,连皮毛都拿帕子擦得干了,正舒服的拿爪子搭在锦梳腕上,眯着眼懒洋洋的摇着尾巴,似乎嗅到了元秀的气息,在锦梳俯身行礼时趁机跳了下来,娴熟的爬到元秀膝上磨蹭讨好。元秀伸手握拳,在错金头上敲了一下,让它安静下来,方问锦梳:“刚才是怎么回事?”锦梳服侍元秀也有几年了,还是头一回出差错被元秀亲自抓到,虽然知道元秀待身边人不坏,此刻也有些紧张,小声道:“回阿家,奴方才在竹林里看到了竹荪,便想替阿家午膳添一道菜肴,将错金放到了房间里就去寻了,谁想才寻了三四个,就听说错金跑出去冲撞了阿家。”“在别院里面本也没什么,不过既然分派了你看着错金,你便该明白什么才是本分,庖厨的事情自有采橙做主,你看到竹荪想替本宫添菜用心是好的,但却因此耽搁了为本宫做的事,却反而还不如那些把自己事情做好的人。”元秀皱眉道。锦梳自知理亏,屈膝道:“奴知罪!”元秀才从峰顶下来,心情不错,随口敲打了她几句,见她已经知道了教训,便不再斥责,只道:“错金先留在这里,你且下去吧。”锦梳一惊,但见元秀没再看自己,这才含着泪出去了,惟独采蓝采绿常在元秀身边明白了她的意思,送锦梳出了门,压低了嗓子道:“你哭什么?幸亏阿家逗着错金没有瞧见——阿家只是想与错金玩一会罢了,又不是不要你照顾了!”楼内薛氏在元秀处置此事时一直不言,此刻见她打发了锦梳,才道:“就要摆上午膳来了,你留它下来做什么?”“明日若是晴天,我当带它一起出猎,想一想还是放身边吧。”元秀捏了捏错金的爪子,遗憾道,“锦梳究竟只是宫女,我只说把错金洗干净了带过来,大娘你瞧这么一会,连香粉都扑了一层,错金这会这么点大,人家还当我是养只猫玩呢!这样下去哪里还能指望它在秋狩里帮忙?”元秀摸着错金油光水亮的皮毛,郁闷的道。薛氏摇着头:“照我说方才也不必叫锦梳带去洗干净,猞猁生长林中,沾染些尘土才更便于隐藏身形,你既然也知道是要它协助狩猎而不是养在闺阁里戏玩,原也不必怎么使人照料它。”“回头把锦梳另派差事罢,这错金往后交于文融看拂一下就是。”元秀想了想,叫进采蓝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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