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高材生。”“说不上。”“啥说不上。第一名嘛。艇长恨的就是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为什么?”“他自己不是。他说你们瞧不起他,尤其是你。”“这是从何说起?”“他就是个球人。谁也拗不过他那个脾性。三个政委都跟他合不来。光棍不吃眼前亏。”江白不想同他谈下去了。“谢谢你,赵亮。”“不客气。说实话,大家都觉得你不赖,我才跟你说这么几句。你甭让艇长知道,他知道了,我也没日子过了。”既然是这样……江白想,他还跟崔东山谈什么呢?是崔东山心态不正常。是他给了自己小鞋穿并且还在给自己小鞋穿!心胸狭窄的是崔东山,有错的也是崔东山。应当是崔东山来找他谈,伤害别人的人应当先向被伤害者道歉!他不去找崔东山谈! 怨气、轻蔑、敌意如同雨后的苔藓,在心灵的台阶上大片大片地疯长起来。上级要来检查卫生了。江白注意到,每次上级机关来人检查什么,艇长总是十分紧张,也总是越发怒气冲天。“这次是总部来人检查卫生,各舱室分工负责,一点秕漏都不能出!……一舱负责楼道,二舱负责卫生区,航海舱负责楼上楼下的厕所!……”崔东山在队列前大声说。航海舱的艇员们都偷偷望着江白。后者明白他和艇长之间的“死结”让大家也跟着吃苦了。他忍着。队伍解散后他就带着自己的人打扫全艇的厕所。崔东山一次次跑过来检查,十分挑剔。“便池!……要擦拭得一尘不染!一尘不染你懂吗?”江白不吭气,让冲洗便池的张海走开,自己蹲下去擦洗。他擦得十分认真。整整干了一上午。崔东山最后检查了一通,没有说什么,走了。这就是说,他也终于满意了。说好了检查团下午来,却没有来。晚饭前,崔东山走过来:“代理航海长,你们派人守住楼上楼下所有的厕所,别让任何人进去!”江白觉得事情越来越荒唐。而且,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艇长--”崔东山已经走了。江白的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去吃饭,我在这里给他看厕所!”他对赵亮他们说。别人都去吃饭了,江白在一楼厕所门前搬了个凳子坐下。他要让这种荒唐的事越发荒唐。他在潜艇学校苦读四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来到9009艇,给崔东山看厕所吗?晚饭结束了。艇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到艇上。竟没有人真地走进厕所,大家纷纷地去支队机关大楼里拉屎。崔东山走出来,立在自己门口,看看江白和大伙儿,脸上难得地现出一丝笑容。“行,继续保持!”他不知是对江白还是对别的什么人大声说。江白坐在厕所门口不动。他觉得自己正被艇长拿来“示众”。你是潜艇学校的高材生,可我还是叫你给我看厕所!他正在受到考验。他要经得起这个考验!你叫我看厕所,我就看厕所!第二天早上,他又早早起来,坐在厕所门前。“很好!”早操回来,崔东山说。检查团上午要来。9点钟,赵亮急匆匆地从码头跑过来,神情慌乱。“不好了不好了!”“怎么啦?”“吃坏了肚子!”江白本能地给他让开厕所门。赵亮进去了。检查团也来了。一个中校推开厕所门,跨进去又窜出来,两手捂住鼻子!“咋啦?咋啦?”崔东山瞪着眼珠子跑过来。赵亮提着没系好的水兵裤跑出来。检查团走后,9009艇的卫生得了个“差”。崔东山气炸了肺。“艇上有些干部,职务还是代理的,干的那叫啥子工作?叫他守个厕所门他都守不住,还以为自己了不起!还谁也看不上!……你一个学生官,刚出校门,有啥子了不起?说轻了你是不负责,说重了你是有意毁坏艇上的荣誉!”在全艇军官大会上,他不点名地大骂了江白半个小时,唾味乱飞。江白终于没有忍住,他猛地站起来。“艇长,你干嘛不点我的名?!”崔东山的眼珠子瞪大了。“还用我点名吗,你自己不是站起来了吗?!”江白脸色发青,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艇长,你要是想要会守厕所的航海长,最好请潜艇学校专门为9009艇培养一个,这门课--我没学过!”崔东山七窍生烟。“你……你竟敢当面顶撞我?……你有啥子了不起?你损害了艇上的荣誉,还这么蛮横,我领导不了你了,你找人领导你去!”他会也不开了,脚步山响地走出会议室,到支队汇报去了。几天后,支队干部科长来到9009艇,专门找江白谈话。“江白同志,你要注意呢呢!崔东山同志虽说没进过军校,可他在专业和指挥上还是有一套的,不然四年前我们也不会让他当艇长!你还年轻,刚出校门,有些事情还不懂,我要告诉你,一个人不知道尊重领导,在部队是没有前途的!”江白原来还想做一点解释。听完这番话,一点解释也不想做了。“你怎么不说话?”干部科长感觉到了他的沉默,脸红了,问。“你要我说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嘛!”科长不大的眼睛睁得很大。“你这个代理航海长,你怎么这么骄傲?你这种脾气是不行的!”他生气地站起来,走了。江白过了很久很久才让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在L城潜艇基地净遇到这样一种人?!一个星期六的黄昏,艇长到支队去开紧急会议。他走到隔壁的鱼雷舱去,将平时除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外很少来往的鱼雷长高梁叫了出来。“走,散步去。”两人走到码头上。残阳半照着军港的水面。水面上有很大一片像是被血染红了。他心里已经埋藏了那么多问题,要向这个比他早到一年、平日沉默不语、只是常在嘴角露出一丝模糊不清的微笑的校友请教。“高梁,你告诉我,为什么艇长要给我小鞋穿?”高梁不回答。“为什么他会问我是不是犯了错误或者毕业成绩不好,才到了9009艇?”高梁望着海面上如血的晚霞。他的回答令江白吃了一惊。“因为他看不起你。”“看不起我?”“他不是因为你不行才看不起你或者怀疑你,而是因为他看不起这条艇。你到这条艇上来,当然要被他看不起。”“他看不起这条艇?”“对。他也看不起自己。于是也就看不起我们这些被分到9009艇来的潜校学员。”“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高梁似乎不想痛痛快快地回答。江白诚恳地望着他。“话说起来就长了。……因为十九年前发生的一场海难。”“海难?”“对。一条潜艇沉没了。”中国潜艇史上仅有的几次海难一瞬间内全被江白回忆起来。“你说的是哪一次潜艇海难?”“197×年×月×日,中国的王牌潜艇4809号在郑和水道失事。艇长东方瀚海遇难。”“东方瀚海?”“对,就是这个东方瀚海,严重违犯基地指挥所命令,擅自更改航线去探测郑和水道,造成了艇毁人亡。”“……这与艇长看不起9009艇有什么关系?”“9009艇前身就是4809艇。因为那场海难,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条艇一直没有翻过身来。”“没有翻身是什么意思?”“十九年了,从这条艇上,没有提拔过一个比艇长更大的干部,甚至也没土生土长出来一个艇长。”“崔艇长也不是9009艇自己培养的?”“不是。崔东山当兵不在这条艇,是别的艇派来的。他在这条艇干了四年,先后跟三任政委合作,没有一个政委不是过渡一下就安排转业了。那些和他一批当上艇长的人,有的已当支队长了,可他还是个艇长!”高梁没有再说下去。江白沉默。高梁的话信息量太大。他还不能一下子将自己十分尊敬的东方瀚海和高梁口中的东方瀚海看做一个人。虽然他明白他们是同一个人。“即使是出过事故,为什么这条艇--其实不是一条艇,而是一个集体--就长期不能翻身呢?”他问高梁。高梁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出过事故,别人没出过事故。和平时期没有仗打,出没出过事故就成了衡量一个战斗集体优劣的主要标准。一条长期背着事故包袱的潜艇就像一个被悲哀和歧视压迫着的人,你不可能不生出自卑心理,在别人面前再也直不起腰来。于是,它也就真地没有直起腰来。”“……。”“你长期直不起腰来,你就成了后进单位。一个单位越是长期后进,上级越会对你失去信心,越不会给你派来有能力的干部,因为反正你是个后进单位,搞不好的。这样,你就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想翻身也不容易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呆在这样一个单位,他自己老想着提升却上不去,心理上就就不能不发生一点变异。他会无缘无故地对这条艇上的一切--包括分来的潜校学员--产生怀疑。”江白长时间地望着高梁的眼睛。“你是说崔艇长有点自虐而虐人的心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高梁说,“有一件事你要注意,这个人并不是对你真有什么恶感,他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找一个排解怒气的目标。去年他的目标是我,今年换成了你。”高梁停顿了一忽儿。“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老崔已经打了转业报告。他不是不想干,是想用这种方法向领导显示他的不满。”“会有效吗?”“据我所知,支队对他这么做并不满意。9009艇是个后进艇,他是个后进艇的艇长,上级怎么会提拔他?”“他也是这条艇的受害者?”“这么说也可以。”清凉的海风从军港的出口处刮过来,江白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他从心里感激高梁,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精神上一点也不感到轻松。6苦闷的日子开始了。操课、吃饭、睡觉、值更、出海训练……日子一天天过去,单调而且重复。后来他想:主要是平凡,自己忍受不了平凡。无论是他与艇长之间的“死结”,也无论他被认为是今年分配到支队来的潜校学员中最差的一个,更无论在这个被人认为是长期后进的艇里,他发觉不但艇长,其实动力长徐有常、鱼雷长高梁也在想法子离开--前者要求转业,后者要求调离,--他正在经历的都是平凡。他看得清楚,事实上,不论是崔东山还是他和高梁,在这条艇上干下去都是没有远大前程的。 而他在毕业之际,不,在潜校学习的四年间,憧憬和相信自己将会在毕业之后拥有的却是另一种充满激情、欢乐、冒险、创造的生活,是与一生事业密切相关的生活,一种虽然普通却能使自己施展才干、想象力、实现非凡抱负的生活。他今天经历的、得到的、拥有的生活甚至不能称之为平凡。平凡这个词内涵着纯净和透明,他今天在9009艇的生活只能称之为平庸。一种平庸的生活是什么境界?它不仅平淡无奇,在某种意义上,还显得丑陋、沉闷、品格低下、没有希望,没有幻想和激情。……回头想在Y城的日子,他觉得它遥远而不可个及。那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它是春春的,透明的,朝气蓬勃的,充满热烈的情感、冲动、欢乐和梦想,如同晴朗的清晨的海面,新鲜,明丽,阳光普照,天空蔚蓝,白色的雾气披散在山野里,轻纱一般曼妙动人。那时的自己就像一滴纯净的海水,随着阳光升起而闪光,随着海波起伏而激荡,随着气旋而上升,随着雾气盘桓在山野,化成晶莹的露珠,挂上一片青葱的草叶,依然纯净、晶莹、明亮。从Y城带来的、海韵帮他绑扎好的那一捆书原封不动地放在艇上的小仓库里,最初是没有读书的环境,后来是没有了读书的心境。他现在才明白,读书也需要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充满信心,而他现在失去了这份信心。还有,哪怕只是想到读书,他也会重新忆起那位Y城的姑娘。他越是不让自己思念她,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思念的痛苦。海韵回来了,在他内心充满失望、孤独和痛苦的时刻,而他却已毫无保留地失去了她。所有的思念与回忆都是过去式的,无法唤回也不想唤回。离开海韵的理由之一是他想过一种平凡的和自由的生活,要独自经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得到了,但这生活和命运的内容却是他没想到的。它们不但让他认不出了自己的面目,还最后一次在内心里拉远了他与海韵的距离,让他从内心深处再次失去了她。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出自己生存的境界,并用它来衡量自己和别人的距离。在Y城时,即使家庭背景不同,他仍然觉得他与海韵的交往是平等的,他不但不会感到自卑,相反多少还会有点男性的和军人的优越感;今天,他的生活成了这样一幅图画,再回头看那位Y城海滨别墅里的姑娘,一种自卑感就油然从他心灵深处生出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它存在着……到L城后,他曾下过决心,为了不再妨碍海韵和他自己的生活,他不再给她写信。到达9009艇后,他只给她写了一张明信片。他这样做,是想从一开始就把关系彻底变淡,日后能一点点地把最后一线联系也结束掉(现在不行,他这里还借有他的一捆书呢)。他觉得这不管对她还是对他都好。收到他的明信片后,海韵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也只回了一张明信片,向他问好,并说他带走的书读完了,还可以写信来,她这里仍有一些他没有读过、也许愿意一读的书。她没有写一句缠绵的或者可以理解为缠绵的话。就是这张明信片,让他觉得自己和海韵的最后一点感情关系结束了。心灵的伤口仍在悄悄流血,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海韵没有关系。他需要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包括爱情。朦朦胧胧的,江白明白他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新生活,他正在穿越平凡或者平庸之网,走进一条由无数他深感陌生的场景构成的隧道,就像夜晚的湾尾街,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一片喧嚣。他虽然厌恶它,不能真正理解它,却必须从这些场景中走过去。至于走向何方,前方存在着什么风景,他一无所知,知道的仅仅是自己走进了平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真地走出这平庸。另一个直觉是:无论是坏还是好,它都已成了他的命运本身海韵再次被她淡忘了。平庸的日子里的尘土将伤口遮盖了,那不是愈合,仅仅是遮盖。不过在他这也无所谓了。他要走自己的路,他已经不能不走。他只有自己的路可走了。内心的目光悄悄地投向远方。青春和生命不会满足于平庸和沉闷,它的不竭的热情在军营内受到遏制,便会奋勇地越过篱笆,到别处去展开自己的视野,开辟新的天地。深秋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江白跟高梁一起走上了湾尾街。每个星期,只有星期六晚上可以自由活动。除了崔东山带他来“熟悉社情”的一次,他再没有于夜晚来过湾尾街,他本能地不喜欢这条街。但是高梁邀请他去,呆在营房里又那么郁闷,他就去了。八月傍晚的风从海上吹来。湾尾街上和繁华与喧闹一如旧日。“高梁,咱们回吧。”走到那家被崔东山称之为“湾尾街第一炮台”的海滨桑拿馆,江白站住了,说。“为什么不敢往前走走呢?……我们就这么虚弱?”高梁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说,“再说了,这里的迎客小姐再厉害,听说经常有拉客的事情发生,可她们是不会来拉你和我的!”“为什么?”江白一惊。高梁无声地笑了。走上湾尾街,平日沉默持重的他突然整个儿放松了,活跃起来。“不是怕你犯错误。她们不来找你我,是因为知道我们一个月挣多少钱,知道你拿不出足够的钱付账!”江白大笑起来。就是这一刻,一直控制着他的紧张情绪消失了。“那就走!”他大声说。人群越来越拥挤。他们已走进了湾尾街最热闹的地段。在一家不大的酒楼前,高梁停住了,目光投向楼门前站立的一位姑娘。“江白,瞧,就是她!”“谁?”“卡门。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人家都叫她卡门。”“卡门?”“每隔几个月湾尾街上就要换一朵当红的‘街花’,这一阵子的‘街花’就是这个卡门!”“街花?”“意思是最红的‘炮台’。‘炮台’你懂吗?”江白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没有因为听到这个词儿而感到震惊。“懂!”“懂就好,”高梁笑一笑,“你可别小看这些‘街花’,听人说L城所有的大款,都在这些‘街花’手心里攥着哪!”“为什么?”“没读过德莱塞的《巨人》吗?那上面有句话说得恳切,大意是: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生活的轴心,世界就围绕着她们转哪……”江白的目光已经盯住了那个姑娘。最初这目光是讥讽的,不在意的,接着就变得专注了,虽然那一点讥讽和轻蔑并没消散。酒楼装饰成中式城楼样式的门廊里的灯光半明半暗,他只看到她穿着葱绿色软缎旗袍的细小苗条的身影,一点被剪短后烫得蓬蓬松松的头发半遮着的白白的脸。他没有再看下去。短短的一忽儿间,对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他们在注视她,灵巧地将身子转过来。这时,江白又在那张被短发半遮的白色的粉脸上看到了一只眼影涂得很重、目光幽幽、充满挑战意味的眼睛。“哈,两位海军军官!……老站在那儿看什么,想吃饭请进来嘛,光看肚子可是不会饱的!”她大声地、有点放肆地朝他们开了口。看得出来,她并不想招徕这两位顾客,她根本看不上他们,只想嘲笑他们对她的偷偷的凝视。她的话在对面一家酒家门廊下的迎客小姐中引起了笑声。高梁看了看江白。“人家骂咱们哪。她以为海军中尉兜里没钱。……咱们进去!”江白的勇气被鼓舞起来。“走!”两个人向酒楼走去。那位被高梁称为“卡门”的迎客小姐本已转过身去招呼别人,又转过身来。“喝,还真吃饭哈!没看出来。请进!”她仍然用那种嘲笑的、不信任的、看不起人的语气说道,目光在披散到脸上的短发中间一闪一闪。高梁在前,江白在后,两个人走上酒店门前宽敞的水磨石台阶。“怎么样,小姐,害怕我们付不起钱吗?”走过“卡门”身边,高梁也嘲弄地说。“钱不钱的吧,那也得看你们点什么菜!”她快嘴快舌、一点也不让人地说,“两位里面请哈!” 灯火将她的半张脸在灵活的一转中贴近地闪现给他们。江白向她投去不在意的一瞥。那是半张被过多的脂粉涂得妖妖娆娆的女孩子的脸。半张没发育成熟的少女的美丽的脸。不仅是脸,整个体姿也清楚地表明她是一个没完全成熟的女孩子,至少介于成熟的姑娘与未成熟的少女之间。一米六五左右。身材单薄,匀称,腰身窄窄的旗袍使她曲线毕露。一个作家写到过,一些女人在她们生命的最有光彩的时刻,她们的容貌尤如梦中之花。 检验一个男人是否正常,只要让他在他面前走过一次就够了。如果他竟会对之无动于衷,你对他就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如同你生于内陆而第一次看到大海;或者你只看到过陆地边的大海而现在突然目睹到了远方的大洋;如同你已经习惯于平庸之作的眼睛猛然看到了一幅惊世骇俗的画图……你的眼睛立刻就睁大了,你的心不会意识到美和壮丽,而只会感到震惊甚至恐惧。造物者不该幻育出如此楚楚动人和完美得有些虚假的女子,就像它不该幻育出一朵鲜丽无比炫人眼目令人生疑的花。与这种令人暗自惊叹的艺术化的美同时存在于她周身的是另一种也许更为吸引人的东西:她的那点竭力要伪装成成熟的姑娘的不成熟,以及这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女孩子在深妆艳抹后表现出的不顾一切的大胆和一点模糊不清的无耻。不是她那脆弱的不成熟的生命所显示出来的无可挑剔的自然的美,而是后面这由她的目光、表情、语气显示出的不顾一切的大胆和无耻,让这个天生丽质光彩照人的少女身上的美变得格外惊心动魄。……他跟在高梁身后,与她擦身而过。浓浓的香粉气扑鼻而来。不知为什么,江白突然对她生出了强烈的厌恶的感情。她却用那只暴露在头发外面的眼睛仔细看了他们一眼。“请注意门槛啦哈!”江白走进了门槛,又站住。他不已不想注意她了,可是这最后一声招呼,却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假若说他最初没有注意到她那拿腔捏调的本地普通话里有一点怪怪的尾音,此刻他注意到了。她忽然将窈窕细瘦的腰身转向着街面的人流。动作是十分灵巧的。一朵在污浊中过早开放的花。她的年龄有多大?也许只有十七,也许二十五、六,这样的姑娘你是猜不出她们的准确年龄的。 可她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警动人心的尾音呢?一楼是散座。吧台前站着一队着同样颜色、款式旗袍的小姐。其中一个款款而来,个子高高的。“两位军官同志,谢谢你们的光临。楼上有包间和雅座。”“不,我们就在这里。”高梁老练地说。她将他们引到一张小小的、古色古香的方桌前,桌面和凳面全是上等的大理石。小姐手里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两份菜单。接着又变出一支笔、一个小本。“客人要用点儿什么?”江白打开菜单,高梁用手止住他。他手中的菜单根本就没打开。“两扎啤酒。红烧海螺,凉拌海蜇,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