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的女儿……他仔细端详着信封里夹寄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东方白雪像所有十九岁的美丽少女一样,青春、羞怯,迷人,有一双目光幽幽的、怨艾的、对整个世界充满猜疑和不信任的眼睛!东方的女儿应该有这样一双眼睛……十九年了,施连志的一封信又挑起了他对当初Y城基地给予遇难的4809艇的结论的怀疑。不,即使那个结论是正确的,今天是否还应坚持也值得怀疑。如果你能历史地看待一个人和一条潜艇,东方瀚海就应当被看成中国潜艇兵史上的一位明星式的英雄,而4809艇也应被看成是中国潜艇兵史上的功勋潜艇!更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心的还是东方的也是施连志夫妇的女儿。让他格外激动的是十九年前东方竟对他这样一个二十岁、交往不多的人给予了那么大的信任(虽然只是第二人选)。最大的遣憾是他已离开了首都。在L城基地,他能帮助施连志找回东方白雪吗?一个紧迫的问题是:东方的女儿、那个叫白雪的十九岁的高中生此时在哪里?她有可能到哪里去?东方瀚海没有亲人。他十六岁时就成了孤儿(处理4809艇的事故时他调查过),再说东方白雪恨他,他不可能去找他不存在的亲人。东方白雪可能去的地方也决不会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对她来说那此地方都太陌生。一个强烈的直觉是:东方白雪会去的地方不可能与她过去的生活没有联系,跟大海、海军没有关系,虽然她十分厌恶甚至憎恨它们。他说不出理由,可它相信这一直觉。可是他真能帮助施连志吗?天下这么大,就是与东方白雪的生活有联系的地方也那么多,在偌大一个中国寻找一个失踪的十九岁女孩,说成比大海捞针还难并不算夸张。另一个问题是:施老在绝望中给他写信时,真相信他能帮自己找回东方的女儿吗?不,施老写这封信是因为他不能不写这封信,女儿没有找到,他就不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那样对不起东方白雪,更对不起她的生身父母。也不能排除另一种情况:施老写信时,他和老伴可能都已明白,再也不会找回自己的也是东方的女儿了,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安慰和欺骗自己。朦胧入睡前,焦同的最后一个清醒的意念是:在首都虚度的十八年的光阴突然消失了,施老的一封信,已将他的今天和十八年前的岁月重新粘接起来,一丝缝隙也没有留下。半夜里,焦同醒了。涛声汹涌而急切,一种凄切的声音从深远的夜海中响起来,时断时续,不绝如缕,从夜半一直响彻到拂晓。那是东方瀚海的声音吗?一定要找到东方白雪。不是为着施连志,而是为了十九年前在郑和水道遇难的东方瀚海。十九年前,东方白雪因一场潜艇海难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十九年后,他不能还因这场海难再让东方瀚海失去自己的女儿!可是怎么去找?3L城潜艇基地司令员秦失站在办公室南向的一面高大的落地窗后面。司令员五十六岁了,个头不高,一套上白下蓝的呢质海军军服穿在身上,让人生出一种不堪其重的印象。在职的基地领导中,他的岁数不是最大,可脸上的皱褶和那种困顿的神情,加上一双似眯非眯的眼睛,却使他显得最为苍老。司令员的办公室位于基地办公楼的三层,很大,家俱却很少,一张写字台,一组沙发,几个书架,似乎只增添了房间的空旷。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后墙上那张巨幅L城全景区。如果可以把北方的Y城看成一只脑袋伸向大海喝水的巨龟,这座地处东南的沿海城市就可以被喻为一条侧卧在L海湾旁休眠的大鲵。大鲵的头在最西端,那是一座山,全市的制高点,又是市政府所在地;大鲵的身子由西向东做弓状弯曲,腹部紧贴着凹进大陆的半圆的海湾,越是接近大鲵的尾部,这身子就越细,L城的商业区、文化区、商港、渔港都在这里;大鲵的尾部由南方凸进来的一道小小海湾分为两叉,一叉东北,一叉西南。L城潜艇基地就座落在大鲵的两叉,傍着东北、南、西南两大一小三道海湾。下午五点钟。司令员的目光越过办公楼前波浪起伏的紫荆树冠,熟视无睹地望着南国高远寥廓的的天空下的碧蓝色的大海。军港历历在目。这样晴朗的十一月,即使不用望远镜,他也能看到锚泊在码头上的一个个潜艇的阵列。他意识到自己的心又微微激烈起来。一名参谋军官轻轻推开门进来,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司令员,他来了。”将军回过头来,目光猛然变得锐利了。“请进来吧。”参谋军官无声地退出去。他没有离开落地窗,但是他的全部体态,以及好像老也睡不醒的脸上出现的那种专注的表情,都能证明他已在等候客人了。门外有人喊一声:“报告!”“请进!”老人说。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海军中校走进来。司令员慢慢地转过身。“司令员,你好!”中年人举手敬礼。老人脸上现出一点类似讥讽的微笑。最初他站着不动,突然用敏捷得如同年轻人一样的步子向中年人走去,拉住了后者的手,握在自己不大的手掌里。“小焦啊。没想到你会来,你怎么搞的,到我这儿来干嘛。”客人爽朗地笑了。“司令员,我早就不是小焦了,今年我都四十了。”将军松开了他的手,做了个让他到沙发上坐的手势,自己慢慢走回到房间中部的写字台后面,坐下去。“再怎么说你也还是小焦。那一年我接你上艇,你才十六,头一夜就尿了炕,……你那个毛病,还是我用土办法给你治的哩!”他说着,眼睛里现出了许多模糊的亲切感和亮光。焦同在靠近落地窗的沙发里坐下,上体习惯地保持着标准的笔挺姿势。一时间他忽然想起这位老艇长当初是用什么土办法给他治疗尿炕的毛病了,脸微红一下,便恢复了镇静。世事如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司令员还记得此事,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温热。“司令员,我要提醒你,老是回忆过去,是衰老的表现。”他用一种嘲弄和自嘲的声调说,“今天我是来正式晋见你,请你安排我的工作。”老人用一双湿润的小眼睛久久地望着他。“你在北京呆得好好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岁数也不小了,怎么忽然想起要下战斗部队?”焦同迟疑着。他觉得此时将自己的真实情感说出来,并不合适。“在那里干得不好,想到你这里干。再说嘛,也想来看看老艇长。”“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不会为了看我才来L城。”“我在北京没有前途了,过一两年就要转业。想离开海军前再出几次海,过过潜艇瘾。”他停顿了一下,语言中多了一点玩笑意味,“再说了,到了你手下,瞧我干得好,说不定还会提拔我。”司令员一个人坐在那儿想:他绝对不会不知道我也就是L城基地的过渡性的司令员罢了。可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思想,只望了望对面沙发里的老部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你抽烟吧?……我这里有烟。我可是戒了好久了。你要抽就抽。”“不,谢谢,我也戒了。”焦同说。参谋军官进来,为他们送来茶水,退出去。“司令员,真没想到,Y城基地要建新的潜艇部队,你却被调到了L城。”焦同想起一件事,随口问道。司令员过早花白的眉毛颤一颤。他想你可不要提这件事啊,我虽然老,也是脆弱的啊。老人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缕微笑。“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可能上头觉得我老了呗。”客人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他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对头。“大嫂跟海韵也一起来了吗?”“没来。海韵是大学教师了,不愿再跟我这个老爸爸到处跑。闺女是妈的心肝,闺女不来,妈也没有来。”十九年前老在艇长身前身后打转转的那个黄毛丫头的样子被客人模糊地回忆起来,他笑了。“海韵多大了,有二十了吧?”女儿的话题让司令员的眉眼松活了。“二十一。……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你想问她有没有出嫁。”“我到底是她的一个叔叔,关心一下也是有权利的。”“还没有哪。”焦同突然觉得自己该告退了。司令员很忙。他来报到了,就够了。司令员不会同他谈重要的话题。他的工作安排是由基地党委决定的,干部部门会正式通知他。他从沙发里站起来,犹豫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封被他夹进日记本又取出来的信。“司令员,我这里有一件东西,你也许会感兴趣。”他快走几步,将信送到将军的写字台上。司令员脸上由怀旧引起的愉快的光泽褪下去了,神情立即变得严肃。他拿过信,动作迟缓地从一只小小眼镜盒里取出花镜,细心地看起来。焦同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他要等待的是将军对它的反应。老人把信看完了,摘下眼镜,抬起头来默默地望他,半晌才说:。“施连志同志信中说的事是有的。让他的女儿进海军军医学校是我还在Y城基地时让人去办的。……怎么成了这个结果?”一瞬间,焦同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信上写了。因为她是东方瀚海的女儿,因为东方艇长至今还蒙受着恶名。”将军的目光明亮和尖锐起来:“我宁愿说这个叫白雪的姑娘是施连志同志的女儿。”焦同起立,他的心跳得厉害了,目光因激动和愤慨而湿润,一时异常明亮。“司令员,为什么?就因为4809艇十九年前触礁沉没了吗?”“……。”“司令员,都过去十九年了,难道那种特殊年代为4809艇下的结论还不能改变吗?这些年来,当初Y城基地为4809艇做的结论一直没有真正说服我,我相信它也没有说服过你!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能眼看着东方艇长继续蒙受恶名吗?我们就这么心安吗?”司令员的面色微微涨红了。“焦同同志,你过份了!”他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当初L城基地为4809艇做的结论不正确呢?东方瀚海确实没经请示就改变了上级为4809艇规定的返航路线,这一改变又直接导致了潜艇的触礁和沉没。就是今天,一个艇长犯如此大的错误,也是不可能被宽恕的!”焦同并未因司令员的严厉而退缩。“我当然无法证明当初那个结论是错误的。但即使它是对的,十九年后我们还不能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那次海难吗?发生那次事故之前,东方瀚海曾率艇为我国潜艇部队开辟了一条又一条水下航道,即使他最后没经请示就去探测郑和水道,终于艇毁人亡,也同你率领我们4607艇屡次去开辟新航道一样,应当被看成是英雄行为!九十年代到底不再是七十年代,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改变那个旧结论,恢复东方瀚海中国潜艇英雄的本来面目!”司令员目光中闪烁出了怒火:“怎么恢复?……说他没有结婚,却留下一个女儿吗?”焦同严肃地长久地注视着司令员微微发红的眼睛,以一种坚韧和自尊的姿态起立,双脚后跟啪地一碰,举手敬礼。“司令员同志,我可以走了吗?”司令员低下头,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才抬起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暖的和略带讥讽的微笑。“怎么?……真要走了吗?”“对!”“不想跟老头儿多聊一会儿了?”焦同的心软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冲动。改变那个十九年来一直堵在心口的结论,司令员并没有这样的权力。写字台后面,将军慢慢地站起,眼睛里忽然有火花一闪,又熄灭了。他不自觉地换了一种轻松的、随便的语调,说:“焦同,……你提到东方瀚海,我忽然想起来……你干脆去9009艇吧,那条艇的政委已决定转业,艇长不大会管理部队,你到那里好好把工作抓一抓!”“9009艇?”“对。9009艇就是原来的4809艇。4809艇沉没后,它的艇员就接下了7324艇,前几年又接了9009艇。”一股温热的东西水一样在胸膛里涌动开了。焦同要求自己不动声色。“明白了,”他说,目光明亮,“司令员还有别的指示吗?”老人想起什么来,从写字台上拿起那封信,走到他跟前来放到他手中,然后望着他,目光里藏着一点困顿。“你的信你还拿走吧。……9009艇上有一个小伙子,叫江白,今年刚从潜艇学校毕业。到艇上后,你帮我注意一下他干得怎么样。”“这也是公事吗?”客人嘴角上浮出了一丝微笑,将自己带来的信放进口袋,敏感地问,同时也是为了在走前缓和一下与司令员之间有过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是公事,……怎么说呢,就当是我个人的私事吧。”司令员垂下目光,仿佛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好吧,我记住了。再见,司令员。”他又要举手敬礼,被司令员拉住了,握在手中,轻轻摇了摇,放下。“再见,焦同,好好干。有事来找我,别不来。”焦同眼里又闪烁起了湿润的亮光。“司令员,不会的。”他动情地说。客人走后司令员回到写字台后面,默默地站了很久。后来,他没有戴眼镜,拉开抽屉,取出了另外一封信。 信封和信纸的字迹是一样的。他又看了一遍,脸上现出痛苦和沉思的表情。参谋军官第三次走进来。“首长,下班了。”“好吧,你先走,我马上走。”老人稍显疲惫地说。夜里司令员办公室的灯光亮到很晚。将军处理完最后几份公文,又从抽屉里取出了那张女孩子的照片。他久久地辨认着,不是以某种遥远的记忆来印证照片上的姑娘,相反,是从这位漂亮的少女的照片里去回忆十九年来他一直没有忘怀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是的,是东方瀚海的女儿。”他喃喃地说,觉得眼睛湿润了。放下照片后将军沉沉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藤椅里,一动也不动。到了他这个年龄,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别人都不容易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了。司令员想:焦同来了,施连志的信也来了,他自己也早到了L城基地,领导着那个曾是4809艇的集体,于是东方瀚海,这个他当年的战友兼师长,他的鼓舞者和竞争者,也复活了,回到他的生命中来了。可是东方的女儿,这个叫白雪的姑娘,她在哪儿?!4……出发前的一夜江白睡得很不安稳。一直以为跟海韵分手后自己会彻底轻松下来,没想到离开了海山别墅,揪心的痛苦却刚刚开始。他真地与海韵分了手吗?从此之后,他们将形同陌路。他再也不属于她,她也永远不属于他了!海风强劲地扫过Y城,万万千千的木叶发出振人心魄的啸音。江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冲动起来。我为什么不去马路边的电话亭里给她打一个电话,收回自己说出的话?今晚她当然不一定住在海山别墅。……啊不,她今晚绝对会在那里,并且在等他的电话。难道没有一种极大的可能,她也在等待他反悔吗?可是……他给她说什么呢?她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却只强化了他离开的决心。现在再给她打电话,她不会突然对他心生厌恶吗?决定离开她,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如果自己反悔,以后他自己不会厌恶自己吗?……天亮了,他爬起来,到处寻找一件东西,他没有想过那是什么,却从生命深处明白它是那样珍贵,一旦失去了就无法寻觅。他跑过校园,跑过海滩,跑上了与海韵相识时攀登的一座断崖……这时起床号醒了。原来是沉沉一梦。头脑清醒了,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海韵。接着就乱忙起来,跟同行的五名学员一块往学校派来送他们的一辆中巴上装行李,吃早饭,与赶来送行的校长、系主任、老师、同学告别。中巴出了门一个学员又发现自己忘了什么,让车折转回来找,结果发现东西已在找开的行李中,又一次跟尚未离去的校长、老师、同学告别。中巴驶近8334艇停靠的码头时,距离开航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了。车子驶近码头时,江白忽然想到一件事:中巴驶上码头上时,他会突然在那里看到她!海韵为什么不会给他一个惊喜呢?海韵有可能这么做,她不想让他离开她! 他的心热起来:如果她来了,他一定对她说,我收回我的话!她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他说:到了L城就给我写信,别让我久等!放了暑假我去看你。阳光穿过车窗,剌痛了江白的眼。中巴绕了一个大圈,停在码头上。码头上人影寥寥。艇员们都上了艇。只有严艇长和政委还在码头上站着,一脸焦急。“哎呀,他们到底来了!”看见车子,严艇长半是高兴、半是埋怨地说。下车的一瞬间,码头上没有海韵。“怎么啦江白?你的脸色不对嘛!”严岳峰说。“没什么,头有点晕。”他含混地回答。“还没出发就头晕,这不好。”严艇长笑着说。江白不回答他的话,他转过脸去,向海湾那一边遥望。一种超真实的感觉是:他不是昨晚在海山别墅失去了海韵,而是今天在这座码头上失去了她!来送行的“水耗子”帮他把行李搬上艇,走回他身边。“想什么呢!”“想一个姑娘。”他一笑不笑地说,眼泪突然涌满了眼眶。他硬着心肠,让它们留在那里,直到干涸!“结束了!彻底结束了!……那就结束吧!”一个硬硬的声音在他心底说。三天后他们抵达L城基地,五个潜校毕业生上了岸,江白跟严艇长在码头上分手。“江白,好好干,祝你成功!”大胡子艇长热烈地同他握别,说。“谢谢!”江白感动地说。失去了海韵,他已经不让自己再想她了。可是今天又失去了这个长兄型的艇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变得异常空旷。又是一辆中巴把他们拉进了基地宾馆,住下来等待分配。以为会迅速分到艇上去,没想到竟等了半个月。L城以她独有的南国城市的秀丽多姿吸引着这位初来乍到的潜艇军官。江白满眼都是陌生而新奇的事物:高高低低的楼房鳞次栉比地座落在一面向海的山坡上的城市;一城操着他听不甚懂的本地方言的男女;三天两头丝绒般飘飞的细雨,摇曳多姿的紫荆花和大丽花,并不太好吃却让人赏心悦目的亚热带水果,万千船只串梭往来的商港,一张名唤《滨城日报》的小报……一个刚出校门的青年,内心又是那样空旷需要新的事物来填充,一旦到了一个全新的城市,生命兴趣的转移是很快的。江白开始只是觉得惊讶,渐渐地就喜欢上L城的一切,就像他当初喜欢Y城一样。南方的大海和天空也突然展开在他的面前了。原来海与海也并不相同。北方的海蓝得发乌,蓝得深厚而沉郁,就像北方男人神情严峻的脸,这南国的海则蓝得发绿,激情澎湃,活跃而喧哗,稍稍显得轻佻,如同南方男人脸上热情奔放的表情;北方海上的天空蓝得深邃而神秘,这里海上的天空却蓝得浅淡而坦白,更为高远和廓大。L城的阳光更强烈,空气更清新,人的眼睛也似乎更明亮。感受着新的城市和仿佛焕然一新的南国的大海和天空,年轻人的内心溢满了欢悦。“离开海韵并且离开Y城的决定是对的。那是一个理智的决定,而出发前想要收回那个决定的想法则纯粹是发疯。……我渴望着一种普通的、自由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就要开始了。我应当精神饱满地迎接它!”最后一次淡淡地想起海韵时,他在心里说。半个月后,他接到了命令:去基地所属二支队的9009艇报到,代理航海长。于是这天中午,他背着被包,顺着二支队营区中央的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穿过一大片摇曳着巨大叶片的椰树林,又绕过一片长满含羞草的绿地,找到了9009艇的艇员宿舍楼。一个值更的、臂上戴着红袖标的水兵走过来:“你找谁?”“请问这是9009艇吗?”江白说。“不错。你找谁?”“我来报到,想找艇长。”水兵眯细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行,你跟我来。”9009艇艇员宿舍是一座带外走廊的三层白色小楼。水兵走上一楼走廊,把江白引到艇长室。门开着。里面传出喧哗声。这是个星期天。江白注意到房间里有四个人正在打牌,上身都穿着背心,鼻子上贴着一张张纸条。他一眼就明白了谁是艇长。其他三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那个三十七八岁的人准是艇长无疑。艇长生得矮壮墩实,一张黑脸,两只略微向外暴突的大眼,散布着一些小疤拉的平坦的鼻尖上,贴着至少四张纸条。“报告艇长,有人找!”值更水兵在门外啪地一声立正,大声说。他的动作有意无意地包含了一些夸张和变形,让江白觉察到一种滑稽的效果。所有人都冲门口扭过头。艇长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谁找我?”他嗓门很大地问,目光落到江白身上江白一闪念间想到他也许并不觉得值更水兵的表现有什么可笑,随即这念头就消失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艇长同志,9009艇代理航海长江白前来报到!”他向前走一步,大声说。艇长定定地看了一秒钟,忽然将牌扔到茶几上,一把撕掉鼻子上的纸条,站起来。“猴子,你收拾一下!”他对跟他打对家的一个水兵说,目光迅速移向另外两个水兵,用生气的声调说,“你们,走吧!”两人朝江白笑一笑,扔下牌走了。那名被艇长称为“猴子”的水兵麻利地将散落在桌面和地下的牌收拾起来。“你也走!”艇长仍用那种生气的腔调对他说。“猴子”一闪身就消失在门外了,但还是回头冲江白友好地做了一个鬼脸。“再见!”将屋里人都赶走,艇长脸上那种愠怒的、仿佛因什么事而十分生气的神情并没有消失。他低下头,眼睛不看江白,说:“你,进来吧!”这位艇长不热情。江白又是一闪念间想道。他进了艇长室,放下背包。艇长用阴郁的、严厉的、有一点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叫个啥子?”他问。这人待他是不礼貌的。江白有点受不住了。在潜校,他听说过东方瀚海、秦失那样的艇长,实习时也见过8334艇严岳峰那样的艇长。这个艇长与他对艇长的所有记忆和理性认识都不相吻合。“江白。长江的江,白色的白。”他让自己保持着镇静,说。这时他又意识到艇长既没有跟他握手,也没请他坐。艇长皱了皱眉头,脸上一种新生的烦恼的神情浮上他的脸,仿佛这个名字让他不舒服。“你怎么到了这条艇?”这个问题更是不礼貌的,至少是不合理的。江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锋利了,他慢吞吞地说:“报告艇长,是基地分配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