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牧听他侃侃而谈,越来越是激动兴奋,几乎要手舞足蹈,这时猛地一拍桌子:“好,觉非,你尽管放手去做,我一定全力支持,要什么给什么。这支军队你要怎么选人都由你决定,咱们北蓟要别的或许没有,勇士却多得很,我们的贵族皆为勇将,部落全是精兵,耐寒暑,惯苦战,坚忍卓绝,悍不畏死,你尽管去训练,他们绝不会叫苦。”五十为了不引起南楚和西武的警惕,对宁觉非的敕封仍然没有对外公布。宁觉非一边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系统地加紧锻炼,一边提出了组建自己的特种部队的计划。为了纪念云深的父亲鹰王,并感激云深赠予的鹰刀,他将这支队伍命名为“鹰军”,初始建制为三万人。按照北蓟原来的军制,一王配一将,辖二十万人马,现在四王无人,便由四将分率。原来属神威将军和远威将军的四十万军队因为无人统率,一直由澹台牧代领,此时便一齐划归了宁觉非。虽未正式敕封,但他军中的将士们对他和他的马记忆深刻,不但立即服从他的领导与指挥,且很快便亲切地称他为“烈火将军”。宁觉非带上了已通过测试的云扬,开始了紧张的工作。除了整军备武之外,他在自己的军队和民间加紧招募合格的鹰军人选。为了不让其他两位大将军心中不快,他没有去他们的军中挑选。考试非常严格,项目繁多,但草原上长大的男儿个个剽悍英勇,一看招募榜文,便即上马,纷纷赶来。宁觉非在蓟都以北二百里处设置了营地,一时间拥挤不堪,晚上那些汉子便幕天席地,在营地外面露宿。皇榜上言明只在神威军、远威军和民间招募人选,这下却在天威和武威两军中炸开了锅。士兵和下级军官们纷纷闹将起来,说这不公平。天威将军澹台德沁和武威将军鲜于骥立时便沉不住气,从自己的防区快马加鞭赶回蓟都,直接冲进了宫,质问澹台牧,是不是看不起他们军中的将士。澹台牧自是心中窃喜,便召回了宁觉非,如此这般地说明了情况。宁觉非见过两位大将军后,看他们确实出于真心,愿意将自己军中最出色的将士都送到他的鹰军之中,当即笑着表示感谢,随即同意将招募范围扩展至全军。云深立刻便敏锐地察觉,宁觉非进行的这次招募活动在全国、全军之中引起了极大反响,起的作用已不仅仅是遴选人才了,它使军心民心得到极大振奋,不但是军队和民间的普通平民踊跃前来报名,便是达官贵族出身的年轻人也纷至沓来,甚至有女儿家骑了马赶来的。对所有报名的人,宁觉非都一视同仁,无论贵贱,无论男女,只要合格,全都录取,顿时在草原上引起轰动,不少豪爽的女子也从四面八方赶了来。有鉴于此,云深建议澹台牧立刻宣布对宁觉非的敕封,裨使全国军民振奋精神,以对抗即将来到的强敌。宁觉非没日没夜地连续工作,终于在半个月后结束了斟选工作,虽是精选了又精选,名额依然超出,总共录取了五万人。他打算训练半个月之后,淘汰一万人,再训练半个月,又淘汰一万人,留下的就真是精英中的精英了。这时,宫中颁发了明诏,宁觉非被封为神威大将军,统领神威、远威两军,封万户,赐骏马百匹,其余马牛羊十万头,并在蓟都敕造将军府。与此同时,民间已有流言开始广泛传颂,说这位少年将军天生神勇,其实是转世而来的战神,其胯下神驹“烈火”也是天马临凡,本就是战神的坐骑。这一人一马皆为天神赐予北蓟,护佑万民,开创盛世。不久,“神灵转世”之说甚嚣尘上,一时全国军民无不对“烈火将军”万分景仰。宁觉非倒不知这些传说,只是埋头一心工作。听宫中特使快马赶来,宣读了圣旨后,他回头问那位云深派来专门替他处理往来公文的师爷古英:“封万户是什么意思?”古英是位中年人,极其沉稳,已在云家呆了二十余年,对云深非常忠心,因而极得信任。他闻言笑道:“宁将军,这就是说,皇上送了一万户人家给您,他们以后世世代代都是您的家奴了,您想要他们怎么样都可以。”“什么?”宁觉非大惊。“我要那个做什么?不行,我不要。你帮我写份折子给陛下,替我推辞了。”古英只跟了他一个月,便已深知他的心性,这时笑着说:“君有赐,不敢辞。宁大将军,您还是收下的好。这是皇上首次赏您东西,您若立刻推辞,岂不让天下人笑话?皇家的脸面也都没有了。”宁觉非呆呆地想了一下,问他:“那……那一万户人家,不需要我去管理吧?”古英更觉好笑,连忙摇头:“不用,您只要到时候跟他们要人要东西就行。”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哦,那就好,不然才真是要了我的命。什么东西啊人啊的我都不要,就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好好过日子吧。”“好。”古英一脸赞赏,笑着点头。其实他们古家在云家已是数代为奴,他自己的身份也是云家的家奴,只是云深待人宽厚,从未把他们当奴隶看而已。这时见宁觉非对奴役别人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对他的好感便更加深厚。宁觉非投入北蓟,成为首座大将军的消息一经传出,立时震动天下。这几个月里,临淄朝中本是形势浑浊,皇后系与太子系缠斗不休,已成胶着之势。就在北蓟使团逃出临淄的次日,章纪便指使朝中党羽猝然发难,联名上折,指责游玄之严重失职,保护皇城不力,不但让敌人逃脱,而且还令身份贵重的景王爷失陷敌手,生死未卜,实是罪不容诛。游玄之此时尚在外面追敌,不能自辩,淳于乾立刻着人上折替他辩护,说明北蓟奸细陡然发难,令人防不胜防,但游玄之已将潜伏在宫中的敌重要奸细抓住,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实是功不可没,即使偶有失职,也可功过相抵。接着,章纪一派在皇后的支持下力捧淳于朝,与淳于乾唇枪舌箭,在朝上争执不休,暗中也有若干动作,不断拉拢持观望态度的朝中官员。论势力,他这派虽略处下风,却后力甚猛,在他背后又有掌控着南楚经济命脉的药行、钱庄、米庄、盐商、布庄、车马行、船会等几大商会鼎力支持,也着实令淳于乾颇有顾忌,应付起来很是吃力。也因为此,淳于乾和游玄之一日之内数次飞鸽传书,命荆无双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放走北蓟使团和宁觉非,也必须力保景王性命,并护送他平安归来。荆无双见这情形,也知朝中形势凶险,虽万般不愿,也还是遵命放虎归山。游玄之在中途接到了被荆无双护送回来的淳于翰后,便急急忙忙赶回了临淄。景王平安归来,对淳于乾渐趋不利的形势这才稳定住。待宁觉非成为北蓟神威大将军的消息传入临淄后,南楚皇帝淳于宏终于理智地表明了态度,要两派停止争斗,握手言和。章纪官复原职,一干当初被罢官革职的原太子党均被重新任用。淳于朝则言明自己无意于太子之位,只愿一心一意辅佐淳于乾。当西武的送亲队伍即将到达临淄时,南楚皇帝提前颁布退位诏书,传位给淳于乾,自居为太上皇。淳于乾登基为帝,大赦天下,改年号为靖宁。一个月后,他以极其隆重的仪式迎娶了西武的古丽格格,封其为宁妃,位居四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消息传到蓟都后,云深大怒,恨道:“好个淳于乾,真是贼心不死,白日做梦。”西武对宁觉非在北蓟为将之事也颇为不安,似已决心与南楚联手。独孤及知淳于乾对自己的妹子礼遇甚隆,也便投桃报李,将淳于乾的小妹千金公主封为贵妃。两国人民为此大喜之事额手相庆,以为两国皇帝互相和亲,从此便会长享太平,却不知头上已是战云密布。不过,这三个月里,宁觉非一直在全封闭地对他的部队进行魔鬼式训练,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他与云深有约定,只要不是西武或者南楚出现大规模调动军队或者提前发动进攻这种大事,就不要去打搅他,云深自然依他所言。两国皇帝分别举行了迎亲立妃仪式后,盟约便正式成立。西武和南楚的部队已分别开始集结,粮草军饷也在络绎不绝地往边关调运。就在两国平民仍沉浸在太平年代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时,大战已一触即发。当云深的告急信函送到宁觉非帐中时,他已经大功告成,回信请云深陪澹台牧前来检阅他训练出的新军。不但澹台牧和云深来了,澹台德沁和鲜于骥这两位大将军也率领帐下几位将领前来,同时跟来的还有澹台昭云等几个年少的公主和王子。他们首先看到的是神威、远威两军部分兵马的操演。在现代的核武器时代,军官们大都喜爱冷兵器时代的蒙古骑兵,但宁觉非最为喜欢的却是金朝铁骑,为此收集过大量资料,并专门研究过。此时,他对北蓟的重骑兵进行了一番改革,全以重甲全装上阵。这种重甲由两层铁甲铸成,质地坚硬,不但是全身,就连头盔也把整个脸包裹起来,只露出双眼。马铠也是如此制造,护住了头颈、前胸与整个前半身。不但一般的武器难以穿透,而且更增加了冲击力。这种重甲骑兵装备有弓箭、长刀、狼牙棒、战斧等,一般用于正面对敌。有史以来,北方的马背民族便掌握和发展了极为先进的冶炼术,北蓟集中了全国的工匠,连日连夜地赶工,按宁觉非的设计打造出了数万副铁甲,马铠则是原来就有,正好合适。除了常规的战术动作外,宁觉非重点训练的是让重甲骑兵配合默契,进攻时发动“更进迭却”的锐阵,千万匹铁骑如海浪一般,—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于前—阵,尤如万钧巨锤反复轰击,且越来越猛,直如雷霆之势,敌人纵有千军万马,一遇此阵,必然大溃。在高台上观看的北蓟君臣无不色变,随即喜形于色,赞不绝口,几位武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便是轻骑兵上阵。他们人马均未披甲,来去如飞,在阵中左右穿梭,迂回包抄,行动极其轻巧迅捷,常以两人为组,互相掩护。他们使用的弓箭也不同于重骑兵的强弓劲弩,一般弓力都不超过五斗,大者也不过七斗,但是,弓力虽不大,箭簇却极长,几近六尺,形状如凿,一旦射中目标,极难取出,伤者必遭重创。每个骑兵带箭多达数百支,非五十步不射,颇具威力。宁觉非将之取名为“雁骑”,意即如雁般行动如飞,而攻击敌人时也往往如雁行列阵,纪律严明。若敌众我寡,可使雁骑突施袭击,箭发如雨,重创敌军后便即远飏。若我军占优势,便可围而歼之。若两军对阵,便以重甲骑兵正面冲击,雁骑则两翼包抄,或自后策应,协助进攻。除此之外,还可断敌粮道,偷袭敌营,烧其粮草,掳其散兵游骑……总之,临战时灵活调度,万般妙用,存乎一心。其实,过去的北蓟和西武骑兵大多也懂这样的战法,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往往事倍功半,不能取得理想效果。而宁觉非训练出来的“雁骑”却是进退有度,配合默契,趋驰之间节奏分明,一出击便可立收奇效。宁觉非站在澹台牧身边,用手指点着高台周围的种种阵形,详细解释着,并回答着各人的问题。两个时辰后,演示结束,诸人意犹未尽,宁觉非却道:“陛下,请下去歇息吧。”澹台牧很是不解:“咦?你特别训练的鹰军呢?”宁觉非微笑:“那是不能公开示人的。下面的重甲骑兵和雁骑里都有他们,平时他们也就是普通一兵,战时才露真容。他们的任务都是隐蔽的,总之是可于潜入敌营时如水银泄地,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而令人无所察觉,可于绝险之地来去自如……”云深笑道:“总之,有几分像你就是了,对吧?可于堂堂战阵上独战千军,也可于百丈悬崖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可于赛马节上勇夺金章……”人们听着云深略带调侃的赞扬,都笑了起来。只有澹台昭云始终注视着宁觉非,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里却满是忧郁。按理说,军队校阅后都得列队向皇帝山呼“万岁”,宁觉非却觉得肉麻搞笑,万万不肯来这一套。台下演示的军队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鱼贯列队,徐徐退出,虽是数万兵马,隶属各自不同,却是井然有序,悄无声息。澹台牧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十分满意。他转头笑着说:“觉非,你这只军队现在的的确确成了一只铁军,将来定是战无不胜。不过,这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了。”宁觉非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气势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锐不可当。这三个月里,他一直呆在军营中,与官兵们一起摸爬滚打,每天都是披星戴月,日晒雨淋。这时,他的肤色已经变成了古铜色,不但瘦了许多,而且脸上皮肤已见粗糙,却更如刀削斧凿般,轮廓分明,再加上将军气度,元帅风范,一举一动,顾盼神飞,实在是英俊得动人心魄。云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感叹道:“是啊,觉非,能在三个月里使一支原本在战术上不够严谨的庞大军队脱胎换骨,真是了不起。”澹台德沁和鲜于骥均是心服口服,对宁觉非一抱拳,郑重地道:“宁大将军,还要请你也为我们训练出这样的军队。”“两位大将军太客气了。”宁觉非连忙拱手还礼。“我即刻便派军中副将前往贵军之中,将此战法教授给贵军将士。”澹台牧极为高兴,朗声说道:“三位大将军皆是我北蓟柱石,此后一同驰骋沙场,更是战友,这就不必客气了,还是兄弟相称吧。”“皇上说得是。”宁觉非立刻笑道。“我也觉得这么客气着说话别扭,德沁兄,鲜于兄,尽管直呼觉非的姓名便可。”那两位身份显贵的大将军也是豪爽地哈哈大笑。鲜于骥道:“正当如此。宁兄弟,咱们可是一起在赛马节上比试过,也一起在草原上痛饮过的,交情不同一般。“是啊。”澹台德沁乃澹台牧的亲弟弟,这时的态度却十分谦逊。“不过,论起练兵治军来,我们可比不过你了。”宁觉非笑嘻嘻地与他们握手拍肩,着实亲热,这时微笑着说:“哪里?咱们只是各有所长,正应取长补短,小弟也要向两位大哥学习很多东西呢。”他们一边互相谦让着,一边走下高台。云深忽道:“觉非,你还没有自己的军旗,我已替你做好了,你看。”宁觉非顺着他的手势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两面高高擎起的大旗正迎风招展,一面之上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黑色雄鹰,另一面上没有图案,只有一个大大的“寧”字,笔力沉雄,却又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灵秀之气。他一看那字,便不由得想起,当日初入北蓟,在那个小屋里的烛光中,云深优雅地在水云笺上写下“宁觉非”三个字。云深凝目看着他,轻声问道:“这旗帜,你看如何?”宁觉非对他璨然一笑:“非常好。”五十一十月初十,南楚皇帝淳于乾明发诏谕,颁布天下,并附有右相孙明昶执笔撰写的《告天讨虏檄》,从南楚过去的繁荣昌盛,到后来长期被北蓟侵犯压榨说起,历数索求岁贡之苛,攻杀燕北七郡军民之残暴,又说前去和亲的公主也就是北蓟的某太妃于前年去世,暗示她死得不明不白,总之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然后说南楚新君靖宁皇帝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因此锐意北伐,决心踏破蓟都,扫平胡虏,使人民永享太平。五天后,燕北七郡城门大开,游玄之为统帅,荆无双为先锋,率领着号称百万的大军从七城同时出关,向北攻去。与此同时,西武也向北蓟宣战,事由却是要收复十年前被夺去的大片草场和大批人民,以及无数牲畜。独孤及亲率四十万骑兵,浩浩荡荡杀奔北蓟。若北蓟毫无防备,两国突然发动袭击,两面夹击,确实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北蓟很可能会一败涂地,被逼退到极北苦寒之地,可如今,他们的详细计划早已落入云深手中,被宁觉非研究得透彻分明,订好了应付之策。北蓟草原辽阔,中间有两条大山脉,一条便横亘在西武与北蓟之间,叫嘎斯山脉。这条连绵起伏的大山绝大部分都位于北蓟境内,距两国边界约有一百余里。宁觉非建议先让出这百里土地,退守大山。澹台牧欣然采纳。于是,澹台德沁和鲜于骥的两支大军急速后撤,分兵扼守在嘎斯山脉的十余个山口。独孤及虽生性好战,面对北蓟却并不鲁莽,进军时十分小心谨慎。两军一直未能正面接战,一时倒不要紧。北蓟与南楚之间却大多是平坦的草原,当中没有任何关隘,南楚大军可以长驱直入。北蓟朝中对此早有准备,宁觉非在数月前便向云深建议,暗中坚壁清野,疏散沿途牧民,然后再诱敌深入。宁觉非将亲率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重甲骑兵、鹰军和雁骑,阻击南楚大军。当南楚号称百万的军队自燕北开关齐出时,云深却在宁觉非的帐中坐着。师爷古英正在读南楚朝廷颁布的《告天讨虏檄》给宁觉非听。此文骈四俪六,用词极为华丽,句句有典故,字字不含糊,意思十分艰深。古英读得朗朗上口,摇头晃脑,显然颇为欣赏,宁觉非却一句也没听懂。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师爷读到“伏唯尚飨”,就没了下文,他等了一会儿,问道:“完啦?”古英一看他那神情,便全没了刚才的激赏之意,赶紧收拾了陶醉的心情,点头答道:“完了。”宁觉非嗤道:“要说什么就好好说,搞得这么曲里拐弯的,是安了心不让人看懂吧?”云深不由得失笑:“那孙大人文采风流,竟被你说成这样,他要是听见了,一定会气死。”古英也笑了起来:“多半会抖着胡子,说宁大将军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宁觉非想起孙明昶迂腐的模样,登时哈哈大笑。其实云深已经写好的应战诏书也是四六骈文,只是尚未呈给澹台牧。他撰写的时候真是卯足了心力,想与孙明昶一较高下,这时听宁觉非一说,脸上微微发烫,却是不敢拿出来给他看了。想了想,他对古英说:“那就再把淳于乾发出来的圣旨给觉非读一读。”这些自然都是原文抄录过来的。古英便展开了另一张纸,清晰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盖闻天子有四海之富,社稷有五岳之广,万邦稽首,百族蹁跹,我南楚诞受天命,威德加于万里,荣光播于四海,礼乐中和,诗书蕴籍,百姓熙乐,世世不绝。然野岭之外,荒原之中,茹毛饮血,蛮夷之族,枭獍之心,虎狼之性……荼毒生灵百万,蹂躏州县千里,使先贤叹息于庙堂,万民痛哭于九原……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期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就古代来说,这个圣旨倒是通俗易懂。古英读得节奏分明,甚是悦耳。宁觉非听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文章写得不错,让人听得明白。”云深朗声笑道:“觉非啊,这个妖孽就是你啊。”宁觉非微感诧异:“是吗?是说我?”古英也笑:“是啊,南楚说宁觉非进入北蓟后忽然心性大变,乃是被国师大人施了妖法,引妖魂进入你的身体之中,夺你心魄,因而你已不是原来的宁觉非了,而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妖孽,是我国用来扰乱南楚人心的。”“妖法?”宁觉非听得眉开眼笑,看向云深。“那也说得是,多半是有些妖术。”云深忍俊不禁,却不接他这话,只是诚恳地道:“觉非,那你看,我们该怎么写这应战书?”宁觉非一愣:“文字上的事,我可是半点不懂。打笔墨官司是你的事,怎么问我?”云深笑道:“俗话说‘功夫在诗外’,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宁觉非想了想:“既是发给天下人看的,总得让天下人都看得懂。”云深思索着:“可是,也不能粗鲁不文,让南楚笑话,说我北蓟果然是蛮夷之邦。”“那当然,你是才子,文章自是好的。嗯,总之豪气点,不要骂人,方见君子风度。”宁觉非从容地笑道。“比口头上输赢没什么意思,还是要在战场上见高低。”云深点头:“说得是。”宁觉非想了想,豪爽地道:“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也不必效那掩耳盗铃之举,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倒要看看今日的江山,将来却是谁的天下。”“好。”云深和古英同时拍手称快。宁觉非却没兴趣谈文字之事,起身道:“云深,你便回蓟都吧,我明日一早就出征了。”古英见机得快,连忙道:“那我先去准备准备。”说完,他便溜出了军帐,不但顺手把门帘给拉好,还找来了云扬把住门,不准任何人再进去。云深见帐中已无他人相扰,便起身上前,一把拉住了宁觉非,轻声道:“你……多保重。”宁觉非伸手,顺势将他紧紧搂住,说道:“我会的。”云深环抱着他的腰,心下实是万般不舍。他赶到神威军中不过只有一天,表面上是来送南楚檄文的,实际上却是那股强烈的思念之情焚心蚀骨,煎熬着他。宁觉非一直呆在军中,紧张备战,他们已有几个月未曾亲热了,这时搂着云深温软的身体,顿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将头埋在云深的肩颈之间,嗅着那股熟悉的清爽香氛,忽然喘息道:“我们还有一夜的时间。”云深自然明白他说什么,这时脸上一红,却也不再忸怩,更不愿有片刻耽搁。两人迅疾分开,脱衣解带,随即拥抱在一起,倒到角落处的床铺上。他们狠狠地吻在一起,鼻中气息灼热,呼吸粗重急促,情欲的烈火炽热燃烧。便只片刻功夫,两人的欲望都傲然挺立,差点忍不住便要泄出。宁觉非猛地探手,将两人的分身都牢牢握住。他紧紧贴着云深骨肉亭匀的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云深抱着他筋骨强健的身体,浑身都在轻颤,头脑一片昏乱,只想要他要他要他。宁觉非分开他的双腿,将二人沁出的欲液以手指沾了,轻柔地缓缓送入。云深却已是情动至深,身子已是完全放开,带着迫不及待的诱引。宁觉非再不迟疑,立刻抽出手指,有力的双腿将他的腿顶向前去,随即将欲望送进那火热的身体中。两人纠缠在一起,赤裸的肌肤暴露在深秋的冷风中,却是滚烫灼人。宁觉非狠狠地快速抽送着,每一下都顶在他体内最敏感的地方。云深忍不住叫出声来,双唇却被他火热的唇堵得死死的。两人的舌头互相缠绕着,吮吸着,却越是吞啮,越是饥渴。已不知纠缠了多久,宁觉非忽然退出,抱住他猛地一转,变换了姿势。二人犹如水乳交融,根本不必言语,已是心意相通。云深一翻上宁觉非的身体,便自然而然地采取了主动。他将已渴望得发痛的分身顶进他的身体,双手搂着他,狠劲地挺动着自己的腰肢,嘴唇却含住了他的喉结,舔舐吸吮。宁觉非只觉情潮翻涌,强烈的快感刺激已将理智彻底击溃。他下颌高扬,双目紧闭,在云深激烈的律动和吮吻中颤抖。数次的高潮之后,他们忽然被同时送上欲望的最高点。猝不及防间,两人同时伸手,紧紧拥抱在一起。云深猛地顶住他,同时抬起头来,含住了他的唇,将两人的叫声堵在喉间。他们感觉着彼此深处激烈的痉挛,竟是久久未能平息。两人的手臂都如铁箍似的,身体也狠狠地绷紧着,任灭顶的狂潮将他们淹没。待到恢复平静,两人渐渐清醒,这才放松下来。云深只觉浑身都酸疼得厉害,手臂更是酥麻酸软,索性伏到宁觉非身上,再也不愿动弹。宁觉非体力过人,这时只微觉疲倦,自是体贴地搂着云深,缓缓转过身,将他放到床上,温柔地说:“你躺着,我来侍候你。”云深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夜,帐外厉兵秣马,帐中春光无限。良宵苦短,当第一线曙色出现在天际时,二人才只小睡了一会儿。然而国事在身,不能延误,他们缱绻片刻,便即起身。洗漱毕,云深替宁觉非将长发梳好,挽牢。宁觉非回身看着他,倾前去吻了一下他的唇,戏谑地道:“你这个会使妖法的巫师。”云深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温柔地说:“你这个天生的妖孽。”宁觉非哈哈大笑:“咱们这一对妖人,正是天造地设。”说着,他探手从桌上拿起鹰刀,便即出帐而去。待云深出来时,宁觉非的部队已集合完毕。神威、远威两军的数十万铁甲重骑、雁骑和两万鹰军早已分别派出,这里留下的一万人马全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鹰军精锐。只见这一万人全都身着黑衣,脸上也都蒙着黑巾,只露出眼睛,每人都是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副马,这两万匹马全是通体黑色,无一根杂毛,油光水亮,极是神骏,此时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无。宁觉非也是身穿黑衣,却没有蒙面,他胯下的“烈火”就是他的标志,根本瞒不了人,他也不打算隐藏面目。看了一眼自己的军队,他十分满意,随即飞身上马,也没有什么动员讲话,只是干脆利落地大声下令:“出发。”那一万名战士朗声应道:“是。”虽是一万个声音,却十分整齐,仿佛连大地都为之震荡。云深看着宁觉非头也不回,策马奔出营门,看着那一万名鹰军飞骑跟上,如一片黑色旋风席地卷过,迅速远去,心中离愁尽去,豪气顿生。他转身回到宁觉非的帐中,援笔濡墨,奋笔疾书。“铁骑出而云水怒,刀枪鸣而风雷激。班声动而北冥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先人之血未干,同胞遗骨尚存。凡诸子民,同指江山。试看今日之域中,且是谁家之天下!”这短短数言的应战诏书一经颁布,北蓟军民立时热血沸腾,除了老弱病残和孩子已转移至深山幽谷躲避之外,竟是全民皆兵,纷纷起来抗击来犯之敌,保卫自己的家园。便是南楚一干文臣,看到这段慷慨激昂的文字时也无不色变,不但无人讥嘲北蓟乃无知蛮族,且均被文中透露出的无畏斗志和勃勃雄心所震慑,虽只寥寥数语,不但文采斐然,而且表明了北蓟不但要抵御外侮,更是志在天下。为此,主战与主和两派在南楚朝堂上一时辩驳不休,主战派坚决主张趁此良机毙敌于关外,主和派却忧虑一旦战败,必将引狼入室,国家危殆。不过,无论他们说什么,淳于乾尽皆充耳不闻。他生性便好大喜功,再加心结日深,已入骨髓,绝不肯善罢甘休。当日,宁觉非在临淄下决心跟云深走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决定实施与西武联合进攻的作战计划。此时他不但不会撤兵,更是频频下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军前,催游玄之加速进军,尽快与西武大军会合,早日与北蓟主力决战。当这份气冲斗牛的北蓟战书传至南楚的前锋大营时,荆无双已率军向前推进了三百余里,对于一大半都是步军又携带有粮草辎重的军队来说,这个速度已经非常快了。此次进军的南楚军队,绝大部分都是步军,先锋已深入北蓟国境,中军只是刚刚出关,后队却还没出燕北,首尾脱节,不能呼应。荆无双对此一清二楚,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统率好自己的队伍,当好前锋。行军一整日,一路风平浪静,未遇敌军。天色将近黄昏时,他下令扎营。十万大军就此忙碌起来。荆无双处理完军务后,便负手站在营门前,凝视着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和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残阳如血,叫人英雄气短。这么多天来,他每一想到即将与宁觉非交手,心中便五味杂阵,百感交集。自从接到军令后,他便日日筹谋,左思右想,却只觉毫无胜算。“穿云箭”赵伦仍是他的副将,这时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问道:“将军有心事?”荆无双担忧地道:“我军多为步兵,不擅野战,现在却放弃高墙雄关,来这草原与敌对阵,实属不智。以步制骑,谈何容易?”赵伦却与他意见相左:“将军多虑了,游大人的想法颇有道理。若遇敌方骑兵袭击,可以步兵结成方阵,以连珠弩射杀敌人。当年游大人在剑门关驻守时,便以此法破过西武骑兵。”荆无双摇头:“北蓟骑兵本就比西武军战力强,现在又有宁觉非加入,只怕会有新的难以揣测的变化。”赵伦看了他一眼,很是不以为然:“将军只怕也太看重那宁觉非了。他到底有多厉害,我没有亲见,都是听说,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又或是添油加醋。那日在燕屏关外,他却曾中我两箭,足见其并非神仙,也非妖孽,不过是凡人。”“是,他确实既非神,也非妖,是跟我们一样的人。” 荆无双淡淡地道。“但他也是任何人见了都会害怕的敌手。”赵伦曾经重创过宁觉非,心中对其颇为轻视,一闻此言,不免嗤之以鼻:“将军此说,只怕是感情用事,言过其实了吧?天下皆知此人与将军乃是结义兄弟,将军如此抬举于他,却不免让人疑惑,是否将来在战场上对阵,将军一见他就会下令退兵?”荆无双冷冷地看向赵伦:“赵将军慎言,我荆家与北蓟有血海深仇,谁助北蓟,谁就是我的敌人。荆某人一向以国事为重,公私分明,他虽与我有八拜之交,但若于沙场之上相遇,荆某下手绝不留情。在此奉劝你一句,轻敌乃兵家大忌,赵将军好自为之。”说完,他便转身,大步往自己的军帐走去。赵伦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五十二宁觉非率军向南昼夜疾驰,速度极快,仅仅一日一夜的时间便奔行千里,迂回到了南楚大军的侧翼。这里有他半月前就派出的鹰军侦察分队。这几日,他们暗中探查跟踪,早已将南楚大军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这次发兵,南楚号称有百万大军,实际上不到七十万,其中还加上了征发的民夫。目前深入北蓟境内的只有荆无双率领的前锋,约有十万人,却全是他训练出来的精锐。这位护国将军乃门虎子,其父荆太沧当年是北蓟的克星,不但是守城,便是在旷野中对付骑兵也颇有经验。每次扎营,他们都会尽量靠近山边,离开两国交界处的山脉,进入大平原后,他们每晚都会围绕营地挖掘堑壕,并在壕沟两旁广布铁蒺藜,若骑兵夜晚前去偷袭,一定会吃大亏。宁觉非一听荆无双的如此布置,便放弃了夜晚偷营的计划。其实,要对付壕沟战术,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却非常残忍,那便是将上千人杀了,填进壕沟,并掷于两岸的铁蒺藜上,纵马踏尸而过,即可不伤自身的人马。只是,这等血腥残忍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看着地图,他仔细倾听着侦察分队长的汇报。荆无双他们的推进速度相对于骑兵来说极慢,但是却比一般的南楚军队快多了。游玄之的中军带着更多的粮草辎重,各系人马七嘴八舌,互相牵制,累累赘赘的,出了燕屏关,到现在才走出来一百多里,后队则还没有出关。这只队伍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巨大的生了病的老蟒蛇,慢慢地在崇山峻岭间爬啊爬,半天都走不了几步路。其他从燕北同时出关的六路军队也是速度快慢不一,均没有即时跟进,虽彼此之间有流星探马不断往来联络,但步调仍未能一致。可能各队统兵的将军都有来头,游玄之大概也有顾虑,对此似乎也没有深责。由此可见南楚的军纪涣散,治军不严,虽然看上去来势汹汹,其实不足为虑。宁觉非听着这些情况,不由得连连摇头,心里却在替荆无双惋惜。明明是个极其出色的将才,却生在这样的国家,生在这样的时代。现在宁觉非手上只有二十万人,另外二十万人已被他分派至各地,层层设防,确保蓟都和其他几个有数十万人聚居的大城镇的安全。虽然南楚师老兵疲,但要他以二十万人围歼敌人六十万大军,也是殊为不易,只能分兵阻截,各各击破。他将部分鹰军和雁骑合并,分成六队,每队一万人,分别前往燕北附近的山岭间,要他们故布疑阵,不断骚扰南楚分别北进的各路大军,并彻底堵塞其流星探马往来的传信通道,使其互相不能呼应。随后,他又调了五万人,屯驻飞狐口,并在此伪装了一个大粮库,准备诱荆无双去进攻。这飞狐口是距南楚最近的一处大城镇,位于北蓟的东南。那儿有三十余万人定居,是北蓟国中数一数二的大城,且一度是与南楚通商的贸易口岸,一向富庶繁华。然后,他又命副将大檀明率七万重甲骑兵悄然行至飞狐口与燕屏关中间的泸轱岭待命,如此这般地对他详细交代了行动计划。大檀明惊喜不已,欣然领命。这几路军队都是人衔枚,马束口,悄无声息地急速驰往各自的目的地。宁觉非身边便只剩下了一万名鹰军。他们没有任何辎重,只随身携带了干粮和水囊,行动起来非常迅速。宁觉非在露天里将军务安排完毕,看着天上星斗的变化计算时辰,随后翻身上马,率领这一万人也消失在了夜色里。荆无双越往前走,心里越没底。连着几天了,他们没有看到一个敌人,四周静悄悄的,十分安宁,却让人心里发毛。要是以往,北蓟骑兵早就出现了。他们本来也随时严阵以待,准备与北蓟骑兵打遭遇战的。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十分诡异。荆无双想起当日宁觉非单人独骑便自北蓟大军的重重包围中神鬼不惊地救出了景王和游虎,更是暗自紧张,不断猜测着宁觉非将会采用的战术。不久,从中军和后军传来了消息,他们遭受到了北蓟铁骑的轮番进攻,进军的速度大大放慢。游玄之对荆无双竟然一直没有遭遇敌人阻截感到十分困惑,命令他就地待命,等待大军前来会合。荆无双无言以辩,便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深沟壁垒,以待中军赶来。按照计划,运送军粮的队伍会每十日来一次。当他们扎下大营的时候,后方的粮队便上路了。荆无双恐有闪失,又派了一万人回头去接应。这支运粮队伍除了民夫外,还有五千兵勇护送,但却是人人战战兢兢,每日拼命往前赶路,急于与荆无双的大军会合,奈何车重马老,仍是走得极慢。第三日正午,一行人走了半日,便停下来打尖。深秋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草原上和他们行走的土路上,周围没有一丝声息,显得十分平和安静。数千兵卒坐着吃干粮,喝水,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忽然,只听沉重的马蹄声如闷雷一般响起,随即便见远处尘头大起。有人惊叫:“敌人来啦。”顿时,民夫们慌作一团,领军的偏将王健大喝道:“以粮车结成圆阵,准备放箭。”那些士兵们将马拉过,用堆叠着粮袋的车子勉强结成了阵形,刚刚举起弓,敌人便已经奔到了近前。来者皆是黑衣黑马,以黑巾蒙住了头脸,沉默间有种极其可怕的气势。南楚士卒们有一半脚软手软,一时连弓都拉不开,却仍有一半人冷静沉着,张弓搭箭,向外发射。因军粮重要,游玄之给他们配备了十张连珠弩,这时也噌噌噌地射了出去。那队人马来去如风,没等这边的弩箭射过去,他们已是箭发如雨,向粮队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箭一发出,他们便拨转马头,疾驰而去。南楚军射出的箭矢尽皆落空,自己的兵勇却被射伤不少。那名偏将看着北蓟众骑倏忽来去,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下令救护伤兵,赶快上路。众人将中箭者裹好伤,搀上车躺着,这才继续赶路,速度却怎么也不可能快起来。刚刚走出了一里地,袭击者便卷土重来。南楚兵勇手忙脚乱,一边拉车结阵,一边射箭低挡。那些人却仍然象刚才一样,沉默地一言不发,奔驰之间挽弓射箭,疾如流星,快如闪电,箭一发出便即掉头而去。南楚军再添伤员,情绪更是沮丧到了极点。短短一个下午,南楚的运粮队便被如此惊扰了十余次,轻重伤员多达数百人,连珠弩发射殆尽,各种箭矢也消耗了不少,拉车的马连惊带累,已是再也迈不开步子。这时正是夕阳西下,他们已经寸步难行。统军的将领只得命令就地结阵,等待荆无双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到达。入夜,这些南楚的兵勇们在车阵中就地休息。一整日连伤带吓,又拼命赶路,人人都是疲倦不堪,很快便睡着了,只有站岗的几个哨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密切注意着敌踪。此时,一群黑衣人贴地潜行,速度极快,分从四面向运粮队扑去。他们的动作都极其敏捷,运动极快,与草原上的野兔野鼠相似,穿行在野草间,融于夜色中,让人很难察觉。将到近前时,他们停住了,全都看向为首的人。那人右手并掌为刀,往下用力一挥。所有人立刻同时发动,飞身扑向前去。一组人将几个哨兵同时扑倒,匕首拳掌齐下,无声无息地便将其料理了。其他人已是跃上了粮车,随即飞身而下。两组人认准了穿着与普通兵勇不同的佐领,便即围了上去。为首那人目标明确,直取统军的主将王健。剩下的人则去夺了南楚军放于身旁的武器,砍瓜切菜般地杀戮起来。一时间,惨呼惊叫此起彼伏。有南楚兵惊醒后,立即抄刀而上,与敌人对战,但往往一招之间便即殒命。有人拿起弓箭,却当即被黑衣人围攻,令他施放不出,随即不是被杀就是被打成重伤。几位佐领和王健在第一声动静响起时便即惊醒跳起,敌人却已扑到身前,他们只得仓促应战。这些黑衣人来势之猛,出招之快,实在出乎他们的想象。几位将佐努力振作,拼命应对了数招,便被一一击倒。王健只觉得对着自己扑来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只凶猛的猎豹,浑身都喷发着恐怖的黑色火焰,一与他接招便气为之夺。勉强挡了两下,那人攻如闪电,才抬腿踢来,人已转到了他的身后,一把将他的脖颈勒住。王健一窒,顿觉吸不进气,很快软了下来。那人朗声道:“都住手。”说的却是南楚话,声音清朗,字正腔圆。正在对敌的双方一起住手,向他看去。他挟住了王将,飞身跃上粮车,居高临下地道:“放下武器,一概不杀。”南楚兵卒面面相觑。此时,他们的长官或死或擒,都已落入敌手。他们群龙无首,再无斗志。终于,有人手一松,缨枪落地。顿时,南楚兵勇手中的武器纷纷落下。站在粮车上的黑衣人放开了手中的王健,笑道:“很好,你们都走吧。一直往北,就是你们荆将军的大营。去将粮食卸下来,给你们几辆车,把死者和伤员一起带走。”那些南楚的兵勇和民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没想到自己落入北蓟人之手,居然还能死里逃生。愣了片刻,他们便立刻行动起来,卸下粮袋,将死伤的人一起抬上车,然后往北而去。走了两个时辰,便遇到了前来接应他们的部队。领兵的正是荆无双的副将陆俨。他一听说军粮被劫,且对方人数不到千人,便立刻提兵急赶,想诛杀敌人,夺回军粮。待他率军跑到粮草被劫之处时,却已是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连被卸下的粮袋也都不见了。地上有着深深的车辙印,清晰地一路往东。放眼望去,夜色中却是一片寂然。情况不明,陆俨不敢贸然再追,只得带着那一干残兵败将,返回了大营。荆无双坐在大帐中,听着王健的叙述,面如玄坛,双眉紧皱。赵伦也在一旁坐着,脸色同样十分难看。等到王健跪在那里,垂头讲完,他疑惑地道:“怎么北蓟的战法完全变了?他们以前根本不会这样干,只会仗着马快,一窝蜂地冲上来,乱箭齐发,乱刀砍人,虽然凶狠,却无章法,哪儿有这么阴险狡诈?”荆无双沉声道:“是宁觉非。”赵伦一惊:“将军从何得知?”陆俨也是一脸的肃然:“我看也像,肯定是宁兄弟……不,是宁觉非。”这个直性子的粗豪汉子似乎直到此刻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荆无双看向帐外的苍茫曙色,感叹道:“赵将军说得对,北蓟以往根本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他们只会蜂涌而上,滥砍滥杀,绝不会有如此精妙的战术,更不会弃马不用,徒步前来突袭。”陆俨也道:“是啊,北蓟人要骑在马上才是精兵,离了马便成了废物,可是宁觉非不同,当日他在卧虎山上时,天天在山岭间跑步攀援,不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他去救景王,白山上陡壁悬崖,高达百余丈,他也是照样上下自如,绝非常人可比。这些北蓟人,一定都是他训练出来的。”赵伦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陆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再厉害,人数也有限,这次前来偷袭,也不过千余人,离开时又带着沉重的百余辆粮车,行动定是迟缓。陆将军带着一万精兵,却为何不奋起直追?是否仍顾念着过去卧虎山上的交情,有意放他一马?”“你说什么?”陆俨闻言大怒,霍地起身,紧握双拳,便要上去与他理论。“陆俨,坐下。”荆无双沉声喝道。陆俨对他自是言听计从,虽极不情愿,还是坐了下来,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怒视着他。荆无双神情凝重,对王健温言道:“你起来吧,敌人势大,且诡计多端,此事你虽有失职之处,却也不能完全怪你。先去休息一下,明日你便启程,将死伤之人全都送回去。”“将军何必有妇人之仁?这岂不是徒增王将军负担?”赵伦不以为然。“伤者倒也罢了,死者不若就地掩埋。轻伤之人还可继续留用,不必送回,重伤之人若实在救治不了,那也是为国捐躯……”他的话虽然凉薄,南楚军中却一向是如此处理,也不为过。王健本已被吓破了胆,这时让他送死者和伤员回去,累赘牵绊,只怕路上凶多吉少,心里很是不愿,听了赵伦的话,神情之间大表赞同。陆俨却是荆家将,一向爱兵,顿时便要发作。荆无双已是脸色一沉:“赵将军,那宁觉非要他们将死伤之人一并带回,其用心便在于此,如果我们对他们弃之不顾,岂不让全军将士寒心?难道我们对自己的子弟兵,还不如我们的敌人吗?”此言大是有理,赵伦张了张嘴,却咽下了口中的话,没再反对。待王健退下,荆无双问赵伦:“由此往东,是飞狐口吧?”赵伦点头:“是,离此大约有一百余里。那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城镇,人口最多,且城高墙坚,易守难攻。宁觉非这次劫了我们五十万斤军粮,如果不是一把火烧掉,便只能运到那里去。”陆俨问道:“难道宁觉非是想诱我们到飞狐口?”“很有可能。”赵伦赞同他的看法。“北蓟一定想阻止我们与西武大军会师。”荆无双起身过去,看着桌上的地图,仔细思索着。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往那里去,就得离开北上路线,折而往东。他们本计划一直北进,在六百里处与西武大军会师,共同围攻蓟都。这时看来,虽然西武那边的进军情况不明,但只怕也已经受挫。北蓟现在多了个宁觉非,其军队的战力与以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反复盘算,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如今情势已明,宁觉非始终避免与我们正面决战,只能是诱敌深入。在这期间,他会一直切断我们的粮道,要令我们粮尽兵疲,不战自溃。飞狐口是北蓟有名的大城,富庶繁盛,人民众多,他们绝不会弃城,定会派兵坚守。我们若是围了那里,北蓟的主力便不得不出来与我们决战。此外,若拿下飞狐口,不但会使我军军心大振,而且还能得到一座大粮仓。如果我军有此城中的数十万居民为质,北蓟定会有所顾忌。”他如此一说,赵伦与陆俨立刻拍手赞成。赵伦道:“是否派人去知会游元帅?”“当然。”荆无双点头。“赵将军,我即刻写信,你马上派快马前去交给元帅。我们先去围住城池,佯攻一阵,待大军一到,便即合攻。”“是。”荆无双命令道:“传令全军,明日启程,尽弃辎重,直奔飞狐口。”五十三当西武大军在西线与北蓟的天威、武威两军开始激烈对战的时候,荆无双率军兵临飞狐口。这是个很大的城镇,规模相当于临淄的一半,蓟都的七成。据说建城者是两个猎人,他们是极好的朋友,一次出猎时遇见肋生双翼的白狐,于是纵马急追,但跟到此地时那白狐消失不见,二人认为是神灵所化,故意将他们引来,便谨遵神谕,在此定居,后来渐渐形成了一个村落,然后发展成了这样一个大城。飞狐口原是自成一国,但势单力孤,因此防护措施十分严密,不但城墙极高极厚,而且还是夹墙,有内外两层。当初北蓟将此城纳入版图,竟围攻了整整两年。城中军民极为强悍,直到最后粒米不存,断粮半年,再也坚持不下去,才开城投降。攻城守城,历来是南楚军队的强项,荆无双率十万大军将此城团团围住后,信心高涨。虽然撞城机、攻城车均在中军,他这里没有,但在途中做了数十架云梯,所以仍然命令军队发起了进攻。城下顿时万箭齐发,荆无双等几位将领箭法如神,射死了不少北蓟士兵。随即南楚兵勇抬着云梯攻上。而城上早已严阵以待,见南楚军如潮水般涌到城下,便即发箭阻击。等南楚兵勇到城墙之下后,便抛掷大石块,又倾倒石油,掷下火把,城下顷刻间一片火海,顿时将南楚军士兵烧得惨不忍睹。荆无双立刻下令鸣金收兵。如此打打停停,两边看上去却似乎都不着急。飞狐口的守军更是好整以暇,每日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根本没有派人冲出重围求援的意图。荆无双顿时有所警惕,当即派出飞骑,探查中军所在位置和北蓟的敌情。游玄之接到荆无双出发前的飞骑传书时,已经走出了山岭间,来到了平原之上。根据荆无双对目前情况的描述和判断,他也十分赞同他提出的新的行动计划,便传令大军改变方向,直奔飞狐口而去。同时出发的另外六路军队却是持重缓行。他们被北蓟的轻骑一路阻击,且战且走,十天竟然只走了五十里地,此时仍然陷在燕北关外的崇山峻岭之中,未能按计划赶来与他会合。游玄之率领的中军有二十万人,这时令大车、粮秣、辎重和民夫等自后跟来,还剩下十五万。虽是一路急进,奈何步军为多,跑了一天也不过向前推进了五十余里,人人已是累得筋疲力尽。游玄之看着四周一片平坦的大平原,心中颇为警惕,下令大军以方阵扎营,周围遍散铁蒺藜,少量骑兵在外围巡逻,随时注意敌情。似乎一夜平静,南楚兵虽是心里惴惴不安,但己方人多势众,再加疲累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黎明时,众人被军号催醒,便即起身,拔营欲继续前行。忽然,有几处营中传出了尖厉的惊叫,让人汗毛都炸了起来,一声刚息,另一处尖叫又起,十余万兵勇尽皆色变,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几位将领闻声迅速赶去,方知有两个营的兵勇已全都死在帐中,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死时竟全都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显是在睡梦中齐齐被杀。未几,又有消息传遍军中,有一名参将和一名偏将也被刺杀于帐中,均是被一刀割断咽喉,血流满地。如此神出鬼没的敌人,实是令南楚军中人人心胆俱裂,却都只能埋头做事,无人敢说出怯战之言。游玄之得到副将急报后,脸色十分阴郁。敌人如此阴险恶毒,已与他以前对北蓟军队的印象大为不同了。但是,总不能被杀了两营士兵、两个将领,自己就下令掉头退兵。若是那样的话,不但自己一世英名尽丧,而且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游家一门从此也就完了。看了看地图,此地离飞狐口还有二百余里,他便即下令,死者就地掩埋,全军继续前进。这一日,南楚军中个个提心吊胆,只前进了三十余里。扎营后,每个人都不敢沉睡,虽勉强入眠,却是一夜数惊。这一宵却未遇偷袭,然而每个人都没睡好,精神极其萎蘼,动作十分迟缓。与前几日不同,此时的草原上已没了太阳,天气十分阴沉。南楚大军刚刚上路不到一个时辰,便是狂风大作,一时飞沙走石,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低着头,顶风前进。好不容易,挣扎着走到了泸轱岭附近,风势被山一挡,立即减弱,这十余万人才算松了口气,却已是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只盼元帅能下令休息。游玄之骑在马上,看着前面连绵起伏的一溜翠岭,心中忽生异动,似有不详预感,正要下令侦骑前往探查,却听几声号角“呜呜”地一齐响了起来。南楚的大半兵勇本已是惊弓之鸟,这时一听这低沉却慑人心魄的号角声,只觉得心脏狂跳,已是吓得浑身颤抖,有的人更悄悄地东张西望,企图觅路而逃。号角声一起,自泸轱岭中便如雷霆般响起了密集的马蹄踏地声。接着,大旗招展,三路人马如飞般冲了出来,迅捷在南楚大军前呈半圆形列成阵势。只见这些北蓟骑兵每匹马都披着铠甲,每个人更是顶盔贯甲,显得冷冰冰的,不似血肉之躯。游玄之看得分明,那些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上有的是怒目展翅的飞鹰,有的是龙飞凤舞的“宁”字,顿时便明白了一切。现在已经中计,却已退之不及,他只能下令结成步兵方阵,以此御敌。远远的,在北蓟重甲骑兵的阵后,“宁”字大旗下,立着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马上挺身端坐的,正是一身黑衣的“烈火将军”宁觉非。他遥望着南楚军中的“游”字帅旗,不由得笑了起来,随即一挥手。他身旁的传令兵举起牛角号,连吹三声。七万重甲骑兵一听此令,立即发动,催马向前猛冲。他们以三排为一阵,手提大刀、利斧,直扑南楚阵中。南楚军连忙放箭,却是触甲即落,完全无济于事。那些兵勇看着犹如传说中的怪兽般的铁甲人马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自己冲来,却是刀枪不入,胆小的兵丁已是手足瘫软,便是英勇的战士一时也茫然失措,束手无策。第一阵重甲骑兵冲入南楚阵中后,铁蹄践踏,手中刀劈斧砍,顿时血肉横飞,惨叫声响成一片。势头将尽时,他们立即勒马退后,第二阵已自后冲来,越过他们,扑向敌阵。如此循环往复,一阵迭一阵,一阵复一阵,南楚军面对这样沉猛的连续冲击,再也抵挡不住,顿时四散溃逃。早已迂回到两翼的鹰军和雁骑便即纵马追杀。这时,游玄之便知大势已去。虽然敌人凶猛,他的身边仍有数万人没有奔逃,而是坚持与北蓟的铁骑拼命。这些精锐是他们游家将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不过,因为大部分跟随游虎镇守在西北边关,他只带来了五万人。在他五万死士的激励下,尚有几万从其他军中调来的兵勇并未逃走,也在苦苦支撑。然而,在七万重甲骑兵的凌厉攻势下,这十万人虽以死相拼,却也是岌岌可危。广大的战场上,刀光剑影狂舞,长箭嗖嗖乱飞,兵刃相击声,武器穿透人体的噗噗声,垂死的惨叫声,人喊马嘶,此起彼伏,放眼处尸横遍野,触目中血流成河。游玄之的眼中喷吐着怒火,直直地盯着那匹耀眼的红马和马上的黑衣人,随即一夹马腹,手提大刀,疾驰向前。宁觉非也是纵马急上,手中紧握寒光闪烁的鹰刀。两军正在激战,这时却似有默契,纷纷闪开了一条道路,让自己的主将畅通无阻。游玄之骑的也是骏马,却比不上“烈火”。宁觉非犹如一支箭般,速度越来越快,直射入酣战的阵中。他执缰的左手一提,“烈火”人立而起,前蹄猛地踏向游玄之的马颈,宁觉非探身扬手,一刀劈下。游玄之久经战阵,临危不乱,腿上使力,双手执刀猛挥,斜砍而出。他的马顺着他的腿劲,往旁一让,避开了“烈火”的踩踏。两刀的刀锋狠狠地撞在一起,一阵切金断玉般的声音响起,震耳欲聋,久久不息。游玄之在阵上所使的兵刃名唤赤龙刀,似是久饮人血,刀身隐现红光,也是有名的宝刀。这时两刀相击,均无伤损,二人顿时放下心来,立即策马挥刀,斗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