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阳-11

待到店小二放下茶,退出门去,钱琛才悠然地道:“敝国国师云大人对宁公子十分看重,吩咐在下务必多多注意公子的安全。”“原来如此。”宁觉非心下恍然,微微一笑。“是云深让你跟我接触的吗?”“那倒不是。”钱琛温和地笑道。“他只是说,可以向宁公子透露一切,什么都不必隐瞒。”“哦。”宁觉非点头,心下却已经雪亮。这钱琛身为药行商会会长,军中如要打仗,自然需要大量采购各种药品,特别是伤药,他要据此了解南楚军队的动向,真是易如反掌。想着,他脸上一直挂着礼貌的笑容。“那钱老板找我,不知为了何事?”钱琛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宁公子,我有一事不明,心中的疑窦闷了一年多了,一直想向公子请教,却又怕公子听了生气。”“钱老板不必客气,尽管指教。”宁觉非洒脱地说。“宁某又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哪里就会生气?”“公子客气了,指教不敢当。”钱琛笑着,显然在斟酌着措辞。“我只是觉得,以宁公子的实力,当初完全不必呆在翠云楼受那惨无人道的折磨,却不知公子为何会那么做?”宁觉非想了想,淡淡地道:“我的身体当时受了重创,行动不便,淳于乾又派侍卫看牢了我,想逃出去很难。除了狭路相逢之外,我一向会在行动前周密计划,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好。宁公子真是坚忍卓绝,令人敬佩。”钱琛击节称赞。“那我就明白了。不过,宁公子身手高绝,当初却会隐身戏班,却又是为了何故呢?潜入武王府与其妾侍私通之说,只怕也是另有蹊跷吧?”宁觉非知他试探的意思,非常大方地道:“无论做什么,不过谋生而已,并无他故。至于潜入武王府,是为了我的师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时宁某年少气盛,此事倒是做得鲁莽了。”钱琛似有不信,却未追问下去,只是叹道:“此次云大人为了宁公子,竟然甘冒奇险,前来临淄,实令在下吃惊不小。不过,云大人坚持与宁公子坦诚相见,生死与共,在下也不便阻止。坦率地说,宁公子的前后言行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实令人不得不心存疑惑。钱某冒昧相问,还请公子莫怪。”“我自然明白钱老板的担忧。”宁觉非平和地微笑。“云深待我,情义深重,我自是明白,对他本也不想有任何欺瞒,只是宁某遭际奇特,恐人难以理解,即使说出来,反会被人视为托辞,不足以取信于人,因此不欲多言。总之,宁某与任何国家均无瓜葛,现在已入北蓟,愿助云深一臂之力。宁某乃武人出身,一生坦荡,言出必行,钱老板不必相疑。”钱琛看着他,见他的双眼清亮如水,不由得喜形于色:“那真是好极。看来,是钱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哪里?”宁觉非微笑着摇了摇头。“钱老板太客气。”钱琛喝了口茶,深深地吸了口气,忽地问道:“宁公子当日逃出临淄,一年后便在边关扬威,那时候已经完全有能力报仇雪恨了,却为何不杀了始作俑者呢?”“本来是想杀的。”宁觉非安静地坐着,缓缓地道。“后来逃到边关,一路上都听人对淳于乾很是期许,认为只有他才能保住南楚不被外族的铁骑践踏。然后,在边关看见西武动辄屠城,滥杀无辜,实在是不能容忍。我想了很久,如果杀了淳于乾,南楚顷刻间便会灭亡,这天下也就是血流成河了。”钱琛微微一笑:“宁公子,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依你过去的亲身经历,像南楚这样的朝廷还有必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吗?”“百姓何辜?”宁觉非看着他,双眼晶亮,神色沉郁。“我不知西武与北蓟屡犯南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但也无非是看南楚积弱,想要侵占这富饶的万里江山。我过去年轻气盛,并不反战,只是一心希望建功立业,为国尽忠,为民效力,后来……经过一番生死际遇,看事情便会更全面更理智一些。其实战争中最吃苦的无非是平民百姓,千百万人战死沙场,千百万人流离失所,也不过是成全了少数人的野心。我并不支持这样的战争。”钱琛神色一凝,不由得对他抱拳致敬:“宁公子宅心仁厚,不以一己私怨连累无辜百姓,实是令人可敬可佩。不过,北蓟发动战争,却是想让自己的人民过上好日子。”“为君者关心人民疾苦,自是无可厚非。”宁觉非神情十分沉着。“却不应将自己人民的快乐建立在他国人民的痛苦之上。”钱琛非常认真地道:“可是,南楚黎民现在过得并不快乐。宁公子曾游历过南楚的北方国土,当知地主大量兼并土地,贪官污吏遍布各处,丰年时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一遇天灾人祸,那些平民哪里还有活路?或卖身为奴,或抛家流浪,客死异乡。你自己在临淄时也已看到了,朝廷中的大部分人只顾骄奢淫逸,哪里把普通平民当人看过?就说那淳于乾,似乎是在重振朝纲,但他的一切举措也仍然建立在加重百姓赋税的基础上,南楚全国依旧是民不聊生,一些边远地区不断有贫民发动暴乱,却无不遭到南楚军队的血腥镇压。这样的国家,天怒人怨,势必会走向灭亡。北蓟发兵南攻,一为使本国人民丰衣足食,二为救南楚百姓于水火之中。届时若能南北一统,互通有无,当是四海升平的繁荣景象,这也是宁公子的理想吧?”宁觉非想了片刻,淡淡地笑了起来:“我不知北蓟皇上和云深是否准备好了,事实上南北一统自然不错,但对于治国者来说却并不轻松。冬季北方雪灾,夏季南方洪涝,荒年时瘟疫盗贼流行,丰年时贪官污吏祸国殃民。即使国土一统,民族矛盾仍然存在,要融合起来谈何容易?要想四海升平,只怕会让身居高位者殚精竭虑,寝食不安。”钱琛越听越惊,听到最后,激动地站起身来,长揖到地:“宁公子思虑之深,目光之远,确是超乎常人,果然云大人慧眼识英雄。宁公子,钱某之前若有不敬之处,还望海涵。”三十九宁觉非没想到钱琛会忽然兴奋至此,连忙起身还礼:“钱老板请勿多礼,宁某也是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钱琛这才坐下,似乎放下了心,欣慰地叹了口气:“宁公子,我国将士英勇,便是皇帝皇后也往往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可是,懂得文韬武略的人却很少,过去也有懂得汉文的人会读他们的兵书,但实际经验却十分匮乏,以致于连一个燕北七郡都屡攻不下。如今宁公子肯入我国相助,实是北蓟万千黎民之幸。”宁觉非只觉这话却不易回,于是转移了话题:“钱老板在临淄呆了多久了?”“有十多年了。”钱琛轻笑。“在南楚却有二十年了,从药行的小学徒干起,逐步到临淄落脚的。”宁觉非钦佩地道:“可敬可佩。”“哪里?为了国家,理应如此。”钱琛微笑。“宁公子,太子淳于乾借了新生儿子弥月之喜,明日在府中设宴,已邀请了云大人,钱某恐淳于乾有何阴谋,还请宁公子能一同前往。”“好,我去。”宁觉非答应着,却有些不解。“难道淳于乾敢公然在临淄动手,杀害北蓟使团?”“淳于乾一代枭雄,确是不凡。云大人此次贸然前来,实是有些鲁莽。我事先不知,否则定当派人阻拦。” 钱琛说着,脸色渐渐有些不好看了。“我已得到消息,淳于乾早先便有些异动,却一时看不出端倪,我正在全力查探,你们总是小心为上。”宁觉非点了点头:“若钱老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下去了,把景王爷一个人撂在那儿那么久,他会闹起来了吧?”“那倒不会。”钱琛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派了几个人前去陪着,估计景王爷正乐着呢。”宁觉非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看了看窗外,隔湖正是翠云楼,便忽然问道:“钱老板可知道江从鸾江老板的去向?”钱琛也是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此事我确实不知。武王当日在临淄猝然发动,拿下太子和静王时,翠云楼一夜之间便人去楼空,过了几日却又从上到下换了新人,着实诡异,我去看过,新老板与从鸾倒长得有些相似,自称是他的弟弟,我瞧着却不大像。”宁觉非想了想,与他探讨起来:“你看是不是淳于乾搞的鬼?把翠云楼中认得我的人全都杀了?”“不像。淳于乾好像本来是要这么干的,但楼里的人却先一步消失了,不知是他们自己走掉的,还是被人抢了先。”“奇怪。”宁觉非百思不得其解。“我真不希望是因为我而连累了他们。”“宁公子真是好心肠。”钱琛笑道。“其实这样也好,当日公子身陷泥尘,种种遭遇实令人不忍目睹,如今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他们就这样销声匿迹自是最佳选择,否则想杀他们的只怕不只一人。”宁觉非微微一笑:“殷小楼不是已经被埋葬了吗?又何必再杀人灭口?”“是,殷小楼的确是早已被埋葬了。”钱琛神情端肃。“宁公子,那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我自是不会跟云大人提起,公子尽管放心。”“说与不说,全由钱老板决定。过去宁某身受种种,若是别人要计较,自也由他。”宁觉非的神情很是豁达。“有些东西,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岂能相强?”钱琛心里油然而生奇异的感觉,似是崇敬,似是拜服,有怜惜,有欣喜,也有疑惑,想他年纪轻轻,竟似世事洞明,人情炼达,心境空明,仿若已经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宁觉非见他呆呆发愣,以为是自己的话令他尴尬,便连忙乱以他语:“钱老板本来就姓钱吗?”钱琛又是一怔,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宁觉非马上道:“哦,如果不方便说,算我没问。”钱琛却是笑了起来:“哪有什么不方便?在下本姓大檀。”“哦,原来是北蓟三大望族之一啊。我曾听云深说过,澹台是王族,鲜于出武将,大檀出谋士,果然名不虚传。”宁觉非轻松地笑道。“大檀大人,今日幸会,不过,我真的是应该走了,否则一直跟踪我的那些人只怕要怀疑到大人了。”钱琛大笑:“是啊,跟着宁公子的可不只一起,好几拨呢。”宁觉非也笑着起身:“他们各怀鬼胎,反而互相牵制。今儿本就是闲逛,我也由着他们跟,若有事,要甩也就甩了。”“那当然。”钱琛客气地送他出门。“宁公子的身手,哪里是他们比得过的?”下到三楼雅间,却看到几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正在那里清歌曼舞,两个很标致的男孩子则在桌边殷勤把盏。淳于翰和他的那几个随从一边喝酒一边听歌一边看舞,实是乐不可支,浑然已忘了时间。宁觉非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微微一笑,走进门去。淳于翰看到他,眼前一亮,这才想起来,说道:“觉非,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哪里有多久?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宁觉非混淆视听,笑着坐到他身边。淳于翰一见他的笑脸,顿时忘了心里的疑问,只是兴致勃勃地道:“他们说是你叫来的,是不是?”“是啊。”宁觉非点了点头。“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觉得他们歌舞俱佳,又怕你闷,就叫他们来了。”淳于翰登时眉飞色舞:“真的?觉非,你是为我叫来的?”宁觉非看他已是半醉了,便笑道:“你吃饱了没有?”淳于翰这才觉得腹中饱胀,已是吃不下的了,赶紧放了筷子:“我饱了,可你没怎么吃啊。”宁觉非笑了笑,快速地将一碟点心吃下,又喝了一碗汤,便对他说道:“你付帐吧。这些孩子辛苦了,你也打赏一二。”淳于翰自然对他言听计从,朝着随从一招手,吩咐他们拿钱出来。一时间会了帐,他们才缓步走出飞花楼。宁觉非又四处看了看道路地形,便慢悠悠地走回了内城。这时已是夕阳西下,宁觉非对淳于翰说:“王爷,今儿玩了一整天,你也该回去了。”淳于翰却很是不舍,半晌才道:“觉非,要不你去我府里吃晚饭吧。”宁觉非笑着摇头:“算了,我要是老去你那里,只怕你的父母兄长外公舅舅一干人等都要坐立不安了。”淳于翰一窒,随即便知他说的是真话。他一共去了自己那里两次,第一次是外公游玄之来教训了他一顿,派人将他送回了翠云楼,第二次先是大哥跑来搅局,接着又是三哥带了一帮人跑来起哄,总是不肯让他们单独相处。他可不想这次又被人扫了兴,自己沮丧事小,若是惹恼了宁觉非,却是非同小可。想着,他便点了点头:“好吧,那觉非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宁觉非有些奇怪:“王爷,你平时不读书的吗?就这么天天玩?”淳于翰一听便低下了头,神情之间有些忸怩:“是要读书的,不过,我都大了,也不用师傅天天盯着。”宁觉非好笑地道:“嗯,那好吧,咱们就此别过。”“哎。”淳于翰急道。“我明天早上来找你。”宁觉非却转头问道:“明天不是你大哥为儿子满月请客吗?难道你不去?”淳于翰这才想起此事,脸上马上涌起为难之色:“依礼节,当然是应该去的,可是,觉非,我想见你。”宁觉非温和地道:“我多半也会去。”淳于翰立时大喜过望:“真的?觉非你也要去?”“有可能。”淳于翰喜道:“好好好,那咱们就在我大哥府里见。”宁觉非点了点头,便跨进了国宾馆的大门。北蓟使团住满了两进大院,并派了人日夜守在院门口,这时远远地看见他,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云深便出现在院门处,朝他迎了上来。“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啊。”云深戏谑地道。“那小王爷今儿怎么舍得放你?”“云深,你少来调侃我。”宁觉非笑着摇头。“对了,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什么早?我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是你天天不到半夜不归家。”宁觉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失笑。云深陪着他往他的小院走去:“今天难得你回来吃饭,我们一起吃吧。”“好。”他们两人在宁觉非的房间里坐下,两个北蓟人便在外面远远地守住了,防止人偷听。云深轻松自在地笑着问他:“钱琛见过你了?”“是啊。”宁觉非点头。“我真没想到,你们北蓟的人已在这里扎得这么深了。”“没办法。”云深微笑。“过去我们北蓟弱小,不断被别国欺凌,若不是有无数勇士前赴后继,忍辱负重,北蓟也不会迅速强大起来。”宁觉非自然认同他的说法。略思索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南楚被罢了官的右相章纪想见你,好像是想与你们北蓟联手,你愿不愿意与他面谈一次?”云深似乎微微有些诧异,想了想便道:“当然可以,若是章纪真有此心,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宁觉非轻描淡写地道:“那我便告诉他了,你们再约个地方见面。”云深注视着他,微笑着说:“觉非,你跟南楚上层的王公贵族好像都挺熟的,无论是前太子党还是新太子一系,似乎都与你有交情。”宁觉非淡淡地问道:“云深,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的吗?”云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道:“别的倒没有,如果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有一事,我一直很纳闷,倒很想问问你。”宁觉非慨然允诺:“你问吧。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你问,你就会说。”云深听了,笑得很开心:“觉非,你跟我说话时,会用‘你们’,提起南楚和西武时,用的是‘他们’,听上去你既非南楚人,也非西武人,更不是咱们北蓟人。你究竟是哪里的人,我不想多问,你若愿说的时候再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现在,此时此刻,在你心里,你到底是哪里的人?”宁觉非看着他,脸上渐渐漾起了一抹笑容,温和地说:“好吧,我现在是北蓟的人。”云深顿时笑逐颜开,点了点头,却半晌没说一句话。屋里很安静,只听见院里的啾啾鸟鸣清晰地传了进来,十分悦耳动听。过了好半天,便有婢仆送饭过来。云深和宁觉非没有交谈,只是看着他们把饭菜一一放在桌上。有一个小丫鬟端了一铜盆温水走到屋角,放于架上,对他们说:“两位大人请。”云深便先去洗了手,随后坐过来。宁觉非等他洗过,才走了过去。那个小丫鬟将香胰递到他手上,声音极轻地道:“章大人问,公子可有回话?”宁觉非神情未变,马上轻声说:“愿意见,让他约地方。”丫鬟道:“章大人说了,如果方便,今夜三更,仍在公子房中相见。”“好。”宁觉非洗完手,接过布巾擦干,便走了回来。吃饭时,有几个小婢侍候着,说话不便,他们便只讲了一些轻松的话题,无非是临淄风物,美食佳肴。过了一会儿,云深忽然想起,对他说:“觉非,明天太子府有喜事。太子殿下说是他刚出生的儿子满月,其实算是家宴,不算国事,所以邀请你我一起去。”宁觉非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殷切,便笑了起来:“好,我陪你去。”四十淳于乾的太子府就是原太子淳于戟居住的地方,当林觉非跟着云深和秦欣骑马来到府门前时,这里早已是热闹非凡。那些大人们身穿正式的官服,从马车上四平八稳地下来,互相抱拳施礼,热情地招呼着,一起走进府中。云深他们三人下马后,跟着前来的几个北蓟骑兵连忙上前带住了马,有太子府的家人上前来想帮他们牵马,也被他们佯装不懂南楚话而拒绝。太子府的管事之一瞧见他们,立刻笑着跑了上来,客气地道着仰慕,将他们迎进府中。府中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派喧哗之声,彩绘的七巧回廊从水面上穿过,大大的池塘上荷花盛开,岸边扬柳依依,除了皇宫之外,这里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府邸了。宁觉非的脸色有些阴沉。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是走着进来,抬着出去。看着这如画的景色,他的鼻中却似闻到了那曾经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他深深地呼吸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中却仍有一丝寒光在不断地闪烁。穿过回廊,走过花径,他们才来到正厅。淳于乾正在门口迎客,见到他们,顿时欢喜地笑着,迎上来拱手为礼:“云大人,秦大人,觉非,多谢赏光,多谢。”跟在云深他们后面的两个随从立刻将礼单奉上。淳于乾依照规矩接过来,翻开略看了一下,便递给身后的总管,哈哈笑道:“云大人如此多礼,实在是客气了。”云深十分诚恳地抱拳行礼:“太子殿下,些须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哪里?哪里?这礼实在是太厚了,小犬哪里承当得起?”淳于乾一边笑着谦逊,一边陪着他们往里走去。十分宽敞的院中此时已搭了戏台,有几个年龄很小的孩子正在上面走着台步,似乎是在试场。下面摆放着豪华的紫檀木桌椅,已坐满了大半的人。待那些孩子们退到后台,便有个丑角出来,插科打诨地唱了一段,却是引得人哈哈大笑。云深他们走进去时,那人正摇头摆尾地唱到尾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叫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观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临淄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予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待他一副惫懒模样地唱完,下面又是一片笑声。云深转头对秦欣笑道:“这段子倒有点意思。”看见他们三人进来,闹哄哄的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刚刚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吏都瞪着云深和秦欣,面露不愉之色。老臣子则有许多人看向宁觉非,神情各各不同,有鄙夷不屑却强自忍耐,有按捺不住但不敢造次,有的眼神飘忽不愿与他对视,有的顾左右而言他装作毫不在意,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淳于翰脸上却是一喜,刚要起身招呼,却被一旁坐着的淳于朝拽住了,只得强忍着没动,眼光却没离开过宁觉非。缓步走着的宁觉非冷冷地拿眼光一扫,便瞧见除了孙明昶、游玄之、张于田外,至少还有十个八个是熟面孔。他神情淡漠,不动声色,只是跟着云深往前走着。淳于乾仿佛没有察觉其中的古怪,只是笑着将他们领到了靠近台前的主宾席,请他们坐。云深略客套了两句,便落落大方地坐下。宁觉非便也坐了下来。相形之下,他们这一桌甚是冷清,除了礼部尚兵张于田礼节性地陪在一旁说话外,其他人都没有过来招呼他们。三人却也是安之若素,只是喝着茶,瞧着台上的动静。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总管来报客人都到齐了,淳于乾便吩咐戏班子开锣。垫场戏是出打戏,只见台上几个人一连串的筋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台下立刻轰天价叫起好来。随后不知是谁说道:“这算什么好?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武生殷小楼曾经在台上一口气连翻了一百个筋头,那可是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张凳子,就在小小的凳上翻的,翻完了从凳子上一跃落地,点尘不惊,脸不红,气不喘,那真是技惊四座,至今无人可比。”他在那里说得绘声绘色,旁边有人啧啧称奇:“真的吗?唉,可惜,可惜,他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倒让我们没了眼福。”“是啊,太可惜了……”张于田略有些不安地瞄了宁觉非一眼,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宁觉非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拈起一颗瓜子,手指略一用劲,便将壳捏裂。他将其中的瓜子仁拿出来,好整以暇地送进嘴里,眼光却始终落在台上。垫场过后,一个花旦袅袅娜娜地出来,甩了个水袖,悠扬地唱道:“江南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好。”台下又是满堂彩。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小妮子思春呢。”他旁边的人便哈哈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猥亵之意。渐渐的,调戏台上旦角的声音越来越多。听着那些污浊的言语,云深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看了宁觉非一眼,眼中微微浮动着一丝轻蔑。宁觉非却似乎早已看惯了某些王公大臣们的此类嘴脸,神情十分平静。唱了两出折子戏,便有一些喜欢票戏的贵族们上台去玩票,下面的人更是捧场叫好。宁觉非百无聊赖,起身出去透口气。走过两进院子,热闹的喧哗声便渐渐小了下去。宁觉非刚刚踱进花园,身后便传来一场呼唤:“小楼。”宁觉非站住了,却没有回身。很快,那声音便离得近了:“小楼,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可真是想死我了……”宁觉非听着这兴奋得都快变了调的声音,左手闪电般往后一探,便捏住了那人的咽喉。那人只闷闷地“呃”了半声,就再也叫不出来了。宁觉非这才回过头去,眼神锐利,充满杀机。那人是个中年男人,身穿二品文官服饰,方头大耳,宁觉非却已记不起他的官职和名字,只记得他那张脸,特别是那双在深夜的黑暗中会变得兽性的眼睛。那人双手死命掰着掐住了脖子的手,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毫无用处。那只铁钳般的手捏住了他的喉骨,只要再一用力,他便必死无疑。宁觉非看着他渐渐软下去的身子,忽然放开了手。那人剧烈地咳着,倒在地上。宁觉非微微俯身,狠厉地道:“大人,这只是警告,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周围三尺之内,我就阉了你。”说完,他迅疾伸出右手,握住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杈,猛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那根比男人那话儿要粗上一倍多的树枝便在齐根处被生生掰断。宁觉非将那根犹带着大蓬树叶的断枝猛地扔在那人面前,转身便走。片刻之后,淳于乾从院门里出来,对着那软倒在地的人骂道:“蠢货,丢人现眼。殷小楼早就死了,他是宁觉非,岂是你能惹的?真是愚蠢到家了。”那人一边咳着一边颤抖不已:“是……是……太子殿下……是下官愚蠢……下官糊涂……”淳于乾冷哼道:“我看你现下身体多有不适,还是回府去好好养着吧。”说完,便拂袖而去。那人顿时面如死灰,还待多说,已有几个太子府的家人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半扶半架地向府门外走去。宁觉非在湖边站了一会儿,便感觉到有人过来,那气势十分熟悉,便平静地转过身来。淳于乾看着他,半晌方道:“对不住,那人丧心病狂,犹如犬吠,你别放在心上。”宁觉非冷冷地说:“像那样的人,今儿在你府上,还不止一个两个。”淳于乾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觉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有个把不开眼的人把你认错了,也无碍大局吧?”宁觉非侧头看了看平静的烟波水面,忽然微笑起来:“现在,我相信江从鸾不在你手上了。否则你定会让他写个名单出来,杀不杀罢不罢的倒在其次,至少可以不让这些人这时候再在我面前出现,以免我生气变卦,对吧?”淳于乾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是,江从鸾不在我手里,他消失得十分蹊跷。我见他见机得快,跑了个无影无踪,反正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便也不去详加追究。只要他不再出现在临淄,想到哪里去重新开业,那都由他。”宁觉非点了点头,笑容渐敛,一时沉默下来。淳于乾轻声说:“觉非,你过去种种虽因我而起,但毕竟有前因后果。况且,你应该算是报了仇了吧?你也曾经辱过我,我的心中却并无丝毫怪罪你的念头。你我这便算两下扯平了,自此从头开始,好吗?”宁觉非淡淡地问道:“从头开始?从哪里开始?从你的府上还是翠云楼?”淳于乾轻咳了两声,诚恳地道:“觉非,你何必这么固执?那过去种种,已随殷小楼葬入土中,宁觉非自剑门关一战成名,却是响当当的英雄。你既经轮回,心中当已能不萦一物,又何必念念不忘已逝的时光?”宁觉非微微一哂:“是,我应该是心中无所牵系,那又何必在南楚入朝为官,被名利所拘,受小人之气?”淳于乾被他反问得一窒,随即道:“你既已入世,又怎能躲得过万丈红尘?不妨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救民于水火,成就不世功业,也会名垂青史。”“名垂青史?”宁觉非看着他,笑着摇头。“也许千年之后,这一段历史早就湮灭,连史书里都找不到半分痕迹。”淳于乾听罢一惊:“当真?”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史书记载的过去三千年历史中便没看到过这个时代。”淳于乾听了,仰头看向天上的白云,一时竟有茫然若失之感。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或许,我们这一个时代的历史,最后会全部毁于战火。”“或许吧。”宁觉非轻叹。“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淳于乾慨然道:“大丈夫生当于世,总要有所作为,至于后世如何评说,或者有无记载,却已不是我能考虑的了。”宁觉非听着,心里竟是浮起一丝欣赏之意。这人若不是一开始便以极其残忍恶劣的举动来对待他,从而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真会考虑与他为伍,助他一展雄图,创下伟业。可惜,命运便是如此设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此人为友。不过,若能与此人为敌,却也是很过瘾的吧?淳于乾看着他沉思的脸,心里一直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汹涌而来的冲动。他非常想跨过去,将这个有着沉郁而清亮的眼睛的美丽少年拥入怀中。宁觉非静静地站在水边,天青色的长衫上绣着松竹梅,下摆在微风中轻扬,衬得他飘逸出尘,令人心动。淳于乾沉沉地道:“觉非,佛家云,人生四苦,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四大苦楚,我都不想尝试。”宁觉非知他在说什么,侧头避开了他热情的目光,淡淡地道:“不贪不痴,便不会苦。”淳于乾却上前了一步,轻声唤道:“觉非……”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淳于翰欢乐的叫声:“觉非,觉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我到处找你呢。”淳于乾只得停住了脚步,有些无奈地转头看着欢天喜地跑过来的五弟。淳于翰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宁觉非的胳膊,亲昵地道:“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跟大哥讲话。”宁觉非没有甩开他,只是说:“嗯,已经说完了,我们还是去听戏吧。”“好啊。”淳于翰立刻点头。“哎,对了,那个北蓟来的国师也懂戏呢,孙大人请他当场写段戏文来唱,他就答应了。现在正在写呢,估计马上就要唱了,咱们要是现在去过去,更好赶得上。”宁觉非一听,倒有些好奇起来,微笑着对淳于乾拱了拱手,便与淳于翰一起走开了。淳于乾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十分阴沉,眼中闪烁着狠酷决绝的光芒。游玄之本在远处观望,此时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如何?”淳于乾缓缓摇了摇头:“只怕他不会领我们的情。”游玄之看着宁觉非和淳于翰相携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中,更是面如玄坛,沉声道:“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抬举。那殿下看,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淳于乾想了想,才冷静地说:“他们不是还要再呆几天吗?你明天开始布置,要抓的人也可以秘密抓了,只是不要打草惊蛇。待北蓟使团启程时,若宁觉非也要跟着走,再动手不迟。”“是。”游玄之微一躬身,答应下来,这才随着淳于乾向正在唱戏的院落走去。宁觉非从容地走进那个闹哄哄的院子时,那里仍是喧哗不已,一派欢乐景象。淳于翰见猎心喜,急忙找人问情况。那个年轻人大概也是二世祖,眼神直白,全无心事,笑嘻嘻地道:“他们起哄,要那个北蓟国师自己上去唱,他竟然答应了。喏,你看,那不是,正在跟司鼓和胡琴说话呢,马上就要唱了。”淳于翰“咦”了一声:“想不到他一个北地蛮子,竟然还会唱我们的戏?”宁觉非听着这话有些刺耳,却也不便发作,便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了下来。秦欣对他一笑:“云大人马上要上台票一出戏,我都是第一次听他唱呢,今日倒可一饱耳福。”宁觉非笑着点头,将眼光投向了台上。云深今日穿着他自己设计的那种南北合璧式长衫,却更显得风流倜傥,一举一动潇洒自如。他手握一把折扇,迈着方步上场,念了几句白,似是“田园好,自悠闲”之类,倒是声音清醇,韵味十足。随后三声鼓响,接着琴声便起。云深笑吟吟地唱道:“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想前朝多少宫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时耶?命耶?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蛩吟一觉方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吩咐俺顽童记着: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唱到这里,他灵活地执扇在空中挽了一个花式,笑着看向了宁觉非。宁觉非也笑,朗声叫一声“好”,随即鼓起掌来。四十一一早起来,云深便道:“觉非,我今天上午就去礼部辞行。他们尚不知此事,估计我们这次突然改变行程,他们会颇有微词,大概会耽搁一下。不过,下午当能成行吧,你也收拾一下,好吗?”“嗯。”宁觉非点了点头。“他们不会留难你吧?”“应该不会。”云深轻松地笑道。“北蓟威势尚在,南楚便有心反击,按常理也不会贸然发难。我说国中有要事,须立即赶回,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不过,我们昨日尽兴而归,一点痕迹未露,今日便突然要求提前离开,却是打乱了淳于乾的计划,他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淳于乾的计划?”宁觉非微微一挑眉,狐疑地看向了他。“是啊。”云深倾前身,亲昵地咬了一口他的唇,笑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只怕是针对你呢。”宁觉非微笑,一把将他抱过来,狠狠地箍住他的腰,声音却很轻柔:“你也当心点。”“好。”云深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宁觉非放开了他,云深便笑着走了。他离开不久,淳于翰的笑脸便又出现在门前。宁觉非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景王爷,今天先坐会儿,喝点茶吧。”淳于翰立刻乐滋滋地坐下,捧着宁觉非递给他的茶杯,显得很是欢喜。他们在屋里和院中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宁觉非一直都感到心神不宁,只是瞧着池中的荷花发呆。淳于翰一直在跟他讲话,他却心不在焉,一直琢磨着,如果被围困在此,凭借三百名骑兵精锐,如何顺利掩护二十余位文职人员撤离。虽说南楚敢悍然动手的可能性不大,但也算是锻炼锻炼脑筋吧。淳于翰殷切地不断恳求道:“觉非,你留下来好不好?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宁觉非不答他,却出门而去。淳于翰连忙跟了出来,一迭声地道:“觉非,你说话呀。”宁觉非缓步往外走去,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动静。淳于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解地问道:“觉非,你要去哪里?”宁觉非走出了国宾馆的大门,看着眼前安静的街道。内城始终没有多少人出现,总是十分清静。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没动。淳于翰奇怪地看了看两旁,再看了看他:“觉非,你打算做什么?”宁觉非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问道:“景王爷有十八岁了没有?”淳于翰愣了一下,开心地道:“有了,我上个月就满十八了,父皇母妃都说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呢。”宁觉非漫不经心地问着:“那是要给你娶王妃了吧?”淳于翰一听,脸微微一红:“好象母妃有这个意思,我却不急。觉非,我只喜欢你一个。”宁觉非警觉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隐隐地有什么状况,一时间却又看不出端倪。淳于翰见他半晌不答,有些急了:“觉非,我是说真的,你别不相信啊。”宁觉非随口开了句玩笑:“是吗?只喜欢我一个?那就嫁给我吧。”淳于翰大吃一惊,顿时张口结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宁觉非却觉得好笑,童心忽起,得寸进尺地道:“怎么样?你考虑一下,我一定明媒正娶,大红花轿抬你进门。”淳于翰脸涨得通红:“那……那……那怎么可以?我……我……我是男人。”宁觉非轻笑:“难道我是女人?”淳于翰顿时语塞,期期艾艾了半天,想说“你进我府中吧”,却又不敢,他已领教过这位美丽少年的烈性。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街口,却是穿着北蓟服饰。宁觉非一凛,立即飞奔上去,将他扶住。那人浑身是血,挣扎着抬头,却是这次前来的三百名骑兵之一。“怎么回事?”宁觉非厉声问道。那人喘息着说:“宁……大人,云大人和……秦大人他们……都被困住了……我们拼力杀出……请你……救……救……”宁觉非截断了他的话:“他们在哪里?”“礼部……礼部……衙门……正往这里……往这里……突……”宁觉非见他身子一直在往下滑,鲜血不绝如缕,如水一般地滴落在地,当即想抱起他来:“我先送你回去。”那人却努力想挣脱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宁……大人……拜托……你……别管我……快去……救……救……”说着,他已昏了过去。不久,便听见兵刃相击声传来,有人大叫:“不要放走了北蓟奸细。”宁觉非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当前局势。想着,他放开了手中的人,返身一看,淳于翰已经走了过来,正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满脸迷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谁敢在皇城内动手伤人?胆子也太大了。”宁觉非二话不说,一把抓起了他,拦腰一抱,轻声道:“景王爷,你跟我走一趟吧。”淳于翰觉得不舒服,叫道:“你放我下来。觉非,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你别这么抓着我。”宁觉非根本不理会他,回身飞奔进入国宾馆,直接冲到了马厩。这马厩很大,喂养着北蓟的三百多匹马,却还不觉得拥挤,二十个北蓟士兵坐在这里看守着,防止南楚弄鬼,毒杀了他们的马。看到宁觉非飞奔而入,他们都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怎么了?”宁觉非冲过去解开“烈火”的缰绳,飞身上马,对他们急急地说道:“你们立刻带上所有马匹,跟我去救云大人。”那些士兵一听,立刻有人摸出一只牛角号,吹了起来,其他人便赶着去解开马的缰绳。低沉而悠长的号声响了片刻,便有两百余名留守在此的北蓟士兵全副武装,冲了过来。他们边询问着情况,边翻身上马。宁觉非一马当先,已冲了出去。门外却已被重重围困。明亮的阳光下,云深和秦欣都被护卫抱在手中,衣上全是鲜血。跟着出去的数十名北蓟士兵现在已只剩下了十多位,大都已负了伤,却凛然不惧,手中或握利刀或执长剑,显然都是从围攻的南楚士兵手上夺来。宁觉非左手紧紧箍住淳于翰,右手从腰间拔出了短刀,镇定自若地看着围在门外的南楚禁军,清晰地问道:“云深,你怎么样?”云深的声音有些弱,却从容不迫:“我没事,还活着。”宁觉非的眼光也已找到了指挥官。游玄之骑在马上,身着官服,手握长剑,正怒视着他。宁觉非笑了起来。淳于翰看着这阵势,感到惊惧不安,在他怀中使劲扭动着,叫道:“放我下来。”宁觉非暗中将刀锋顶在他的腰际,轻道:“景王殿下,安份一点。”淳于翰吓得身子一僵,顿时不敢再动。接着,又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一小队人马从街口疾驰而来。围住他们的南楚禁军微微骚动了一下,有人往那边看去。当先一人便是身穿太子服饰的淳于乾,后面是穿着朝服的淳于朝,还有几个年轻的武将,再后面是几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了几个不会骑马的文臣和宦官。这些人无不脸色铁青,目中喷火,显然义愤填膺。淳于乾在外围勒住了马,凝视着宁觉非,沉声道:“宁先生,北蓟国师云深借出使之机,竟然与埋伏在我朝中已久的奸细联系,窃取我重要机密。那云深奸狡似狐,此事我料你并不知情,因而与你无关。请你退过一旁,不要干涉我朝中事务。”宁觉非却淡淡地笑道:“云深是我朋友,此事乃我私事,我管定了。”淳于乾冷笑:“你前日才说不当棋子,今日却主动跳上棋盘。如此愚不可及,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宁觉非仍是淡然一笑:“今日在场众人,有谁不是棋子?大家都身在局中,只不过有人清醒有人懵懂而已。”淳于乾神色一凛,随即正色道:“请问宁先生清醒吗?”宁觉非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是否清醒,只怕太子殿下最为清楚。”淳于乾诚恳地劝道:“先生犹如天外飞龙,何不继续做局外人?”宁觉非却开朗地笑道:“我本欲逍遥于红尘之外,是太子殿下不肯罢休,几次三番相逼,终将我拉入局中。”淳于乾略微一顿,便连声冷笑:“先生本是南楚人,我求贤若渴,此中诚意,天人共鉴,所作所为,并不为过。但那云深为北蓟重臣,却百般设计引诱于你,你已身入觳中而不自知,实让人可笑可叹。”宁觉非微笑:“我愿意,你却如之奈何?”他此话一出,那几个年轻的文臣已是指着他怒骂:“你这无耻逆贼,不为国尽忠也就罢了,竟尔相助敌国,实是大逆不道。”一时间,大骂他“奸贼”、“小人”、“无耻”、“卑鄙”之声大作。宁觉非却只是冷笑不答。淳于乾一挥手,几名形貌勇悍的御前卫便自车中拖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宦官,直拽入圈中,扔到北蓟人的脚前。那人全身皆是酷刑所伤,已不成人形,却还活着。宁觉非只瞄了那人一眼,眼神一冷,不由想起了当日自己所受的惨酷折磨,杀机顿生。淳于乾看着云深,阴沉沉地笑道:“云深,你往日龟缩于蓟都这中,自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果然好计谋,竟然派人净身入宫,十年间便成为宫中大太临,潜入我中枢要地,令本王十分佩服。可笑你的人急不可耐,竟然来了没两天便与他私会,是欺我南楚无人么?”云深面不改色,也是冷笑两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淳于乾冷哼一声:“云深,凭你心智如海,舌灿莲花,今日倒要看你如何逃脱。”北蓟使团的那些文职官员有些受了轻伤,有些虽未受伤,也是累得筋疲力尽,此时都勉力站着。淳于乾此言一出,抱着云深的护卫身旁站着的那个文士忽然手脚奇快,一把将云深夺过,扔了出去。变起肘腋,只听数声闷哼和惊呼响起,然后便见御前骁骑卫抓住了云深,而那名护卫则擒住了那个文士,横剑架在了他的颈上。那文士十分年轻,挺立在剑下,却是凛然不惧。秦欣却是大惊,问道:“乔义,你……这是何故?你自幼孤苦,是云将军当年收留了你,教你读书写字,你才有今日,你怎么忘恩负义?”乔义却是凄厉地笑道:“我自幼孤苦,却全拜云家所赐。云深,十七年前,你父亲夜袭燕行关,一度曾攻入城中,滥杀无辜,后来燕行关军民同仇敌忾,其余六郡也星夜来援,你父才被击退。你父亲的兵在城中杀了我父全家二十余口,包括我瘫痪在床的祖母和尚在襁褓的堂弟。当时恰遇我外公病重,我母亲携我到燕屏关探望,才侥幸逃得性命。几日后回到燕行关,只见家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云深,我与你仇深似海,恨不能将你云家全都碎尸万段。是我向扫北将军荆大人苦求,要求从军杀敌,荆将军见我年龄太小,执意不允,后来我便悄悄出关,伪装乞丐,混入你父亲身边,得你父亲收留。待得在北蓟混入朝中,我便送信给太子殿下,愿为国效力。云深,你今日命丧于此,我终于得报大仇,死而无憾。”说完,他放声大笑,显然开心至极。宁觉非听他一说,看了看他满怀仇恨的脸容,不由得心里轻叹。云深却不答他,朗声道:“北蓟众人听着,不许管我,立即跟随宁大人突围。若突不出去,便只管杀敌,至死方休。”二百余名北蓟战士齐声应道:“是。”坚定的声音响彻云霄。淳于乾面沉如水,将眼光投向宁觉非:“宁先生,你现在弃暗投明,本王便不究既往,仍待你如上宾。你便继续做局外人,观棋不语。”宁觉非微笑着道:“多谢太子殿下,奈何宁某已身在局中,落子无悔。”淳于乾的脸色更加阴沉:“宁觉非,你不要逼我。”宁觉非淡淡一笑:“淳于乾,是你在逼我。”“放肆。”游玄之大怒。“你不过一介布衣,太子殿下以礼相待,天下皆知。庶料你却恩将仇报,不知好歹,如此卑鄙小人,令人齿冷。”宁觉非斜倪他一眼,冷笑道:“放肆?我放肆的事情,岂止这一件?”说着,又转眼看向淳于乾,脸上似笑非笑。淳于乾不待他多说,立即威严地一扬手他身边跟着的一个年轻宦官动作迅速,马上展开了黄绫圣旨。“皇上有旨。”他中气十足,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觉非本乃我南楚子民,今却通敌卖国,与北蓟狼狈为奸,竟尔相助北蓟国师云深,至临淄盗取我重大机密,意欲亡我南楚,令我大好河山沦于夷人之手,使我万千百姓丧于铁蹄之下,实是罪不容诛。本当满门抄斩,诛其九族,但念其剑门关退敌在前,燕屏关救人在后,有大功于国,特赦其家人亲友,只罪一人,不及其余。旨到之时,即刻将宁觉非拿下,以正国法。钦此。”宁觉非放声大笑:“说得好,请回去转告你的皇上,不必如此宽宏大量。我就是九族,你来诛吧。”“微臣领旨。”游玄之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立即躬身接旨,随后指向他,大声喝道:“将此逆贼拿下。”一层层的弓箭立刻指向了他。宁觉非一直紧紧箍着淳于翰,此时将刀锋优雅地顶在了他的咽喉,轻声笑道:“景王爷,当日我曾救你一命,今日便借你的命来一用,你不必谢我,我也不来谢你,咱们从今以后便恩怨两清。”淳于翰僵在那里,似乎仍是不能相信,颤声道:“觉非,你……”宁觉非冷冷地看向游玄之,口中却道:“太子殿下,你立刻下令,放开云深,并让我们离开,否则我便杀了景王,随后血溅临淄,大家便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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