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觉非看着云深那温润的笑脸,上前去将他紧紧拥住。他抱得那样紧,以致于身体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云深有些诧异,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了?”宁觉非无法告诉他,他感到非常寂寞,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多出一世来,多了这一世生命,却又该拿来干什么?若是暂时没想明白,是不是索性踏踏实实先过着?他紧紧地抱着云深,半晌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云深立刻答道:“大概要呆十天。”“嗯。”宁觉非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关切地说。“你要当心。”云深放下书,抬手圈住了他的腰,轻笑道:“你也一样。”宁觉非心里如潮般狂涌的那种异样感觉这时才稍稍缓和了下来。他抬起身来,温和地笑道:“天太晚了,快点睡吧。”云深答应了一声,起身脱去外衣,却睡到了他的床上。这是一张雕花大床,锦被床单皆是丝织,十分舒适柔软。宁觉非见云深今日主动留下,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他吹熄蜡烛,也过去躺了下来。云深侧过身,伸手抱住了他。对云深来说,这便算是在性事上的主动了吧。宁觉非笑着,用手圈住他的肩,亲了亲他,很轻地道:“睡吧,在临淄的时候不能做,要随时应变。”云深听到“做”字,陡地红了脸,随即听到“随时应变”四字,立刻便冷静下来。他微微一笑,“嗯”了一声,便靠着宁觉非睡去。这时已是黎明时分,院外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推了推被他闩住的门,随即又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隐隐有轻柔的女性声音响起。“公子还没起来?”“是,还没有。”“哦,那就让他多歇一会儿。”“是。”当第一声响起时,宁觉非便睁开了眼睛。他躺在床上没动,只是凝神倾听着。待声音又渐渐消失在院外,这才重新闭上眼休息。等到天光大亮,云深睡醒过来。宁觉非一直抱着他,灼热的体温令他竟有微微冒汗的感觉,不由得轻轻挪开了一点,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一张完美无暇的少年的脸,睡着时特别地安静。其实,这个漂亮的少年虽然让总觉得象一只猎豹,仿佛游荡在山林原野,却随时准备出击,但他整个人又一直给人非常安静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欲望的痕迹。以他的容貌、身手,若是想要功名利禄实是唾手可得,可他却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美女、金钱、权势,在他眼里,仿佛都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包括国家、疆界,在他心中,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一般。那种种诱惑,都不能羁绊住他,却只情义二字,又令他十分在乎。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这样的人,云深过去从未见过,也有那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或许能够做到,可他不过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而已。云深轻抚面前的脸,柔若鸿毛般,手指缓缓滑过他的蜜色肌肤,感受着脸颊、鼻梁、嘴唇、下颌的线条。宁觉非静静地睁开眼睛,看向他,眼里闪动着一抹愉快的笑意。云深的嘴角向上一扬,也笑了起来。“我该走了。”他温和地道。“今天要进宫,将回送给南楚皇帝的礼物呈上去。”宁觉非点了点头,松开了手。云深下了床,将外衣披上,便去开门,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刚刚拉开门闩,便有人鲁莽地撞了进来。“觉非,觉非,你起来啦?”那人欢喜地叫着,猛地推开了门。“我来看你……”云深迎面撞上一个小孩子,不由得退开了两步。定睛一看,眼前这人头戴玉冠,身穿锦衣,眉眼清秀,稚气未脱,却与淳于朝有三分相像。那孩子一看面前的人不是宁觉非,也是一怔,立刻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何人?”云深却也不恼,只是反问道:“你乱闯别人的房间,又是何人?”“这明明是觉非的房间,你到底是谁?”那孩子不耐烦起来。宁觉非已从床上坐起身,这时沉声喝道:“景王爷,请你控制你自己。”云深一听宁觉非对此人的态度很是不善,便即笑了起来:“哦,原来是景王殿下,失敬失敬。”淳于翰看宁觉非穿着中衣坐在床上,云深也只是披了件外衣站在地上,情形暧昧无比,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瞪着这个让他觉得很讨厌的陌生人,质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云深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温和地说:“我是北蓟国师云深。景王爷,当日在燕屏关外,我们可是很有诚意,想请你到蓟都来做客的,可惜觉非不愿意,这便放过了你。下次可别这么鲁莽了,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宁觉非。”说着,他朗笑出声,潇洒地走出门去。“你……”淳于翰大怒,心里却知南楚此时并不敢得罪北蓟,只得强忍住,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跑到宁觉非床前。宁觉非瞧着眼前的这位小王爷,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跟现代的某些所谓“二世祖”的脾气性格可真是像了个十足十,他一向懒得跟那种人罗嗦,可是这人却粘人得紧,甩都甩不掉。想着,淳于翰已经爬上床来,坐在他面前。他瞧着宁觉非,一张小脸笑逐颜开:“觉非,你回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宁觉非淡淡地说:“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淳于翰自动忽略了他的冷淡,一股劲儿地说:“我不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父皇母妃都想见见你呢。”“我不去。”宁觉非很干脆地谢绝,随即一跃下床,便去洗漱更衣。淳于翰却跟前跟后,认真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我父皇母妃只是想感谢你,还有许多好东西要赏赐给你,你不用怕。”宁觉非一听,真是啼笑皆非,转眼看了一下淳于翰兴奋的笑脸,忽然心里一动,笑道:“我不会向人下跪磕头,所以进宫什么的就免了吧。你要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逛逛。”淳于翰自是连连点头:“我当然愿意。觉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是知道的。”说到最后,他变得很认真。宁觉非却不理会他这句话,只是飞快地换好衣服,将头发随便一扎,便带上门,走了出去。淳于翰很是开心,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向他介绍着皇城景观。宁觉非大摇大摆地四处瞧了瞧,将地形和南楚守卫的大致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很快便到了中午时分,淳于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觉非,我好累,你饿不饿?”宁觉非这才觉出了饥渴,于是和蔼地笑道:“是啊,该吃饭了。那你回去吧,我也回宾馆了。”“不不不。”淳于翰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跟我一起,到我府里去吃。”宁觉非瞧着他那模样,眼珠一转,便爽朗地笑道:“好好好,你先放开,便去你府上。”淳于翰高兴地跳了起来,欢呼着放开他的胳膊,却改而拉住了他的手,便往一旁急步走去。宁觉非淡淡地笑着,心里却在想,不知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些人这时会不会发急。景王府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与他几个兄长的府第不相上下,从正门走到正厅便用了一刻钟的功夫。自他们刚刚出现在街口,眼尖的侍卫仆从便已经一拥而上,一迭声地问着安,侍候着他们往里走去。在正厅坐下,淳于翰吩咐立即开饭,对管家说:“觉非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去厨下好好叮嘱他们,尽管把拿手的好菜给我做上来,若稍有差池,小心他们的狗命。”“是是。”管家连声应着,立刻就要出去。宁觉非一听便皱起了眉,喝道:“回来。”那个躬着身刚要出门的管家立即停了步子,回过头来低头请示:“不知先生还有何吩咐?”“四菜一汤便可,不拘什么都行,不准威胁,厨子也是人。”淳于翰却不以为然:“觉非,你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们不过是奴才而已。”宁觉非脸一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走。淳于翰腾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拉住了他,连声道:“好好好,觉非,都听你的。”宁觉非手腕一转,便脱开了他的手,只是冷眼瞧着他。淳于翰便看向管家:“按觉非的吩咐办。”管家立刻低头称“是”,躬身急步退了出去。宁觉非这才重新坐下,说道:“景王,请坐。”淳于翰恍如不觉,半晌才“哦”了一声,退了回去。宁觉非游目四顾,似是在瞧四壁的字画,嘴里随口问道:“听说大皇子做了太子了?”淳于翰只顾痴痴地瞧着他,听他一问,便即答道:“是啊,父皇过几个月便传位于他。”“原来的太子呢?”淳于翰略有些不安,但随即便说:“我二哥图谋不轨,愧对父皇,已自尽了。四哥也是一样……”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宁觉非笑了笑,便没再问。淳于翰看着他,嗫嚅道:“觉非,他们都死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吧。”宁觉非一听,却转眼看向他。淳于翰瞧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向自己一扫,不由得心里一热,接着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可没……可没……欺负过你,那一次……那一次……也不是我……是四哥送你来的……我那次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明白……”他语无伦次,越描越黑,脸不由得涨得通红。宁觉非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却一言不发。淳于翰说着说着,忽然猛醒:“对不起,觉非,我说错了。你是觉非,不是那……那……那个人,我们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宁觉非嘴角一牵,有些讥讽地笑了起来,心道淳于乾怎么没好好训练一下这位纯洁无知的小弟?淳于翰看着他脸上的一丝笑,终于鼓起了勇气,天真地说道:“觉非,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宁觉非轻笑道:“你父皇母妃会同意吗?还有你那太子皇兄,会答应吗?”淳于翰闻言一怔,不由得低下了头,只是片刻,便坚决地抬起头道:“他们若不答应,我便跟了你去。”宁觉非一听,倒是一愣,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摇头:“王爷金枝玉叶,哪里吃得了流浪江湖的苦?不过是句戏言罢了。”淳于翰却很认真:“我不怕苦。不过,觉非,你留下来好不好?父皇要封你为王,对你岂不是好事?你也不必再在江湖上吃苦了。”宁觉非轻笑:“在朝廷为官,对我来说,才叫作苦。”“为什么?”淳于翰不解。“人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世上多少人寒窗苦读,也不过是想金榜题名,升官发财。你若得父皇封公封侯,便居于万人之上,只有甜,哪来苦?”宁觉非笑了笑,却转开了话题:“朝廷现在大换血,是打算发奋图强了吗?”淳于翰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是啊,大皇兄做了太子之后,便雷厉风行,整顿朝纲,举国上下都欢欣鼓舞呢。觉非,你留下来,正可以大展鸿图。”宁觉非却看向了门外,冷淡地道:“这事容后再说吧。”淳于翰顺着他的眼光也看着外面的天色,忽然恨恨地骂道:“这帮奴才,怎么还不上菜?想饿死我么?”旁边站着侍候的两个丫鬟立刻道:“王爷息怒,奴婢马上去传。”正在这时,管家已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仆妇进来,快手快脚地在偏厅摆放起来。淳于翰这才高兴了,起身过去拉宁觉非:“走,我们去吃饭。你也饿坏了吧?”“还好。”宁觉非淡淡地避过了他的手,从容地走了过去。桌上放着八菜一汤,却是燕鲍刺参,一样不少,式式精美绝伦,色香味型器,样样妙不可言,确实彰显王家气派。宁觉非没说什么,只是背靠窗户,正对着门,坐了下来。淳于翰却似乎觉得大失面子:“觉非不是说只要四道菜吗?怎么多了四个?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自作主张。”那管家却低头说道:“是是是,本来只准备了四个,但王爷又来了客人,便吩咐再加四道菜。”“什么客人?我怎么不知道?”淳于翰大发雷霆。宁觉非却一言不发,抬眼瞧向门口。淳于乾身穿二龙戏珠金丝袍,头戴八龙百宝紫云冠,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三十六宁觉非始终没有开口,眼里不露丝毫情绪,仿佛与此人毫不相干。淳于翰这时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淳于乾,一时有些尴尬,随即便高兴地招呼道:“大哥,你也来啦?吃饭了没有?要不一起吧,觉非也在这里呢。”他说得期期艾艾,淳于乾却仿若未闻,只是沉稳地迈步进来,在宁觉非对面坐下。这时桌上的杯盘碗盏都已放好,淳于乾喧宾夺主,将手一挥,管家立刻会意,连忙带着仆妇退了出去。淳于翰看着淳于乾,也坐了下去,一时却没有动弹。宁觉非轻松地拿起了筷子,转头对淳于翰笑道:“景王爷,你是主人,你不动筷,我可不便先吃。”淳于翰嗤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淳于乾,见他并无不快之意,便先举筷,随便夹了点菜吃了,热情地道:“觉非,你尝尝,我府里这些厨子的手艺如何?大哥,你也吃点。”淳于乾便也拿起了筷子。宁觉非不紧不慢地吃着,只偶尔对淳于翰“这菜怎么样”的询问报之以“不错”,然后便是沉默。淳于翰觉得自己这顿饭吃得颇为辛苦,本来一心要跟宁觉非诉说衷肠的,却被大哥跑来搅了场。他对这个大哥一向敬服,又曾被他告诫,自是不敢多说。不动声色地吃完饭,淳于乾从容不迫地与宁觉非回到正厅,然后才道:“五弟,你先去歇着,我与宁先生有话要说。”淳于翰颇为不愿,看了看宁觉非,又看了看淳于乾,半天没动地方。淳于乾对他微微一笑:“五弟,你与觉非若无要紧事,不妨稍后慢慢再谈。”这话仿佛是他同意淳于翰与宁觉非交往了一般,淳于翰顿时大喜,答应了一声,便喜气洋洋地走出门去。淳于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轻咳一声。宁觉非坐在一旁,神情淡淡地,始终不动声色。淳于乾终于瞧向了他,温和地道:“宁先生,三月之期已过,当日先生要求之事,本王今已做到,还望先生信守诺言。”宁觉非平淡地说:“是啊,三月之期已过,武王只是太子,并未登基,成为皇上。”淳于乾心平气和地指出:“实质上是一样的。现在由我临朝监国,所有朝政事务,均由我一手处理。父皇已不理政事,颐养天年,定下半年后即禅位于我。”宁觉非只是淡然一笑:“然而太子殿下现在仍是太子殿下,并不是皇上。宁觉非现在也同样仍然是宁觉非,而不必入朝为官。”淳于乾冷静地看着他:“真的只是宁觉非吗?”他脸上一直是平静如水,隐隐间却有着无比的威严。皇权在他身上,已赋予他更多的威势,却不再有过去的顾忌。宁觉非仍然微笑,晶亮的双眸直看向他:“当然,难道太子殿下有何疑惑?”淳于乾稳稳地说道:“先生若坚持做局外人,便应与北蓟划清界限。”宁觉非沉沉地笑着:“若是躲不过,我会做下棋的人,却不会当棋子。”“观棋不语真君子。”淳于乾目光如电,逼视着宁觉非。“本王费尽心血,付出如此代价,为先生入仕铺平道路,其中诚意之殷之切,有目共睹,已足以感动天下贤能。若先生执意不愿为官,我也并不相强,便只请先生袖手旁观。本王今日再三退让,还望先生三思。”“请太子殿下放心,我定会再三考虑,做出决定。”宁觉非笑意渐浓,肯定地道。“落子无悔大丈夫。”“好。还望先生莫要辜负我一片心意。”淳于乾面色稍霁,笑道。“我便静候佳音。”宁觉非笑了笑,忽然问道:“江从鸾还在翠云楼吧?”淳于乾微微一怔,便漫不经心地笑道:“先生若是要做下棋的人,便得勇于弃子,不能有妇人之仁。历来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人,都是输家。”宁觉非听了,不由得大笑:“说得好。太子殿下,若能与你对上一局,一定非常过瘾。”淳于乾笑容可掬地道:“那小王一定甘拜下风。”“太子殿下过谦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淳于乾脸色一正,对他一拱手:“宁先生,小王自有雄心壮志,还望先生不弃,相助左右,小王便如虎添翼,再不惧胡人威胁,从此南楚百姓安居乐业,先生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如今先生大名已传遍南楚,令国人无不欢欣鼓舞,若先生肯辅佐小王,实为南楚万千黎民之幸。”宁觉非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这才淡淡地说:“太子殿下和满朝文武的诚意,觉非都已领教了,也十分感佩。不过,兹事体大,我需得再三考虑,方能决定。”淳于乾立刻点头:“好,便请先生三思。”说着,他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宁觉非知他要走,却坐着没动。淳于乾上前两步,深深地看着他。宁觉非漠然不动。淳于乾忽然轻声说道:“觉非,我一直惦记着你。”宁觉非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道:“多谢太子惦记。”淳于乾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过去之事,纯属误会。有圣贤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本王无心之失,今已全力弥补,觉非便不要再责怪了吧?待你与本王相处一些时日,自然明白本王是怎样的人。”宁觉非转过了视线,不再看他,冷淡地说:“不论有心无心,过去种种,你不是都已将之埋葬了吗?”“是的。”淳于乾胸有成竹地一笑。“确实已全部埋葬,自此我永远不再提起。觉非,你先歇着,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宁觉非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出了厅门,大步流星地走在林荫道上,笔直地向大门而去。那身姿,那动作,全都是一切尽在手中掌握的坚定。他走后不久,淳于翰便跑了回来。正在高兴,淳于朝却带着一帮年轻的文臣武将涌进府中,将宁觉非热情地团团围住。淳于翰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宁觉非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却能够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激情和雄心。他安静地凝神听着他们谈笑风生,感觉到他们的言语之间对西武和北蓟并无畏惧之心,反而跃跃欲试。他听出这些人全都是新贵,初出茅庐,不惧猛虎,对自己却是单纯的满怀敬佩,还有即将同朝为官的兴奋。有一位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将问他:“宁公子,听说你这次是跟着北蓟使团一起来的,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宁觉非不想多说,只淡淡地笑道:“顺路。”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宁先生这次在北蓟的赛马节上勇夺金章,真是大长我南楚志气啊。”大家正在喝采,却忽听有人嘀咕:“怎么我听说他一直住在北蓟的国师府?”“你在胡说些什么?”立即有人喝止他。“北蓟虽然势大,宁公子却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宁觉非只做没听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不怎么说话。直闹到晚上,景王府中大开宴席,这些血气方刚的文武大臣们酒过三巡,便即高谈阔论起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却也是表达出了同仇敌忾,要反击北蓟的意思。有人提起今日早朝,北蓟使臣云深在朝堂之上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下大是不忿。宁觉非略饮了两杯,便坚决推辞了他们的劝酒,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不时地笑一笑。淳于朝看着他那样子,似乎是在努力融入这样的气氛,不由得心下欢喜。淳于翰见他不再冷若冰霜,神情之间甚是和蔼,也是大喜过望。直到掌灯时分,众人才纷纷告辞。宁觉非等他们走了,便站起身来,温和地说:“我也要回去了。”淳于翰立刻拦住他:“不,觉非,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别走了。”淳于朝看了弟弟一眼,便也跟着劝道:“是啊,觉非,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不如你今晚就不要走了。”宁觉非却摇头笑道:“王府规矩多,我可不习惯。”淳于翰马上嚷嚷着:“我可没什么规矩,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宁觉非却已往外走去:“景王爷,你明天再过来玩吧。”两人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敢硬拦,只得跟在后面,将他送至国宾馆。这晚,还是云深等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推门进来,不由得笑道:“看来你倒是宾至如归。”宁觉非却觉得好笑:“什么宾至如归?被缠得厉害,头疼得很。左右无事,我也看看这里的情况如何。”云深放下了书,凝神看着他:“怎么样呢?”宁觉非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道:“你不该来临淄。”云深出神了片刻,长叹一声:“淳于乾人中之龙,真是厉害。短短数月之间,便将朝廷换了个模样。这次他做张做智,派人万里迎你,礼贤下士之名从此达于天下,各地贤能纷纷前来报效,实是棋高一招,一石三鸟。他大概惟一没料到的便是我敢冒险前来出使,这却是我料错了他,算是落了下风。不过,我谅他也不敢贸然在南楚境内动我,否则北蓟大军压境,他也吃不消。那淳于乾虽然开始励精图治,现在却也不过内乱刚止,还是休养生息要紧。”宁觉非走到另一边坐下,微笑道:“你若不来,我也不会来的,也就免了这么些麻烦。”云深却道:“无论是什么,总要面对的吧?一味逃避总不是事。你这次回来,把什么都料理清楚了,岂不是好?”宁觉非知他误会了自己是因情受挫,故而不愿回来,却也不便解释,转而问道:“我们的马,都没问题吧?”“没问题。”云深立刻道。“他们分批轮流守在马厩,寸步不离。”“那就好。”云深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一开始还想把我们使团与三百护卫分开,说什么住不下。我一力坚持,说是若住不下,我便和他们一起到城外搭帐篷,他们才算是放弃了这意图。南楚这些文臣的忍功和缠功实在是一流。”“虽如此,到底今时不同往日。淳于乾不是肯忍辱偷安之人。”宁觉非轻叹。“现在南楚众志成城,我劝你还是及早离开为好。”云深便道:“好,听你的。本来留这里十天,也不过是到处拜访一下有关大臣,尽尽礼节。既如此,咱们三天后就启程离开。”宁觉非这才点了点头:“你昨夜睡得很少,今天早点睡吧。”云深听了,起身便要离开。宁觉非却叫住了他:“云深,别走。就住在这儿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云深站在当地,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好。”午夜,国宾馆中忽然响起了三声鸟叫,停了一停,又响了两声,再停一下,又响了两声,然后便消失了。初夏时节,这里本就是鸟语花香,这几声鸟鸣虽说在静夜里显得特别清脆,却并不引人注意。更深夜重,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有些飘渺难辨,若不是有心人,乍一听是很难分辨出发出声音的确切地址的。鸟鸣声一停,睡在外侧的云深便睁开了眼。他小心地将宁觉非圈抱着他的手挪开,悄悄起身出了门。门刚一关上,宁觉非便轻巧地翻身下地,隐在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却没看到院里有人。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欲刺探云深的行动,便上床去继续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房门。三十七宁觉非先还以为是云深,但那人只走进了两步,他便知道不是,虽然来人的动作已尽量轻悄,但他严格训练的耳力却敏锐地听出,这人绝不是云深,也不是北蓟的任何人,更不是宾馆里的婢仆。心念电闪之间,他决定以静制动,于是仍然装睡,双眼睁开了一条缝,看着来人。今夜没有月亮,但星光灿烂,淡淡的微光从窗外透进来,已足以让他看清屋里的动静。来人身穿黑衣,头戴面罩,个头比较矮,但身材却很壮实。这个身影,曾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天天都在黑夜里见到。他便是南楚的前右相章纪。宁觉非那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也觉察不到他身上有杀气,立时便知他不是来杀自己的,而是另有他意。尽管如此,他仍然全身肌肉绷紧,严密戒备着,随时准备出手。章纪站到他的床前,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略一犹豫,便轻声唤道:“宁公子,宁公子。”宁觉非便睁开了眼睛,缓缓坐了起来。章纪将头上的面罩摘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宁公子。”宁觉非的声音也很轻,却也很冷:“章大人,你要想见宁某,叫人来传就是,似这般深夜潜入,好像有失体面。”章纪微微苦笑了一下:“宁公子休要取笑章某了,老夫今日早已被革职,称不上大人了。”宁觉非却是不为所动,淡淡地道:“那就该称章老爷了?”章纪叹了口气:“宁公子,老夫此来,是想找你商量件事。此事与你与我都有好处,更与北蓟使团生死攸关。”宁觉非略想了想,便披衣下床:“既如此,章大人请坐下说话吧。”章纪见他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怒意,心下松了口气,便与他一起坐到桌边。宁觉非不解地问道:“章大人,北蓟使团一来,这国宾馆中不知有多少眼线,你怎么会冒这个险?”章纪却是微微一笑:“家母与皇后娘娘的母亲乃是亲姊妹,祖上世代为官,是南楚第一等的名门望族,树大根深,岂是旦夕之间便能摧毁殆尽的?老夫虽然被武王和游玄之所害,丢官罢职,但在朝中的势力仍然是不小的。今夜负责监视这里的人便是我当初派遣去武王那边的人,要调开其他人,放我进来,却是不难。”宁觉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听说章大人已被革职拿问,现下却好端端地在这里。”章纪冷笑一声:“革职拿问倒是有的,不过略关了几天也就放了。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又不止太子一人,还有醇王爷呢。皇后一族虽被连累了些人,但威势尚在,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清剿的。”宁觉非便即明白了,看着他道:“那章大人此次来找我,是为了何事?”章纪目光深幽,看了他一会儿,轻声感叹:“小楼,一年半未见,你长成大人了。”宁觉非神色未变,淡淡地道:“是啊,当年没被你家老太太毒死,算是活过来了。”章纪一听,心下大急,连忙解释:“小楼,那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母亲趁我率军出征时做的。她……唉,也是受别人撺掇,一时急怒攻心,才这样做的。我家的几个妻妾……都是妇人见识,不提也罢。家母年老,仅有我这一子,一时爱子心切,痛下杀手,也是天性使然。不过,她后来也收了手,将你送了回去,也不算伤了你吧?还望小楼不记前嫌。”宁觉非平静地说:“是,章老太太确实是因为爱你护你才想杀我,此后也并没有坚持定要致我于死地,只将我送出府了事。比起其他人,我还是感谢她的。”章纪听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感叹地道:“小楼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其实,我班师回朝以后,一听说这事,当即便休了那两个在中间作怪的妾侍,再去找你时,你却已离开了翠云楼。这些日子来,我心里……着实惦记着你。”宁觉非安静地坐着,脸上神情如古井不波:“章大人,你不会是专门来跟我叙旧的吧?”“当然不只是叙旧。”章纪的眼中涌现出一波奇特的情感。“小楼,去年迎击西武的大军回师后,武王府中的侍卫们私下传言,说在剑门关外大展神威,杀退敌军的人就是你,我先还不敢相信。后来,武王借故追捕江月班,又捏造事实,大张旗鼓地在全国张贴告示,我便知道那人真是你,武王此举是想逼出你来。小楼,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气质高华,不像是个普通的戏子。你是改名换姓的吧?却不知你是哪一位名将之后?”宁觉非沉默着,心里却在盘算,以后这样的问话一定会遇到不少,看来得给自己编一份家谱了。章纪以为他是不想跟自己说,也不便追问,只好转移话题:“宁公子,老夫一时情切,却忘了你现在是宁觉非,还请你莫怪。”宁觉非清晰地道:“章大人,你再这么罗嗦下去,云深就要回来了。你如果不介意让他看到,我倒也无所谓。”章纪却了然地一笑:“宁公子,那云深智计深沉,却也胆大包天。今夜只怕是他们北蓟派到这里的奸细找他,一时半刻却是不会回来的。”宁觉非见他神情笃定,心下倒也佩服,便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我一直料到北蓟和西武一定都在我国派有探子,更在临淄埋伏有奸细,近年来也明查暗访过数次,却都找不出来。”章纪慨叹。“这北蓟国师云深小小年纪,皇帝澹台牧也是年龄尚轻,做起事来却是滴水不漏,老谋深算,实令老夫佩服。”“章大人雄才大略,能征善战,也不比他们差。”宁觉非终于微微一笑。“还记得前年底,大人在燕屏关射杀北蓟皇后,令其大军退兵,使南楚举国欢腾,尽皆称颂大人的英名。”“惭愧。”章纪谦逊道。“侥幸罢了。”“章大人过谦了。”宁觉非含笑道。“可惜章大人现在却被政治斗争所累,赋闲在家。南楚此举,也算是自毁长城。”章纪自被革职,不知听过多少冷言冷语,受了多少闲气,竟是从未听过如此暖心的言语,顿时大起知己之感:“小楼……咳,咳,不,宁公子果然是旁观者清啊。如今强敌环伺,那淳于乾却热衷于铲除异己,为自己谋朝篡位扫清障碍,长此下去,南楚势必国将不国,灭亡之祸已近在眼前。”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问道:“那章大人想怎样力挽狂澜?”章纪神色一变,一脸的凛然:“宁公子,老夫当年将你接进府中,并让你单独住在竹风轩,还不许别人来打扰你,更不准那起子小人来对你侮辱欺凌,也挡住了前太子的……一些不良爱好。那时候,老夫心里,实是喜欢你的,对你很是爱惜。现在,宁公子自然已脱胎换骨,过去的事情我也就不提了。但追根溯源,当日害得宁公子如此惨痛的,便是现太子淳于乾。常言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宁公子若欲报此深仇大恨,老夫愿助一臂之力。”宁觉非一听,顿时心里雪亮,口中却淡然道:“我若在此时杀了淳于乾,临淄城立刻便会四门紧闭,追拿凶手,北蓟使团很可能会被栽赃嫁祸,一个都走不出去。”章纪却胸有成竹地微笑:“宁公子果然深谋远虑,此事很有可能。”宁觉非沉着地点头:“所以,若是要杀,也得等北蓟使团离开临淄以后,我再独自潜回。”章纪心中暗喜,脸上涌现出一丝钦佩:“还是宁公子想得周全,一切都依宁公子所言,如有需要老夫帮忙之处,尽管言明。”宁觉非略想了想,便轻描淡写地道:“若是我们被淳于乾困在临淄,还请章大人暗中出手相助,不知可否?”“当然可以。”章纪痛快地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我知宁公子与北蓟国师交情非浅,可否请宁公子为老夫与云大人牵线搭桥,能够与他面谈一次?”“今夜不就可以?”宁觉非看了看他。“云深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吧?”章纪却沉稳地摇了摇头:“今夜事出突然,云大人的反应难以预料。还是请宁公子为老夫传递个讯息给他,就说淳于乾与西武交好,与北蓟为敌,老夫这方却是想与北蓟结为盟友。”宁觉非毫不犹豫地应道:“好,我一定将话带到。”“那就有劳宁公子了。”章纪站起身来。“明日我自会派人来听公子的回话。”宁觉非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坐在椅子上,自然而然地腰板挺直,在夜色中依然容颜如玉,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章纪留恋地看了他片刻,这才戴上面罩,悄然地闪身出门。宁觉非过去将门掩好,这才从容地上床躺下,重新闭目养神。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云深才轻手轻脚地回来了。他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到宁觉非身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身边的人,见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便微笑了笑,将手伸过去环住了他的腰,倚着他睡去。后半夜再无事故,云深仍是一大早便起身,出去忙他的“国事访问”。宁觉非也没有眠床的习惯,跟着起身洗漱。刚收拾妥当,淳于翰便喜滋滋地跑了进来,一迭声地道:“觉非,觉非,你叫我来玩的,我们出去玩吧。”看到那个兴冲冲跑进来的锦衣少年,宁觉非只是微笑,便拉着他一起吃早餐。淳于翰兴奋莫名,一早上便不歇气地说长道短,将自己所知道的临淄城中的大小事宜全都一一道来,包括哪家的名花终于开了,哪家的戏班子里有何名角,谁与谁为争风吃醋打了起来,絮絮叨叨,津津有味地说了半天。宁觉非手里拈着茶杯,脸上挂了一抹微笑,偶尔点了点头,表示在听,心里却一直思量着当前的种种形势。淳于翰见到他脸上的微笑,只觉得心中热热,暖暖的,虽说在燕屏关外被宁觉非狠狠地教训过,还有一些胆寒,然而这两日又见他态度温和,似是已忘了前事,便又有些情热,渐渐靠了过去。宁觉非看也没看,伸手便握住了他的肩,将他阻在一臂开外,却没有使力将他摔开。淳于翰怔了怔,试探着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怯怯地说:“觉非,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宁觉非放下了手,起身走出门去。淳于翰连忙跟了出来,一迭声地道:“觉非,你说话呀。”宁觉非笑道:“咱们今天去外城逛逛。”“好啊。”淳于翰立刻雀跃不已。宁觉非忽然问道:“你身上带钱了吗?”淳于翰闻言一怔,随即试探着在怀里掏了半天,这才有些尴尬地道:“没有。”宁觉非只是微笑:“没关系,那咱们走吧。”淳于翰却道:“我没带,他们有带啊。”说着,他已经举冲冲地跑到院门旁,对站在那里的几个随从伸出了手。宁觉非很快便走到他们近前,就听到其中一人说:“王爷,陈总管吩咐我们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您。您和宁公子要买什么都可以,我们付钱便是。若是您不让我们跟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游大人要了我们的脑袋倒也罢了,皇上和德娘娘一定会很伤心的。”淳于翰听他搬出了父皇母妃和外公,便不好再坚持,只得回头看向宁觉非,嗫嚅道:“觉非,他们硬要跟着我。”宁觉非淡淡地道:“那就跟着好了。”淳于翰立刻喜出望外,转头对他们说:“你们跟着便跟着,不过退后一些,别打扰我们。”“是。”那几个随从立刻躬身答应。宁觉非神情平和,始终淡淡的,如散步一般出了内城,繁华的市井景象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他过去曾在临淄呆过几个月,却根本不熟悉这个地方,这时便听着淳于翰的介绍,四处闲逛,然后又登上了流花湖边的九层高塔飞花楼。这是临淄城内最高的地方,他游目四顾,便把通向东西南北四道城门的道路大致弄清了。不知不觉间,午时已过。淳于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宁觉非道:“先歇一歇好吗?我实在是不行了,走不动了。”宁觉非气定神闲地看向他,随即笑了起来:“是我没注意时辰,倒让你累着了。那咱们就歇歇,顺便吃点东西吧。”淳于翰靠着塔壁,连身子都累得直不起来了,有气无力地道:“算了,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吃吧。”宁觉非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三十八建造在流花湖边的飞花楼是私人产业,但一直用来经商,一楼、二楼、三楼是酒楼,四楼、五楼是茶楼兼棋社,六楼、七楼像是私人场所,不对外开放,八楼和九楼是观景台,游人可自由上去,不过,真能爬上九楼的人还是不多。此楼每一层都是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修建得美仑美奂,却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几乎成了临淄的标志性建筑,见证了南楚建国以来的繁荣昌盛以及盛极之后的腐朽衰败。宁觉非看着淳于翰举步维艰,却没有伸出手去。几个随从连忙上前搀扶,几乎是将他连架带抱地下了楼。淳于翰以前在这里吃过饭,知道它的结构,在三楼便停了下来。这层楼上全是优雅的隔间,是为富贵之人提供的清静场所。他颐指气使地叫迎上来的店小二赶紧给准备一个临湖的雅间,然后立刻把拿手的好菜上上来。宁觉非淡淡地跟着进了那装饰得古色古香的房间,临窗坐下。窗外正是花红柳绿,碧波荡漾,微风轻吹进来,挟带着怡人的花香和清新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心里顿时愉快起来。淳于翰坐下了,长长地吸了口气,这才似乎恢复了一点元气,笑道:“觉非,你看这地方如何?”宁觉非点了点头:“临淄城首屈一指的酒楼,自然错不了。”淳于翰一听便欢喜不尽:“觉非,你要喜欢,我们可以天天来。”宁觉非淡淡一笑,却沉默不语。淳于翰坐在他旁边,微一转眼便看见了窗外的景色。隔着宽阔的湖面,对面遥遥相对的却是翠云楼。他一愣,忽然想起,以前去到殷小楼的房间时,依稀好像远远地能看见这座高塔,顿时噤声,有些胆怯地看了宁觉非一眼。宁觉非目光深沉,似是并没有想到背后便是隔湖相望的翠云楼。精美的菜肴一个一个地上来了,淳于翰早已饿得没了力气,连忙抓起筷子,高兴地道:“觉非,来,赶紧吃。”宁觉非点了点头,便开始吃了起来。他很少说话,淳于翰一个人唱独角戏,渐渐也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他眨着眼,看着宁觉非,有些讨好地问道:“这些菜怎么样?”“挺好的。”宁觉非对他笑了笑。“叫他们别再上了,太多了,浪费。”“我有的是银子,无所谓。”淳于翰满不在乎地说。宁觉非一直觉得跟这个自小娇纵不知世事艰难的小王爷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时也只得轻叹口气:“我说的浪费不是指你的钱,若叫了来吃不了,那就是浪费。要不然,叫你的随从也坐下来一起吃。”淳于翰听了,嘴都张大了合不拢,半晌才对那几个侍立在旁的随从说:“喂,你们,也坐下来吧,一起吃。”为首的人立刻躬身道:“那怎么行?岂不是乱了规矩?”淳于翰有些慌乱地看了宁觉非一眼:“那个……觉非,我就是叫了,他们也不敢的。”宁觉非便道:“这房间挺大的,让他们在一边再加个桌子。他们跟了我们大半天了,一定也饿了。”淳于翰立刻点头:“好。你们去,叫店家于加张桌子来,你们也坐下吃。”有两个随从答应着,立即出去了。正忙乱间,宁觉非站起身来往外走。淳于翰忙道:“觉非,你去哪儿?”宁觉非有些好笑地说:“我去方便一下。”“哦。”淳于翰却有些不放心。“觉非,你可别一个人先走了。”“放心吧,我不会。”宁觉非说着,出了房间,问守在外面的那个店小二:“请问,净手处在哪里?”那店小二听他说“请”字,登时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客官请这边走,小人带您去。”结果一带却将他带到了六楼,他心里颇为疑惑,自己倒也罢了,上楼下梯的不会觉得累,也不会烦,但若换了别的客人,尤其是那些脑满肠肥体力孱弱的富贵中人,只怕早就骂起来了吧?六楼十分清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店小二没带他走客人都可以过的外梯,却是从锁住的内梯上来的。将他带到一个房间外,店小二躬身道:“请。”宁觉非便走了进去。这个房间确实是净手处,却布置得满室锦绣,屋角熏着檀香,器皿都是上好的薄胎瓷器,便是王公贵族家的净手间也不过如此。店小二等着宁觉非出来后,殷勤地陪着笑:“客官,请这边来洗手。”宁觉非镇定从容地随他走到另一边的房间里,那里也同样布置得美不胜收。屋里没人,桌上却已经放好了一盆温水和香胰,旁边是干净的棉布巾子。他走上前去,自行取了胰子,洗好了手,店小二赶紧递过香巾,让他擦干。宁觉非沉着地擦完手,将巾子放下,却问那店小二:“还有什么事吗?”店小二一愣,连忙躬身陪笑:“客官,我们老板想见见您,请客官千万赏个面。”宁觉非神色自若,平静地道:“在哪里见?”店小二立刻低声道:“就在这里,请客官稍候片刻。”说着,他将东西收拾好,端起水盆便退了出去。宁觉非索性坐了下来。这桌子靠着窗边,正好能够看见外面的湖光山色。湖边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掩映着几处美丽的房舍,竟似仙境一般。他正在观看,门口响起了热情的声音:“宁公子,幸会幸会。”宁觉非回过头来,眉尖微微一挑。此人身穿华服,两鬓微白,温文儒雅,面带微笑,却是南楚药行商会会长钱琛。他客气地拱手施礼,缓步走了过来,笑道:“宁公子,多谢大驾光临,俯允接见鄙人。”宁觉非落落大方地对他抱拳一礼:“钱老板客气。宁某一介凡夫,哪里当得起钱老板如此多礼?”钱琛笑着摆手:“宁公子英名达于天下,世人莫不景仰,小人不过是一庸俗商贾,哪里能与宁公子相提并论?”宁觉非微笑道:“钱老板过谦了,只怕不是普通的商贾吧?”钱琛爽朗地笑了起来:“宁公子果然目光如炬,想必当年就已经看出来了吧?”宁觉非微微点头,淡淡地道:“不知钱老板是哪国的英雄?”这时,那个店小二端着托盘奉茶进来。钱琛便对宁觉非伸了伸手:“宁公子请坐。”“钱老板请。”宁觉非客气地微微欠身,随即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