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剩下就可以睡一星期懒觉了。那时候段誉相思正苦,整天没精打采的,很少出去跑圈。他听令狐冲这么一说,呆了一下,放下普希金诗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帮我拿票了么?”作为段誉的最忠实后援团,本来令狐冲时不时会多跑一圈帮段誉拿一张早操票。 “靠,我这重要消息,你不请我吃饭也帮我拿几张票,还要我帮你拿。”令狐冲笑得像只狐狸,“我刚才在幽明湖看见王语嫣了。” “不会吧?他们大三不是打太极拳么?”段誉虽然有两痴,反应还不算慢。 “土了吧?不懂了吧?早说你没文化吧?多想想,校花不是学生会的么?跑圈发票那些人都是学生会的。” “我去的几次都没见过她……”段誉从床上坐了起来。 “所以才说你土。”令狐冲做不屑状摇头,拿起自己满是茶锈的保温杯喝了一口,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翘着二郎腿,“王语嫣不管发票,她就堵在小道上不给人抄近路,要不是我目光敏锐还真发现不了。” 令狐冲夸夸其谈,全然不考虑段誉不戴眼镜而他自己是五百度的大近视。 “别逗了,”杨康从上铺探下脑袋,“就你还目光敏锐呢?你不是抄小路给王语嫣抓了才发现她的吧?” “喔?”令狐冲双眉一扬,不但不惭愧反而颇为惊喜的样子,“颜康弟明察秋毫,莫非也是抄过小路的?” “那——是!”杨康从枕头边摸出一叠早操票,手指做势,好像在嘴里沾点口水,然后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要不是我上个星期抄了三天的近道,我这个星期不是还得早早爬起来。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啊。学校简直杀人。”杨康拿被子一蒙脑袋,“我睡,誓把床底睡穿!” 令狐冲一回头,只见段誉已经衣服整齐开始穿跑鞋了。 “哟,不至于那么雷厉风行吧?王语嫣虽然是块宝,放那里一天两天没人偷你的,今儿去跑圈已经晚了。”令狐冲揶揄着。 段誉的小白脸似乎红了一下,血色立刻退了:“一边歇着去,我拿饭盆吃早饭,跑什么圈……” 段誉真拿了饭盆出门了,令狐冲这才在他背后说:“吃早饭啊?我觉得也不至于花痴到这个地步嘛。” 出了门,段誉的脸才真红了。系鞋带的时候他脑袋里其实空空如也,只有王语嫣那只空虚的蝴蝶又一次飞上飞下。如果令狐冲不说,他怕是真的出去跑圈了。是不是真的太傻了点?段誉自己也拿不准,不过好歹是掩饰过去了。段誉拎着饭盆一路小跑在早晨的寒风里,一呼吸都是新鲜空气,心情忽然好起来了。 到底是因为新鲜空气还是因为王语嫣呢?段誉不知道,他只是这么一路往前跑。 “问世间,情——为何物?”段誉前脚走,寝室里令狐冲手举茶杯吊起了嗓子,仿佛举着红灯的铁梅一般。 “靠,学校不让我活你也不让我活,还有没有天理啊?”杨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我不是在思考哲学问题么?总不能跟你们这些土人一样只追求物质生活吧?”令狐冲歪歪嘴角做了个鬼脸。 “这个简单。情,就是两个人吃饭男生付帐,没情就是AA。”杨康断言,“这是真理,记着点够你受用两三辈子的。” “还是你他妈狠。”令狐冲笑着骂了一声,“哪个女生真跟你还不伤心跳楼么?”段誉真的去跑圈了。 早晨的幽明湖一片安静,湖心的小岛上绿色未褪,在淡青的天空下莽莽苍苍。 清晨和午夜幽明湖的小气氛最引人遐思,仿佛千年前吟哦的诗人,百年前凭栏的少女,十年前淹死的某著名艺术家一起都涌上了心头,一片静穆中一直追想到三皇五帝去。所以在幽明湖投湖的著名诗人有记录的就有二十多,是以得了“幽明湖”的称呼。 在这么有艺术感的环境里,段誉如果从白衣女生旁边飘然走过,忽然优雅地回头,说:“请问你是王语嫣么?我们见过的。”那是何其浪漫的事情,即使王语嫣心如止水,想不起曾在食堂端着烧大排撞了一次段誉的肩膀,恐怕也要联想到是否与段誉前生相识。 当然,这只是狂想主义者令狐冲的构思。而实际上,此时绕湖一圈都是人头攒动,一片哼吃哼吃。新校长东方不败居然亲自前来领跑,五六十岁的老家伙居然穿了一身火红的运动衣,比周围妙龄女生们还要娇艳,一路跑得意气风发,还在招呼周围蹓跶的懒汉们:“跑啊跑啊,同学们跑起来,跑起来,跑起来就暖和了。” 半大小子们当然不好承认自己居然没有那老家伙有活力,于是东方不败身边汇了一大堆人,还真的越跑越有气氛。惟有可怜的段誉在那里小跑着搜寻王语嫣,不时被后面的喊声打断幽情:“嘿,同学让让,同学让让……” 那边更有赵志敬尹志平两个跑得飞快,足足超了段誉三次了。他们两个早上起来就赌看谁先拿到五张票,慢的早点请杭州小笼。结果这两个人都够狠,拼到第五圈上还追在一起,忍着腿脚的酸痛就是不肯放弃那小笼包子。一起从段誉身边超过去的时候尹志平还哼哼:“赵……志敬你他妈真……真狠,为……为笼包子你……你跑……跑得跟兔子一样。” 幽明湖中间好些小道,按照规定晨跑得按大圈,所以几乎每一个岔道口都安置了学生会的骨干。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早晨这段时候中间小道彻底封路,除了八十老太和未成年的孩儿,其他人统统打了回票。据乔峰说有一次学校教工的孩子指着从小路过去上厕所,厕所就在他两百米外,结果给学生会主席赵敏拦住了。那兄弟脸憋得通红还不便仔细说,只好说我不是你们汴大的,我就从小路过去一下有事。结果赵敏一脸鄙夷,很不屑地说同学你别抄小路了行吧,跑几圈又累不死,亏你还是男生,女生不也跟你们一起跑么? 不过王语嫣分明没有这等威风。段誉绕湖蹓跶了一整圈,终于在最后一条小路上看见王语嫣时,王语嫣似乎正跟几个男生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不同于赵敏一个飞眼足以把存心不良之徒惊退三尺,王语嫣只知道双手交握在一起呆呆地站在道路中间。狡猾些的学生上去问:“请问同学现在几点了?”王语嫣低头看表,那家伙就哧溜一声从旁边闪过。王语嫣刚想转身去追,后面倒有三五个人趁这个机会擦着她肩膀窜了过去。王语嫣长跑短跑都不行,只好低低说一声讨厌,然后回头,还是呆呆地站在路中间,等待下一批抄近道的耍类似的把戏。 段誉心里扑通扑通跳了两下,想想先贤们已经做了榜样了,不如他也上去效仿,即使被王语嫣捉了……那也是桃花刀下死,作鬼也风流啊。 段誉小跑着凑了上去。王语嫣本来是决心这次一定要捉一个的,谁知道她张开双臂拦了段誉刚要发问,却心里一个寒战自己先退了一步。原来段誉那张笑脸看起来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给她抓的,不但心甘情愿地被抓,而且被抓得浑身舒畅。 接下来段誉的话更让王语嫣坚信自己遇见了一个痴呆。因为段誉一时张口结舌,神思彻底地恍惚了,根本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张口说:“同学,借过一下。” 王语嫣问:“同学你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段誉闻言惊喜,毫不犹豫报上家门说:“历史的,我叫段誉,云南来的……” 结果可想而知,王语嫣立刻去叫了监督晨跑的老师。体育教研室专教健美课的达尔巴老师说哟,还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当即把段誉拉到一边去,记了年级和寝室号,狠狠地批了一通。 段誉心里一凉,不知道达尔巴吓他,心里说完了,这个学期体育别想及格了。于是他一时也没有心情看王语嫣,在一米九的达尔巴面前老老实实地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挨训。汴大学生桀骜不逊的大有人在,达尔巴是遇强则强,专喜欢煞那些猛人的威风。看见段誉这样,达尔巴不禁觉得训他很没有成就感,五分钟打发了他。 倒是王语嫣在一边看着段誉老实巴交的样子,觉得段誉很可怜。这还是她第一次利用学生会的小职权压迫某人,心里微微有点歉意。想想段誉凑上来的样子其实有点可笑,也不是狂妄大胆的样子。 “也许就是傻呢。”王语嫣悄悄地想。后来段誉吃饭的时候经不住令狐冲地逼问,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剿王计划的总负责人当场抓狂,五百度眼睛跌落在地。 “不是敌军太狡诈,实在是我军太愚蠢了!”令狐冲感慨之后开始计算他和乔峰两个吃一顿麦当劳的价钱,足足可以折换十几条鸡腿。愤青心里那个痛啊。 不过山重水复的时候,形势在一个早晨彻底改变了。 学生会的几个都知道大家喜欢抄王语嫣把守的小道后,决定还是换了粗壮威猛的去守路口,把王语嫣换去发早操票。令狐冲虽然有点丧失信心,段誉却还振奋起来。虽然也没什么机会套近乎,至少这样他每天早晨都可以看见王语嫣。看着白衣的王语嫣站在必经之路的桥上,认真的撕一张票给每一个跑过去的学生,段誉就觉得心里很踏实。王语嫣原来不从他们楼下经过的一段时间,段誉经常心乱,担心在汴大这上万号人里,真的就无从找起了。后来知道黄蓉和王语嫣熟,心里好过了不少,觉得至少知道了点线索。再后来每周又有两个早晨可以看见她发票,那两个早晨简直成了段誉最开心的时候。 也许爱昏头了就是这样。其实段誉也不要真的和王语嫣有什么,只要能够这样常常看见她,离家万里有些空虚的心也就安了…… 所以周二周四,段誉每次跑五圈…… 这就由不得王语嫣不记住段誉了。段誉每次也不好和她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等她撕票,然后对她笑一笑又去跑。那笑容还是如第一天一样,王语嫣觉得只能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幸福”。不是高兴,不是温和,也不是轻浮,段誉那种笑容真的只有感觉生活特幸福的人才能发出来。 终于有一天给段誉撕票的时候王语嫣手上稍微慢了一点,抬头对他笑笑问:“同学你不抄近路啦?” “不抄了不抄了。”段誉受宠若惊,点头如捣蒜一样。 “你怎么每个星期都跑那么多?帮别人跑啊?” 段誉想这可不能认,郭靖也是每周跑八次,四次跑给黄蓉。他觉得要是认了,多半被王语嫣误解帮女朋友跑。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跑一圈可以看王语嫣一次好幸福,于是脑袋猛地转了起来,临时撒谎说:“我前两个月病了,一直没跑,现在补一下。” 王语嫣终于明白了。看着段誉满脸是汗,王语嫣想难怪他要抄近路呢,也不应该怪他。对于上次抓了段誉,王语嫣又开始内疚起来。手一抖,王语嫣撕下票给了段誉,说:“凑齐票也简单,你以后也不用跑那么多了。” 段誉浑浑噩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宿舍整理早操票的时候,才发现手里居然有八张,足足顶两个星期的份额了。花痴沉思良久,恍然大悟,原来王语嫣后几圈每次都给了他两张票。 美人恩重无以为报,段誉傻呵呵地乐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得意,就支支吾吾地告诉了令狐冲,挥舞餐叉龇牙咧嘴地傻笑:“其实我拿那么多早操票干什么?” 令狐冲赶紧一挺胸膛:“看这里,看这里,有我有我,多的给我啊。” “行啊。”段誉高兴起来别说几张早操票,就是请客也好商量的。 “不过……”令狐冲毕竟是智慧聪颖之士,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对,“那你以后还去跑啊?你跑一天顶两个星期了,你还跑不给看出马脚来了么?” 段誉一愣,这才发现大事不好,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要损失不少。 “算了,”令狐冲一咬牙一跺脚,“不如大家挑明了说,好歹你现在也算认识她了,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爽快点一刀见血,是驴子是马……” “我靠!”段誉赶快把他打断,“你发疯呢?吓人也不是这么吓的……她不愿意怎么办?” “不愿意就一拍两散!”令狐冲斩钉截铁的。 段誉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见他嘀咕:“不行下次再想别的办法。” “行了行了,算我怕你了。”段誉叹口气,又觉得一筹莫展。 “不行你请她吃顿饭也行,试探试探,她不是都送你票了么?” “……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来,”段誉抓头,“我们又不熟。” “也是,十有八九给人拒了,不如改请我,我是来者不拒的……”令狐冲说到这里,忽然灵感来了,“对了,不如请她去听音乐会算了,这多高雅,一看你就是有修养的人。” “嗯……” 令狐冲狠狠咬了一口茄子:“这个没什么好想的,追女生要有点魄力,就这么定了!” 令狐冲就这么对段誉的爱情拍了板。这下面的一幕是令狐冲站在了大宋臣民大会堂,他身后的却不是段誉,而是乔峰。 乔峰攒电脑的生意日渐红火,不得不隔几天出来进配件。令狐冲正好蹭他的出租车就来帮段誉买票。 “唉,给你小子害死了,”乔峰长叹,“没你的事,你热火什么劲儿?你不是也看上王语嫣了吧?” “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你懂不懂。”令狐冲站在那里没个正弦,正看演出简介。 “你让段誉自己来买就是了,你跑来算什么?” “他今天不是考试么?这场演出很火的,今天不买怕就卖完了。” “就是太火了,”乔峰摇头,“可是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啊。”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条绵绵五百米的长龙,他们屁股后面还跟着长龙的后半截。可怜的乔峰足足陪令狐冲等了三个钟头,距离售票处还有五百米。 “靠,没文化,不懂别瞎扯,上面说这次是SDSO(作者按:SDSO,Song DynastySymphonyOrchestra,宋朝交响乐团)第一次尝试用古筝、古琴、编钟、唢呐等中国民族乐器演奏西域吟游诗人马勒的第四交响曲,气势宏大之余更具中国传统气息,完美地结合了西域独神宗教体系和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最后的女高音独唱完全改为汉语版,由原文的《HeavenlyLife》翻译做中国本土风味的《天宫的生活真红火》……”令狐冲读着演出说明。 “让我死了算了……”乔峰一捂脸。 “那么多人,不知道好位置还有没有剩下,要是有第一排的位置就好了。”令狐冲望了望前面的长龙,喃喃自语。 “听交响曲有抢坐第一排的么?你当看杂耍呐?”乔峰呸了一口,“不过你小子也够邪门的,没你什么好处。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过就是你作太监,也犯不着把我一起拉来陪阉吧?” “唉,”令狐冲看出乔峰是真有些不耐烦了,只好解释说,“你没看见段誉那个样子,这事儿成不了,老五死心眼,不知道遗憾多少年。我们出来排一天队,也就是个兄弟意思。是没什么好处,不过真成了对段誉是个大事。” 乔峰低头看了令狐冲一眼,令狐冲没看乔峰,只是探长了脖子去数前面的人。愤青没笑,一脸淡淡的认真,一半身子在雨伞外面已经淋湿了。那天正是阴雨的天气。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乔峰嘟哝。 也怪不得乔峰不仗义,那天乔峰也是半身湿透。他脚下堆着两台彩显,两只机箱,手里还拎着五只硬盘三只光驱,就这么进一步挪一步,确实也苦不堪言。 “你自己先打车回来不行么?”后来乔峰给郭靖抱怨的时候,以郭靖那样的智商也觉得乔峰是犯傻了。 “靠!”乔峰一瞪眼,“都推给令狐冲我不是太孙子了么?” 早晨,晨曦淡淡,敞开的窗口吹进一片凉风。 满宿舍的人都出去了,王语嫣在自己身后合上门,轻轻伸了个懒腰。早起去给晨跑发票是个艰苦的差事,王语嫣也和所有的女孩一样睡懒觉。可是学生会主席赵敏问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老老实实点头说好,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摘下玳瑁的发卡,一幅柔软的长发自由自在地垂落。王语嫣从简陋的绿漆书架上拿了她的牛角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口梳头。 王语嫣也很懒,不喜欢选早晨的课。她就喜欢同寝室的女生都出去以后坐在窗口梳头,就着凉风,一脑袋思绪飞啊飞,和自己的发丝一样乱。 一阵风紧,长长的棉布窗帘飘了起来,窗户上挂的风铃叮当叮当响得清脆。一串铃声不绝,空虚而乱,王语嫣沉浸在冰水一样冷的风里,开始走神。同宿舍女孩不喜欢王语嫣的一个原因是,王语嫣寡言少语,比较沉闷,一脑袋都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比如这个时候,王语嫣就觉得自己是在暴风雨前的小木屋里,听惟一一串风铃的声音,铃声和风一起穿堂而去,听的人无可寄托。 “唉……”王语嫣叹了口气,是一口很长的叹息,幽幽脉脉,渐至不闻。 然后她一手抓着自己披落的长发弯下腰,把桌子底下一块纸板拿起来放在窗台上。 纸板上一行水笔涂的黑体大字:“休息时间,请勿参观,王语嫣自习去了。” 对面男生楼某个窗口光学玻璃的反光退去。观察者放下望远镜,挺了挺肚子对背后的兄弟说:“哟,算了,人家不乐意咱们看了……” 对面是大四的男生楼,大四比较闲,一干兄弟买了望远镜的不少,晚上一边洗脚一边往女生楼这里看,顺带大口吃面喝汤听着上铺兄弟的广播,吃喝玩乐样样齐全,人生之乐无过于此。 大三这边女生楼的女孩们自发现对面老有光学玻璃的反光闪烁,就有点愤愤。本来想告诉楼长让校警管一下,可是王语嫣宿舍的阿碧比较捣蛋,有一天表坏了,就拿报纸写了个大字牌:“现在几点了?” 对面的兄弟一看,先是有种阴谋被揭穿的羞涩,不过很快就厚起脸皮,大书一张贴在窗口:“十一点半,吃午饭吧,学一有大排。” 这种城墙拐弯厚的脸皮和幽默感分明很得汴大女生欣赏,于是阿碧就和对面那个拿望远镜的男生去买大排了。一屋子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王语嫣觉得缺乏安全感,于是拿了两个衣服夹子把两页窗帘夹在一起。女生们觉得好笑,一是因为对方的创意实在不愧是在汴大呆了三年多的人,二是因为自己毕竟还是受欢迎的,至少在汴大男生中,同校的女孩依然有些神秘感。 相比汴梁大街上的莺莺燕燕,汴大的女生们还是太朴素了些。再时尚也是那一把清汤挂面一样的长发,不施脂粉的脸蛋上即使青春,不过总是欠点妩媚。所以看见同校的傻小子们还是有兴趣拿只望远镜雾中看美人,“美人”们也觉得只要不是真的春光乍泻,被看看也没什么,至少是魅力的证明。 夜里熄灯以后,两千只鸭子唧唧喳喳议论不休,一串一串的笑声过耳,都是揣摩对面男生楼老是看她们宿舍的傻小子。按照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鸭子的平衡式,六个人的女生宿舍本来应该有三千只鸭子。缺席的一千只鸭子是王语嫣和阿碧,王语嫣一直闷闷的,只是戴着耳机练听力,阿碧那张快嘴也安静就很奇怪了。 “阿碧,你睡着啦?”大姐在下铺问。 “唉!”阿碧懒洋洋地哼哼,“睡觉睡觉,我们说那么多,人家都是来看王语嫣的!” 一片都哑了。 王语嫣愣了一会不知道说什么,翻身去睡了。周围一片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整个宿舍竟是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 后来二姐就写了一张大纸板,一看见对面有反光就放在窗台上:“休息时间,请勿参观,王语嫣自习去了。” 对面的兄弟也很合作地点点头,说:“靠,女生也知道我们在看王语嫣?” 女生们忍了王语嫣很久了,似乎所有男生都是在看她。王语嫣的老爹理论上是个风流潇洒的主儿,否则也生不下王语嫣这种丫头。不过遗憾的是,王语嫣没有见过她老爹,所以无法确认。她生下来的时候,老爹已经跑了。王语嫣一生中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仿佛在母系氏族社会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上幼儿园,她看见别人都有爹就她没有,于是很伤心。可是她一问起母亲的时候,她娘王夫人就会瞪圆了眼珠子吼她。也就因为如此,王语嫣从小就很胆小。 王夫人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家里有的是银子。因为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女儿,王夫人就买了无数的DVD和书堆在家里,没事的时候王语嫣就只好看那些打发时间。所以五岁的时候王语嫣就知道蓝鲸可以有三十三米长,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还以为天竺的大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大家总是把王语嫣当一部百科全书用,并且说你妈妈教你好多东西啊。其实没有人对王语嫣说什么,她那些知识都是看DISCOVERY看来的。 除了看科普性的东西,王语嫣还喜欢看一些外国大片,喜欢大理国著名的男影星段正淳。因为段正淳很帅,而且总是在大片里演父亲一类特别有责任感的角色。所以七岁的时候王语嫣就想:“要是我爹和段正淳一样就好了。” 后来她九岁的时候,段正淳去大宋参加汴京电影节,顺带访问王语嫣她们的小学。校长老太看王语嫣长得和一朵小花一样,于是指定让王语嫣去给段正淳献花。王语嫣穿着小白裙子跑到段正淳面前捧给他一束玫瑰的时候,段正淳这种精于舞台表演艺术的老贼马上表现出对孩子的爱心,一把接过鲜花一把抱起孩子,把话筒凑到王语嫣嘴边说:“你喜欢看叔叔的电影么?” 台下校长老太有点担心,王语嫣的木讷一向是出名的,要是说错了话岂不丢了汴京贵族小学的名声? 众人屏气静声中,只听见王语嫣童声朗朗:“我没有爸爸,看叔叔的电影,老想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全场寂静,段正淳擦了一行老泪,却止不住另一行叭嗒叭嗒挂珠子。一向严厉的校长老太也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一幕沦落到大宋新闻网的记者手里就变样了,第二天的首页大字标题是——“女儿汴京认父?大理国人气明星段正淳走访大相国寺小学”。 段正淳吓得逃之夭夭,后来再也不敢和王语嫣联系,怕是真的牵扯出绯闻来。倒是王语嫣一举成名,每次教师节联欢会、全校家长会之类,都是王语嫣当学生代表去讲话。这一直从小学延续到大学,即使在计算机系这种牛人一抓一把的地方,王语嫣的美丽也到了上达天听的地步。计算机系主任冲虚亲点她的名要她代表计算机系在校庆一百周年的纪念合唱团里领唱,所以她才暑假一连两个月早晨从段誉他们楼下抱着歌本走过。 为此非但计算机系学生会主席邓百川大为不满,连计算机系名震一方的篮球高手慕容复都觉得老家伙有点好色的嫌疑。可是对于王语嫣来说,这只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每天早起长裙飘洒,很温顺地去参加彩排,甚至没有想到自己也可以拒绝的。 相对于学校里的风光,家里的王语嫣就没什么光彩了。 她母亲王夫人在公司是有名的“强人”,在家却很郁闷,以她相当丰厚的收入却没什么机会去雇一个钟点工来支使。因为她竟然养了一个比钟点工还勤快的女儿。 除了读书和弹琴,王语嫣几乎总是拿着一方抹布拂去家里任何一个角落的灰尘,或者推着吸尘器很安静地走过来走过去。实在没有事情可做了,王语嫣就会捧起一本罗刹诗人普希金的集子坐在沙发上读。 很多收电费的走进王语嫣他们家时都会有一点小小的惊觫,他们无一例外的看见在一尘不染的客厅中,美丽的女孩子悄悄坐在灯下看书。对待客毫无经验的王语嫣甚至不知道打个招呼来表示自己是个大活人,所以这种和现实很脱节的环境立刻让查电费的兄弟怀疑是不是闹鬼了。 甚至连王夫人自己也不喜欢王语嫣的木讷,她自诩的淑女教育也许是成功的,可是每当她回家看见王语嫣默默起身,很温顺地站在沙发边说妈妈你回来啦,王夫人就会再一次的体会没有家庭的悲哀。和王语嫣在一起,实在是很难让人感觉到温馨的。 总之一句话,如果说黄蓉是一杯干红,阿朱是一杯陈绍,康敏是一盏二锅头,那么王语嫣就是一杯矿泉水。或许很好看的一杯矿泉水,不过依然没什么味道。 王夫人并不喜欢女儿这样。 看着女儿越长越漂亮,王夫人油然而生恐惧,觉得女儿和年轻时候的自己越来越接近了。更年期那会,王夫人老是怀疑有某个小子在旁边窥伺她的女儿,意图效访当年那个负心的汉子。 所以王夫人对王语嫣是喝骂多于慈爱的,每每说起来就是男人个个不是好东西。王语嫣也总是点点头,然后吃王夫人在饭店里买回来的盒菜——王夫人虽然人到中年风韵不减当年,但是却是根本不会做菜的。 王语嫣永远只是淡淡地点头听母亲说。她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因为她从小就只有读书读书读书打发时间。王夫人的表现从来不超过那些小说里的单亲母亲,读书太多的王语嫣实在无法对此表露什么新鲜感。 王夫人一方面希望女儿有些贵族一样的冷漠气质,可这个时候又会觉得女儿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于是心底暗存不满。心情好的时候,也就这么算了,可是王夫人后来的感情经历和她与王语嫣老爹那次一样惨不忍睹,这个忧郁高贵的女经理伤心的时候,除了呜呜痛哭就是把恼火发泄在女儿身上。 好在王夫人好歹是受过很高教育的人,也是黄药师欧阳锋他们那个高收入小俱乐部里的一员,所以还不至于抄一只拖鞋打王语嫣的屁股。她老是流着眼泪掐王语嫣的胳膊,在女儿白净细腻的胳膊上留下指甲的痕迹。 夜晚到来的时候,王语嫣在自己的小屋里,灯下,拉开衣袖看自己胳膊上未褪的红痕。听着窗外的声音——对面的楼不是王语嫣家这种高级花园住宅,依稀是饭前父母在喊孩子。 看自己胳膊的时候,王语嫣总是很安静的,她感情确实也比较淡,不恨母亲。她觉得王夫人还是喜欢自己的,毕竟王夫人在商场一点不在乎价格给她买衣服的时候,那种欣赏女儿的眼光和其他的母亲毫无分别。 可是,有一次听见对面楼上的父母又在喊女儿吃饭的时候,王语嫣哭了,哭得泪流满面。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嚎啕大哭,如此的……悲伤。 这,就是我们的王语嫣了。 回到公元1063年的那个早晨,王语嫣拿一只大纸板放在了宿舍的窗户上,忽然想起了段誉早上给自己的信封。 王语嫣从运动衣里拿出信封打开,一张音乐会的门票忽悠悠飘落。王语嫣忽然有些诧异,有些不知所措。 段誉开始给她那个信封的时候,王语嫣很不高兴。她也不笨,又收到过那么多情书,当然也知道一个男生塞在自己手里的信封可能是什么。可怜花痴在无限的决心和令狐冲的威逼下才鼓足了勇气把信封递上去,却没有注意王语嫣当时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出于礼貌才没有拒绝。 王语嫣本来以为会是段誉刻骨铭心的情书,谁知道却是一张简简单单的音乐会票子。而且是马勒,是她惟一没听过的马勒《第四交响曲》。 风吹得浑身一凉,王语嫣却有点傻了。 如果段誉直接写情书说“爱你一万年”,王语嫣也许不屑地皱了皱眉头就放下了。她收到的情书确实太多,整理整理出版一本世界经典情书大全也差不多了——大家抄来抄去,还是抄文学大师们的经典情书。 事实上令狐冲也鼓励段誉送票的时候来一封热辣动人的,杨康也拍了胸脯说看在兄弟情面,不收鸡腿也帮段誉攒一篇经典表白书。可惜段誉终于还是不好意思,于是到了王语嫣的手里,就只有一只没有任何标志的雪白信封,一张同样朴素的入场券——马勒第四交响曲,《天堂生活》。 王语嫣放下了牛角梳,心思更乱了。王语嫣在宿舍里没什么朋友。 漂亮未必不是错误,比如别的女生的男朋友来宿舍,见到王语嫣以后竟都不由自主地和她搭腔。阿碧就恶狠狠地问她原来的男朋友,是不是王语嫣真的很漂亮。 可怜那兄弟是物理系的高才,大学几年都和严肃的科学标准打交道。这时候虽然也知道阿碧问的是什么,可是他无法彻底背弃自己的审美观和良心。于是他点头说王语嫣是很漂亮啊。后来阿碧和那个男生崩了,不知道是不是与对此一无所知的王语嫣有关。 风华绝代固然难求,一旦出现就是无法否认的。 所以宿舍的女生们都不太喜欢王语嫣,王语嫣最要好的朋友还是小了她整整两届的黄蓉。黄蓉倒是不在乎她漂亮,黄蓉总是觉得自己最好看…… “怎么办呢?烦死了。”王语嫣微微苦着脸对黄蓉说,她们在汴大的茶店里吃冰淇淋。 交朋友最怕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如王语嫣交了黄蓉这个朋友。黄蓉当然知道段誉最近整天跟发了痴呆一样,在宿舍里大念普希金。何况还有郭靖……当郭靖也在黄蓉的耳朵边说:“唉,段誉现在还是那样。”黄蓉也觉得段誉很可怜了,黄蓉其实是不在乎偶尔出卖朋友的。 于是黄蓉咬了口自己的草莓冰淇淋说:“那就去呗,段誉那个样子又吃不了你。” “挺烦的,”王语嫣说,“说起来又扯不清楚……” 王语嫣确实低估了黄蓉。她以为黄蓉是个孩子的时候,黄蓉却已经几近投奔敌人的阵营了。 “反正去听音乐会又没什么,大不了听完了给他说清楚就行了。”黄蓉鼓动说。 “嗯,”王语嫣还是犹豫,“就怕说不行他还老是缠着……” “哎呀!”黄蓉急了,“你看看他那个样子,那么面,能拿你怎么样啊?你怕什么?” “你认识他?”王语嫣终于觉得黄蓉的语气有点异样。 黄蓉瞪圆了眼睛,只来得及捂嘴:“不认识,估计也是那种男生了……” 王语嫣低头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黄蓉只好反过去问她,王语嫣只是不说话。 “最多跟那个段誉说不喜欢他喽。”黄蓉嘟着嘴。 确实,对比段誉和王语嫣,差距太大了。即使黄蓉的劝说,也不过让他们俩一起去听一次音乐会吧?第一次见到王语嫣的时候,段誉好像做梦一样,而这整个的故事,也像是一场纯粹的梦幻。 梦总是不真实的——无论多喜欢都一样。“如果要拒绝呢,就要干脆彻底。”黄蓉喝着一杯芬达,跪在郭靖课桌前的那排椅子上眯眯笑着眨眼。 “我……我没说什么啊。”郭靖赶快申明。 “切……头过来!” 郭靖把脑袋伸过去给黄蓉刮了一个鼻子。 “谁说你?越来越傻瓜了,”黄蓉顺手拍了拍郭靖的脑袋,“段誉啊段誉,王语嫣今天晚上和他去音乐会可是准备让他彻底死心的。” “哟,”旁边杨康凑上来,“他可借了我那双新皮鞋。第一次被穿出去就给人拒了,我那鞋可命苦。” “歇会儿歇会儿,”黄蓉哼了一声,“别担心你那皮鞋,听我说完。王语嫣心特别软,你们段誉看起来就那么呆,王语嫣到时候肯定狠不下那个心。要是你这样一看就特别狡诈阴险的反而危险。” “靠,长得老奸巨猾不是我的错,”杨康恍然大悟,顺带感慨一番。 “同学,同学……”旁边桌子上苦读的兄弟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四道目光一起射到他脸上,都够凶悍:“怎么啦?有事别拍桌子行不行?” 杨康和黄蓉两个异口同声说完,都斜着眼看着那拍桌子的男生,只有郭靖赶快起来招手:“小声点小声点,人家还自习呢。” “自习就自习,说不行啊?”杨康和黄蓉又都摆出同一副尊容。 “切。”双方恶狠狠地对视一番,杨康和黄蓉一起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甩了甩手扭过头去。 “出去走走,闷死了。”黄蓉不由分说地把郭靖拉跑了。杨康抓了抓脑袋,双手抄在口袋里,也懒洋洋地缩着肩膀踱了出去。 自习的兄弟无奈地摇摇头,微微有一丝疑惑——为什么黄蓉不是和杨康一起出去,反而是跟郭靖呢?某种程度上说黄蓉和杨康相似得像一对兄妹。 难道聪明的女生就喜欢那种傻头傻脑的兄弟?女生就喜欢和她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带她们去感受完全不同的世界? 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语嫣相信有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某个数着手臂上掐痕的日子,王语嫣听见对面楼上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跑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