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沈清突然觉得鼻尖一酸,连忙说:“拜拜。” 来不及听他的回应,匆匆挂了电话,她用被子蒙着脸,开始无声地流泪。小腹仍在痛,可心也在一阵阵地钝痛。他那样冷淡的语气,在最脆弱的时候听来,却是比任何利器都还要锋利千倍万倍。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病了,不是吗?这又怎么能怪他呢? 电话里,她竭力地忍住,只是不想让他发现。因为她不知道时至今日,自己是否还有向他撒娇诉苦的权力…… 同一时间,许倾玦握着手机站在窗口久久不说话。刚才电话里,沈清的语调似乎有些异常。 这时,身后传来微微低沉却很有磁性的女性嗓音:“那就是让我的工作被迫拖延了一年的人吗?” 许倾玦侧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道:“林小姐要关心的应该只是设计工作。” 一脸清纯得仿佛还是大学生的女子却不以为然继续笑着问:“为什么不把许太太一起带来,毕竟有她参与会更加理想。” 墨镜后的眼眸微垂,“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传闻不如见面。许先生竟然还是细心浪漫的人!”这一回,笑意更浓。 许倾玦在椅子里坐下,脸上依旧淡淡地,指节轻叩桌面,状似无意地回道:“远在澳洲的那位方先生,据说也异常细心,是么?” 沙发上的女子突然变了脸色,洁白细碎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语音轻微颤抖:“你认识他?” “林小姐以为当初是谁向我推荐了你?” 屋顶淡黄的灯光温柔地洒下来,照亮了临窗而坐的那道黑色身影,微微挑高的眉角为原本英俊却冷漠的脸增添了一分生动。 林清扬垂下长而密的睫毛,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还是无意中受了“他”的恩惠。 坐在桌前的许倾玦轻咳一声,唤回她的神思。 “林小姐,可以具体谈你的构想了吗?” 翻开设计书,林清扬收了心神,导入正题:“整个空间将以蓝色为主……” 一个半小时之后,林清扬完成初步介绍工作,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她停下来说:“蓝色,是许太太最喜欢的颜色吧!许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和她讲电话时,你脸上的神情有多么温柔?” 话音落了,那张冰山般的脸终于微微一动,露出可疑的尴尬,林清扬这才得意地打道回府。 休息时间谈工作,而且又被他揭开了伤神的往事,怎么说也得扳回一城才行! 好不容易昏昏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又被腹间痛楚扰醒。 根据以往经验,最多持续两三个小时便会慢慢好转。可是今天由于吃了冰冷食物的缘故,腹痛竟变得无休无止。抬手摸到眼角,还有些泪痕没干,冰冰凉凉的。 不清楚这里有没有暖水袋,加上全身无力,沈清也只好静静躺着。 这时电话又响了,接起才知仍是许倾玦。抬眼看钟,距离上次通话不过短短三个小时。 “你在做什么?”这一次,他劈头就问。 沈清思维有点不清楚,想了一下,才说:“要睡觉了。” “才六点就睡觉?”明显怀疑的语气。 沈清手背抵上额头,感觉昏昏沉沉的,有力无气地“嗯”了一声。 那边顿了一下,低低的声音传来:“……是不是病了?” 微微一怔。他终于还是发觉了! “……没有。”她蜷着身子,咬牙道,不稳的气息却出卖了她。 一贯冷淡的声音突然有了起伏,带着怒意和不易察觉的担心,被压低了吼了过来:“不许说慌!” “真的没有……”她就是不肯承认,却又忍不住低声喘息。 声音听得真切,许倾玦真的开始急了,又问:“曼林不在家?” “……出去了。”什么时候说话都成了费力的事? “你等着!” “……嗯?” 沈清还没反应过来,那头已“咔”地一下挂断了。 他让她等? ……等什么? 沈清想不明白,唯一知道的是又可以放肆用力地喘气了。 半个小时后,门铃大作。 沈清一惊,脑中首先闪过的是那张英俊的脸。可是转而又笑自己傻,即使飞来也没这样快的速度啊!果然是痛糊涂了。 对方按得十万火急,她只好硬撑着一步一停地过去开门。第一次痛恨起许倾玦来——为什么好端端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看着可视电话,她愣住。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全都不认识。 “我们是总裁的秘书和助手。请问许太太有什么不舒服吗?需不需要立刻去医院?” 沈清撑着墙壁开门,痛得直不起腰,只能狼狈而尴尬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女秘书看了看她,转头和男助手小声说了句,然后进屋关上门。 扶沈清坐上沙发后,她问:“您哪里痛?” 听沈清皱眉说了原委后,她边拨电话边到厨房倒了杯热水递过来。 “我已经通知送东西过来,请忍一忍。” 沈清一边道谢一边觉得愧疚。一个人的事,却要劳动这么多许氏的员工。许倾玦这样不知算不算公器私用? 很快,止疼片、暖水袋全部送到。沈清当着女秘书的面吃了药躺上床,口口声声保证有了好转,一行人才离开。 抱着温暖的水袋,沈清蜷在被子里,临睡前想到了刚才电话里许倾玦着急的语气。 原来,时隔这些日夜,他仍在第一时间关心着她。 隔着大半个地球,他也能给她温暖。 终于能够安稳睡去。再醒来,天已大亮,这一觉竟睡足十二个小时。 沈清动了动身子,疼痛早在不知不觉间消退,那个冷掉的暖水袋也不知何时被自己推到了被子外。 转头看钟的时候才发现听筒被放在枕边一整夜。沈清想到,可能是昨晚许倾玦挂断得太突然,自己握着听筒思索着他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后来又专心对付腹痛去了,居然忘了重新挂上。 将听筒归回原位,她又躺了一会才去浴室洗漱。 刚洗了脸,铃声便响起来。 匆匆忙忙跑去接,还没出声, 盛大的怒意就扑面而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 沈清一愣。是许倾玦的声音。 可是,又不太像他的声音。 因为她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说话。简直是非常生气地在吼她! “我……在洗脸。”她小声说。 那头停顿了一下,像是长长舒了口气。 然后,她才听他问:“为什么整晚都在占线?” “我忘了挂上电话。” 原来是这样。 只是忘了。 许倾玦坐在椅子里,左手握拳抵在眉心,之前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虽然之前已经得到秘书打来电话的证实,证明她只是生理痛,吃了药已经好转并睡下了,但在发觉整晚都打不通她电话的时候,他还是不免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原以为她又回到他身边,一切又都触手可及。 可是再一次,仅仅因为地理距离的相隔,因为这样的突发事件,他感到惶恐不安。 他不在她身边,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喜乐苦痛,更加鞭长莫及不能为她做任何事。 一整晚,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他几乎又陷入当初失去她的那一段绵密而令人窒息的痛苦里。 许久,沈清才听见他声音低哑地说:“没事就好。”和之前的语气判若两人,疲惫不堪。 “嗯,已经好了,正准备去上班。” “再见。” “……拜拜。” 挂了电话,沈清才想起,昨晚安排公司人前来探望时,他那边分明应该已是凌晨。刚才又说整晚电话不通,莫非为挂个电话确定她安然无恙,他整夜未睡? 整理皮包的时候,发现手机早已没电自动关机。她拉开床头柜抽屉去拿充电器,却意外发现一小盒磁带,是电话答录机用的。 其实之前她就奇怪过,明明卧室里装着答录机,可是偏偏只是摆在那里,完全没有用到。回想刚才许倾玦冲天的怒气,又想到自己整天不在家,把它装上应该更方便些,于是沈清坐在床边将磁带放进去,插上电源。 机器传来“嘶嘶”的轻微运转声,亮起的屏幕上显出提示,询问存在磁带上的原有留言是否需要清洗掉。 沈清随手按了播放键,想确定里面内容是否重要。 第一通留言开启。 明明已经接通,却是一阵很长时间的安静,时间久得几乎令人怀疑是否是盘空带。 就在沈清开始疑惑的时候,里面传来细小的动静,然后,她听见一个女人声音轻颤着响起:“……对不起,许倾玦。对不起……” 她的心一阵狂跳。 那是她的声音! 不自觉握在一起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留言机在继续运转:“……我想,我没办法回去了……真的……请不要来找我,我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想留在英国……我不能回去……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真的对不起。” “滴——”的一声,很突兀地,留言结束。 沈清坐在床沿,脸色发白。 那段故作镇定的,无语无伦的话,确确实实是一年前从她口里说出来的。 如果没有重听一遍,她几乎已经忘了当时是这样说的。 只记得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因为,她确实觉得对不起他。 说完之后,她就立刻挂了电话,不给自己任何机会,毅然决然地从此切断和他的所有联系。 所以,最后那句“对不起”连尾音都没说完整,便断了。 沈清愣在那里,万万没想到竟有机会听见这段留言。她颤了一下,想站起来关掉机器,却在手指触碰到按键之前硬生生顿住了。 因为,紧接在后面留言的,是另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清冷的,淡漠的,早已永远刻进她心里的声音…… “沈清,下午公司有会,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家。如果你比我早到,可以来公司找我,餐厅我已经订好。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送你,你应该会喜欢。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沈清,我爱你。” 留言结束。 时间显示与上一条相差不过半小时。 全都在她预定回国的日子。 沈清像木头一般僵在那里。 那微微清冽却暗藏深情的三个字,像被施了魔咒般,不断循环着低低回响在耳边…… 终于,她僵硬地伸出手去,按下“重放”键。 ……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家。 ……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你应该会喜欢。 沈清,我爱你。 …… 一遍又一遍,不到一分钟的一段话被重复着来回播放,固执地在宽敞整洁的屋子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啪“地一声,一滴眼泪掉在幽蓝色的屏幕上,晶莹剔透。 两个小时后,伦敦希思罗机场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沈清捏着手机泪流满面。 “许倾玦,你等我……”罔顾电话那头不解的询问,她只是执着而坚定地哽咽着重复:“……这一次,请你一定要等我。” 22 (二十二) 与湿冷的英伦气候不同,回到国内的沈清一出机场便迎上头顶耀眼的阳光。 仍是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和景物,那栋灰蓝色的高层公寓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鲜花绿树,偶尔有行人经过,一如过去每天上下班时见到的那样。 沈清上到十九层,拿出钥匙开门。那把银色小巧的钥匙,即使在英国时也不曾离开她身边。 锁轻轻地弹开,沈清立在门外,忽然呆了一下。 屋内干净整洁,简单却精致的家俱统统摆在原来的位置,深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微摆动,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全都停留在她飞去英国的那一天。她低头,看见鞋柜中那双属于她的拖鞋,恍惚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 四周安静得出奇,卧室的门半开着,沈清扔下手袋,慢慢走过去。在机场那通电话之后,她便再没和许倾玦联系,甚至连飞机抵达的时间都没告诉他。不知此时此刻,他在哪里? 宽敞明亮的卧室,窗帘大开,连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也敞开着,窗边摆着乳白色的躺椅,一旁的小圆几上一只玻璃杯盛着半杯纯水,透亮清澈。而那个一路上被她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人,此刻正安静地靠在躺椅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倾玦穿着件黑色V领的长袖针织衫、同色系的棉质直筒长裤,躺在过份宽大的椅子里,更加显得身形修长而消瘦。 沈清在门边站了好一会,才终于迈开脚步走过去。地毯柔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却仍旧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睡着了的许倾玦少了些淡漠疏离的气质,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身上,连指甲边缘都泛着极淡的金色。 沈清动作极轻缓地在躺椅边跪坐了下来,目光迷离地从那张英俊的脸开始一路扫下来,扫过他因为消瘦而微微突出的锁骨、修长的手臂、指节均匀漂亮的手,最终停留在他清瘦的腰间。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他如此安宁且靠近地待在一起,过去的那份平静太过让人怀念……于是,她终于没能忍住,静静地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靠上去贴在那漫延着温热气息的胸口。 许倾玦原本放松的身体突然一震,随即睁开沉寂如深潭的黑眸,慢慢反手扣住那只扶在自己腰侧的手,声音微低地开口:“你回来了。” 眼底瞬间氤氲上水汽,沈清只是趴在他胸前点点头。 你回来了…… 等着说这句话的许倾玦,究竟等了多久? 两人只是静默。稍后,许倾玦微微一怔,问:“怎么哭了?” 沈清的手指动了动,这才发现他穿着的这件衣服很薄,想必是自己的眼泪印湿衣料被他察觉到了。 她抬头,只是无声地流泪。窗外的阳光灿烂闪耀,侧光之中,他削薄的嘴唇依旧淡得有失血色。她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他,终于,慢慢仰起脸将自己的唇印上去…… 只是一个温暖而宁静的吻,他和她却都等了这样久。 最终,那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发,如此习惯的动作、熟悉的触感,恍如昔日重现。 良久,许倾玦才低声问:“这样急着赶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很多很多……沈清在心里想。 为了欠他的解释,为了欠他的抱歉,还为了那句错过了的“我爱你”。 “你……现在愿意听吗?”她终于直起身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我当初离开的理由。” 一直握着她的那只微凉的手微微紧了紧,许倾玦面朝着她的方向,点头。 她终于肯说,他又怎会不听?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在那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很漠然很不合谐。那时候我只有三四岁,他们总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记得。事实上等我长大之后,我都没和爸爸说过,其实当年他们争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从头到尾都躲在一边偷看。”……那天晚上,一向对着对方少言寡语的两个人,在卧室里吵到天翻地覆,所有瓶瓶罐罐能砸的全都被扔到地上,碎片散了一地。她在对面的小房间里睡觉,被吵醒后光着脚来找爸妈,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见怒气横生的爸爸和歇斯底里的妈妈。她被吓到了,所以不敢进去,只是躲在那里看。 “当时爸爸问,你是不是决定不要这个家了?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然后我又听见爸爸问,那么清儿呢?你也能丢下她不管吗?……我穿过门缝一直看着妈妈,虽然还不大明白,但心里真的开始隐隐感到害怕。可是,过了很久之后,她终于还是点头!她只是说,清儿我不能带走……她一直在重复,直到我渐渐明白过来,妈妈就要离开我和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天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是有一天妈妈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在大门口她狠狠地亲了我,她说,清儿要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以后不和清儿住在一起,但一定会常常回来看看的,清儿也千万不要忘了妈妈……我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离别,那时还傻乎乎地点头然后牵着幼儿园阿姨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后来直到我长大懂事了,才知道就在那天,她和爸爸办了离婚手续,彻底从家里搬了出去,而我被留给了爸爸抚养。” 沈清说得很平静。这么久远的记忆,想要激动起来也不容易。可是一直握着她手的许倾玦却凝着眉,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躺椅足够宽大,他往一边让了让,顺手将她带着坐到自己身边。 两个人挤在一起,许倾玦无声地伸出手,揽住她单薄的肩。 沈清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他的颈边,继续说下去:“再后来,爸爸认识了宁姨,相处久了自然有了感情,然后就结婚了。那时候爸爸辞了职下海做生意,赚的钱渐渐多起来,宁姨待我也极好,就像看作亲生女儿一样,而那个真正生了我的妈妈,却很少再露面了。她并没有像当初说的那样常常回来看我,有时候我问爸爸为什么和妈妈离婚,他却从来不肯回答。久而久之,我也就什么都不问了。” 说到这里,过去的那段回忆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沈清突然静下来,想了很久,才缓慢低低地开口道:“去年我去英国参加葬礼,顺便处理了宁姨的一些遗物,那其中还有属于爸爸的一些东西。几十年来他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他留下的日记本又厚又多。我一时好奇于是随手翻了翻,找到我出生后的日记。那里面记录了我成长中的许多小细节,同时还有某些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前因后果。”沈清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原来,当初他们离婚,最主要的原因是妈妈爱上了别人,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姓许的富商。” 联系前后发生的事,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明朗起来。许倾玦的脸色突然变得刹白,手指不自觉地扣住她的肩:“你说……他姓许?” 沈清闭上眼,连身体都开始僵硬:“对!我妈妈爱上了许氏财团的总裁,并且跟了他五年之久,而那时候他才取了第二任妻子没多久。” 世事就是如此难料。一年前,她坐在这里听他讲述他母亲的事,那个他口中破坏了他们母子幸福的人竟然就是她的母亲! 许倾玦陷入沉默,只是原本揽住沈清肩膀的手渐渐的松开了去。 沈清只觉得心头一凉。尽管阳光仍旧耀眼明亮,此刻她的眼前却逐渐沦入灰暗。 果然还是震惊吧!或许,甚至会如她当初惶恐的一般,一切都不可原谅释怀。 她侧过头,看见他苍白的脸、紧抿的薄唇和黯淡无华的眼睛。脸上又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她伸手去抹,这十几个小时流的泪仿佛比过去二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多。 她看着他,低低地说:“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当初没有飞去英国参加葬礼,那么一切都会不同。其实即使知道真相,我也可以选择永远隐瞒下去。这件事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没办法假装没事发生,回来再和你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即使这是上辈人的恩怨,即使你能做到不介意,我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垂下手,任凭眼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很久以前我听人家说起‘蝴蝶效应’,于是我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的介入,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你母亲会生活幸福,而你或许不会坚持飞去英国读书,不会学画画,不会开画展,……那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车祸……” “……你的一生,你家人的生活,全部都因为我的妈妈而改变了……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我怎么还能够回来安心地留在你身边?” “所以,你就选择主动离开我,是吗?”许倾玦突然转过头,眉目间隐隐有些波动。 “不是的。”沈清用力地摇头,“我当时心里乱,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才好。虽然明知自己已经不能安心,但其实更加害怕你听了之后会决定永远断了关系。虽然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但实际上那种被最亲最爱的人抛弃的感觉,我越到长大后越能体会,并且越来越恐慌。他们的离婚最终还是对我造成了影响。曼林曾说我总能带给人温暖,其实我只是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而已。我对感情从来都有一点不确定,只是一直争取不让它表现出来……事实上我很害怕一旦松手,那些幸福就突然全都没了。所以,当时我只是希望能有多点时间考虑,可没想到拖得越久就越犹豫不决。直到再次见到你,我才发现原来不论多么歉疚多么害怕,我依然希望能回到你身边……”她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所以,这一次,除非你真的不能原谅,否则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离开。” 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一口气说完后,沈清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侧着头,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仍旧能捕捉到许倾玦眉宇之间的神色变化——初时的震惊已经悄然褪去,剩下的只有静静的沉思。 她忽然觉得不再担心。 很奇怪,明明之前一直为这件事困扰忧虑着,但这一刻,她凝视着他平静的侧脸,竟莫明地安下心来。 天边淡如薄絮的浮云随风缓缓移动着。屋里虽然安静,但这种静,并不可怕。 她知道,他目前只需要时间。 “嗨!”一道来自第三者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 沈清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边,一身工装打扮,笑靥如花。 “不好意思,门没关,所以我就擅自进来了。”她望向沈清,耸了耸肩,不忘加上一句:“我敲了门的哦!” 沈清还在纳闷,身边的许倾玦侧了侧脸,开口道:“林小姐,请在客厅稍等。” “没问题。”卡其色的身影从容地落座在客厅的沙发上。 许倾玦这才微垂下眼睫,摸索到沈清的手,轻轻握了握:“你先在家休息,这件事,我们晚一点再谈。”声音冷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除了说好,沈清想不到别的回答。 几分钟后,她目送许倾玦与那位林小姐出了门。转过头看见那张大床,才发现自己确实疲惫不堪。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过,一路以来想的都是再见面后的情形以及那盘录音带里的内容。对了,她都忘了问他,为什么时隔那么久,那盘带子竟会躺在他英国居所的抽屉里? 还有,他在里面所说的礼物,到底是什么?结果没有等到她回来,他该有多震惊失望?…… 似乎还有很多问题和疑惑,但现在她都顾不上,毕竟最重要的一件已经快要解决了,至于其余的,等她睡醒这后再说吧。 倒在床上,不过五分钟,她便沉沉睡去。 电梯里,林清扬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原来那位就是许太太啊,长得真漂亮,而且似乎确实很有艺术气息!” 一旁的许倾玦只是微侧了侧头,不说话。 林清扬又说:“她好像还不知道我们要出来干什么呢!画室的设计工作,真不打算让她参加?毕竟将来的使用者是她诶。” “不用。”许倾玦回绝得很干脆,“等一切办好了,自然会带她去看。” 盯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看了一会儿,林清扬终于低下头轻笑出声。如果不是真正接触过,还真难想像这样一个男人也会做出浪漫的事!这间正在筹备中的画室,应该是个惊喜吧?为了送给方才屋里那个女子,其实去年便与她连络了,只是中途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接到通知暂时终止了合同,而如今,却又突然让她加快进度赶工设计。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过些什么,但不可置疑的是,这个外表冷漠的男人,确实能做出令人感到温暖感动的事。 这样的爱情,想必也能甜蜜长久吧…… 沈清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家里却还是只有她一人。 到浴室修整了一下,就听见门锁转动声,她跑出去一看,竟是林助理拎着外卖进来。 “总裁吩咐送来给你的。”由于这两人从见面起就关系别扭,可怜的助理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眼前的女人才好,只好用“你”代替。 “哦,谢谢。”沈清接过餐盒,想了想,问:“……他呢?还不能回来吗?” “快了。”林助理看了看表,“我现在就要过去接他了。” 沈清皱了皱眉:“他回来这几天,每天都要忙到这时候才下班?”明明英国公司才是他主管的,为什么回来一趟还得跑去总公司工作? “下班?”林助理倒是愣了一下:“总裁他不在公司。” 这下,沈清更困惑了,不禁问:“那他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回国?” “就是……”林助理一时嘴快几乎就要告诉她,但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刹住,只是笑道:“这个……等总裁回来直接问吧。” 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沈清的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神秘? 独自吃完饭后,她打开电视,很耐心地等待。终于,当时间跳到六点二十分的时候,门铃响了。 沈清连鞋都没穿便跑过去,打开门,戴着墨镜的许倾玦正站在门外。 同过去很多次一样,先将他的盲杖接过来放好,再转身,却发现他仍停在原地,沈清不由得走上前,问:“怎么了?”话刚说话,一股清爽的气息便袭了上来,将她包围住。 许倾玦伸出手,先摸索到她的肩头,而后牢牢地拥住了她。 她愣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只是愣在那里,仍由他抱着。 她的脸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颈边,他微低下头,手指穿过长而直的发丝,均匀而沉稳地呼吸。 电视里,地方台正在播放新闻,窗口吹进初夏微热的风。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门口静静地拥抱着,许久,她才听见他的声音,低凉得微微黯哑:“……知道吗,这是过去每天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 她没立刻明白过来,却不开口问。因为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了解,他所谓的幸福是什么。 每天傍晚回到家,有那么一个人正在一心等待着,打开门,便能听见电视声,并且得到温暖的拥抱……这些,才是真正家的感觉。 这样美好的感觉,她给过他,可又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让它彻底消失掉。 曾经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定她便是他永远黑暗生命里的那一道特殊光芒,他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孤单,可以牵着她的手在那些温暖如春的笑声中一直走下去,但是她却突然狠着心远走高飞。如果说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失望与愤怒,那都是骗人的。同样,如果说他没有被她带回来的那个事实所震动,那也是假的。 可是…… 他轻轻地拥着她,眼前虽然一片黑暗,心底却明亮无比。任何时刻,无论从前或现在,只要有她在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明亮鲜艳的。 他的声音扫过她的耳边:“既然过往已经无法改变,又何必浪费时间这样执着?”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下,之前平静的心开始一片空白。已经到了这个时刻,她却反而不敢去猜测他的意思。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如果我说可以不介意,你是否也能重新安下心来回到我身边?” 身体微微一震,只瞬间便泪盈于睫,她的手向上抬了抬,终究停留在离他腰侧几公分的位置,“可是……”声音低微颤抖。 他继续说:“如果还是不行,那么我换个说法。确实,你的母亲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这不仅表现在我幼年的家庭和此后的遭遇上,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改变,却是你的出现……如果没有她,你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样的话,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再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懂得咬着唇流泪。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他静默了一会儿,唇角突然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假如你执意认为需要为我的生活和缺憾负责,那么,就用往后几十年的时间来认真弥补吧。” 她愣了愣,慢慢抬起头来,分明看见他唇边温暖的笑意。 说出这样的话,无非全是千方百计为让她安下心来。 ……胸中一暖,盘桓许久始终无法放下的情绪逐渐散了开来,终于,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重新靠在他胸前,重重地点头。 23完结 (二十三) 在夏天结束之前,许倾玦和沈清一起搬回了国内。原本英伦湿冷的气候就不适宜他居住,当初完全是因为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去英国,所以许展飞才不得不让他暂管那边的事务。可如今,连沈清都主动提出要重回国内生活,许展飞自然顺水推舟立刻发出调令将许倾玦召回总部工作。 事实上,在此之前,沈清便已经先去过一趟沈家大宅。她和许倾玦一致认为没必要让老人家知道这些内情,因此,她只是着郑重而诚恳地去为自己的无端消失道歉。 “当初婚姻恐惧症暴发,所以任性地躲了出去……”她低眉顺眼地说,心里却认为这个理由糟透了。 果然,许展飞不甚理解地反问:“一般恐惧症不都发生在婚前么?你们明明已经领了证明,况且年纪都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可能是结婚决定得太仓促,后来才发现自己适应不了。到了英国又发生了些小意外,所以,直到现在才回来……”扯谎扯到心虚不已,沈清悄悄转头想要寻求支援,却发现某人正神情怡然地坐在沙发上,压根不打算发言。 心里虽忿忿,嘴上却不得不继续真诚谨慎地说:“总之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让大家担心。” 许展飞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才问:“那么以后呢?该不会再冒出别的恐惧症之类的吧?” “不会了。”沈清一叠声地摇头,“这种荒唐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往后你们少让人操点心就好。” “是。” 见许展飞不打算深究,沈清暗暗松了口气。然后陪着喝了两杯茶,又听了些教训的话,这才和许倾玦一同离开。 事后,沈清不免垮着脸指责:“见死不救!” “作丈夫的有理由帮新婚逃家的妻子开脱吗?”许倾玦淡淡地反问。 沈清气结:“这还不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新婚恐惧症?亏他想得出。 许倾玦脸上却露出隐隐得意之色:“难道你能想出更好的借口?” 虽然不大服气,但沈清不得不承认,这似乎真是最好的说辞。 过了一会,许倾玦又说:“别忘了你在爸面前许下的承诺。” “知道。”沈清心领神会,拽了拽他的袖子,轻声说:“对不起,保证以后再不逃跑。” “嗯。”薄唇边露出笑意,他握紧她的手。 其实无需太多保证,此刻她在他身边,已令人觉得安心。 尾声 当搬家后沈清不经意地嘟囔着“又丢了一份工作”时,许倾玦却只是表情平淡地说:“没关系,以后你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 沈清眼睛一亮:“这么说,后半辈子你负责养我?而我不用天天早出晚归做个只领少得可怜的薪水的上班族?” 许倾玦没正面回应,只是让林助理开车载他们去近郊滨江的休闲别墅区。 那里,北临江水,树木环绕,环境幽静,布局典雅,无论工作休憩都是极好的去处。 许倾玦领她进了其中一套房子的大门,说:“这是送你的,作为专属画室。” 她怔住,环顾这栋上下两层几百平米的套房,轻咳一声转头问:“你确定送我的是画室而不是别墅?” “有什么区别么?”许倾玦挑了挑眉,“工作累了,自然也要有休息和运动的房间。” 沈清突然觉得有点无语,好半天才又问:“许倾玦,开画廊真的这么赚钱?”如果这就是录音带里所说的“礼物”的话,那么,当时进入公司还没多久的他应该是用自己之前的存款买下的吧!可笑她原本还以为,开间画廊也只不过能够糊口呢。 “还好。”虽然纳闷她问得奇怪,许倾玦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如今附庸风雅而又肯出大价钱的人确实不少。” 沈清抚额,可惜道:“那么把钱花在这里多不值!还不如专门卖画去,多开几间画廊,全由我接管,以后我也不画什么画了,只负责数钱就好!” 许倾玦听得一愣,哭笑不得,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爱钱。 沈清还在感慨,这时林助理拿着行动电话进来,说是公司有事找。 “你去忙吧。”她挥挥手,转身沿着楼梯小跑上二楼打算好好参观。 林助理却在一旁暗自奇怪,怎么收到这样一份大礼,居然还一脸惋惜的样子? 女人的心还真难测。 沈清楼上楼下来回走了个遍,各个房间都看了看,发现这里真是大的可以。而且,整栋房子的布置装修都品味一流,高雅而又温馨。二楼最靠顶头的那间画室里,桌椅板凳、画架颜料一应俱全,推开窗子,微风混合着江中水汽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不知名的淡淡花香,令人不禁神怡。 她坐在簇新的木凳上,享受凉风带来的清爽,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要不要去别处逛逛?”许倾玦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 “好,就来。”她笑道。 “我在楼下等你。” “嗯。” 她跑下楼,拉开门,许倾玦正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漆黑的车子旁,淡蓝色的衣角随风翻飞。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正在她为无意中松了手而心惊之时,匆匆回过头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在第一眼便看到路灯下他淡然而坚定的身影。 他,似乎一直都会在那里等她。 待前方的车子呼啸而过,她轻快地跑过去,握住他的手。 路旁低矮的绿化带,一片繁花似锦。 “走吧。” “嗯。” 抬起头,碧空如洗。平整宽阔的马路遥遥地伸向远方。 这一路,不知将走向何方,可是,只要像此刻般双手交握,便足够了吧。 (完) 番外(一) 一九九九年八月的最后一天,许倾玦踏上重返英国的航班。飞机在风雨中起飞,机窗外的夜空陷在一片暗沉中,无边无际,仿佛永无止尽。 玻璃窗上映射出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孔,线条完美,眼眸清冷。 空乘员派发完食物后退回工作间,十几分钟后机舱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少数客人亮着阅读灯低头看报。许倾玦合上杂志,转头望了眼黑暗的夜空,这才调低椅背合上眼休息。 如果不是为替母亲扫墓,或许他根本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失去了唯一一位从小相依的人,再没什么能让他感到留恋。 似乎只是浅浅地假寐了一会儿,许倾玦便被一阵不寻常的震动惊醒了。 飞机遇上强烈的气流,开始剧烈摇晃。水杯中的水溅出来,遮光板因为震荡而发出轻微连续的“咯咯”声。原本安睡着的乘客纷纷醒来,深夜里安静的机舱逐渐陷入慌乱前的躁动。 很快便有训练有素的空乘员出来安抚人心,一面扶着两旁的椅背努力站稳脚步一面微笑着说“请大家不要惊慌……” 头顶上安全提示灯早已亮起,长长的齐刷刷几排,颜色红得几乎有些触目,配合着间隔几秒便响一次的警示音,反倒更增添了紧张气氛。 飞机仍在颠簸,空乘员的话明显起不了多少作用。周围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地惊呼诅咒,许倾玦坐在靠后的位置,也因为这无休止的摇晃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仿佛被压上万钧巨石。 他勉强摸出上衣口袋的药片,没有和水直接咽了下去,心口处的疼痛却仍无法在第一时间得到缓解。斜前方传来孩童的哭声,他费力地抬眼望去,只见抱着孩子的妇女也是一脸惊慌。 许倾玦按住胸口疲惫地倒在椅中。 那清脆的哭声愈演愈烈,听到后来几乎嘶心裂肺,同时也明显影响了其他乘客的情绪,封闭的空间顿时陷入更大的慌乱中。空乘员上前安抚,却收效甚微。无意中一转头,却发现似乎还有病人在机上。于是关切地问:“先生,您还好吗?” 许倾玦睁开眼,淡淡地说:“我没事。”抵在胸前的手指慢慢松开。 空乘员笑了笑,除了安心之外,多加了一份感激。一百多人中,这位年轻的男子居然有着最为淡定的表情。 这时,前方的哭声突然小了很多。许倾玦调转视线看去,之前哭闹不休的孩子正面朝里座,虽仍在抽噎,但似乎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飞机又再晃动了十来秒,终于穿过气流层,重新平稳飞行。周围的骚动渐渐休止,自认为刚刚历经一场危机的乘客们仿佛在那短短的时间里耗尽了气力,因此也为这密闭的空间腾出了一点绝对安静的时间。 就在这时,一把低柔轻软的声音从许倾玦的斜前方传来:“……囡囡真乖,说不哭就不哭。姐姐之前答应你了,现在把这块糖奖励给你。” 一只秀气白皙的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一块雪白的棉花糖,精致的包装袋里可爱的小猪正弯着眼睛微笑。 得了糖果的孩子早已收住眼泪,开心地手舞足蹈。 年轻的母亲连忙道谢。 许倾玦听见那个声音回应道:“不用客气。”音调轻柔,仿佛还带着笑意。声音年轻,却奇异地令人安心。 他朝着那个被椅背遮挡住的靠窗位置挑了挑眉,竟突然觉得有点遗憾,无法看见那个女孩的脸。 二十分钟后,许倾玦闭上眼浅浅睡去。 同一时间,那对母女稍稍让开,沈清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过许倾玦身边的走道,往机尾的洗手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