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似乎还在犹豫:“早知你今天带我来买画儿,我就不买猫头鹰了??哎,我那猫头鹰??" “大哥您放心,您那猫头鹰丢不了。我嘱咐小俊给您送回家去了??大哥咱不能不买呀!我跟人家把您的欣赏水平介绍得很高,咱不能让人瞧不起咱们是不是?” 徐克态度仍不明朗。 小李说:“大哥,您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没关系,冲我的面子,咱们打个欠条给他总是可以的。” 徐克默默伸出一只手?? 小李赶紧冲喊:“哎,你快出来!找纸找笔!” 徐克买了画儿,腋下夹着,一路哼唱回到家。他家已经住到单元楼里了,他扶着楼梯栏杆,半醉不醉地上了楼,在一扇门外按铃。 一个胖老太太开了门,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这是第几回了?你家还得上一层呐!” 徐克忙说:“对不起!大婶??"一边赔笑,一边倒退着上楼?? 胖老太太说:“什么大婶!该叫我大娘都忘啦?瞧你,满嘴的酒气!你爸在家生气呐!你可当心点儿!” 徐克说:“我这么能挣钱的儿子??养??养他老??他还……生的什么气哇?” “放屁!”徐克的父亲出现在上一层楼梯口,怒斥他,“老子有退休金,花你一分了么?你成天价在外边给我丢人现眼,还有脸说你养我老!” 徐克的酒似乎全醒了,悄没声地从父亲身边溜了过去。 他的家得挺考究,三室一厅。 徐克进家后换上拖鞋,坐在沙发上;父亲站立着,气咻咻地吸着黑色的廉价烟。 徐克将一盒外烟甩到组合柜的台案上,讨好地说:“爸,别吸那种便宜烟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吸我给你买的吧!” 父亲说:“老子永远不会吸你的烟,省得你去跟外人说,老子是靠你养活着。” “爸,你想哪儿去了,我是你儿子,你还值当为我随口说的那么一句话生气?” 父亲说:“我问你,咱家那些东西呢?你总说搬过来,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 徐克说:“淘汰了。” “什??么?”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都处理了!该扔的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好你个败家子!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全扔了,全送人了,连双拖鞋你也不给我带过来!” 徐克说:“在原先那破房子里住的时候,咱家有过拖鞋么?”他烦了,也喊起来。 父亲更火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将软底儿的缎面拖鞋脱下来朝他甩过去,一只落在茶几上,一只落在徐克身上。 父亲说:“你如今挣了几个钱,就烧包到什么地步哇?那口大樟木箱子你也给老子送人了么?” 徐克说:“只有盖上一块儿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送人谁要啊!” 他嘟哝着走到门厅去,打开,取出一听饮料喝。看样子他为避免冲突,不打算再回到客厅了。 父亲在客厅里吼:“老子还没教训完你呢,你给我滚过来!” 他不情愿地踱回了客厅,继续喝饮料,瞪着父亲。 父亲朝墙上一指:“那是啥?”一幅油画镶在大框子里——希腊裸女横卧在红毯上,手持一柄孔雀翎羽扇,从高处回眸凝视?? 徐克说:“波琪儿!” “啥?你敢再说一遍?!”《年轮 第四章》3(5) “波琪儿!” 父亲火了:“你!我眼还没瞎呐!那是簸箕么?!你咋不说那是把扫帚?!” 敲门声。 父子俩暂时“休战”,徐克走去开门。 进来的是楼下那位胖老太太,她说:“我来看看几点了?我家表停了。”她显然是来劝架的。瞅瞅父子俩,搭讪说:“要说徐克是个挺好的孩子,除了爱喝酒,交的人儿杂了点儿,没什么大毛病。你倒是成天对他吼什么啊?” 徐克说:“我父亲不知为什么,不但看着我不顺眼,还看着这家也哪儿都不顺眼。” 胖老太说:“这就是你当爸的不对了,你这儿子,把个家治得多富贵哇!还有什么瞧着不顺眼的地方呀!” 父亲又指着那画儿:“您瞧!家里来个客,坐在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您说那情形好么?可他还把我当瞎子,硬说那画上画的是簸箕!” 徐克说:“谁说那是簸箕了?那是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胖老太说:“哎,不许这种语气跟你爸说话。他是当老子的么,有他冲你吼的权利,没有你发火的资格。”她瞅瞅画儿,评论道,“女奴不就是丫环么?丫环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子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丫环伟大。” 胖老太太又劝徐克的父亲:“你当老子的,也得多少学着适应点儿新的环境么!我那大孙子也是,把他那小屋搞得进不去个人儿,满墙贴的都是女人画儿,我以为他们单位的姑娘们,一定都认为他心思不正,不乐意理他吧?蛮不是那么回事儿。还都愿意来找他!如今女孩们穿的都越来越讲究个瘦、露、透,何况不过用眼睛看的幅画儿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是花两千元买的,我早一把火给他烧了!” 徐克隐忍地梗着脖子。 “您老再看,还有这个呐!”父亲说着,将一条床单从一个什么东西上扯下,原来罩住的是一尊维纳斯。不过不是白的而是黑的,比真人还要高一些。 胖老太太瞠目道:“哎呦妈呀!怎么喜欢起黑的来了?这要是赶上停电,生人来了猛眼一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呀?”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也是花两千多元买的,我也早就给他砸了。” 父亲又要用床单罩上,徐克却将“她”搬起,扛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父亲冲着他的房间吼:“你说你买的时候,自己就不心疼你的钱?” 徐克在床上一躺,抢白说:“钱是我挣的,喜欢的东西就买,心疼什么?” 胖老太太对徐克父亲说:“能挣能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错儿。您要是实在看着碍眼,那你也千万别烧了,莫如送给我。啊?” 徐克父亲瞥了一眼画儿,分明地还舍不得,没吭声儿。 胖老太说:“你们不吵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她瞥了一眼画儿,似乎还惦记想要,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 临走时她说:“我拿个回去给孙子。” 父亲说:“多拿几个吧!” “不,拿一个就行。”老太太嘴上这么说着,却往兜里各揣了一个,两手还各拿了一个。 父亲将胖老太太送走后,站在徐克房间的门口,冲里面问:“你说,你今天在市场上,又跟人争的什么富?” “我不是争富,那是争一口气,这口气要是输给了那小子,我没法儿在市面上混了!” “你说你三十大几了,不早点儿成家,让我早点儿抱上个孙子,让我死了也瞑目。”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你想?你想你小子在外边包养着……一个小娼妇!”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来:“爸,你别胡说好不好?人家是我雇员!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 “雇员?就你还配有雇员?雇员你还陪她下馆子、逛舞厅?你身边形影不离地有这么个小娼妇,正经姑娘谁肯嫁你?你当你有几个臭钱就配娶个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你早点儿给我领回一个儿媳妇来!”《年轮 第四章》3(6) 徐克说:“爸,我再说一遍,你要总是当着我的面,说我的雇员是小娼妇什么的,可别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恼!一年四季为我守摊儿,人家不容易。人家没少帮我挣钱,我应该好好儿对人家!再说,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无亲无故的,拿我当个大哥,我陪她吃几顿饭,逛几次舞厅,怎么了?” 父亲说:“可别人不这么看!” “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 门铃声儿响。 徐克父亲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脸上化了妆的小俊,显然是从舞厅直接来的,手里抱着那尊猫头鹰标本。 小俊说:“大爷,这是我大哥买的,我给他送来了……他还没回家?” 父亲接过猫头鹰标本说:“回来了,你进来坐会儿吧!” 小俊说:“他回来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还得早早儿替他守摊儿呢!” 小俊说着转身下楼。 徐克追出家门喊:“小俊!” 小俊在楼梯上站住。 徐克说:“路太远,我不放心,要不你住这儿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别在马路上拦车!我不是吓唬你,万一碰上个不怀好意的呢?”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取出几张名片,找出一张给小俊,“你传呼他!就说是我给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过,朝徐克抛了一个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间里,见父亲双手捧着那标本。左转右转,正不知往哪儿放。 父亲说:“猫头鹰你也没见过呀?你说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打算往哪儿摆?你开着一个印钱的工厂呀?啊?你显富,你比阔,动物园里那么多猫头鹰,有本事你倒是全买回家来呀!” 徐克从父亲怀里捧过标本,一声不响便往自己房间走。在他自己房间里,他捧着标本,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摆。 父亲跟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望着他,继续训斥:“你明天立马把她辞了!老子当你的雇员,老子天天去给你守摊儿!” 徐克一时忍无可忍,突然将标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亲一惊:“你!” 父子俩互相咄咄地对视着…… 父亲猛转身,走入了另一卧室,卧室里摆放着徐克母亲的遗像。父亲注视着,感伤地说:“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这当老子的,说一万句也不顶一句。他妈,跟我走,咱有点儿志气,咱回从前的老街老院儿老房子去。” 父亲将遗像揣在怀里,跨出房间,指着徐克说:“儿子,我有,我不用你养活!就是你妈活着,我也养得起她!我们走,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看你不顺眼,你瞅着我也别扭。” 父亲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着标本,将它跺踏扁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灯。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处找烟吸。 在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脸上淌着一行泪。 他又仰躺下,继续吸烟。 他确实伤心起来,在泪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临去北大荒那一年,他亲口对瘫在床上的母亲说的话:“妈,咱家的小偏厦子就要盖好了,阳光可充足了!我再给你盘个小火炕,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住过去了,就可以见到阳光了。” 甚至他还想起了自己下乡以后写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厦子,还得上一遍墙泥,要不我妈住着会冷。” 徐克按灭烟,拉亮灯,又坐了起来,呆呆瞅着立在床边的黑色的维纳斯…… 他一把抓起烟灰缸,似要朝维纳斯狠狠砸过去——那烟灰缸是头卧牛,牛背上骑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看去价钱也不便宜。 他瞧瞧烟灰缸,没舍得朝维纳斯砸,举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表——十一点多了……《年轮 第四章》3(7) 他离开卧室,来到了客厅里,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过厅里,打开冰箱,取出一听饮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着饮料回到客厅。 他发现了自己带回来的两卷画,在沙发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画,展开来看。 他拿起另一卷画,展开来看。 他将两卷画都撕了,投入了纸篓,想了想,又将纸篓拿入厕所。 客厅中,暂时空无一人了,这里有一排书橱,橱中一册册精装的各方面的书,仿佛在无言地证明,主人是一位博学多才的知识者。 还有报架子——一般办公室里常见的“官报”,应有尽有。 厕所里传出冲水声…… 徐克走出厕所,抬头看看墙上的“伟大的女奴”。 他踩着椅子,将“她”摘了下来,捧到卧室里,塞到床底下。 他离开了家,缓慢地走下了楼梯…… 他发现他的父亲并没有走,他坐在楼外的台阶上,正在吸烟,身子一动不动。 他默默地望着父亲。 他走到父亲身旁,缓缓地,也挨着父亲坐下了。 父亲当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动不动。 徐克说:“爸……” 父亲不响,不动。 徐克又说:“爸,你气管不好,干吗非吸那么冲的烟呢?求求你吸我给你买的这种吧,这种烟是清凉型的。”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弹出了一支。 父亲仍无动于衷。 他从父亲手指间轻轻抽出那半截烟,丢在地上,踩灭。 父亲倒也没有生气。 他将他弹出那支烟,塞到父亲手中。 父亲虽然仍一动不动,那只手,倒也接过了烟。 他注视着父亲,按着,护着火苗,向父亲凑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也凑向火苗,吸着了烟。 一滴老泪落在徐克手上。 徐克说:“爸,都是我不好,今后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气的事了。” 父亲有些哽咽地说:“我……也有不对的时候……自从你妈死后,我这心,一阵一阵的总发躁……我也清楚,我这脾气,是变得越来越不好了……这大概是祖传的,你爷爷的脾气就不好……你的脾气也越来越像我,比我强不到哪儿去……可你心里得明白,有些事,爸是为你才发那么大脾气的呀!这年月,富了,也要偷着富。好日子非得像你似的,明面儿上显摆着过?引得些个人眼红不可!如今的政策,一时一个变,今天初一,可能明天就十五!爸为啥非让你订那么多份报纸?那是希望你要经常看的呀!爸为啥天天看电视新闻,听广播新闻?那是在为你看,为你听啊!爸整天都在为你操这份儿心,怕你哪一天栽在政策下,你怎么就总把你爸的话当耳旁风似的呐?” 父亲抱着头,无声地哭了,烟头在黑夜中抖,证明父亲的手也在抖。 徐克也哽咽地说:“爸,我不是成心把你的话当耳旁风,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有时心里也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过一种什么日子,才能又在世面上混得开,又让人从心里瞧得起。” 他伏在父亲肩上,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 徐克刚走出楼,听到路对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克!” 路对面站着一个扶着自行车的人——一个公安人员。 徐克跨过马路,那人对他说着什么。 父亲在家里伏在窗口,朝下望着这一幕…… 公安人员抓住徐克的一只手腕,徐克很不情愿地被他拽着走。 徐克终于挣脱了手腕。 那公安人员似乎很生气,指斥他什么…… 有几个拎着菜篮子的男女驻足观望。 公安人员自己推着车走了。 徐克呆立片刻,又追上公安人员,一边跟着走,一边不停地解释。 父亲离开窗口,不安地沉思。 父亲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铁臂阿童木》。《年轮 第四章》3(8) 父亲又探身望窗口——早已没了徐克和那公安人员的影子。 父亲又拿起半导体听,不停地调台……《年轮 第四章》4(1) 带走徐克的公安人员,原来是韩德宝,他要拉上徐克去找吴振庆。现在,吴振庆是一建筑施工队的头儿,每天十分忙碌。这时,他和工人们正在施工盖大楼,都攀在脚手架上,一个工人居高临下发现了什么,仰起脸喊:“头儿,来了一个雷子,还有一个便衣!” 吴振庆也早看见了他们,从脚手架上下来。 脚手架上和工地上干其他活儿的工人,都是些年龄和吴振庆差不多的人;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似乎都有些不安地望着。 三人走到一块儿,吴振庆说:“是你们两个小子啊!有话快说,我可没闲工夫跟你们叙旧!” 徐克说:“嵩子回来了。” “哪个嵩子?” 韩德宝说:“王小嵩啊!别的嵩子,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唔,你怎么知道?” “他弟弟打电话告诉我的,一晃十几年没见了,哥几个怎么也得聚聚是不?” “今天?” “我就今天有空儿,明天出差!” 徐克说:“我也是今天有空儿,好几笔买卖做得不顺,弄不好赔惨了。” 吴振庆说:“就你们他妈的忙,我不忙啊?工期催得紧着呐!”说着,从头上摘下安全帽,扔给就近一个没戴安全帽的工人,“你那脑袋比别人长得特殊哇?下次再不戴我扣你的工资!”又环望着他们的工人,“都看什么?没见过穿警服的?没见过穿西服的?” 众人干起活来。 他转身向临时施工办公室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不禁对视。 韩德宝说:“纯粹一工头儿!下次文化大革命,就该轮到他了。” 徐克嘟哝着:“他倒是去不去啊?” 韩德宝说:“我问谁啊?”抬腕看着手表,“等三分钟,三分钟后他不出来咱们就走!” 吴振庆换下破损的工作服,穿上了一件夹克衫,一边扎腰带一边走出临时施工办公室。 韩德宝见了笑道:“好青春啊!地摊上买的吧?” 吴振庆说:“地摊上买的掉工人阶级的价啊?” 韩德宝笑了:“你怎么一开口,就好像代表水深火热中的一群似的?” 吴振庆也终于露出了笑脸。 徐克问:“多少钱?” “便宜,才二十八元多!” 徐克上前摸布料,细看做工,连说:“贵了,贵了,只值十八元左右!你要是上我那儿买,我十五元就卖给你!你买十件以上,我更优惠你,可以按批发价。” 吴振庆拨开他手:“买卖做到我头上来啦?你怎么就不想着送我几件穿?”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韩德宝说:“在商言商嘛。” 三个人都笑了。 吴振庆说:“小嵩变化大不?” “我们都还没见着他呐。” 王小嵩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是现在住的也不大,只有一间半。这时里面东西堆得哪里都是,乱七八糟。 王小嵩穿着工作服——工作服上还标有“一团”字样。正在替母亲规整房子,可是似乎无处下手,怎么规整也规整不出个样来。 屋里地中央放着一只破旧的积满灰尘的箱子,一只装满了破烂东西的麻袋。母亲正从麻袋里往外挑拣着旧东西。 王小嵩说:“妈,别挑了!那都是些早该扔的东西了,你还舍不得啊?” 母亲转过脸来,她苍老了,成了一个老太婆了,满头灰白头发。 她手里拿着些布角什么的,温和地说:“破家值万贯啊,儿子。这些,兴许今后过日子还能用上。” “还能用什么?”——他从母亲手中夺下那些布角,又塞入麻袋里。 母亲想说什么,可是忍住了没说,转身欲离去。 王小嵩踢踢箱子问:“妈,这箱子里装的什么?” “我……也想不起来了。” “妈,你那儿有钥匙吧?” 母亲撩起衣襟,一边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递给王小嵩,一边说:“谁知道是哪一把,你试试看。”《年轮 第四章》4(2) 王小嵩接过钥匙,蹲下依次开锁。锁已锈,打不开。 他用半块砖头几下砸落了锁,打开箱盖儿,但见一箱子书,箱子分明被水泡过,书全霉烂了。最上面一册,封面隐约可见《复活》二字。他想取出它。可是一拿,书页已粘住,只拿起几页。 母亲从外边进来了,问:“儿啊,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妈,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母亲不信:“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上锁?” 母亲欲打开箱子盖儿亲自过目。 王小嵩双手按住了箱盖说:“妈,别看了,是我下乡前放在里边的小人书,就是当年广义哥给我的那些。” “噢,我想起来了??你下乡前让我替你好好保管着??妈这记性不行了??眼看就要成为你们的累赘了??活的心劲儿也就不大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妈您别说这种话,等搬入楼房住,弟弟妹妹肯定会孝敬您的,我也会经常回来看您,您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他将母亲扶至床边,让母亲坐下,又说:“妈您就坐这儿别动,我一会就规整完。” 一小女孩儿跑进屋说:“舅,舅,有客人来看你啦!” 吴振庆等出现在门口,他们见屋里没他们的落脚之地,只好站在外边。 吴振庆高喊:“小嵩,都不认识了吧?” 王小嵩惊喜地说:“振庆!德宝!徐克!” 吴振庆说:“还行,都认出来了。” “再隔十年,也能认出你们啊!”王小嵩说着从家里跨出去。 他和他们互相打量着。 他和吴振庆不由得拥抱在一起。 他接着和徐克、韩德宝拥抱。 母亲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迅速从麻袋中重新挑选出那些布角,匆忙间掖在被垛里。 这一切其实已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他们看在眼中,他谅解而又无可奈何地对他们摇着头笑了笑。 吴振庆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王小嵩说:“我想帮我妈把屋子规整规整,你们看,来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吴振庆冲屋里说:“大娘,你们家将来要搬进去住的那幢楼,就是我那建筑队在承建着。今年冬天以前,我们怎么也保证您老住进去。” 王小嵩说:“怎么,不叫干妈了?” 徐克说:“他早就背叛他小时候那点真实感情了!” 母亲走过来说:“没有没有,徐克你可别这么说人家振庆。过年过节的,他总忘不了来看我。” 王小嵩说:“妈,倒是徐克没来过吧?” “他也来过。每次来还都拎不少东西呐!知道他已经是好几万元户了,我也就不客气,吃的穿的,带来了一概留下。” 吴振庆说:“这就对了。不吃白不吃,不穿白不穿。认干儿子,我这样的已经过时了,所以我挺自觉的,不好意思再叫您干妈了。”拍拍徐克的肩,“现在您得认这样的啊!” 徐克倒也不无得意地笑着。 母亲拉起吴振庆一只手,亲热地说着:“振庆啊,那楼,你们可得给大娘盖得像个楼样儿!大娘这辈子,可再也不能有往别的楼里搬迁的机会了。” 昊振庆说:“大娘,您放心!盖成什么样儿,那咱说了不算。图纸上怎么设计的,咱就得怎么盖。改一点儿也不行,可为咱们老百姓盖的居民楼,我跟我那帮工友说了,谁干得不细致谁给我返工!” “那就好,那就好,那大娘就放心啦!??不过,五层六层大娘这腿脚也不灵便了,一层二层阳光又少。小春他弟弟妹妹们说三层四层好,大娘能托上你这个后门不?” “这??" 王小嵩说:“妈,你别让振庆为难。” 徐克说:“为难叫什么话啊?为难,也是他应该的嘛!大娘您就别再多说什么了,您这后门算托着了!那不过是他一两句话就能替您办成的事儿!小时候那么多年的干妈口口声声叫着,你以为白叫了啊!”《年轮 第四章》4(3) 吴振庆瞪了徐克一眼。 母亲说:“振庆啊,那大娘这点儿愿望可就全靠你了!” 吴振庆说:“大娘,我说句让您心里落实的话吧——包在我身上行不行?” 母亲从内心高兴地笑了,放开了吴振庆的手。 韩德宝仿佛觉得被冷落了,有些讪讪地说:“大娘,您不认识我啦?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光跟他俩近乎起来没个完?今天可是我一个个找他俩一块儿来的,他俩还都有些不情愿呢!” 母亲不禁拍了下手,大笑起来,说:“哟,让德宝挑着理了!”转身对王小嵩说,“德宝是负责这一片儿治安的片警,没少来。你们啊,可都是些有情义的孩子。大娘拿你们都不当外人,真遇着什么事儿,求你们心里也仗义。” 韩德宝说:“大娘,小嵩刚回家,我明天又出差,想和他到外边找地方聚聚,您不见怪吧?” “你们从小的好同学、好朋友,多少年了难得聚齐,我替你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韩德宝望着王小嵩说:“大娘已经准假了,走吧?” 王小嵩说:“你们看我把屋里搞的,不能就这么走,得容我收拾齐整啊!” 吴振庆说:“小嵩说得也对。怎么收拾,你发话吧,我们和你一齐动手。” 王小嵩看看徐克和韩德宝身上的衣服说:“免了吧,你们只帮我把这麻袋和箱子抬到垃圾站去就行。” 他说着进了屋,背转身脱衣服,换衣服。 母亲跟进屋,趁机打开箱子盖儿,随手在其中抓了几把,没拿起一本完整的,轻轻盖上箱子盖后,又迅速从麻袋里挑拣出了些什么,东掖西藏的。 韩德宝靠着门框说:“大娘,有代沟了吧?” “什么?什么沟?” 吴振庆说:“刚学了几句现代词儿,跟大娘这儿卖弄什么啊!进来,抬箱子。” 四个当年的伙伴,俩俩抬着麻袋、箱子,离开了王小嵩家。 母亲跟了几步,望着他们的背影。 那女孩是王小嵩妹妹的女儿,这时,她跟来扯着母亲的衣襟问:“姥姥,穿警服的叔叔,也是你干儿子么?” 母亲说:“差不多吧。” 女孩儿又指着几个男孩儿:“你们再欺负我,我让我姥姥当警察的干儿子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男孩儿们果然受了威慑,互相望望,一时全跑了。 母亲抱起女孩儿,责备她:“以后再不许这样对待小朋友们,他们并没有真的欺负过你嘛!”她抱着女孩往家走。 女孩儿说:“那个穿西服的叔叔,是不是最有钱啊?” “嗯,他有些钱。” “姥姥,那他下次来看你,你让他给买个大丑娃娃吧,要跟我一般大的。” “让你妈妈给你买。” “我妈不给我买,嫌贵!” “那你就别要。记住,不许让那叔叔买这买那的。” 女孩儿噘起了嘴说:“那,叔叔给你买的点心罐头,你怎么就都要了呢?” “我是我,你是你。” 女孩儿更不高兴了,似乎要哭的样子。 王小嵩等人把箱子和麻袋扔到垃圾站后,来到一家饭店。四人坐定,服务员小姐送来了点菜单,侍立一旁。 吴振庆拿起菜单。 王小嵩说:“先说好,我付钱,别到时候争来争去的。” 徐克说:“我付。” 韩德宝说:“我付。我明天就出差了,你们还有第二次聚在一起的机会嘛!” 吴振庆说:“这个问题先不民主!”——示意服务员小姐,开始点菜。 王小嵩说:“少点几样,意思意思就是了。” 吴振庆说:“这个问题也不民主,由我集中了。” 徐克说:“瞧,老大的架势又摆出来了!” 菜齐了,四只手举起了四只啤酒杯。 韩德宝说:“是不是谁说句什么?” 徐克说:“振庆,你吧!”《年轮 第四章》4(4) “我?” 韩德宝说:“总得代表咱们三个,对小嵩表示点什么感情吧?” 吴振庆注视着王小嵩。 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在北大荒时几个人送王小嵩上大学的情形,将近十年了…… 当年他是在连部接的王小嵩的电话,他拿着听筒喊:“什么?大声说,听不清楚……噢……哪一天?后天?好!我们一定去送你!一、定、去、送、你!” 那时,四个人在四个地方,相距百八十公里,要送朋友,就得在寒冷的冬天,连夜赶路。韩德宝拄着一根大木棍,顶着西北风在雪地上走。 狼嚎声…… 他站住,握着木棍警惕四顾。 徐克虽然骑着自行车,但却是在雪地上骑;他一次次摔倒在雪地上,只好推着自行车。 吴振庆骑着马走的,骑在一匹无鞍的马上。 他们走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分,三个人才相会在一座山头,山下不远处可见公路,他们眉眼皆霜,互相对火吸烟。 吴振庆说:“咱们几个之中,总算熬出去一个了。” 徐克说:“这种幸运,我是不敢指望。” 韩德宝指着山下说:“来了来了!” 一辆长途汽车远远出现在山下公路上。 吴振庆扔掉烟说:“快!晚一步就白来送了!” 三人跟头把式地滑下山。 公共汽车停住,立刻被许多上车的和送人的包围。 三人无法靠前。 徐克大喊:“小嵩!小嵩!” 所有的车窗都结满了霜——韩德宝急得绕着车转。 吴振庆跑到车前拉开了驾驶室的门说:“师傅,让我从这儿上车和一个人说几句话行不行?” “开玩笑!”司机将他推下去,关上了车门。 吴振庆站在车前方,双手拢在嘴边,喊:“小嵩!我是振庆!我们送你来了!我们三个都来了!” 车内传出王小嵩的声音:“我听到了!我没法儿看见你们!振庆,再见了!徐克,再见了!德宝,再见了!” 司机打开车门,对吴振庆吼:“滚开!你要干什么你!” 车开动了——吴振庆只好闪开。 王小嵩在车里高喊:“你们都要各自保重啊!我回去看你们三个的爸爸妈妈!” 汽车将后半句话载远了。 三人跟在车后跑了几步,站住。 汽车渐渐消失。 将近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现在四个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吴振庆拿着酒杯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不是?这第一杯,干了吧!” 四人一饮而尽。 吴振庆问:“咱们和小嵩都多少年没见了?” 徐克说:“我这可是第一次见着他。当年被分开,只通过几次信。” 王小嵩说:“我给你写得多,你回得少。” 徐克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不爱写信。” 王小嵩说:“你们去送我那一次如果也算上,可以说是两次。” 徐克更正说:“那一次不能算。没见上面,只听到声音,哪能算?” 韩德宝说:“要不算,我俩也只见过一次。” 徐克说:“想想好像一场梦,咱们今天才算聚齐在一块儿。”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取下看看,说:“有人呼我,我去去就来。” 吴振庆说:“倒是我和小嵩这九年多见了一面,那次我探家,正巧你也从大学探家,记得吗?” “记得,因为我母亲病了,三年大学期间,我只探了那一次家。” 吴振庆:“我那一次探家,成了勤务员,先是帮小嵩把他母亲送进,紧接着又帮徐克他父亲,把徐克母亲送进了医院。” 韩德宝问:“徐克母亲就是那次去世的吧?” 吴振庆点点头。 徐克回来,落座说:“吃啊,吃啊,别光说不动筷子啊!” BP机又响。 徐克取看,嘟哝一声:“他妈的。”又欲起身离去。《年轮 第四章》4(5) 吴振庆将他扯坐了下去:“你不理它,它能咬你一口不?” 徐克只好乖乖坐下了。 BP机响个不停。 吴振庆将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拍,不悦地:“你能不能让你那玩艺儿不出动静啊?” 徐克说:“你不让我去打电话,它可不就还响呗,要不我买它佩在身上干什么?” 吴振庆笑了,像小时候那样,在徐克头上摩挲了一下:“去吧去吧,别误了你什么大事。” 三人笑望徐克离去。 韩德宝说:“小嵩,你父亲怎么去世的?几次去看大婶,我想问,都没敢深问。怎么原来按烈士对待,现在又不按了?如果真处理得不合理,我可以帮你找找有关政府部门,去封信问问。” 王小嵩说:“那时他在四川,单位分成两大派,有一派拦了一辆车,全副武装地去攻打另一派,可司机恰恰是另一派的,按当年看,表现得相当英勇壮烈,把车直冲着山崖开下去,还喊了一句令人崇敬的口号。结果和全车人同归于尽,我父亲也在车上……” 韩德宝问:“你父亲是哪一派的?” “哪一派也不是。他衣兜里揣着火车票,他是接到家里的电报,着急回家看我母亲,搭上了一辆不该搭的车……两派当年争着把他算成烈士……要不上大学哪能轮到我呢?” 吴振庆说:“一提起文化大革命,都光说红卫兵如何如何,仿佛天翻地覆慨而慷,全是红卫兵在发狂。大中小学生当年全加起来有多少?不过就几千万么,可全中国当年有八亿人。” 徐克回来落座。 吴振庆又摩挲了他的头一下说:“从现在开始,你老老实实坐下说会儿话。你那玩艺再闹动静,我可给你摔了!” 徐克说:“再不会响了,我把电池拿出来了……你看,我一离开,你们又光说,吃啊!服务员,啤酒杯别都让我们空着啊!” 女服务员斟酒时,吴振庆问王小嵩:“这次回来,公事私事?” “私事……” 吴振庆又问:“纯粹私事?” 王小嵩点头:“我当年那个小姨你们都还记得吧?她病了,癌症,自从她当年离开我家,我就再没见过她。可也一直忘不了我有过这么一个小姨,所以我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她。” 徐克说:“可惜我这一阵子生意太忙,要不我一定陪你一块儿去。” 吴振庆说:“没用的话你还说它干什么!” 徐克说:“小嵩,你这次往返的一切路费,我承担了,包括你去看你小姨的路费。” 韩德宝说:“这话有用!这话有用!” 吴振庆说:“来来来,咱们为徐克这句话干一杯。” 四杯相撞,各自饮了一口。 王小嵩继续说:“另外,我还要找到一个人,一个女孩儿,当年是女孩儿,现在也不能说是女孩儿了,也该二十几岁了。” 吴振庆等三人望着他。他说:“我后来调去的那个连队,才有三十几个知青,排长是老高三的。对我们每个知青都很好。他看过很多书,记忆力也好,我们那时都感到生活太寂寞了,有人抱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我们常常把老乡家里的小猫小狗抱到宿舍,看着鹰和它们斗,寻求点儿刺激。结果鹰把老乡最喜欢的一只小狗眼睛啄瞎了。晚上我们还打着手电,四处扒老乡的房檐儿,掏麻雀喂鹰。后来,犯了众怒,老乡就联合起来,告到连部。说连里要是不严厉处分,他们就要教训我们知青。排长把我们全保下来了,每晚八点以后,除了上夜班的,不许我们离开宿舍。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给我们讲故事,一直讲到第二年冬天,还有许多故事要讲。他简直就成了我们的‘一千零一夜’。我们炸山采石修公路的时候,他亲自排除哑炮,被炸死了。那年我又混为班长了。他临咽气,拉住我的手,嘱咐我:他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灯,叫我一定要替他交给他妹妹……” 吴振庆等肃然…… “这么多年了,我把那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上海大学里,又从上海带到北京。这次,从北京带回来了……不找到他妹妹,我就不回北京。”《年轮 第四章》4(6) 吴振庆指着韩德宝说:“这事儿得他帮你。” 韩德宝问:“你有他家的地址吗?” 王小嵩摇头说:“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下乡前父亲去世了。他母亲带着他妹妹改嫁了。嫁给什么人了,搬哪儿住去了,连他自己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别人写家信,他也写,写了却不知往哪儿寄,都是写给他妹妹林冬冬的,一共四十六封,都压在他箱子里。现在都一捆儿一捆儿保存在我这儿。” 韩德宝说:“这就有点儿难找了。我明天又出差。这样吧,我一会儿给你写个条儿,你先找我的一个同事,也是咱们兵团的,他肯定会帮你。” “最后一件事。”王小嵩慢慢地说,“我得去看一眼郝梅的骨灰盒。”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 吴振庆问:“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有她?” 王小嵩无言胜有言。 吴振庆又问:“那你毕业后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呢?” “我给她写过二十几封信,她只回过我一封信,信上说,我在她心目中,只能永远是‘哥’……” 吴振庆说:“算了吧!她父母回老家定居去了,把她的骨灰盒也带走了,你哪儿去看?” 徐克说:“就是。当年的感情,该淡化的,得淡化。该忘的,也得忘。” 王小嵩说:“后来我明白了,她可能是不愿因她的户口问题而拖累我。” 吴振庆说:“明白这一点就好,她那样的姑娘,能做出拖累别人的决定么?再说当年,谁又能想到有大返城这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