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庆在白桦林中寻找着——他找到了那棵长着一只特别的“眼睛”的杨树。 他踮起脚,用手抚去了“眼睛”上的霜雪。 他心里说:“张萌,我要把你忘掉。就像连长忘掉他当年爱过的那姑娘一样……我要比连长忘得还彻底……” 他那只揣在怀里的手抽出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只小山雀——它颈上系着那枚用主席像章改造成的张萌头像。 他慢慢松开了手,小山雀不飞。 “去吧……” 小山雀仍不飞。 他一扬手,小山雀终于飞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克从马草中扒出了一个用上衣打成的包儿,他拎着正要往外走,王小嵩出现在马棚门口。 王小嵩说:“打开。” 徐克默默打开了——里面是馒头,不过已发霉了。 王小嵩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当时,也是想为咱们几个,包括郝梅……” “我不声张,但是,你给我去连长坟头发誓,永远不再做这么自私的事!” 徐克羞愧地点点头。 下雪了。 雪覆盖着一座坟。 一个人跪在坟前——是吴振庆。《年轮 第三章》9(5) 他身后不远处是徐克,手里捧着那包发了霉的馒头。 徐克走过去,跪在坟前。 吴振庆看见徐克手里的那包馒头,神情异常;但在这里,在此时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年轮 第三章》10(1) 森林,白色的森林,披着银色盛装的森林,充满着北国寒气的森林,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森林。 吴振庆、王小嵩等知青分成俩俩几对,有的在伐木,有的在挥动大斧为倒树砍梢,有的在扛木装爬犁。 吴振庆双手拢在嘴边呼喊。 一株大树缓缓倒下,刮落一阵雪团。 王小嵩猛抬头发现什么险情,朝一个知青扑去,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滚。 沉重的大树倒在他们身旁,雪团落了他们一身——那个被救的知青正是曾向吴振庆发难的知青,他看看大树,看看王小嵩,十分感激。王小嵩却往他脖子里塞了一把雪,起身便跑。 他也抓了一把雪追上王小嵩,要往他脖子里塞。 两人嬉笑着闹成一团,又倒在林中雪地上翻滚。 …… 郝梅赶着马拉雪橇来送饭。 她从爬犁上颠了下来,汤桶也颠了下来,热汤泼了她一身,使她浑身冒热气。 她爬起来看看滚落一地的馒头,要捡又顾不上捡,去追马拉雪橇。 马却跑得很快,她追不上,气得跺着脚儿哭。 她一边哭一边往柳条簸箩里捡馒头。 郝梅头顶着装馒头的柳条簸箩出现在伐木的男知青们面前。 王小嵩赶快接过柳条簸箩。 韩德宝指着郝梅的衣服裤子取笑她——一些白菜叶和萝卜条、葱花儿冻在她身上。 郝梅扬拳欲打韩德宝。 王小嵩将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将她扶走。 吴振庆等啃一口馒头,吞一口雪。 一棵树下,郝梅坐在地上,王小嵩替她换上一双毡袜,一双大头鞋。 王小嵩长兄一般加倍爱护的庄重无邪的神情。 郝梅情窦初开的眼睛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韩德宝用胳膊肘拐拐徐克,朝王小嵩和郝梅那边示意。 徐克望着他们,表情十分羡慕,将嘴张得大大的,猛啃了一口馒头。 他立刻又往地上吐,并从地上捡起什么放在手掌上——手掌上是自己的一颗牙。 韩德宝不禁幸灾乐祸地大笑。 知青们挤坐在雪橇上回连队,在日暮时分一路高唱。 雪橇在离连长的坟不远处停住,知青们一个个蹦下爬犁,庄重地从坟前经过。 坟上的雪融化了,一束紫色的达子香(也就是北大荒的迎春花)摆在坟前。 达子香变为一束早开的野花。 这时,连队里有了道路,路旁有了树,又有了几幢房子的架子…… 秋天,一望无际的麦海,麦浪。 两台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交错驶过。 王小嵩和吴振庆从拖拉机里探出头,互相招手。 一个头戴草帽的人挑着饭菜从麦海中远远走来。 徐克高喊:“郝梅送饭来了……” 吴振庆钻出拖拉机,攀上收割机,不知动了一下什么机制。 徐克随倾卸的麦草落地,被麦草埋住。 吴振庆大笑。 他们团聚一起吃饭——郝梅给他们分盛菜和汤。 王小嵩说:“现在咱们才明白,连长生前说的‘柞木’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吴振庆望着远处的拖拉机感慨无限,他说:“是啊,连长留下这一句话,给连里的麦收解决了大难题,要不,谁也想不到应该用柞木加宽拖拉机履带这个法子……” 韩德宝说:“那样可就惨了!这么一大片麦海,机械要是因为湿陷没法儿作业,万分之一也收不回来。” 郝梅在一旁说:“乔医生又给我来信了,让我代问你们好。” 徐克自语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才算真有点儿弄明白这句诗。” 在连长的坟前五人肃立,郝梅将一捆麦子祭在坟前。 “连长,咱们丰收了!” 王小嵩弯腰拔除坟头小草。 几只手都去拔。 收割后的麦地,景象萧索。《年轮 第三章》10(2) 林中小路铺着一层半黄半绿的落叶,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内布满牛蹄印。 紧滞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由远而近。 雾中一辆牛车时隐时现。 在辙印中转动的木轮。 牛蹄子不慌不忙地稳健抬起,踏下。 郝梅靠着车上的一个大油桶,坐在车后端。 麦收后,这几个人,又担负起了在兴凯湖打鱼,为团部直属连队改善伙食做贡献的任务。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都剃了光头。他们在兴凯湖畔的一个破庙里吃饭。 徐克说:“听说城市里已经开始疏散人口了。” “那我们家农村无亲无友,往哪儿疏散啊?”韩德宝说。 徐克说:“咱们这儿倒一点儿战争迹象也没有,还不如把咱们爸爸妈妈接到这儿来。” 吴振庆说:“没有战争迹象?那咱们全部都剃了光头干什么?打鱼还带着枪干什么?” “都快吃吧!一会儿郝梅装鱼的车就该到了。” 牛车像无帆的舟影飘在大草甸子上。 太阳又红又大,悬在绿草蓝天之间。 郝梅走在牛车旁,边走边采野花——大草甸子散紫翻红,各种美丽的野花目不暇接,采不胜采。 郝梅边走边将采下的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她又编了一个野花环挂在牛角上。 她倒退着走在牛前,欣赏着带花环的牛。 她乐着对牛说:“你可真像个子!” 她真是快活极了,一股青春的莫名的激情倏然在她心怀中萌发、荡漾。她一转身舒展双臂向前猛跑。 她仿佛突然隐入了深井,不见了。 她掉入了一个大的水坑,浑身泥浆地爬上来,花环也肮脏了,她瞧着坑里的花环发呆…… 吴振庆等泛舟撒网、收网。 鱼在网中跳,鱼在舱中跳。 韩德宝说:“什么叫幸福?我觉得咱们能网网打上鱼来这份……啊?幸福的感觉,肯定比他们吃鱼的人更大。” 吴振庆说:“就凭你这么高的觉悟,有资格当毛著标兵到处去讲用了!” 韩德宝不屑地说:“我才不干那事儿呢!……”他怪腔怪调地学起来,“同志们,亲爱的兵团战友们啊!我一共从旧棉胶鞋上抠下了六公分还多的铆眼哇!你们说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专收集那么多铆眼能证明他什么呢?又有什么用处呢?” 王小嵩说:“你这张嘴呀!以后不许胡说八道的,小心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韩德宝说:“这不是在哥们儿之间么!” 船靠岸。 他们将船拴住,一个个跳上岸,朝破庙走去…… 晾衣绳上,晾着郝梅的外衣、内衣,包括乳罩。 他们一个个不由得站住,似乎再往前走就触犯了神明。 郝梅从破庙里出来,难为情地说:“我半路掉到一个大水坑里了……也不知是你们谁的衣服,我找着就换上了。” 衣服裤子穿在她身上很肥大,使她的模样看去更加可爱可笑。 吴振庆说:“是我的。你穿回去吧,下次别忘了给我带来就行。” 郝梅将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举着一只铁丝笼,里面是一只雪白的鸽子! “想它了吧?” “想极了!”吴振庆接过笼子,用手指逗弄着。 鸽子也仿佛因见了他而高兴似的,咕咕叫着。 韩德宝说:“自从张萌离开了咱们连队,振庆的爱好可真多,一会儿养只小雀,放了之后又养一只小松鼠,松鼠放了之后养鸽子。哪天你一旦失去了鸽子,还养什么啊?” 徐克问:“哎,振庆,想人,和想别的,有什么不同没有哇?” 吴振庆说:“欠揍?”他拎着鸽子走到一旁去了。 郝梅和王小嵩同情地望着他。 郝梅责备徐克:“你以后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末儿!”《年轮 第三章》10(3) 她发现徐克正偷瞥她的乳罩,一把从晾衣绳上扯了下来,折起揣进兜里:“有什么好看的!看起来没个完。” 徐克委屈而清白地说:“我看了吗?同志们,我可是个正经的兵团战士!我看了吗?” 韩德宝说:“正经的兵团战士同志,你是一直在斜眼偷看来着。” “你们坏!不理你们了!”郝梅一扭身跑进庙里。 王小嵩说:“我一定建议连里,往后派个男的来!哼!” 他也向破庙走去。 徐克忙说:“哎,别,千万别!你那么做不是太没人情味了么!” 他站起来,还要跟进去理论。 吴振庆叫道:“徐克!” 徐克站住,回头看他。 “你跟着干什么?!” 韩德宝说:“是啊,你跟着干什么?你要跟去,不但太没人情味儿,而且太缺德了吧?” 徐克挠挠光头,嘟哝:“派个男的来就派个男的来,更好,谁心里也甭醋溜溜的了。” 吴振庆将鸽子放上了天空。 鸽哨声悠悠。 三人仰望。 自由飞翔的鸽子…… 鱼已装在桶里。 郝梅坐在车上赶着车走了。 四个男知青送她。 徐克说:“郝梅,下次就别走了。留下给我们洗衣服做饭吧!” 韩宝德说:“嚯!让郝梅侍候你?想得倒美!人家就是愿意,也侍候不到你头上呀!是不是郝梅?” 徐克说:“从我这儿先开始学习学习,将来侍候别人不是经验更丰富、更周到嘛!”说罢故意用醋眼瞥王小嵩。 郝梅说:“去你的!其实……我也挺愿意留下,可连里不会破例的……明令规定不许男女知青混编班组。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吴振庆说:“郝梅,下次来别忘了……”他向郝梅作吸烟的手势。 郝梅看王小嵩。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小嵩故意把头扭向一边。 吴振庆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破庙。 韩德宝对徐克说:“咱俩也识相点儿,别站在这儿依依不舍的了!” 他们也转身走了。 王小嵩对郝梅说:“我送送你……”他牵起了牛缰绳。 他们一个车上,一个车下,行走在大草甸子上。 王小嵩头也不回地问:“你爸爸妈妈最近来信没有?” 郝梅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来了,他们的户口也被迁到农村去了。” “那也没什么,农村或许会比城市里让人生活得平静点儿。” “可……那我在城里就没家了……” 王小嵩:“谁说的?我家就是你家么!如果咱们俩能一块儿探家,我一定陪你看你爸爸妈妈。你愿意吗?” “愿意……” 王小嵩仍倒背手,牵着牛,走在车前。 郝梅仍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的心声——哥、哥、哥,我多想叫你一声“哥”啊! 她的嘴无声地张了几张。 王小嵩倒背手牵着牛,走着,走着。 他突然听到郝梅一声尖叫,吃惊地转过身去。 郝梅双手捂着一边脸。 “怎么了?” 郝梅说:“一只马蜂蜇了我一下。” 王小嵩急忙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将她的双手拿下。 她脸上显然并未被蜇过。 郝梅笑道:“也许没真蜇着。” 王小嵩却没放开她的手。 郝梅深情而大胆地注视着他。 王小嵩想怎样,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他不免呼吸急促。 郝梅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就替马蜂……蜇我一下吧。” 王小嵩讷讷地:“我……蜇哪儿呢?” 郝梅抿着双唇显出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哪儿都行。” 王小嵩瞧着略略仰起的脸,真有些不知“蜇”哪儿的样子——他轻轻撩开她前额的秀发,用嘴唇在她额上轻轻贴了一下后迅速作罢。《年轮 第三章》10(4) 郝梅睁开眼睛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王小嵩分明有些后悔地嘟哝:“我也是。” 郝梅热烈地望着他:“那我们再来一次吧。” 王小嵩点了一下头,郑重其事地又向她俯下头去。 郝梅闭目仰脸静静期待着……叭哒一声——一条鱼从桶里蹦到车上,吓了他们一大跳,吓得郝梅立刻睁开眼睛。 他们见是鱼发出的声音,相视一笑,都不禁有几分难为情。 郝梅主动用双臂搂住了王小嵩的脖子——青春的嘴唇渐渐吻在了一起。一旦吻在一起,就吻得那么激烈,那么炽热,那么深长,仿佛已无法分开…… 老牛不知为什么竟开始走动,一下将他们晃下了车。 他们同时跌倒在深草中。 有鸟从深草中惊飞。 连队。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卖部。 卖货的女知青在给一位家属打酱油,之后从货架上拿了两盒烟给一老战士。 郝梅走入。待那老战士和家属离开,才凑向柜台,搭讪地:“小刘,忙不忙?” 女知青说:“百十来口人一个小连队,忙嘛呀!我还显冷清呢!你买点儿嘛?”——一口浓重的天津腔。 “什么也不买,我是来告诉你……我采那些,都不要了……都给你吧。” “那我可感激不尽了!你这人,就是好,长得好,心眼也好!姓郝,你是姓对啦!” 郝梅难为情地笑笑:“小刘,能不能再卖我两盒儿……那个……那个……”她难以启齿,干脆来了句拼音“yan……” “烟?” 郝梅点头…… 女知青严肃起来:“那可不行!上次偷偷卖给你两盒,十来天我心惊肉跳的!要是被连里发现了哪个知青吸烟,一审问,是从我这儿买的,了得么!” “吸烟的人绝不会出卖你,我敢保证。” 女知青摇头:“你甭拖我下水了!再说,你不等于是用木耳贿赂我么!” “我……别当真……我跟你开玩笑呐。” 她失望地走了。 女知青喊着她:“木耳,还给不给我了?” 郝梅回头,强装笑脸:“给!一定给……” 郝梅沮丧地从一家家园栅栏外走过。 她站住了——一根竹竿上,晾着烟叶。 她向院子里望——那家门上着锁。 她四面环顾。静悄悄无人影。 她突然从竹竿上扯下几挂烟叶,掖进衣下。 一条大狗突然在院子里吠叫起来。 郝梅慌恐,转身便跑…… 她没命地跑在草甸子里,鞋掉了顾不上捡。 她终于站住,喘成一团,蹲在地上。 她脱下外衣,将烟包起,用草遮住。 夜晚,湖畔的破庙外星斗澄洁,圆月含羞。 破庙的剪影非常清晰,马灯和灶火相映的微光,从断壁、檐角和庙门投出。 吴振庆靠着被子,双手捧着鸽子,在和鸽子交谈:“白姑娘,白姑娘?能听懂我的话吗?我喜欢你!明白吗?明白你就点一下头儿。” 鸽子自然不明白,也不点头。 徐克说:“我说,你成天价像个老太太,叨叨叨,叨叨叨,让人听了烦不烦啊?哪天我非把它烧着吃了不可!” “你敢!” 正在用胶布贴衣服的王小嵩说:“你俩怎么像两只狗似的,不是你咬我,就是我咬你?” 韩德宝在闹肚子,他说:“嗯……又来了。”提着裤子蹦下床。 他出了庙门,习惯地仰头望望天,继而朝湖上望去,表情渐渐发生变化…… 他神色不安地退入庙内说:“不对劲!” 徐克说:“我看你是不对劲儿!” 王小嵩看他仍提着裤子,也说:“叫你别喝凉水,你偏喝!闹肚子了吧?” “我说的是船!多了一条船!” 王小嵩一惊说:“不可能!你的幻觉吧?”《年轮 第三章》10(5) “不信你们到门口看看,三条船了!” 大家半信半疑地聚到门口——湖边果然多了一条船,比他们的渔船小,在离岸稍远的地方随浪而动…… 徐克说:“怪事……出鬼了。” 吴振庆说:“走,去看看!” “等等!”王小嵩转身从墙上取下枪说,“我和振庆去。你俩如果见情况不好,就从墙口跳出去跑!” 王小嵩、吴振庆朝湖边走去。 徐克、韩德宝聚在庙门口疑神疑鬼地注视他们。 两人走到湖边。吴振庆说:“我先过去看看……”他也不挽裤子就走入水中。 王小嵩在岸上持枪戒备。 当水没到吴振庆胸部,他扒住了船帮——船中伏着一个人…… 吴振庆背着一个人首先踏入庙内。 王小嵩放下枪,摘下马灯,举在众人头上——吴振庆正将那人放在铺位上——是一穿的苏联少女,脸色苍白,长发散乱,衣裙已湿透,紧裹在身上。 徐克说:“是个二毛子!” “眼睫毛真长啊!” 王小嵩说:“快去端碗热水来!” 徐克去端来了一碗热水,递给王小嵩。“再拿个勺来!” 徐克取来了一个勺子。 吴振庆扶起了那苏联少女,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王小嵩吹着热水,用小勺喂她喝。 她咽下一口水,缓缓睁开眼睛,见周围是四颗光头,四张小伙子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突然嚷叫了一句俄语,推开众人,躲到堆柴草的角落。 大家面面相觑。 徐克说:“她不是二毛子!是苏修!” 这句话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作用,四人的目光一齐投射在她身上。 她紧靠墙角,恐惧的目光打量着众人,打量着破庙…… 她的目光盯住了墙上的枪,猛扑过去欲夺枪。 吴振庆一下子又将她推倒在柴草堆。 王小嵩说:“别那么粗鲁,没见她怕成什么样子么!” 韩德宝说:“班长,说不定是个……特务吧?” 王小嵩白了他一眼:“你看朝鲜反特片看多了。咱们在连队时老战士们不是讲过,以前也常有他们的船漂到这边吗?” 徐克说:“班长,她冷得直发抖。” 韩德宝说:“一见了女的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那你把被窝让给她得了!” 徐克气得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王小嵩默默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吴振庆也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王小嵩说:“都别盯着她看了!睡觉,明天把她送到边防站去。” 韩德宝说:“要不要把她捆上?她跑了怎么办?” “她还能跑到哪去?” 吴振庆将王小嵩扯到一旁,耳语了一阵,王小嵩点点头。吴振庆将枪栓卸下,压在自己枕头底下。 王小嵩说:“情况特殊,今天需要值岗——第一班是我,第二班是德宝,最后一班是振庆。” 早晨。兴凯湖水波粼粼无比平静。阳光遍洒湖上,它是那么的温柔。 这几个小伙子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叫娜达莎的苏联少女,不但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她终于开口告诉他们,她从小曾和父母在中国生活过。如果两天内她不能回去,她就报考不了歌舞团了。而将她送到边防站去,她的人生理想肯定成为泡影。也许由于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也许由于她曾在中国生活过,并且会说中国话,也许因为她有实现理想的机会,而他们没有,也许……总之,我们的小伙子们,决定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这一种决定,不单是弗洛伊德心理逻辑在支配…… 四只手叠在一起,表示着决心。 韩德宝说:“咱们这几个穷哥们儿,长这么大也没被人求过,不知道被人感激是什么体会,咱们就发一回慈悲吧!” 徐克说:“我倒不是心软,我是……心里早他妈憋着有机会做一件‘犯上’的事儿!”《年轮 第三章》10(6) 吴振庆说:“谁如果泄露了这件事,就自己把舌头割掉!” 王小嵩回头对娜达莎说:“你放心,天黑我们送你从湖上过去。” 娜达莎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等三人又驾船下湖了。同时草甸子上出现了郝梅的牛车…… 牛车在破庙附近的大树旁停住,郝梅从车上抱下几抱草扔在地上喂牛,之后向破庙走来。 王小嵩迎出破庙。 王小嵩搭讪地说:“这么早就来了?” “我喜欢早早的,一个人坐在慢腾腾的牛车上,穿过桦林,穿过大草甸子……你怎么没下湖啊?” 王小嵩不自然地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时时挡着郝梅的视线。 然而郝梅还是发现了娜达莎从柴草堆下暴露出的半条腿。 郝梅走过去一下子拨开了柴草。 娜达莎不得不站了起来。 郝梅又惊讶又生气地问:“她是谁?” 王小嵩说:“她……她叫娜达莎。” 郝梅转身便往外走。 “郝梅!你听我解释……”他追出了庙门,急急地向郝梅解释着…… 他们在牛车前站住了。 郝梅说:“我怕……这样的事要是让连里知道了……你还是把她送到边防站去吧。” 王小嵩说:“四个人昨晚一块儿决定的事,我怎能出尔反尔呢?” “可你是班长。” “别怕,你不说,我们都不会说的。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万一……我已经是改造对象的子女了。” 王小嵩轻轻拥抱住她:“记住,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坚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郝梅点点头,偎在王小嵩胸前:“我不是不善良……我也替你们几个担心。” 夜。两条拴在一起的船无声地驶在湖上——王小嵩划一条,吴振庆划一条,娜达莎坐在吴振庆划的那条,也是她自己的那条船上。 水面如镜,船像在玻璃板上划行。桨叶击碎倒映在湖面上的星光月影…… 前面船上的王小嵩,朝后面船上的吴振庆作了个球赛裁判的“停止”手势。 吴振庆对娜达莎说:“过界了,再不能往前划了……”他说着将那支桨交在娜达莎手中,又从怀里取出鸽子,亲了一下,放在船里,说:“它绑住了,接下来全凭你自己了,如果安全靠岸,明天一早,你就放飞它……”他下了湖。 他游向王小嵩的船——王小嵩将他拉上船。 吴振庆解开绳子——两船分离,娜达莎拨正了船头。 娜达莎划桨,她的船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 王小嵩调转了船头…… 黎明。 湖畔静谧而庄严的日出景色。 四个青年伫立湖畔——吴振庆和王小嵩手中都夹着自己卷的烟。 他们在巴望着…… 王小嵩吸了一口,呛得背过身咳嗽。 吴振庆说:“听……” 隐隐的鸽哨声。 “白姑娘”的身影,远远地从湖上飞来。 他们一个个仰望的脸。 吴振庆嘴里还叼着烟。 在他们头顶盘飞的鸽子。 他们彼此望着,都会心地笑了。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影响了他们后来的人生…… 在连队所在地,徐克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耳光,吴振庆恨恨地说:“没想到竟是你出卖了大家!……”他将一把小刀掷于地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德宝将吴振庆推开:“你干什么你?他又不是存心的!中秋节那天,他喝醉了。” 王小嵩走来说:“别在这儿斗气了!事情已然如此,你恨他又有什么用?我把主要责任揽到我身上了。”他扭头看徐克,见徐克拿着小刀正要割自己的舌头。 王小嵩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小刀——但已略迟一步,徐克已将自己的舌头割破,满嘴流血。《年轮 第三章》10(7) 王小嵩掏出手绢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真来这一套!挨了两耳光就受不了啦?” 徐克推开王小嵩,后悔地哭着用头撞树。 吴振庆走到他跟前,紧紧搂抱住他,也哭了。 王小嵩和韩德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徐克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处分……我舍不得和哥儿几个分开……” 结果,从这以后,除了郝梅仍留在原连队,我们书中的四个主人公被调到了四个连队,王小嵩和吴振庆,还被调到了另外两个团的两个连队…… 郝梅站在连队路口,目送他们——一辆马车将他们拉走了…… 马车越去越远,马铃声渐渐听不见了。 郝梅流下了眼泪。 郝梅的心声:“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和你们分开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孤独……”《年轮 第四章》1(1) 当时代的风标陡转了一个方向的时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到处都可以看见这样一些人——他们满脸镂刻着失落,他们神情恍惚,混杂着苍凉,神情充满幽怨和种种强烈的希翼。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如同刚刚经历大迁徙却仍未寻找到归宿地的游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归的溃散之师的乏兵。他们是一批将青春当作武器投掷了出去,却连一枚似可引以为荣的纪念章都没有获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丧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们从一无所有绕到了一无所有,仿佛钟表的指针从零点绕到了零点。对时间而言,零点永远只不过意味着零点,对他们而言,却意味着又要给人生紧紧地上满一次弦。 公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霜雪。 两辆拉煤的卡车坏了,一前一后停在公路旁。 两辆卡车的前车窗和车厢内的煤,也蒙着一层霜雪…… 前面一辆卡车上下来了一个人,他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朝公路旁的野地走去。 那人在野地里用(老式的汽油打火机)点燃了一团擦车用的油丝布。 一堆篝火烧起来了。他冲后面那辆卡车叫着:“下来,烤烤火!”他是吴振庆。 车上又蹦下来一个人,是徐克。 徐克跺着双脚:“他妈的,快冻僵了!” 他们两人围火蹲下,烤手,他们还都穿着破旧的兵团服。 徐克问:“振庆,还有烟没有?”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烟盒,只剩一支了,他将烟折断,分给徐克一截。 徐克用火枝点着烟,愤愤地说:“妈的,把这么两辆破车租给我们!回去我一定找他们算账,我徐克不是好骗的!” 吴振庆说:“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怎么对付着,也得把这两车煤弄回市里去,尽快倒出手,抓几个现钱,也好过年啊!” 徐克说:“天亮后,保证能拦住一辆往哈尔滨开的什么车。” 吴振庆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管什么车,只要是往哈尔滨开的,能坐几个人,肯定坐满了几个人。” “那,依你怎么办?” “拦从哈尔滨往双鸭山开的。” “回到双鸭山?” “对,只要能拦住车,两个小时后就到双鸭山了,然后上火车回到哈尔滨。” 徐克不言语。 吴振庆说:“你要不愿意回去,我回去,你守车。” 徐克说:“我不是愿不愿,我怕我回去,买的零部件不对,也不能把德宝带来,人家现在毕竟有了工作,不是自由人了。” 吴振庆说:“那就说定了,我回,我会马不停蹄的,一路关卡这么多,没有德宝那身警服保驾,说不定在哪儿就被扣住了。” 篝火渐息。天色渐明。 吴振庆和徐克分头在路左路右拦车。 来往车辆不停而过。很久以后,他们终于拦住了一辆。 吴振庆掏出二十元钱塞给司机:“师傅,帮帮忙!” “上车吧!”司机挺痛快。 驾驶室除了司机并无别人,吴振庆刚要上,司机却说:“没叫你往这儿上,后边去!” 吴振庆说:“师傅,我们冻了一夜了,您这驾驶室里不是没别人吗?” “你怎么知道?前边路口等着呐!到底上不上?” “上!上!” 吴振庆跃上了卡车车厢,将一个东西扔给仍站在车下的徐克。 徐克赶紧接住,车已开走了。 他接住的是一个冻馒头。 徐克又蹲在路旁,将冻馒头放火堆余炭中烤。 徐克一手拿馒头,一手拿树枝,啃一口馒头,尝一口树枝上的霜雪,跟吮雪糕似的。 徐克进入驾驶室,将棉手套垫在方向盘上,一趴,袖着双手睡了。 白天的阳光融化了驾驶室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外面的景物。《年轮 第四章》1(2) 驾驶室的玻璃又结了霜花,天又黑了。 徐克醒了,他用哈气哈驾驶室的边窗,用棉手套擦去霜花…… 前反照镜里,后一辆卡车旁伴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两个人在偷卡车上的煤,一个在卡车上,一个在手扶拖拉机上。 他跳下驾驶室,过去阻止:“嗨,你们干什么?!” 拖拉机上的人说:“干什么?捡点儿煤烧!” “你们这是捡么?” 拖拉机上的人跳了下来,一推他:“滚一边去!再嚷嚷给你颜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