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大叫:“听到了!” 王小嵩说:“也让张萌成为咱们一伙的吧!” 吴振庆说:“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刚来就搞小集团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你父亲嘱咐你的那样,今后……你也对张萌关心点儿。” “那就要看她首先对我怎样了。” “不管她对你怎么样,你也得多关心她点儿。” “我是你班长,你给我记着,以后别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年轮 第三章》2(2) 吴振庆说罢端着盆扬长而去。 韩德宝说:“你们看出来没有?刚封了他个小破班长,他就当上瘾了!” 徐克说:“小月孩儿咂手指头,他那是还不懂滋味二字哪!” 这时传来连长的呼唤声——“开饭……” 连长腰扎围裙,在帐篷前,一手持一把勺子,守着一左一右两个大盆——盆放在一木板上,木板两端垫着土块,土块是用铁锨就地挖取的,切得方方正正。临时的板案上还放着柳筐,筐内是烙饼。 男知青和老战士们取了饼,用饭盒、缸子、碗让连长盛了汤后离去,或单独或扎堆儿地吃起来。 女知青们却趔趄不前。 连长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都怀疑我的水平?都不肯给我面子?” 郝梅说:“不是的连长,我们都不敢吃蛇肉。” “哪还有什么蛇肉啊,肉都煮‘飞’了,汤成了羹了……” “那……我们更不敢喝了。” 连长说:“我早预料到这一点了,没有见这有两盆汤么?这一盆是为你们做的,除了鱼没放别的!” “真的?” “当然!我是连长,能拿威信开玩笑?” 郝梅半信半疑地上前,连长往她饭盒里盛汤。 “你带个头儿,尝尝,不好喝,我也不勉强你们!” 郝梅尝了一口汤,对女知青们说:“鲜,真鲜!都快来放心大胆地喝吧,没治了!” 女知青们这才纷纷拥上前。 徐克喝完汤,对韩德宝、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咱也尝尝给女同胞们做的汤什么味儿!” 他走去在另一盆里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味儿啊!” 他端着碗走到了女知青那一堆儿去:“哎,你们喝着好喝吗?” 郝梅:“好喝呀!” 徐克朝连长那边瞥了一眼,小声说:“你们上当了!都是一锅汤,被连长分成两盆罢了。不过,蛇汤确实补身体。” 张萌愣愣地看他,瞧汤,忽然,放下饭盒,跑一边去吐起来。 有几个女知青也紧跟着跑一边去吐起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发现这一情形,朝连长使眼色。 连长扭头,大声喊:“徐克,你过来!” 连长站起,训斥:“好小子,你出卖连长!” “连长,您别生气,我可不是成心的。” “哼!”连长走向女知青们。 女知青们一个个不满地瞪着他。 连长低头,讪笑着吸烟。 郝梅看着连长,气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还是连长呢!” 连长说:“我说姑娘们,我先认错。不过呢,你们也得听我解释几句——从今天起,你们都得变一变了,变成什么样呢?要变成这样——什么苦都能受,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情况之下,说睡,倒身就能睡,哪一天断粮了,只要是没毒而又能吃的东西,管它什么,都敢吃。” 张萌问:“还会……断粮么?” “那可保不定。今天,就算对你们一次小小考验吧。” 他说完离开。 女知青们望着他的背影——继而互望。 郝梅端起自己的碗,一闭眼,一口气喝完了汤。 女知青们讶然…… 郝梅:“一来就被蛇咬过了,还怕喝蛇汤啊!我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昨晚被挤出了那么多血,该补就得补!”《年轮 第三章》3(1) 拖拉机锐利的犁头,插入这片处女地。 知青们自然而然地列成松散的一排观望着。 拖拉机手注视前方,神情煞是庄重。 连长扣上了旧风衣的风纪扣,肃立着,仿佛面前存在着某种神明,他虔诚地说:“北大荒的黑土地,你,请认真听着,我们,是那么的崇拜你,又是那么的敬畏你。我们这些人,不管刚来的早来的,不管从哪儿来的,来了,就都是你的人了,为了把你变成北大仓,我们是不会在乎流汗水的。在你和我们之间,一向是——只有你发脾气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没有我们多么对不起你的时候。这他妈的不公平,为了今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彼此善待,我们一些早来的,和这些打城里刚来的孩子,现在恭恭敬敬地对你三鞠躬,求你明年回报我们一个大丰收。我们就要斗胆在你身上开犁了,你可千万别以为是冒犯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想,说的却是:“我们对你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双方,忠不忠,看行动吧!” 他从头上摘下帽子,肃立鞠躬。 知青们在他说话的时候,也一个个不禁变成了立正的姿势。他们随着连长鞠躬。 鞠躬毕,连长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老张,谁愿意坐着跟你一块儿感受感受,你带谁一圈儿吧!” 那老战士朝知青们点点头。 于是大家一齐拥向拖拉机。 吴振庆喊道:“都站住!我还没发话呢。能都坐上去吗?我说谁先上谁就得先上。别假谦让,但是争也没用!” 他的目光扫视大家。 张萌和郝梅站在一起,他望她们时,郝梅以为第一个肯定是自己无疑了,不待他开口,已向拖拉机走去。而张萌,却不禁朝后隐退。也许她心中想的是,最后一个轮到的,才会是她自己吧? 不料吴振庆说:“张萌。” 张萌万没料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众人的反应,犹豫地望着吴振庆。 郝梅不禁停住了脚步,回望着吴振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振庆却看也不看郝梅,不看任何人。 他只看着张萌一人,又大声说:“张萌,你先上。” 郝梅有点儿不高兴地退回了原地。 张萌却并未显出荣幸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些不安,以一种近乎诧意的目光,看了看众人,看了看郝梅,似乎不得不服从命令。她低着头从吴振庆面前跑向拖拉机。 拖拉机吼了一声,向前一冲,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黑浪…… 许多野花被犁头切断了根茎,郝梅跟随在黑浪后面,惋惜地捡着…… 老职工趁知青们不注意,赶紧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徐克捅捅韩德宝:“瞧,不但无限崇拜,而且还迷信哪。” 吴振庆白了他们一眼,小声制止:“少见多怪!” 黑浪一直涌向天边。 拖拉机绕回时,张萌从驾驶室探出身来,朝大家招手。 张萌跳下拖拉机,众知青围住她,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感受?什么感受?” “有自豪感吗?” “是不是像在船上啊?” 张萌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那么一种挺特殊的感受,想……喊一句什么似的!” 又有知青坐上了拖拉机。 又一股黑浪在犁后呈现。 凡留下开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闪光。纵然时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纵然岁月异常而此精神不可轻薄,因为它乃是从祖先至我们,以人类的名义所肯定的奋勇…… 劳动开始了。 晴天,他们踩泥、托坯、搭小房架。 雨夜,他们用各种能遮雨的东西盖罩摞起的土坯和砌了一半的坯墙。 男知青们在草甸子深处割草。 女知青们在帐篷前编草帘子。 他们的身影沐浴着朝霞在处女地上进行地块丈量。《年轮 第三章》3(2) 知青们纷纷在给家里写信。 王小嵩的信——妈妈,我觉得我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算算日子,不过才两个多月。这个月底我还能给家里寄三十元钱。一想到我已经能挣钱养家了,什么苦啊累啊,我就都不在乎了。真的,妈妈,我每天都挺高兴的,千万不要挂念我…… 徐克的信——爸爸,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帐篷了,我们住上了自己盖的房子。我们管自己盖的房子叫“知青宫”,咱家的小偏厦子,房顶有一处还漏雨,不知道爸爸是否修过了?是否抹了第二遍墙泥?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已经移住到我为家里盖的小偏厦子里了。阳光照在妈妈身上,照得她暖和和的。要是让我给咱家的小偏厦子起个名,我就叫她“母亲宫”。爸爸你千万别生气,这并不证明我心里只有妈妈。而是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家太可怜。自从瘫痪以后,就没晒到过太阳…… 吴振庆的信——爸爸妈妈,你们好!儿一切平安。望勿挂念。儿现身为一班之长,时时感到就好比像知青大家伙儿们的家长一样。儿一定牢记爸爸对儿的教导,关心知青大家伙儿,胜于关心自己。当然也要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年轮 第三章》4(1) 夕阳西照在小河湾。 吴振庆持着鱼叉,拎着小桶,沿河边寻寻觅觅地走来。 他驻足,发现了鱼,举叉——叉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他兴奋不已地从叉上取下鱼,放入小桶里,继续向前寻觅…… 他忽然又驻足呆立,果然他又有所发现——不过那显然不是鱼。 他蹲下了,闭上了眼睛。 他经受不住诱惑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洗澡——上半截赤裸的身子背对着他,长发瀑散,遮住了颈子,分披在两肩上——是个女的…… 青春的优美胴体,在夕照之下那么动人。 吴振庆看得屏息敛气。 洗澡的女知青优美的双臂不时伸展开,用毛巾擦洗着身体,她用毛巾包住了长发。 她转过身来了,是张萌…… 她朝吴振庆游了过来。 咚的一声,吴振庆的小桶掉进了河里…… 张萌一惊,立刻缩身水中,仅露头和肩——她转动着头四望。 她发现了吴振庆,由于意外,而一时愣愣地望着他。 吴振庆赶紧说:“我……我没看见你!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 哗——一桶水泼在他身上,桶也飞上了岸。 落汤鸡似的吴振庆一动也不敢动,仍紧闭着眼睛。 等他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河中已没了张萌的影子。 他捡起桶就逃,仿佛后面有只猛兽在追。 晚上,吴振庆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他想——如果她向连长揭发我可怎么办?她肯定会的!她似乎永远瞧不起我,尽管我讨厌她是假的,可她瞧不起我却是真的……也许她现在还没有去找连长告我的状,倒不如我主动去坦白交待…… 他坐起来了,开始穿衣服。 韩德宝问:“你怎么了?闹起失眠症来了?” 一片轻微的鼾声——王小嵩和徐克都睡得很香。 “我解手去……” “撒谎吧?解手穿这么整齐?”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知青宿舍旁是连长住的一间极小的单人宿舍…… 连长也睡得正死,打着鼾。 吴振庆在一旁叫:“连长,连长,连长你醒醒。” 他把连长捅醒了。 “你?”连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什么事?半夜三更的!” “连长,我犯错误了。” “明天再说。”连长又倒下欲睡。 “明天不行!明天交待就晚了!” 连长一翻身趴在枕上,瞪着他:“有这么严重?那你交待吧,简单点儿!” 吴振庆讷讷地说:“我……我看女知青洗澡来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可还是被我……看见了。” 连长哭笑不得:“你给我回去睡觉去!这种错误也来把我搞醒!” 吴振庆只好走向门口。 “站住!”连长叫住他,想了想又说,“明天抽空组织知青班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后在那条河分个男女界限。不许到远处去洗!更不许到深处去游泳!” 知青们聚集在宿舍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吴振庆手拿“红宝书”,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咱们学了一遍。为什么要学呢?因为,出现了违反的现象。比如第七条——洗澡避女人,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包括女人洗澡也避男人的意思,还包括男人洗澡避女人的意思……” 知青们莫名其妙。 张萌始终望着别处,这时转过脸瞪着吴振庆说:“我理解,尤其包括男人不得偷看女人洗澡的意思,这是下流可耻的。”说完又望向别处。 吴振庆说:“对,张萌补充得很好。不过这样的不良现象,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萌又转过脸瞪他。 夜晚,知青们烧荒的壮观场面…… 吴振庆围着火说:“注意,风向转了,别烧着自己!”《年轮 第三章》4(2) 他见火舌扑向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似乎显得有些慌措。 他跑过去,搂着那人的头跑开了。 那人是张萌…… 吴振庆很窘地放开了她——张萌也很窘。 吴振庆说:“你怎么不戴帽子,看,把头发烧焦了吧!发你的手套呢?” 张萌说:“我不戴!” “为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我怕别人批评我娇气。” 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单帽扣在她头上,又摘下手套塞给她:“戴上。我不批评你娇气,谁敢?” “班长!班长!”一男知青跑到他跟前,惶惶地说,“班长,韩德宝到营里去取信,现在还没回来!” 吴振庆说:“那他就是住在营部了。” “可是……他骑的那马跑回来了!” “你报告连长了吗?” “报告过了,连长已经带着人找去了。” 徐克说:“班长,这一带可有狼。” 吴振庆说:“少废话!都跟我去找!” 黑夜中狼嚎声凄厉而长…… 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照耀着火把,手电筒和马灯的光。男女知青们的呼唤声: “韩——德——宝——” “德——宝——” “韩老六!你在哪儿——” …… 一双双脚在“塔头甸”的水沼中踏过。 郝梅摔倒了,可她一手还高举着马灯。 王小嵩将她拽了起来:“你那只鞋呢?” 郝梅摇头:“不知道。” 王小嵩脱下自己的一只鞋给她穿上。 郝梅哭了:“我怕……” 王小嵩说:“别怕……跟住我……别走丢了。” 郝梅说:“我是怕……他被狼吃了……那我们可怎么对他爸爸妈妈说啊?” 一声枪响。 两人不安地循声望去…… 一双双脚走向一起。 寻找者们终于围拢成了一个半环,各种光亮照向中间。 韩德宝枕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酣睡在一片灌木草中,有如醉卧万花丛中。 一女知青怯怯地问:“他……怎么了?” 连长说:“这小子,吃槠柿吃的。” 吴振庆生气了:“他妈的!起来!” 他狠狠踢了韩德宝一脚。 连长将韩德宝背了起来,自责地说:“大家也别怪他了。咱们到处找他也是应该的嘛。再说,我们大家伙有责任告诉你们——槠柿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吃上一小碗,跟喝上二两酒差不多,且后劲很大。有人因为吃得多了醉过一天一夜呢!” 黑夜中,一行人的身影向连队驻地走去……《年轮 第三章》5(1) 男知青宿舍内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报。 韩德宝仍在酣睡着,不时发出两声鼻鼾。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盘腿坐在一张床上,静听王小嵩读信。 “亲爱的哥哥,你好!家里一切正常……” 徐克说:“你弟弟这用的什么词呢!” 吴振庆说:“听着,刚上二年级,能写封信就不错了!” 王小嵩继续念:“振庆哥哥家,平安无事……” 徐克说:“就会这么两个词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后一句还是从电影里学的!” 吴振庆说:“住口,继续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较平安……” 吴振庆说:“你先别念关于他们家的话,先念关于我家的话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头说:“信上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念的嘛!” 吴振庆一把夺去信:“就一句平安无事啊?”看了一眼,沮丧地拿着信仰面倒下。 徐克将信从吴振庆手中夺过,他急切地自己看起来,结果比吴振庆更沮丧:“你别心里不平,关于我家的话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显出很对不起两位朋友的样子:“话虽少,可是概括性很强,难道不是么?” 吴振庆说:“你回信替我教训教训你弟弟,识的字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了,怎么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了?把学的字都就着三顿饭吃了?” 徐克说:“谁叫咱们两家没个能写回信的人呐!” 王小嵩夺回信,不悦地说:“你们别不识好歹啊!我弟弟对你们俩又没什么义务!” 吴振庆一下子挺起了身体,气呼呼地瞪着王小嵩:“你……你他妈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别他妈他妈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们惊愕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三个好朋友为什么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宁人地说:“哎哎哎,都别这样,都别这样,有话都好好说嘛!” 王小嵩赌气倒下,胡乱扯开被子,蒙头蒙脚地整个儿盖住了自己。 徐克凑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对着被子说:“小嵩,你呢,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俩的心情,天天盼着家信,夜夜惦挂着家,结果就盼到一句话,我俩这心里边,能是好滋味嘛!哎哎,为什么振庆家是平安无事,而我家呢,却成了比较平安?这话里话外的,让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啊!” 王小嵩突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滚!” 徐克吓了一跳,默默从他身旁退开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远方的大雁》。这本是当年一首红卫兵怀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时此刻听来,那曲调吹得那么忧伤,那么哀婉。 徐克和吴振庆一样,头枕着双手,目瞪房顶,不得要领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语:“比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报纸,兴奋地嚷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长慰问团要来咱们师慰问啦!” 几个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围了上去,争着看那份报。 有人说:“今天九号,说不定会到咱们这儿来慰问吧?” “我看不会。连条路都没有,怎么来?再说来了住哪儿啊?” “那可没准儿。没路,咱们不是也来了吗?慰问团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慰问嘛!” “都瞎高兴什么!好好看看,这是哪个月的报纸?”拿报的女知青好好看了看,一时又情绪全无:“白高兴一场,上个月的。” 于是那份报纸被冷落了。她们各自退回了各自的铺位。 口琴声从男知青宿舍传来,她们静静地聆听着。 张萌看完信,溜下铺位,将信投入了火炉。 压抑着哭声的——是郝梅,她用枕巾盖住脸。 女知青们的目光投向了郝梅。 一个女知青对张萌说:“张萌,你和郝梅是一个学校的,小学又在一班,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她?”《年轮 第三章》5(2) “就是的。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家信了。” 张萌扭头看了郝梅一眼,语气淡漠地说:“没谁教过我怎么安慰别人。” 话音刚落,一只鞋扔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谁打来的。 张萌无动于衷,用木棍拨散了她那封信烧成的灰烬。炉火映在她脸上。她脸上有一种心怀侥幸的表情。 吴振庆和徐克在马厩旁铡马草。 吴振庆说:“铡不少了,歇会儿吧?” 徐克说:“你是大班长,歇不歇得听你的啊!” “就咱俩的时候,咱们是哥们儿!”吴振庆抚了他的头一下,在他身旁的草堆坐下…… 徐克郑重地说:“咱俩得找个机会向小嵩道歉。” 吴振庆不以为然:“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咱俩打他一顿,他也不会生气的。谁跟谁啊!” 徐克坚持:“那也得道歉。昨天晚上咱俩当时也没仔细看看他弟弟写来的那封信。信上说他妹妹生病住院了。家里借了很多钱。” “真的?” 徐克点头。 “那你那儿还有钱没有?” 徐克摇头。 “我也没有了,和你一样,开了工资,留下了点饭钱,其余全寄回家了。” 徐克说:“所以我说应该向他道歉嘛!” “光道歉有什么用?咱们得替他借一笔钱寄给他家里!” “向谁借钱啊?” 吴振庆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大家伙借呗!你借。我是班长,我不好意思出头。照着一百元借吧,借不够的,我跟连里借。以后由咱俩还就是了!但这事儿得瞒着他,一点都不许让他知道,明白不?” 徐克点头。 一女知青出现在房山头,看见他们说:“班长,你快来吧——张萌要当逃兵!” 她一说完,身影就消失了。 一台拖着爬犁的拖拉机正待开走,张萌拎着她的皮箱,被男女知青阻围在爬犁跟前。 蹲在履带上的开拖拉机的老战士,望着这情形摇头,卷起一支烟吸了起来。 吴振庆和徐克匆匆走来。 吴振庆大声问:“张萌,你要到哪儿去?” “到团里去看病。” “什么病?” “那是医生应该回答的问题。” 吴振庆克制地说:“看病也应该请假。你向谁请过假了?” “我现在向你请假也不算晚吧?” “你如果带着皮箱去看病,我就不批准你去!” 张萌说:“也许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带些什么,有备无患。” 一男知青说:“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说,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正经干过几天活?” 张萌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热,只能发一分光。再说我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 一女知青说:“你别忘了你是走资派的女儿!把接受再教育说成是劳动改造,对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听了这话不入耳,他站起来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谁都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如果你们知青是,那么我们这些老战士岂不也是了?” 郝梅走到了张萌跟前:“张萌,你这样多不好。大家对你会是什么看法呢?” 张萌说:“我不靠别人对我的看法活着……”转脸又对那女知青说:“告诉你,以前我是‘走资派’的女儿,现在我又是革命干部的女儿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结合’了,而且是市革委会常委了!” “岂有此理!”徐克气愤之极地扑上去,夺下张萌的皮箱,并将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许这样!”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下了拖拉机,将张萌扶起。 张萌冷冷地扫视大家之后,默默打开皮箱,只将钱包拿出揣入兜里,也不盖上箱盖,异常镇定地说:“好,我什么也不带走。东西都留给你们了。你们可以全分了!” 吴振庆的表现十分复杂,他忽然命令似的说:“张萌,你过来。”说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年轮 第三章》5(3) 张萌犹豫地看看他,跟了过去。 吴振庆说:“张萌,以前我对你……一直很不好。其实,我心里总想对你好一些……” 张萌默默地冷冷地听着…… 他又说:“你别走。今后,我要关心你,照顾你,爱护你,像王小嵩对郝梅那样。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长,我要像关心和爱护每一个知青那样……” “将来呢?……” “将来……将来早着呢,想将来干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上中学就开始想将来了。” “将来嘛,这儿会出现一个新连队,我们都是老兵团战士了……也不错,是不是?” 张萌冷笑:“那时,你就该提出要我嫁给你了!在这鬼地方成家,生儿育女?” 吴振庆说:“我……我没那么想。” “你现在是没那么想,将来你那么想的时候,我怎么办?” 吴振庆恼羞成怒:“我……我揍你!”他举起了拳。 张萌又冷笑了:“原形毕露了吧!” 老战士匆忙挡在他和张萌之间:“谁敢耍野蛮,我修理谁!” 王小嵩和郝梅将吴振庆拖走。 张萌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你可以不带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离开这鬼地方!” 老战士说:“我并没说不带你去嘛!是他们围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请上拖拉机吧!” 他护着张萌上了拖拉机。男女知青围阻在拖拉机前。 老战士探出头:“大家给我个面子,还是散开吧!连长不是正在团里开会吗?我向你们保证,一到团里就向连长汇报这件事还不行吗?”男女知青终于默默散开了。徐克退到一旁后,指着张萌说:“张萌你听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诅咒你父亲,他迟早还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驾驶室里的张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 拖拉机开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们的视野内,越去越远,渐渐的连马达声也听不见了。一男知青宣泄地:“把她的东西都烧了!” 几个女知青随即附和:“对!烧了!烧了!” 张萌的被子、褥子、一切东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脚将她的脸盆踩塌。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郝梅、韩德宝却没有参与宣泄,他们比别人的心情更为复杂地望着,然而也没有制止。张萌的东西终于被堆在一起烧着了。人对社会的最大愤懑,归根到底,几乎全部萌发于人头脑中的公平意识。当这一点遭到蔑视的时候,他们便认为他们有理由做一切事情。当年的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只手从火堆旁拣起一张烧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张萌的头部——她妩媚地微笑着……拣起它,不,应该说拣起“她”的是吴振庆。 他们情感年轮的全部遗憾在于——当他们还不善于表达爱情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爱情已在他们内心里产生了。现实的钉子冷漠地入他们脆薄的蚌壳,而他们懵懂且迷惘,同时自觉羞耻,不知怎么才能把它变成珍珠。他们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边,吴振庆看着张萌曾经洗澡的地方。吴振庆呆坐着,望着水面发呆…… 河中又出现了张萌洗澡的情形……张萌只将头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着她嫣然而笑,说:“来呀!脱了衣服下来游呀!水一点都不凉。咱俩比比,看谁游得远。” 张萌潜入了水底。 张萌在他不期然处倏地浮出水面,望着他笑笑,又潜入了水底。 这里那里,张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美丽的水妖,在故意诱惑他。 张萌最后一次潜入水中,不再出现。 吴振庆陷入幻境地四处寻找:“张萌!张萌!……”他眼面前的现实的水中猛地冒出三个人——王小嵩、徐克和韩德宝。 “你给我下来吧!” 徐克猝然将他拖入河中。三个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齐往他身上泼水。《年轮 第三章》5(4) 吴振庆的湿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儿坐在河边打水漂。 吴振庆说:“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发火儿。”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说:“班长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韩德宝说:“别只表你一个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补充一句,韩德宝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着吴振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任务?我怎么不知道?” 徐克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王小嵩不悦:“你们做事,开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别多心!你和振庆什么关系?那是我俩能比的吗?”吴振庆说:“得啦,别说了!让你们俩越说越神秘了!” 徐克说:“说别的,说别的。哎,坦白坦白,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发的什么呆啊?”吴振庆说:“没有独自发呆的时候,那不成傻子了么!” 韩德宝说:“嚯,你蛮深刻的呐!”吴振庆回头问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没吵过架吧?”王小嵩奇怪:“我们吵架干吗?” 吴振庆说:“没吵架就好……我是怕你们吵架,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关心她爱护她。” 王、徐、韩三人一齐困惑地瞧着他,不知他何以说这番话。吴振庆自言自语:“我想那样,都没个人,可以对人家那样。” 徐克说:“哟,多愁善感劲儿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关心我爱护我呀!” “你?”吴振庆没把话说下去。 一队女知青,或者腰间卡着盆,或者头上顶着盆,从河对岸走过——她们的下半身皆没在草中。四人一齐望着她们…… 她们明明发现了他们,可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存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段下坡路将她们婀娜的身影隐没了。 吴振庆慢慢地说:“咱们走吧……”可是他并没有动。 徐克说:“走……”也没动。 韩德宝奇怪地说:“走啊!怎么光说不动啊!” 而他同样不动……上游传来了姑娘们的悦耳的嬉笑声,一阵一阵的。 她们仿佛是故意笑给他们听似的。她们中有谁唱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众姑娘合唱下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徐克说:“班长,她们太放肆了吧?还唱起黄色歌曲来了,这不明明是向我们进行挑逗吗?” 韩德宝说:“就是!你也不管管!” 吴振庆说:“走!都跟我走!心里边希望那样,才会觉得是那样!” 他带头站了起来,徐克赖着不动,嘟哝说:“你们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我在这儿还没待够呐,阳光晒着多舒服!” 他发现了什么——一件花衬衣顺流漂下……韩德宝也同时发现了:“看!……” 二人不管不顾地,争先恐后地扑入河中捞那件花衬衣,一边互相嚷嚷:“我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我去送!” “我!” 花衬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闪倒在水中。 猫在上游草丛后偷望的姑娘们,开心地大笑。岸上的吴振庆和王小嵩发现了这一情形。 吴振庆“哼”了一声,一转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年轮 第三章》6(1) 男知青宿舍里月光洒入进来。轻微的鼾声四起。吴振庆夜不能眠,静静地躺着,瞪着房顶出神。 突然外面响起当当的敲铁轨的声音…… 喊声:“紧急集合,森林失火啦!全体紧急集合!” 黑夜中,人们从各个宿舍奔出。 森林中吴振庆挥舞着树枝在奋力扑火。有人在他身旁晕倒。 有一臂戴“副总指挥”的人对他大声命令:“你!照顾她!” 吴振庆奔过去将昏倒者扶起——使他意想不到的,竟是张萌! 她的衣服被烧破了好多处,短发散乱,脸上尽是灰黑;吴振庆用手掌心擦她的脸。 同时,在另一处,王小嵩边扑火边跑向韩德宝问:“看见吴振庆了吗?” “刚才我们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没了。” 徐克也在附近扑火,他凑过来说:“刚才我看见吴振庆那小子,抱着个人往后边走了。” 王小嵩说:“你胡扯!这时候他不会逃离的。” 徐克说:“我是说,他也许救了个人!” 森林大火只要烧起来就是可怕的;结果生产建设兵团、农村社队、边防驻军、数千人联合出动剿扑,人们与大火较量了两天两夜,才最终将火扑灭,有数名知青死于火中,几十人受伤…… 天渐渐黑了。吴振庆背着昏迷不醒的张萌在劫后的大森林中盲目地走着——显然的,他们已被救火大军抛在后面了。张萌搂抱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松开,她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了。 张萌轻声说:“放我下来。” 吴振庆将她放下了。 张萌问:“怎么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扑火的人们呢?”吴振庆侧身而立,眼望别处。 张萌又问:“你是谁?你要把我背到哪去?” 吴振庆缓缓向她转过脸。 “你?!”——张萌不禁后退了一步。表现出一种心理的戒备,一种下意识的防范。 吴振庆说:“火烧到山那边去了,你在扑火的时候昏倒了。” 张萌说:“我的鞋呢?”她瞪着他,冷冰冰地问,没消除戒备心理,没松懈一丝防范。 吴振庆似乎这时才发现她赤着双脚,讷讷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我背你时,从你脚上掉了。” 张萌根本不相信:“把鞋还给我!” 吴振庆说:“我真的不知道……”又有些恼火地,“我要你的鞋干什么!” 他弯下腰,从自己脚上脱下了翻毛皮鞋,扔在她脚旁。 她对他的举动和他那双鞋无动于衷。她朝山那边望了一眼,火光已经暗淡,天色正黑下来,四野一片寂静。她又低头瞧着自己的赤脚,犹豫了一下,毅然转身朝山那面走去。 吴振庆拎着鞋跑到她前边,拦住她的去路:“你追不上扑火的人们了。” 她一只手伸到衣襟下,瞪着他…… 吴振庆说:“听话,穿上我的鞋吧!我小时候经常赤脚,比你……”张萌喊:“别靠近我!”她那只探在衣襟之下的手迅速抽了出来,手中攥着一柄匕首,自卫地反握于胸前,利锋对向吴振庆——那匕首不算太长,但看去不但可自卫,还能伤人。 吴振庆怔住了。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语调尽量平和地说:“把它给我。它带在我身上,会比带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却分明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吴振庆说:“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们两个,都只有在一起过夜了。” 张萌再次四面环顾,这时夜幕已开始笼罩下来。她似乎意识到——在此过夜是唯一理智且明智的选择。 她仍握着匕首,眼盯着吴振庆,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身子紧靠树干站定,抬头朝树上望一眼,见树火已完全死灭,才慢慢坐在树下。她目光仍盯着吴振庆,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吴振庆忽然对着烧焦的树根大骂:“你他妈的!”他无处宣泄地踢一脚,忘了自己没穿鞋。踢在树的断根上,疼得他抱着那只脚,龇牙咧嘴单脚蹦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