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宝又说:“革命不分先后嘛,你们革那阵子,我是逍遥派。现在你们不革了,正好我革,这也算前仆后继是不是?” “我又没死,你后继什么!”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历史使命,是不是?” “别跟我讲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我要……政权……就是咱们学校那颗图章……反正你们也不到学校去了,握在手里对你们也没什么意义。” 吴振庆恍然大悟:“那东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记得他说他又找到了。他如果乐意给你,我没意见!” 他说罢转身就走。 徐克头戴单帽,光着脊梁在自己家门前托大坯。 韩德宝走来,蹲在他旁边,搭讪道:“你这不行!草少了,干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帮我铡草哇!” “嘿嘿,我还有事儿呢!” 徐克说:“那你就办事儿去!”拍地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溅了韩德宝一脸泥点子。 韩德宝说:“你这小子,干吗对我不友好?” “我这儿干着,你旁边指手画脚,你说你烦不烦人哪!有什么事儿,你快说,说完快走!” “好,我说!咱们关系咋样?” 徐克郑重地说:“咱们挺好的啊!谁挑拨咱们关系了?” “那倒没有。你……你把学校那颗章子给我吧!我们组织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着他,并不马上回答。 韩德宝说:“振庆已经同意了。” 徐克一声不吭,站起来便往家走。 韩德宝急忙说:“哎哎,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徐克不回头…… 韩德宝嘟哝:“真不够意思”——站起来也要走。 徐克从家里出来,喊住他:“德宝!……” 韩德宝一转身,见徐克用一只泥手拎着个小红布包。 他跑了回来,在徐克面前肃立,伸出双手,弯下腰:“我代表我们‘反到底’战斗队,接受‘学闯道’战斗队移交的政权!我二十一名队员发誓头可断,血……” 徐克说:“什么?才二十一个人你们就想接管政权!” 他将手背到了身后。 韩德宝说:“你别这样嘛!中国共产党,还是从几个人发展壮大的呐!你不给,不就等于耍我么!” 徐克问:“振庆真同意了?” 韩德宝:“骗你不是人!”从头上一把抓下了单帽,“这顶军帽给你!真正的军帽!你看,部队的番号印在帽里儿上呢!”说着,将帽子一折,塞进了徐克裤兜。 徐克无言地将图章给了他。 包图章的是红卫兵袖标——韩德宝一手托着,一手展开袖标,见真是图章,立刻把手抓紧,感激地望着徐克。 徐克说:“你们这叫攫取革命果实。” 韩德宝说:“你托坯干什么呀?” 徐克说:“国家大事,我现在顾不上管了。我家厨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盖一间小偏厦子。” 韩德宝说:“等我们巩固了政权,我亲自带人来帮你盖!”他友好地捣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问,“哎,你们究竟为什么不革了?你们不是很穷吗?”《年轮 第二章》5(2) 徐克说:“要是革了还穷呢?又不许分田分地!” 韩德宝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们革到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我们跟着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点子溅到韩德宝的脸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来说:“放心,到那时候我封你是帮助过革命的民主人士什么的!” 大雨如泼。吴振庆父子拉车过一处铁路线,车轮卡在铁轨中——父子二人拼命抬车——车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冲,轮子压过了吴父的一条腿…… 吴振庆扑向父亲,将父亲上身搂在怀里,大声呼叫。 他撸起父亲的裤腿儿——血。 吴振庆举目四顾,无人——只见车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着…… 雨淋在他哭泣的脸上。 吴振庆家。 里屋的门半开半掩——可见炕的一角及父亲上了夹板的腿。母亲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好,一家人靠你一个人吃饭呢!” 父亲恼怒的声音:“别叨叨啦!我愿意的么!” 吴振庆垂头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着他。 吴振庆倏地站起来,冲里屋大声说:“妈,我要代替我父亲拉车!” 母亲的声音:“你能拉得动?说大话行!” 吴振庆说:“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吗?力气是重活练出来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儿,就帮你去拉!” 王小嵩说:“还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后帮吴振庆拉车。 他们坐在路边休息——吴振庆掏钱买冰棍。 吴振庆说:“三根五分的。” 徐克说:“三分的吧!” 卖冰棍的老太太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不知该听谁的。 王小嵩坚决地:“三分的!” 吴振庆说:“那,听他俩的吧。” 老太太说:“都挣钱了,还舍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严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财政的支出,应该本着节省的方针。’” 老太太愣神儿地看着他。 三个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着冰棍,望着眼前戴各种袖标的人来往,望着宣传车缓缓而过,似乎都显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厦子已经基本盖起来了——三个好朋友,一个在房顶铺油毡,一个在抹墙,一个在安装窗框。 晚。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敲门声——王小嵩放下饭碗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郝梅。 母亲说:“小梅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郝梅摇头,双手掩面,侧身哭泣。 郝梅说:“我爸爸和我妈妈,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们家被别人家占了。” 母亲惊愕:“怎么,连你的小屋都占了么?那也别愁,别哭,先吃饭。吃完饭带你找他们讲理去!” 郝梅说:“我的小屋倒没占。可出来进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们住在一起。” 母亲一时也没了主张,不言语了。 王小嵩说:“妈,先让郝梅住咱家吧!” “这,行倒是行。可……” 郝梅说:“我不嫌挤,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我还愿意帮着干家务活儿。” 母亲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泪:“瞧你说得可怜劲儿的。咱们家也没那么多家务活儿。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说:“妈,小姨住在咱家的时候,不都睡开了么!” 母亲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顾忌。 王小嵩说:“妈,徐克家的小偏厦子已经能住入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做伴儿。” 母亲说:“就这么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宽松些!”又对郝梅说:“孩子,你就拿这儿当家。一点儿别见外才好。”《年轮 第二章》5(3) 郝梅看看王小嵩,点了点头:“嗯……”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来到了郝梅家。他们都臂戴红卫兵袖标,胸前别着主席像章。吴振庆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军服穿,腰间还系着军皮带。他们擂门。 宅内传出气势汹汹的问话:“谁?” 吴振庆也来者不善:“我!” “你是谁?” “少嗦!开门!” 门开了——三人不由分说,往里便闯。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这可是私人住宅,你们知道不知道?”开门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着毛巾,下巴和腮帮子全是肥皂沫儿,手里拿着刮胡刀。 吴振庆一只手往腰间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还是别人家的私人住宅?” “这……原先是别人家的……现在……现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点儿被吴振庆的来势唬住了。 吴振庆问:“哪方面批准的?” “我们区委一个革命组织。” “据我所知,你们区委十几个组织呢!谁知道你那个组织究竟是不是革命组织?” “是,是!肯定是!我们是第一批起来造区委反的。我们那个组织是‘捍江山’战斗队。” 吴振庆微微侧脸问王小嵩:“听说过么?” 王小嵩轻蔑地摇头:“从没听说过。” 吴振庆说:“量你们也不过是一小撮儿!所以我的部下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那男人说:“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吴振庆。 徐克厉声喝道:“放肆!要称‘您’。” 那男人被吓得一抖:“三位红卫兵小将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咱们可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吴振庆傲慢地:“谁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说:“我们是‘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的!鬼、见、愁!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嵩说:“他是我们联合总指挥部敢死队的大队长!全市造反派攻占省委大楼的战役中,他立下过汗马功劳!” 吴振庆说:“这幢房子,本来我们敢死队早就看好了,准备以革命的名义征用的。既然你们在不了解情况之下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可能就来收复。收复时如果发现哪一件家具损坏了,唯你是问!” 那男人说:“我们一定爱护,一定爱护。”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郝梅的小房间探出头,不安地窥望。 徐克对他作了个恶相,把他吓哭了——那男人赶紧把他拉走。 电话响了——王小嵩走过去接电话,对吴振庆毕恭毕敬地:“吴大队长,副司令的电话。” 吴振庆接电话:“嗯,是我。这家人家还算识趣儿。我看,就让他先替咱们看守着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将电话朝那男人一递:“我们副头儿要指示你几句。” “副头”就是韩德宝,他在学校里打电话。他说:“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胆敢对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违抗,我五千‘鬼见愁’战士,将对你们那个组织,予以毁灭性打击!包括对你本人!我们的革命宗旨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抗者,严剿不怠。” 那个男人连声说:“不敢,不敢!红色恐怖万岁,万岁!”他彻底被威慑住了。放下电话后惴惴地望着吴振庆他们。 吴振庆对徐克指示:“你们该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于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皮箱,两人将有用的没用的,能塞入皮箱的东西,尽量塞进去。 在——吴振庆此时已换了副嘴脸,在作手指游戏,逗那男人怀中的孩子:“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了,老头儿老头儿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吴振庆说:“叔叔并不那么可怕吧?叔叔们今天‘造反有理’是为了你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将来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么。”又问那男人:“对不?”《年轮 第二章》5(4) “对,对,咱们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从郝梅的小屋出来了,一个拎着一只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个肩上斜背着一个不小的用床单扎成的包裹。 王小嵩还拎着手风琴箱。 那男人问:“你们这是……” 吴振庆说:“我们要对这家的女儿实行监管。遵照毛主席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这些常用的东西由我们带给她。” 王小嵩说:“我们走后,你要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不经我‘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 “照办,照办……” 三人携带着东西走在路上。 韩德宝率十几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韩德宝刹住车,一脚踩在人行道沿上问:“这么快就办完了?我那个电话起到点儿威慑作用了么?” 吴振庆说:“何止起到了点儿!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你那几句话说的,那真叫……”——没形容词儿,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张口就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韩德宝得意地笑了:“这不,我还不放心,亲自带人来给你们助威的!” 吴振庆感激地说:“一辈子不忘你的革命正义行动!” 徐克问:“哪儿弄来这么多车辆啊?” 韩德宝说:“向老师们征用的!给郝梅代个好!我忙,还得组织老师们学习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真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难得多啊!”他调转自行车,率众而去。 三个好朋友望着他们,似乎一时又都不无羡慕。 徐克看着吴振庆说:“本来应当咱们掌握政权的。” 吴振庆说:“算了,你没听他说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还要难么!” 三个好朋友拥挤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厦”中,里面有几块用木板临时搭的床。 王小嵩望着门,对徐克说:“你的木匠手艺还真行!” 徐克说:“没有你给我那几块胶合板,这门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说:“不是我妈,我也拣不到那几块胶合板。” 通向里屋的门内,传出了徐母的呻吟声。 徐克赶紧蹦下“床”,顾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问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觉得哪不舒服?” 徐母说:“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来水说:“妈,你慢点儿喝,别呛着。妈,等我把小屋彻底收拾好了,给您再盘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这间见不着阳光的屋里了……我盖那小屋可朝阳啦!我现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会儿徐克从里屋出来了。 王小嵩说:“徐克真孝顺!” 吴振庆说:“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妈生气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后,吴振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久没见到张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 王小嵩说:“是啊。我们毕竟是‘红五类’。不过家里都穷点儿,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却要乐观得多。” 吴振庆说:“她处境还不如郝梅呢,郝梅还有咱们关心关心。” 徐克说:“你们真多余,张萌根本用不着咱们去关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错,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傲气!” 吴振庆:“你怎么知道?” 徐克:“我又见着她一次,和一个男的,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还有说有笑的。” 吴振庆问:“手拉着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红代会的一个头儿。二中高一的。你们还记得那一次红卫兵誓师大会,有个小子带头喊‘踏平伦敦,解放巴黎,占领纽约,光复莫斯科’么?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张萌也看见了我,把头扬得老高,装没看见。” 吴振庆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张萌她心里对每一个戴红卫兵袖标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这一点!”《年轮 第二章》5(5) 徐克说:“我也没非逼着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着:“我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吴振庆烦了,说:“咱们说她干什么?说点儿别的。” 徐克说:“是你先提起她的么。” 吴振庆说:“我……我不愿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围着看来着。她发现了我……其实我不是幸灾乐祸地去看热闹,是想偷偷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 徐克说:“那你还总对她那么凶!”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不那样对待她,就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似的。也许,我对她只能那样吧。” 徐克问:“什么叫只能那样啊!” “那我对她还能哪样?” “也可以像小嵩对待郝梅那样嘛!” 吴振庆叹了口气:“她小时候,我妈要是也看过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吴振庆的脸。 “看我干什么?” “得,我全明白了。”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王小嵩说:“这些天,我总想唱歌。” 徐克说:“男愁唱,女愁哭。” 吴振庆说:“唱郝梅总爱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问:“那首苏联的‘三套车’?” “别唱。‘老修’的歌有什么好听的!”徐克说。 吴振庆说:“唱!” 王小嵩来了个调和:“我用口哨吹吧!” 于是他吹起了《三套车》。 于是吴振庆和徐克也随着哼了起来。 吴振庆眼角渐渐淌出了眼泪。 几个月后,他们都不得不报名下乡了。包括郝梅。连在学校里掌握了一阵子“政权”的韩德宝,也没能侥幸例外。 快走了,三个好朋友和郝梅、韩德宝,分上下两排坐在江堤的台阶上,望着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脱背心。 吴振庆问:“你干什么?” “两天后就北大荒干活了,再痛痛快快游一次!” 吴振庆严厉制止说:“就你那两下子狗刨,逞什么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听话,乖乖坐下了。 韩德宝说:“早知道都一样对待,我还满腔热忱地掌什么权啊!” 一对情侣的身影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的头一致转动,随望着…… 徐克看着吴振庆问:“是张萌吧?” 韩德宝说:“像她的背影。” 郝梅试探地喊:“张萌!” 苗条的身影站住,扭头朝他们望来——两个身影分开了。 徐克忙说:“挽着她的,就是‘红代会’那个头儿。” 两个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着。 徐克说:“我看她明明是认出了我们。” 韩德宝说:“他们倒他妈的怪有情调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阶。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张萌抬头:“郝梅?”然后对她的伴侣说,“我小学同学,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独自往前走。 郝梅问:“我叫你,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听出了。” “听出了,却不愿理我?” “不愿理他们几个。” “他们怎么了?却愿和那家伙像一对恋人似的?” 张萌说:“不是像。” 郝梅惊道:“你!……在全区的批斗大会上,他用皮带抽过我父亲,也抽过你父亲!” “但也正是他,打算进行说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亲,并且争取早日将我父亲结合进‘革委会’。” 郝梅说:“可我父亲因为不愿昧着良心揭发你父亲,和我母亲双双被发配到农场改造去了!” “我父亲过去重用过你父亲,你父亲现在为我父亲受点委屈,你有什么可气愤的?”《年轮 第二章》5(6) 郝梅说:“可耻!” 台阶上,王小嵩欲站起来。 吴振庆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别去!咱们男生不要介入她们两个女生之间的事!” 张萌说:“我可耻?可是我将继续留在城市。你们光荣,可是你们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而且——永远……” 郝梅气得说不出话。 张萌又说:“恕不奉陪!”双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礼”,扬长而去。 郝梅气得流泪了…… 台阶上,徐克猛地站了起来,大喊:“张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干儿子!” 张萌的伴侣摔开张萌的手臂一往无前地朝徐克们大步走来。 吴振庆站了起来,从容踏下台阶。 徐克、韩德宝、王小嵩都随后踏下台阶。 对方不由得站住了。 吴振庆他们却还在往台阶下走。 张萌见势不妙,跑过来将她的伴侣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个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着行李捆,拎着网兜、提包什么的,在和大人们告别。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父亲、徐克的父亲,在一起送他们。 郝梅望着王小嵩的母亲说:“大婶,麻烦您想办法,告诉我爸爸妈妈。” 母亲说:“我会的。你放心去吧!……”又对王小嵩说,“要好好照顾小梅,啊?” 王小嵩依恋地看着母亲,默默点头。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们一定要求分在一块儿,千万别分开,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吴振庆的父亲对吴振庆说:“你给我听着,你最大,你他妈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们大哥。他们哪一个出了差错,或者不学好,你别打算再回来见我!” 吴振庆说:“爸,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徐克对父亲说:“爸,你……给我妈……在我新盖那小屋里盘个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没见阳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徐克父亲也落泪了,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儿子。 吴振庆说:“爸,你有空儿,帮我徐叔,给他们家那小屋再抹一层墙泥,要不冬天会冷的。” “这还用你嘱咐嘛!” 家长们久久地目送着儿女们——当父亲的当母亲的,全都流下了眼泪…… 经过在火车站几乎像是诀别的告别场面后,火车缓缓开动了。车轮一动,车厢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同学失控的哭声——哭得那般绝望,那般失落。 韩德宝站起朝哭声传来处看了看,坐下后说:“是张萌……”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看来她究竟没有留下来。 火车、汽车、马车……最后是靠着一双双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脚,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大荒。《年轮 第三章》1(1) 一片齐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纵深处传来拖拉机被陷住时发出的闷吼。隐约可见拖拉机的烟筒顶端,喷吐出时浓时淡的烟缕。一面旗帜在更远处飘扬,仿佛没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机的闷吼声变得畅快了——它终于摆脱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两旁倾倒,如被巨蟒的身躯轧过。 一台泥头泥脸的拖拉机突然出现在蒿草地域的边际,履带糊满泥巴,绞着花草。 一位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拨开蒿草——他是连长。他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点子,挽着裤腿儿。看不出他脚上穿的究竟是一双什么鞋,因为那已经是一双泥鞋。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这里那里,野花烂漫。 连长朝后一招手,大声而且充满乐观地喊:“都来吧!到连队啦!” 蒿草分拨开处——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郝梅、张萌等一批知识青年依次出现。他们一个个泥猴儿似的不成个孩子样儿。 他们面面相觑——这就是“连队”吗?怎么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见一所房子,我们究竟住在哪儿呢?他们最后都将目光投在连长身上。 吴振庆鼓起勇气说:“连长,连队……在哪儿?” 连长却已蹲在地上,从拖拉机上抠下了一大块泥巴用手攥着,赞叹地自言自语:“嘿,太肥啦!能攥出两手油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出驾驶室,问连长:“这一大片都归咱们连啦?” “不归咱们也得行啊!” 一些老战士、老职工也分拨开蒿草出现了——扛着知识青年们的行李箱,拎着他们的网兜手提包之类。 一名老职工刚要把他扛着的柳条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议:“哎,你别把我的柳条箱放地上哪!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吗!” 分明的,那老职工想抢白一句什么,但却忍住了没说,只好将柳条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着东西拎着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和一个个心灰意冷的知识青年,都望着连长。 连长说:“大家先扛会儿!谁叫你们是老战士老职工呐,这点儿义务还是应尽的嘛!” 他走向拖拉机,从驾驶室取出两把镰刀,给了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一把,紧接着一弯腰,刷刷,割倒了一大片草。 韩德宝、徐克等几名知青悄悄怂恿吴振庆:“你倒是问问啊!” 吴振庆说:“我不是问过了么!他不回答,我有什么办法?” 徐克说:“刚才他没听见,你再问一句怕什么?” 吴振庆说:“我也不能老做出头鸟哇!你没听说过枪打出头鸟这句话么?”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将两片草集中在一起。 连长对知青们说:“东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想问:“连长……” 连长回头看他:“嗯?” 他指着吴振庆说:“刚才他问你……咱们连队在哪儿啊?” 连长说:“肯定就在这儿!找找,没错儿!” 他说完继续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哝:“找找?” 老战士老职工们窃笑。 郝梅忽然有所发现,她用手一指:“在哪儿——” 知青们的目光一齐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泥土中钉入一块牌子,上写“十三连在此!” …… 连长吩咐老战士老职工们:“都先忍着点儿烟瘾吧!天黑前,抓紧时间支起帐篷,垒好炉灶,把晚饭吃到肚子里边去!” 于是他们极其顺从地扔了烟,开始从大爬犁上往下卸东西…… 王小嵩轻声然而很清楚地说:“他骗了我们!” 连长回头:“嗯?谁说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寻找说话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缄默。 吴振庆挺身而出:“我说的!” 连长说:“又是你。你叫吴振庆,对吧?”《年轮 第三章》1(2) “对。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知青对峙地瞪着连长。 卸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们默默关注着事态。 连长说:“这你可得好好给我说清楚。我怎么骗了你们?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承担骗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说:“动员我们来的时候,可没讲这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讲的是砖瓦房、沙石路,完全机械化,上工下工,卡车接送……” 一名老战士教导他:“谁这么骗你们的,你们将来找谁算账去。可不许跟连长胡闹!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兵团战士啦!是战士,就得懂点儿战士的规矩。” 另一名老战士揶揄地说:“一句骗你们的话不讲,你们就能唱着歌儿来了。” “都一边儿去!没你们的事儿!”连长说,回头又对知青们说:“我也觉得,你们如果都是听信了那样的话才来的,当然等于是上当受骗啦!不过,我可没到城里去动员你们是不是?咱们一路上,我总是不断地对你们说,要充分做好应付艰苦的思想准备是不是?” 韩德宝凑到了连长眼前,用商量的口气说:“连长,那……我不在这个连队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几个连队吗?再把我分到别的连队吧……您不是从骑兵部队转业来的吗?我爸也当过骑兵。兴许你们还是战友呢,我爸叫……” 吴振庆厉声呵斥:“韩德宝!” 连长说:“嚯,刚来就跟我套交情,现在要求调到别的连队去可晚了。我实话告诉你们,这儿离最近的连队,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们又一阵面面相觑。 王小嵩说:“够啦!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尽管你没亲口骗我们。” 郝梅跺了下脚:“小嵩!” 她走过去,将王小嵩拉到一边。 连长笑了笑:“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他起码说了一个事实,不但我和那个对你们讲假话不讲真话的人是一伙,而且,今后和你们也是一伙的。棒打不散。今后咱们都是北大荒的人,还不是一伙吗?” 知青们都只有默默听着。 连长说:“我理解你们,风餐露宿地三天多,满心希望能洗上个热水澡儿,被请进一切都布置好的砖瓦房里,往热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各处参观参观,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比梦里梦见的更理想,更美好。砖瓦房,其实是有的……” 韩德宝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连长说:“在你们将要盖起它的地方!” 郝梅却从拖拉机链上拔出一株小花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花儿啊?” 连长说:“我也不知道。”见她似有些失望,又说,“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咱们现在没时间上植物课。吴振庆!” “干什么?” “要答应‘到’。”连长又叫:“吴振庆。” “到!”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知青班班长。咱们是部队编制,你们十二个人,正好够一个班。希望你好好干。将来知青多了,争取当排长。” 连长说完,帮着卸东西去了。 知青们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吴振庆身上——他们的目光是复杂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赖、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还有的在乜斜着吴振庆冷笑。 徐克问吴振庆:“咱们……老站在这儿啊?”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老站这儿,那你就老站这儿!”他一转身也帮着卸东西去了。 徐克看看韩德宝说:“他干吗冲我来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猛省似的,挪动了脚步。 其他知青,情愿的,或者不那么情愿的,都仿佛被某种无言的命令所驱使,开始和老战士老职工们一起搬卸东西。年轻人是那么的有意思。一旦投身于集体劳动中,即使不情愿的,看起来也干得挺欢。《年轮 第三章》1(3) 突然有一个知青指着一个知青对吴振庆大声问:“班长,她怎么就可以那么特殊!”他指的是张萌。 张萌背对着人们,守着她的皮箱和她的东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吴振庆喊:“张萌!” 张萌缓缓侧身望着他。 “张萌!” 张萌缓缓站起:“干什么?” “要回答‘到’!张萌!” “到。”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声说:“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药来着。” 吴振庆嘟哝:“胃疼可以帮着卸点儿小东西嘛!” 连长走过来拍拍吴振庆的肩:“小吴啊,当班长了,今后要学会关心战士了,啊?”从身上取下军用壶递给他,“我也有胃疼病,这里不是水,是草药汤,胃疼时喝一口就管用,去,给她……” 连长轻轻推了吴振庆一下。张萌望着吴振庆向自己走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不知是感激连长,还是内心里充满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年轮 第三章》2(1) 夜,降临在这一块荒无人烟的草地上,临时帐篷总算搭起来了,可是,谁知,第一天就发生了真正的恐慌,一条蛇钻进了女知青的帐篷,而且咬伤了最怕蛇的郝梅(不知是什么情形,据说郝梅被蛇咬,与张萌有关)。幸而老兵团战士闻声赶到,打死了蛇,及时地疗治了郝梅的蛇伤。 第二天连长替郝梅的腿缠纱布,缠好后说:“明天给我好好躺着,绝对不许弄脏弄湿伤口。在这地方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长又望着众知青们说:“明天起,先放你们两天假。洗洗衣服,美化美化咱们周围的环境。我呢,亲自给你们做顿三鲜汤!” 一名女知青问:“哪三鲜啊?” 连长说:“鱼,青蛙,还有那条蛇。你们就尽管守着锅可劲儿‘造’吧,那才叫补呢。” 众知青似信非信…… 嘹亮的号声。 帐篷里,知青们纷纷醒了。 韩德宝揉着眼睛嘟哝:“不是说放两天假么?” 徐克说:“放假就等于可以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哇?起来起来!是战士就得闻号而动。” 知青们端着脸盆依次钻出帐篷。 最后欲钻出帐篷的是张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帐篷口站住,回头望郝梅——郝梅低头系鞋带。 郝梅一抬头,两人目光遭遇。 张萌立刻旁视,嗫嚅地说:“都怪我……” 郝梅问:“怪你什么啊?” “要不是因为我把帐篷掀开了一道底缝儿,你也不会被蛇咬!” “怎么能怪你呢,你又想不到蛇会钻进帐篷。” 张萌见郝梅起身端脸盆,又说:“你别出去了,我把洗脸水给你打回来。” “我不至于……我可不愿一个人整天待在帐篷里。” 小河边知青们在洗漱。张萌对郝梅说:“你千万别碰水,弄湿了伤口可不得了。”说着拿起郝梅的盆,从河中打了盆水端到郝梅跟前放下。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凑在一起洗漱。 徐克说:“你们看,你们看。” 韩德宝问:“看什么?” “那位骄傲的公主呗,现在落到了侍候人的地步。” 不远处,张萌蹲在地下,绞湿了毛巾,递给郝梅。 郝梅说:“没想到一往下蹲还真有点儿疼。” 张萌一边替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你别不好意思,侍候你是连长交给我的任务。” 郝梅正擦脸,一听这话,看着张萌说:“连长的原话是让你照顾我。” 张萌却故意不看她,淡淡地说:“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 “好好好,不是一回事儿,那请刷牙漱口吧!”张萌将牙缸和牙刷递给郝梅。 郝梅心中生气,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瞪着她而已。 韩德宝看见了说:“这才叫,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她最应该接受这种再教育啦!” 吴振庆将一口漱口水猛地吐出,严厉地说:“今后我如果再听到谁说这类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王小嵩说:“振庆……” “叫班长!” “班长……我看……我想……” “什么我看我想的,有话直说!” “直说就直说!”王小嵩说,“咱们别孤立人家张萌,她也怪可怜的。” 吴振庆瞪着徐克和韩德宝:“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