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专和她的话作对,近乎喊叫的广播声突起:“前区委书记张尔泰,一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长期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分庭抗礼。今天,终于被广大革命群众拉下马,揪出来游街示众了!” 王小嵩手从郝梅腰间放下。郝梅身体也立刻脱离了他胸前。 一辆被语录牌标语牌四面遮挡得像装甲车似的“游斗车”,缓缓出现在街口。车上的被游斗者戴着高帽,弯着腰,挂着牌子。他们注视着那辆车驶过。 王小嵩发现郝梅神色异样,问:“你怎么了?” “……” “你……认识的人?” 郝梅猛省地说:“那是张萌她父亲呀!……我经常到她家去……不会认错!再说牌子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她家离这儿不远。” “那,咱们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点头。 一辆卡车停在张萌家的街口,戴袖标的人们正在从她家里往外搬东西。《年轮 第二章》2(3) 王小嵩、郝梅隐在观望者中,不敢贸然上前…… 那些人将东西装上车,也上了车。车开走后,人们渐散。 王小嵩轻轻地对郝梅说:“把袖标摘下来,别让看见的人把我们当成红卫兵中的同情者。” 两人摘下袖标,揣入兜里,迅速跑入张萌家。 一片抄查过的凌乱情形。 几个房间都贴了封条,只有一扇门没封,他们轻轻走过去,郝梅踩到了什么,险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脚下是一条金鱼。 王小嵩用脚尖将鱼拨开。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条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经死了!”张萌出现在那扇没封的门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间的门外。她的话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样。 两人这才发现,地上不止一条金鱼,还有几条。有的还在动腮。一地鱼缸的玻璃碎片。 张萌说:“他们说——你家还养两缸金鱼。就把鱼缸捧起来摔碎了。” 郝梅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条仍苟活的金鱼,望着张萌:“这一条还活着。快找个能盛水的东西,救它一命!” 张萌说:“谁对我发善心?” 郝梅手托那条金鱼,转目四顾,见脸盆中还有半盆水,将金鱼放入了脸盆。 张萌说:“盆里兑了药水儿。我大爷在国外。他们怀疑我父亲里通外国,用盆里的水泡过信件。” 鱼在盆里扭动,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转过了脸。 王小嵩蹲下捡地上的碎玻璃。 张萌说:“你别捡。兴许一会儿还来一批人,扎了他们的脚才好!” 她脸上浮出一种怪异的冷笑。 碎玻璃又从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缓缓站着,望着张萌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郝梅问:“你妈妈呢?” “她也在妇联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对视一眼。 张萌冷冷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在街上看见……” 王小嵩赶快拦住:“别说了……” 张萌说:“说吧,看见了游斗我父亲的情形是不是?从现在起,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震惊了。” 郝梅说:“张萌,先到我家去住几天吧!我爸爸妈妈一向挺喜欢你的,绝不会歧视你。” “你爸爸妈妈从前喜欢我,那也许因为,我从前是区委书记的女儿,而现在我是‘走资派’的女儿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无言。 王小嵩不平地说:“张萌,你怎么诋毁她的一番好意呢?你这么说太……太……” 张萌说:“太不厚道、太不尽人情、太不识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么叫公正呢?”她将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么?我父亲的罪状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亲那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工程师。也许明天你父亲就是我父亲的陪斗人。” 她们彼此对视着。 郝梅眼中涌出了泪,她猛转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谴责地瞪着张萌:“你!” 张萌从地上捡起相册,翻看着说:“他们勒令我及早和我父亲划清界线。我回答他们——见他们的鬼去吧!”她说着,手捧相册,走到了王小嵩跟前,“于是他们扯掉了我的红卫兵袖标。” 王小嵩这才发现,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别针却还在衣袖上。 张萌垂下目光瞧着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红卫兵袖标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张萌说:“可你,尊敬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不将袖标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里呢?”她一只手缓缓拽出了他的袖标,用两根指头捏着,“怕引起我的嫉妒,是么?” 王小嵩气呼呼地一把夺回了袖标。 张萌突然发火,双手举起相册打王小嵩:“滚!滚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快滚呀!” 王小嵩护着头逃出了张萌家。《年轮 第二章》2(4) 她家传出张萌的哭声。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说:“你千万别生张萌的气。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她平时除了对你还友好些,在别的同学面前却骄傲得很,她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呢?” 郝梅无语,只是快走。 王小嵩说:“是你找我陪你到市里来看大字报的。街上挺乱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无语,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门。 郝梅母亲的声音:“谁呀?” “妈,是我。” 门没开,仍然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小梅呀,就你自己么?” 王小嵩说:“阿姨,还有我,王小嵩。” “就你俩吧?” “就我俩,妈,你快开门吧!” 不见母亲露面,只见门开了一半——他们一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 厨房里飘出的烟,使郝梅一进门就呛得咳嗽起来——而母亲项上挂着口罩。 郝梅问:“妈,你在干什么呢?” 母亲用身体挡着厨房的门,掩饰地说:“饭焦了。你们快进屋吧。” 王小嵩欲在门口换鞋。这是他来她家的习惯。 母亲将他推入客厅:“别换了,都文化大革命了么,还换什么鞋啊!” 客厅。 书架几乎空了——只有几本《毛选》和建筑设计方面的厚书,孤零零地摆在书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 郝梅不安地问:“妈,家里来过人了么?”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没来,什么人也没来。” “那……书呢?” 母亲的声音:“该留下的,不还在么?多余的,我今天没事儿,替你父亲处理处理。” 郝梅急忙转身冲入厨房——没来得及“处理”的书仍堆在厨房地上,母亲正蹲在炉旁,继续往炉火里塞书。 郝梅在书堆中翻找着——《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选集》、《俄罗斯小说选》、《爱情诗选》、《五四小说选》、《中国古典小说选》…… 郝梅哭了:“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都烧了,我将来看什么呀!” 母亲说:“小声点儿,让外人听见!烧了,心里就干净了,也免得因为这些书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书堆中挑拣着,拿起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书堆上,像母鸡伸开翅膀护着身下的小鸡一样,护着书堆,哭望着母亲。 母亲严厉地说:“别哭,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懂事了!” 王小嵩把郝梅拉了起来:“听你妈的,烧就烧了吧。” 郝梅捡起两本抱在胸前,泪涟涟地说:“妈,就让我留下这两本吧,求求你啦!” 母亲费力地从郝梅手中夺下了那两本书——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犹犹豫豫地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了女儿:“这本可以,但不许借给外人看!”却将《牛虻》扯了,投入了炉火中。 郝梅将仅被允许留下的一本书按在胸前,哭着冲出厨房,冲入自己的小房间。 王小嵩欲跟去劝慰,被郝母扯住。 郝母说:“小嵩,阿姨有话跟你说。” 王小嵩随郝梅的母亲重入客厅。她坐在一只沙发上,指着另一只沙发对他说:“你请坐吧。” 一个“请”字,使王小嵩表情极其庄重起来,他缓缓坐下了,却只坐在沙发边上。 郝梅的母亲无比信任地说:“小嵩,实际上,小梅她父亲,今天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要他坦白交代区委张书记的问题。她父亲那种性格的人……我想……是不会使对方满意的。小梅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从小有点娇惯。因为你母亲看过她好几年,所以,你成了她唯一交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资产阶级出身。因为她在班里在学校人缘儿好,有你和吴振庆几个同学庇护着她,本没资格当红卫兵,却也戴上了袖标。我们家在本市没亲戚。就是有,今后怕也指望不上了。万一我和她父亲……”她说到伤心处,侧过脸,落泪了。《年轮 第二章》2(5) 郝梅悄悄出现。 郝母说:“小梅,你过来。” 郝梅走到母亲身边,蹲下:“妈,我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你爸爸什么问题也没有。”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你从小任性惯了。真该有个哥哥管着你点儿……你想不想有个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头不语。 “说话呀!” 郝梅难以启齿地:“妈……” 母亲说:“如果你想,妈妈作证,你就叫小嵩一声哥吧。” 郝梅复望王小嵩,难以叫出口。 “这有什么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说:“阿姨,别为难她了……我……还有我母亲……我们一定,一定会像您一样关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视着。 王小嵩在大字报“夹墙”之间边走边看。一张只有几行“龙飞蛇舞”的毛笔字的大字报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杨玉芬,你为什么经常往自己身上喷洒儿?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须回答!!!” 署名是——革命学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给被“勒令”的老师留下了半页空白。 那叫杨玉芬的老师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页纸以秀丽的小楷体写的是——“我很羞愧。因为我有腋臭。出于为同学们着想,所以上课前要往身上喷些香水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杨玉芬。” 这张大字报,横一行竖一行,红的蓝的黑的,写了一行行的铅笔字,钢笔字、红蓝铅笔字。 王小嵩驻足,凑近细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腋臭的臭味儿,对我们革命学生并不可怕。你带入课堂的那股香水儿味,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驳得好极啦!”“这张大字报哗众取宠!”“注意,别泼冷水,小心站到运动的对立面去!”“要时刻把握运动的大方向,反对在枝节问题上大作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辩个清楚!” …… 一只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头,见恰是徐克。 徐克将钢笔朝他一递:“加几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声然而责备地:“你没什么事儿可写的啦?你这叫杨老师今后还怎么有脸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 徐克仍纠缠他,硬往他手中塞笔:“把你这种看法写上也行!我希望我这张大字报破个纪录,能有一百条争论观点!” 王小嵩生气地推开他:“哼,我看就你哗众取宠,简直无聊透顶!”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说谁哗众取宠?你说谁无聊透顶?”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张大字报,就把咱们老师横扫到牛鬼蛇神一块儿去了!我的大字报,起码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写的那张大字报,真的把他们班主任老师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欢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师恰好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笤帚——衣服左上方贴着一块白胶布,写有“资教”二字——乃“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教师”之缩写。 王小嵩真诚而内疚地说:“老师……我……”他想向老师解释什么。 不料老师立刻诚惶诚恐地闪到一旁,不但肃立,而且深深弯下腰去,连连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王小嵩无地自容,望着老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低着头从老师跟前跑过去了。 教学楼后,他背依楼梯缓缓蹲下, 哗啦…… 三层楼上一块玻璃从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坏人活该!” 又一块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开,仰头望着。《年轮 第二章》2(6)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从三楼飘扬而出。《年轮 第二章》3(1) 这一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 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圆桌形,二十几个看去是各派头头的男女同学围桌端坐,双手翻“红宝书”,齐声朗读:“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内。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又来势汹汹地闯入一伙红卫兵。为首的是吴振庆。站在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内的一个男同学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吴振庆不甘示弱地:“干什么?你们商议成立全校革命委员会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邀请我们派代表参加?” 那男同学说:“为什么一定要邀请?” 吴振庆说:“没有邀请,便是对我们的蔑视!” “那又怎么样?” 吴振庆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举了起来:“保皇派的头头们,对不起得很,我们已经先于你们,一举成功地夺取了政权!”他手中拿的是学校的图章。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具有挑衅的意味儿——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转脸对徐克悄声说:“告诉战友们,如果打起来,谁也不许碰小嵩一指头。” 徐克望着王小嵩,对另一“战友”悄声耳语——于是一个一个望着王小嵩,一个一个悄声传下去。 对方一个同学问:“你们又以什么名义单方面夺取?” 徐克说:“以革命的名义!” 对方回答说:“抢!把政权夺回来!”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 但是已经夺取政权的一派,却没有一个理睬王小嵩。他握着双拳,摆出准备进攻和自卫的架势,却没有谁向他进攻,他也没有主动进攻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一个被别人推得踉跄数步,撞在他身上。 他终于感到有了一个机会,也似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还击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企图将对方摔倒在地。不料对方一下子破开了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摔倒在地。 对方飞起一脚要朝他身上踢去,却又并没有踢。 原来对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着徐克。 徐克哼了一声——转身对付别人。 “政权”,也就是那枚图章,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一场混战结束,原在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同学,显然属于多少吃了些亏的一方。有几个女生还在痛哭,男生们表示革命友爱地围着她们。 王小嵩在离他们较远的单独一隅。他从兜里暗暗取出一把小刀,暗暗地朝自己胳膊扎了下去。 血…… 一个女同学说:“咱们秘密在这儿开会,他们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女同学说:“我们之中肯定有奸细!有叛徒!” 一个男同学说:“我看,谁没受伤,谁就值得怀疑。”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王小嵩。 几个男同学慢慢朝他走来,围住了他。 他们吃惊地看到血从王小嵩指缝渗出…… 吴振庆和徐克又走到他们的“那条”胡同,王小嵩突然出现,拦住他们。 王小嵩一条袖子挽着,胳膊用手绢扎着。 吴振庆对徐克质问他:“我不是指示了,谁也不许碰他一指头么?” 徐克说:“不是我!我敢保证,绝不是我们的人。” 王小嵩对徐克:“你为什么不打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打我啊!” 徐克看着吴振庆:“我……” 王小嵩一步步逼近。徐克一步步后退。 王小嵩说:“今天,我这个保皇派,就是要打你这个造反派,你还手不还手!” 他狠狠一拳朝徐克打去。 吴振庆连忙以身遮挡。 拳落在吴振庆脸上,嘴角出血了。 吴振庆抹了一下嘴,看看手上的血,瞪着王小嵩。 王小嵩冲动过后,不免后悔。《年轮 第二章》3(2) 徐克急忙插身二人之间:“算了算了,何必呢!” 王小嵩低下头,转身走了。 徐克望着他背影,遗憾地嘟哝:“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会加入‘老保’们那一派?” 吴振庆教诲他:“这就叫——革命的复杂性。”忽然问,“哎,图章呢?” 徐克说:“不是一直由你拿着吗?” 吴振庆说:“后来我不是又交给你了吗?” 徐克拍全身上下的衣兜:“坏了,丢了。” 吴振庆说:“刚刚到手的政权,你却把它丧失了!我们怎么向战友们交待?”用舌头顶了顶牙,又说,“他那一拳可真够狠的,把牙都打松动了!”吮了吮,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小嵩家。 母亲给弟弟一张纸条说:“快念念,这上写的什么?” 弟弟念道:“妈妈,我和郝梅去大串联,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一列飞驰的火车…… 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的场面,真正是空前绝后的壮观。 弟弟仍在读信:“妈妈,我和郝梅都幸福地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检阅过了!被毛主席检阅过的红卫兵,就是谁也不敢怀疑革命精神的红卫兵了。我们今天离开北京,去四川参观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说:“又跑四川那么远去啦!看他回来我不打死他!” 吴振庆的母亲惶惶而入,她说:“他婶,你说可让人上火不?我们振庆带着老徐家狗子串联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连封信也见不着!老徐家她婶急得天天哭,又瘫在床上。你说这俩孩子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说着,她坐在母亲身旁抹起泪来。 母亲安慰她:“快别急,急也没用。我们小嵩不是也串联去了么!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说,咱们背地里说句不革命的话……咱们拉扯大的孩子,还不都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孩子么?他老人家在北京一句话,就都扑奔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全不顾咱们当妈的替他们担着心,天天夜里睡不着觉……” 母亲说:“快别这么说!背地里说也不好。他们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咱们应该高兴才对。”《年轮 第二章》4(1) 串联回来后,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亲手拿笤帚说:“你还要带着郝梅!幸亏她也回来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能对得起她爸爸妈妈么!” 王小嵩说:“妈,我再也不去串联了。” “小二,拿剪刀来!” 弟弟将剪刀递给了母亲。 王小嵩说:“妈,您饶了我吧。” 母亲严厉地说:“低头!” 王小嵩低下头去…… 剪刀剪动,一绺绺头发落地,妈妈狠心地给王小嵩剃了个“鬼头”,不让他再出去胡乱串联。剃完头,妈妈又说:“明天你到乡下,看你小姨去吧,现在她在一个气象学校。” 王小嵩答应了。 气象学校。 校园绿地边的长条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里。 小嵩说:“小姨,我真想你,总想来农村看你,可现在太紧张,刚刚串联回来,又得到学校开经验交流会,还要继续抓党内走资派。” 小姨问:“去串联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见见大世面呢!” 小嵩有点兴奋:“是,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真健康,对红卫兵小将可关心了。他接见我们时,大家都哭了,还见到了林副统帅,那么多记者给我们照相。” 小姨沉思起来。 小嵩问:“小姨,你怎么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这次来气象学校,本想学学气象,可我当村支书的哥哥也被打成走资派了,气象学不成了。” 小嵩急忙问:“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摇摇头:“我爹妈身体都不好,家里的活我都得干,还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年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说:“对了,秀秀呢?我得见见她。” “在屋里,走,咱们进去。” 在林荫路上,五岁多的秀秀迎面跑来,她喊着“妈妈”。 小嵩、小姨迎过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着秀秀说:“秀秀都这么大了!秀秀,认识我不?” 秀秀摇摇头,又说:“认识,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对,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说:“小嵩哥,我早就认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 小嵩亲了一下孩子,唱:“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说有笑地向屋里走去。 从农村回来,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务劳动。 他光着脊梁,高挽着裤筒,在中午的太阳光下做煤饼。他的头因为被母亲剪成“鬼头”,所以戴着单帽,样子有点怪。 一个妇女向他家走来问:“小嵩,做煤饼子啊?” “是啊大婶,今天太阳好,想多做些。” 妇女夸奖他:“这孩子,真帮家!怎么光着脊梁,倒戴顶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晒久了……头晕。” 妇女心不在焉地应着,走入了他家。 又一妇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妇女走入他家。进门前还四方窥测一番,仿佛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里,在里屋门外倾听。 母亲和四名妇女正在商讨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 “要是我们不揪出个人来,游斗一番,那些红卫兵小将,还会再来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还会再来的!” “昨天他们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吓死啦,俺可没见过那阵势。”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干吗偏偏跑到我们这么一个街道小工厂‘煽风点火’啊!” “唉,五洲震荡么!” 母亲说:“就算是演场戏给那帮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们说:“是啊是啊……” “张厂长创办了咱们这个小厂,咱们这帮家庭妇女才有了干活挣钱的地方。再说人家又没什么过错,为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年轮 第二章》4(2) 母亲说:“我听说他女人有心脏病,他是四个半大孩子的父亲,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们才推举我们四人,找你来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说你是个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说,不该把你扯到这件事儿里,你刚申请入厂,还没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们说了,如果你能替姐妹们,替厂里,其实也就是替你自己受点儿委屈,那大家将来一定将你当活菩萨供着。” “你想想,要是听凭那些孩子们,把个小厂给搅黄了,你不是也没处上班了吗?” 母亲听出点意思来,她问:“你们的意思是——” “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你……你能不能舍出自己一次脸面,假装一回‘走资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母亲一愣,渐渐地矜持起来。渐渐地又觉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装一回走资派?哪个姐妹这么有眼光,单看我行?” “这个……” “嗨,大家的眼光呗,凡事都走群众路线嘛。” 女人们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闯入里屋,怒吼:“你们怎么不假装一回‘走资派’?我妈不当活菩萨!将来也不到你们那个小破厂去上班!” 母亲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们的事儿,哪有你参与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出去!” 王小嵩仍想说什么,母亲又举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亲说:“我看,在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行的。” “恐怕,还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还要挂块牌子。” “那就挂吧。” “也得涂鬼脸啊,假戏,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涂吧。” “还得剃鬼头……” 母亲顿时正色道:“那不行!脸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门了。剃了鬼头,还叫不叫我见人?非要剃鬼头,你们就另请高明!” 众妇女忙说:“不剃了不剃了!” “你别急你可别急,说说而已嘛!” 王小嵩气得在门外狠狠往土墙上擂了一拳。 晚上。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着了。母亲睁大着双眼,望屋顶。 王小嵩凑向母亲说:“妈,你傻了?” 母亲说:“妈不傻。妈不过想有活干,有钱挣,让你们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儿,上学交得起学费,再也不必妈为你们四处开免费证明。” 王小嵩说:“那你也不能……妈,我求求你,明天别任人家摆布。” 母亲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 三辆敲锣打鼓的游斗卡车。车上,一些戴高帽、挂牌子、涂鬼头的书记、主任、处长、厂长……弯腰低头,已“各就各位”。 同样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涂了鬼脸的母亲,被女人们“押”至车前。 母亲上不去车。她向车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气地说:“嗨!你们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于是几只手同时伸向她。 女人们也从后托举她。 母亲上了车,嘟哝着:“挺大些个男人,都没个眼力价!” 母亲左右瞧她的伙伴——见她左边的一个胖男人,挂牌子的铁丝,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里。 母亲批评他:“你怎么能‘同意’他们给你做这么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头,用瞧来人那种眼光,惊愕地瞧着母亲…… 母亲说:“这时间久了,还不把头勒掉了哇?你这人也真傻,还不担在车板上。”她替那人将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时,一角担在车板上。 那男人却说:“这样子不行,这样子不是老实的态度。” 他自己又恢复了刚才的挂法。 这一回轮到母亲以惊愕的眼光看着他了。《年轮 第二章》4(3) 王小嵩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情复杂,远远望着母亲。 车开走时,母亲也望见了他,大声嘱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妈给你们炖豆角!” 将被游斗的人送到市郊区。得徒步走回来,不许乘车。天不黑不许进入市区,这叫做“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个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妈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头,见是吴振庆的父亲,他拎着一个行军水壶和一个用带子系着、可以背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时站起。 吴振庆的父亲对弟弟妹妹说:“你们别去,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待着!” 弟弟妹妹见他说得严厉,不无畏惧地坐下了。 他对王小嵩说:“带一条湿毛巾。” 市郊公路上,吴振庆的父亲骑自行车驮着王小嵩。王小嵩背着用带子系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问:“叔,振庆他们来信了吗?” “来了,和二狗在广州呐!我他妈的还没去过广州呢。等他回来。我也要像你妈治你一样,给他剃鬼头!” 在岔路口吴振庆的父亲说:“下车吧!” 两人都下了车。 吴振庆的父亲说:“前几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边的野树林里。我估计你妈他们也被送到那儿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树林,望望老吴,踟蹰不前,似希望老吴陪他去。 吴振庆的父亲看了忙说:“我不可能陪你去,儿子找妈,谁也扣不上什么罪名;我是大人,我陪你去,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这点儿革命道理你还不懂?” 王小嵩说:“那么远,我和我妈怎么回去呀?” “一会儿二狗子他爸也骑车来。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儿,偷偷把你们驮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当然就不管了!这又不是郊游,还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吴振庆的父亲在其后叮咛:“壶里的水是给你妈洗脸的!脸不洗干净了可不敢驮你们,进了市口就得被拦住!” 静幽幽的野树林。 黄昏的夕照洒入林间。 王小嵩边叫边寻找:“妈,妈!” 他发现了一个人影,快步奔过去:“妈!”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头来,不是母亲,是一个男人。他那被涂黑了的脸,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骇然。 王小嵩后退。 那人缓缓扭过了头。 这里那里,“瘟神”们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梦中。 他终于发现了母亲……母亲弯腰在草中树根下采什么。 王小嵩叫了一声:“妈!” 母亲挺起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你看妈采了多少蘑菇!” 母亲用她戴的高帽装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从身上取下行军水壶,缓缓倒水,母亲接水洗脸。 行军壶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几双手都伸过来接水——几个“瘟神”不知何时聚来,争先恐后。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们的脸却并没有洗尽,一个个不黑不白的。 母亲擦完脸,将毛巾递给一个“瘟神”。 他们争抢毛巾。 王小嵩将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亲衣襟里,一脚将它踢开。 母亲却去拣一块牌子,撕去其上贴的白纸。 母亲又拣一块牌子,边拣边说:“都拣回家去,过日子能用得上的。” 远远地望得见城市的轮廓了。 两辆自行车前后分别驮着王小嵩和母亲。 王小嵩还夹着几块拣来的三合板。 在他们背后,夕阳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亲回到了家里。 和弟弟互相搂抱着缩睡在墙角的妹妹扑向了母亲,审视母亲的脸。 母亲说:“不黑了吧?我说的么,妈还是你们从前的妈,一点儿都不会变。”《年轮 第二章》4(4) 弟弟下了炕,将盛豆角的篮子捧到了母亲眼前:“妈,豆角儿全掐完了!” 母亲说:“妈累了。明天再炖吧。” 弟弟指桌子:“妈不用做饭了,你看!”桌上摆着几个饭盒。 母亲打开一个饭盒——雪白的精米饭和炒鸡蛋。 又打开一个饭盒——馒头和两条煎小鱼。 母亲问:“是你们吴婶家和徐婶家送来的吧?” 妹妹抢着回答:“不是。是来过的那些阿姨们送的。二哥说要等妈回来一块儿吃!” “什么阿姨,都是些坏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饭盒欲摔。 母亲拦住他,轻轻打了他一下:“去,取两个碗来。” 母亲从饭盒里往碗里拨菜——拨出了一个纸卷。 母亲打开纸卷,内中是钱。 她将纸递给王小嵩,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愿地念道:“大姐,避几天风口浪尖儿,你就悄悄来上班吧。这十几元钱是姐妹们凑的,你先花着……”《年轮 第二章》5(1) 吴振庆和徐克串联回来了,他们和王小嵩一样整日也只是龟缩在家里。一日,吴振庆跟在父亲身后从家里出来,一手拿贴饼子,一手拿块咸菜,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走来,召唤他:“振庆,你过来一下。” 吴振庆看看父亲——他也头戴一顶单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样,被剃了“鬼头”。 父亲不置可否。 吴振庆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韩德宝见吴振庆的父亲不那么太欢迎地瞪着他,不敢贸然走过去:“你过来一下嘛!就几句话!” 吴振庆只好走过去。 韩德宝说:“你说,总得有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不是?” 吴振庆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