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多时候,往往就是因为你要的太少,别人才索性什么都不给你,结果你一无所有。” 池澄是个混蛋,可该死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 旬旬慢慢抽回了自己手,冷冷问道:“难道你觉得这连知会我一声的必要都没有?” 谢凭宁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 “就像我不会在乎你昨晚去了哪里?” 这一次,他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惊讶,过了好一阵,他才自嘲地笑道: “谈到钱,我觉得你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说不定我从来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谢凭宁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银行卡,推到旬旬面前。 “好了,为这个吵最没意思。这里是两万块,我手里的现钱就剩这么多,你要的话就拿去吧。” 旬旬的手指抚摸着卡面上的凸起,脑子里忽然想到的都是不相干的东西。 那是一个荒谬的比喻。 跟别人伸手要钱,就好比当着别人的面脱衣服。如果说答应池澄的援助,如同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那么,收下谢凭宁这两万块,就和女人在一个刚宣称不爱她的男人身旁脱得精光没有区别,即使他们曾无数次坦诚相对,但那只会让这一刻更加羞耻。 “她不会和你讨论这么没意思的话题吧?”旬旬笑着问。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凭宁嘴里说着,却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饭后不久,谢凭宁借故单位临时有事出了门,相对于去会邵佳荃这个答案,旬旬更倾向于他是在回避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妻子。 旬旬打电话给曾毓,“我在你那里一共寄存了多少钱?” “你等等。”曾毓过了好一阵才继续接听电话,仿佛刚找到一个适合谈论这件事的地点。“你是说从高中时候起托我保管的钱?我看看记事本……一共五万三千七百二十六块三毛,如果不包含物品的话。” “明天我去你那里取回来方便吗?” “世界要毁灭了吗?”曾毓惊愕无比,然而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旬旬,你想清楚了没有?我让你去医生那里,是希望你能够劝劝你妈。” “为什么,这不是你们希望看到的?” “你别讽刺我!实话跟你说,我心里一点都不好过。现在病倒的那个人是我亲爹,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好起来,可你现在就好像逼着我承认我置身事外。” “我没有逼过你。” “我爸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想,如果他醒不过来,我一直照顾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我哥和我姐心里有多恨,别说是他们,有时候我都恨。我妈是怎么死的你记得吧,她那是活生生气得生了癌,她和我爸二十年模范夫妻,到头来她躺在医院,我爸送饭回去还是摸上了你妈的床。我哥我姐是亲眼看到她死不瞑目的,我妈尸骨未寒,他就急着续弦。他们那时就说,如果老头子娶了你妈,他们就当自己没了爹娘。我爸要是不在了,他们回来送他,可只要他还和你妈在一起,他们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 旬旬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想过怪他们。” “那你就是怪我。”曾毓说道:“我和我哥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一走了之,我走不了。我和我的家人生活了十四年,和你们也一样生活了十四年。你们刚搬进来的头几年,看着你妈那个得瑟样,我做梦都想掐死她,当然我也讨厌你,从小就知道看人脸色讨人欢心的小马屁精。可我毕竟吃了十四年你妈做的饭,她没有亏待我,小时候我抢你的东西,她明知道我不对,还反过来教训你。人就是这点出息,我还是不喜欢你妈,但我早就不恨她了。这些年,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妈的样子,但我想不记得你们都难。我哥我姐做出的决定我不好和他们对着干,他们是我的亲人,问题是你和我的亲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听我一句话,劝劝你妈,就算我爸再也不会醒过来,我答应她,等到我爸百年之后,我愿意把他以我名义买的那套房子过户到她名下,这样她安心了吧?” 曾毓说完,耐心地等待旬旬的答复。 旬旬想起艳丽姐说要等曾教授退休后一块到广场跳舞的神情。 她问曾毓:“你以为我劝得了她?你也知道是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就算她再自私,难道这段婚姻对她而言除了一套房子,就没有别的了?” 次日,曾毓上班前把钱送到了和旬旬约好的地方,除了旬旬寄存在她那的五万多,还有她的一张卡。 “我就这么多。别让我哥我姐知道,他们会伤心的。” 靠着着七拼八凑的钱,曾教授的治疗费用总算有了着落。艳丽姐不明就里,满意地相信女儿在她的指导下掌握了家庭的经济大权。她想着昨天旬旬说的那番奇怪的话,又觉得不放心,一个劲地告诫旬旬不要疑神疑鬼,男人年轻的时候有些花花肠子是正常的,熬几年,等到他老了,有那个心思也没能力,自然守着身边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旬旬安慰母亲,自己昨天说的只是一时气话。 艳丽姐换揣着二十万和满腔的期望去缴费了。旬旬独自坐在走道的椅子上,看着母亲的背影。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和谢凭宁相伴偕老的,那怕没有惊涛骇浪的激情,涓涓细流相互慰藉也足以过此一生。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明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十章 爱情是婚姻的坟墓 曾毓在得知旬旬动了主动离开谢凭宁的心思之后,也只是问了她一句:是否想清楚了?其实就连这句询问,也仅仅出于形式上的需要,事实上曾毓对于旬旬这一决定绝对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说起来婚后的谢凭宁对妻子的娘家人虽然谈不上热络,但也一直客气有加,究其原因,恐怕只能说曾毓从内心深处不认同旬旬与谢凭宁的相处方式。旬旬在曾毓眼里一直是个神奇的存在,她乐意看到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多一些神奇的改变,并且,正如她从未在旬旬面前讳言的,她不喜欢谢凭宁这一款的男人。 曾毓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是个迷。成年后的她选择的伴侣环肥燕瘦兼而有之,很难用某种类型来概括。 和最可爱的人分手,辞去“政委”一职之后,旬旬也只见到曾毓在吐槽时伤心绝望过那么一回,从此就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让她动过下嫁念头的人。之后曾毓终日忙碌,旬旬起初以为她是借工作麻醉自己,后来却发觉她不但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反倒日渐有满面春风之态,就连双眼之中都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神采。这神采旬旬太熟悉了,出现在曾毓身上,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再度与邂逅了“冥冥之中排队等着她”的那个人。 旬旬曾特意就自己心里的疑问向曾毓求证,却得到否定的回答,这让她益发好奇。按说以她对曾毓的了解,这猜测不会偏离事实太远,可曾毓更糗的事都与她分享过,实在找不出对方向她隐瞒的理由,而且,相对于曾毓的异状,摆在旬旬自己面前的困境才是更伤脑筋的,她也就无暇探个究竟。 曾毓力主旬旬就算要离开谢凭宁,也要尽可能地争取自身权益,于是,她主动给旬旬推荐了一个据说在业内小有名气的律师,并亲自作陪,将律师和旬旬一块约了出来。 名律师很年轻,名字也很特别,给旬旬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他姓“连”,叫连泉。虽然此番只是以朋友的名义提供咨询,但连律师在了解了旬旬的情况后,给出了相当中肯的建议。他认为,如果旬旬希望法院因对方的过错在家庭财产分割上给予她一定程度倾斜的话,那仅凭她目前对丈夫婚外情的主观臆断是不够说服力的,也就是说,她必须掌握更多谢凭宁出轨的实际证据,才能获得更大的主动权。 旬旬听后,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曾毓提出三人可以在晚餐的过程中边说边聊,旬旬却说自己临时有事,郑重表达了对连律师的感谢后,提前离开饭局。 曾毓追出餐厅门口,对旬旬说:“你急什么,即使有心捉奸,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她心里纳闷,旬旬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难道生活的变故足以让一个恨不能固守围城,在小天地里厮守白头的女人一夕之间对婚姻厌烦到这种地步? 旬旬笑道:“什么捉奸,你胡说什么?” 曾毓双手环抱胸前,斜着眼睛打量对方片刻,心里又有了新的答案。赵旬旬这个人对于太过年轻,仪表出众的人从来就持怀疑态度。她去医院一定会选择头发斑白的老专家,偏爱听貌不惊人的歌手唱歌,相信外表有疤的水果比较甜。这样看来,仿佛从精英期刊的图片里走出来的连律师给了她不够可靠的第一印象也不足为奇。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介绍的律师太年轻了?”曾毓问道。旬旬来不及回答,又被她愤愤不平地抢白了一句:“你要知道,以貌取人是最狭隘的,没理由因为他长得有吸引力就妄加否定他的专业水准!” 旬旬面上表情古怪,“我说过他长得吸引人吗?” 曾毓脸一红,辩解道:“我也只是客观评价……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旬旬“哦”了一声,“我也没说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和你的普通朋友不在桌子地下互相用脚勾来勾去的话,我会更认同他的专业水准。” 看着曾毓哑口无言的模样,旬旬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提前要走,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使命,否则就算你们不嫌灯泡太亮,我也不愿意灯丝提前烧掉。”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你的新男朋友是挺有吸引力的。” “都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曾毓还在抵死嘴硬。 旬旬说:“我已经落伍太久,不知道普通朋友也有那么多的用途。”隔着大老远,她都能闻到这对“普通朋友”身上散发出来的奸情的气息。 曾毓有些尴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和他没认识多久,也就是和贱男分手后没几天的事,酒吧里遇见,你懂的,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就那么回事。” “那你挺幸运,我看这也不比你以前精挑细选的差,说不定歪打正着遇见了真命天子。” “算了吧。”曾毓嗤笑,“你别哄我,现在我已经不再相信这一套。真的剩女,敢于直面无爱的人生,敢于正视贱男的欺骗。我想通了,嫁人有什么好?”她故意地看了旬旬一眼,“婚姻是最无聊的制度,谁规定一辈子非得和另一个人厮守到老?我和连泉就是在这一观点上一拍即合。人活着最要紧是今天,眼前开心就足够了,明天的事就算你再未雨绸缪,前面有什么再等着你,你永远不会知道。” 曾毓说着,一手揽着旬旬的肩膀,道:“也多亏你那天点醒了我。虽然你的话多半不中听,但偶尔也有几句是有道理的。为什么我每次都要用那么烈的就来灌倒自己,我改了还不行吗,从今往后我就挑那甜的,低度的喝,姑娘我就要开怀痛饮,千杯不醉!” 她的样子,就好像苦练武功的人在走火入魔之前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从这个时候起,名门正派的优质剩女曾毓倒下了,看破红尘游戏人生的曾毓站了起来。旬旬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坏事,无意之中路过,把一个宜室宜家根正苗红的大号青年点拨成了玩弄广大男同胞肉体和心灵的女魔头。 “我先进去了。”曾毓走之前朝旬旬眨了眨眼睛,“以后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问题尽管向他咨询,我们不应该浪费男人的剩余价值。相信我,在专业方面,他也一样的棒!” 旬旬目送她款款离去,嘴里喃喃着,“呃,那好吧”。可事实上,无论她如何去寻找这件事的合理性,都必须承认,让曾毓的“炮友”来担任自己的律师,还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旬旬在一段轻微的手机铃声中悠悠转醒。她是那种睡眠极浅的人,只要暗合了她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任何一丝不易觉察的动静都足以令她警觉,就好像多年前小偷入室的那个夜晚,她太害怕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再度看到一把缺口的刀,在枕畔散发出沉重腥甜的铁锈气息。 这个平凡如每个昨天的清晨,枕畔没有刀,另一个贡缎的枕面上平整得没有丝毫褶皱,用手拂过,也是冰凉的,像是提醒着女主人,刚过去的是个独眠的夜。 旬旬和谢凭宁虽然没有撕破脸的争吵,可自从那天的冷言冷语之后,一股低气压始终笼罩在两人之间。旬旬几句话点到即止,之后继续听之任之,谢凭宁看她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审视与存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习惯了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是那一晚,他沉默上床,照例熄了灯,去拥抱身边的妻子。她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然而,却有一只手默默抵在他胸前,力度不大,恰恰将自己的身体与他隔开。 谢凭宁心中一阵莫可名状的烦躁。他半撑着自己的身子,艰难地说了句:“你干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手中的力度却没有半点减弱。一片黑暗中,他仿佛可以觉察到她的一双眼睛,冷冷地、了然地、嘲弄地注视着他,这注视让他在混沌中也无处可躲,偏又不能去开灯,唯恐灯亮后看到近在咫尺的是张陌生的脸孔。他慌张,找不到出口,他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气恼。 “你要闹是吧,好,随你!”谢凭宁在这阵胸闷气短的感觉中迅速起身,摸黑从衣柜里抽出条毯子,然后径直投奔客厅的沙发。 旬旬一阵失望。她的失望不是因为独守空床,而是因为他的回避。她宁可谢凭宁理直气壮地和她大闹一场,骂她无理取闹,骂她小心眼,然后在争吵中给她一个理由,哪怕拙劣的也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究竟是“哪样”?他不肯说,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释的,假如嘴里无法说清楚,那一定是心里也没弄清楚。 她微微睁开眼睛,隔着一扇虚掩的房门,隐约听到他接电话的声音,起初还有只字片语可以遥遥飘过来,很快,随着阳台的门一开一合,最后一点耳语也听不见了。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打电话。 旬旬想起曾毓发给她的“丈夫出轨的二十种举动”,她看完了,除了“会一反常态地送妻子礼物”这点之外,其余的无不吻合。这么说起来,谢凭宁还算是个直率的人。旬旬坐了起来,脚落地的那一刹,她发现自己连那点失望都不剩了,心里反而有了种尘埃落定的豁然开朗。 她想过好好过日子,并且能够谅解他的范围内尽力了。 谢凭宁讲完了电话,进浴室洗漱,旬旬并没有看到他的手机,他把它也带进了浴室里边,虽然她从来就不是个会随时查阅丈夫手机信息的妻子。家里的老猫看到女主人,激动地绕在她脚边讨食,旬旬找出猫粮喂它。在这个过程中,谢凭宁换了衣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昨夜分床的两人在清晨光线充足的客厅里遇见,有种难言的尴尬。旬旬蹲着低头去抚弄那只猫,忽然问了句:“周末还要去上班?不吃了早餐再走?” “嗯。”谢凭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月底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很多事要提前准备……我走了。” 他轻轻带上门,“砰”一声,屋子里只剩下旬旬和那只临近暮年的猫,家里空荡荡的。这不是她足以终老的城堡,而是一座坟墓。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和他没有多少爱,用不上埋葬什么,然而,如今她才知道,婚姻外的爱情却是婚姻的坟墓。 她又把家里的床单换下来重新洗了一遍,不是为某个爱干净的男人,而是为自己的习惯。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又是一阵电话铃响,惊醒了睡梦中的老猫。 “你有空吧,要不要今天陪我去看场话剧?”池澄的声音兴致勃勃。 “话剧?我不太懂这个。”旬旬道。 “这有什么懂不懂的,演的都是最世俗的东西。奸夫淫妇,偷鸡摸狗,这你总看的懂吧?这话剧就叫《金风玉露一相逢》。我特意给你安排了好位置,小剧场演出,近距离真人表演,特有震撼的感觉,错过你别后悔!” 旬旬捏紧了电话,临近中午,太阳益发炽烈,烤得她的手心濡湿了都是汗,还好有风经过,将晾晒好的床单吹打在她脸上,半干半湿的味道,还伴有尘埃的气息。 “我只在乎主角是谁?” “你看,你这样就很好,我们两人之间就不必装糊涂了。要赶上演出的话就得马上,我在酒店等你,你知道我住的地方,516房,别走错了。” 旬旬缓缓坐在阳台的小藤椅上,任垂下来的床单还在一下下地靠近,又撤离,像一只手,在反复地推搡着她。 真的! 假的? 去! 不去! 艳丽姐说:男人年轻时有花花肠子也是正常,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最重要是钱,抓住了钱,你就什么都不怕。 曾毓说:凭什么让他为所欲为,就算离婚,也要拿回你应得的东西。 连律师说:如果希望法院因对方的过错在家庭财产分割上给予你一定程度倾斜的话,那你必须掌握更多的证据。 池澄说:你不会一无所有,我会帮你。他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老猫说:喵呜,喵呜,喵呜。 ……旬旬拨通谢凭宁手机,问:“晚上回来吃饭吗?” 谢凭宁说:“不了,你自己先吃吧,单位事情太多……同事催我去开会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吧。” “好。” 她挂了,下一通电话则是打往他单位科室的固定电话。许久才有人接起。 “喂,请问谢科长在吗?” “今天是周末,谢科长不上班,有什么事请周一再打来。” 第十一章 捉奸记 旬旬一直都知道邵佳荃和池澄下榻的酒店,只不过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到他们的房间……哦,应该说是他的。差点忘了,“细心周到”的谢凭宁给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安排了两间客房。516属于池澄,而一墙之隔的518则属于邵佳荃,或许,今天还属于谢凭宁。 池澄打开门看见旬旬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这哪里像一个打算将未婚妻捉奸在床的男人。旬旬想,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懈怠,做戏也不肯做足全套。 他飞快地将她迎了进去,反手关上门。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远比旬旬想象中要整洁,私人物品归纳得很好,只有几件换下来的衣服随意搭在椅子上,封闭的空间里被淡淡的须后水气味填充,仔细吸口气,还有酒精的味道。 旬旬的目光落在吧台上,那里有开启过的大半瓶黑方,倒出来的部分则被他握在手里。 “你现在喝酒?”旬旬皱了皱眉。 池澄给他的杯里又添了冰块,转头朝她笑道:“酒能壮胆。” 旬旬哪里会把他的胡说八道当真,他那一身的胆大包天,还需要酒来助威?“酒只会误事!”她正色道。 他没有反驳,只招呼她坐,他自己则椅背朝前地跨坐在那张单人椅上。 旬旬紧紧抓着自己的包,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说是让她“随便坐”,可他也不想想她能往哪坐,唯一的一张单椅已让他毫不客气地占据,莫非让她坐床?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旬旬犹豫了一会,选择了角落里的躺椅,拿开他搁在上面的几件衣服,小心翼翼坐在边缘的一角。 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的不适和异样感从何而来。房间里厚重的深紫色窗帘低垂紧闭,灯光并未全开,整个空间显得隐秘而昏暗,更将正中那一张大床凸显地无比暧昧。这就是她下意识排斥酒店这个地点的原因,抛开所有的偏见,它本身仍能给人一种强烈的暗示,想到谢凭宁和邵佳荃或许就在一墙之隔,这种异样感更加浓烈。 旬旬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抓住窗帘的一角就往两边用力拉开。阳光如剑般刚劈开一道明晃晃的缝隙,顷刻又被人驱逐。池澄站在她身后,用相反的力道合上了窗帘。 “不能打开。”他合拢窗帘后,撩起一角,示意旬旬往外看,原来那外面是个可步出的阳台,两个相邻房间的阳台之间只有一道玻璃栏杆相隔,有心人很轻易就能探过栏杆,窥见另一端的情景。 “你以为是我故意要把它遮得严严实实的?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池澄不以为然地说道。 他一句看似坦坦荡荡的话道破旬旬的心思,让旬旬尴尬之余,却未能将她从那种不可言说的不安中释放出来。因为就在这时,他的声音正好是从她头顶上方一些的位置传来,她面朝阳台而立,而他也同样如此,两人站得很近,他几乎贴着她的背,手臂也挨着她的手臂,搁在视线上方的窗帘上。只要旬旬一个转身或者后退,就好似投向他张开的怀抱。 旬旬屏住呼吸等了一会,未见他撤离,眼前的帘幕像深紫色的海水在她面前蔓延开来。她也顾不上姿态,索性矮身从他抬起的胳膊下钻了出去,这才脱离了他呼吸可及的范围。她端坐回躺椅一角,指着另一张椅子对池澄说:“要么我现在就走,要么你坐回去好好说话。” 池澄耸耸肩,继续跨坐回他的单人椅上,只不过将椅腿朝她的位置挪了挪,笑道:“你这么拘谨,弄得我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做才好。” “他们就在隔壁?”旬旬直奔来意。 “不,还没回来呢。”池澄赶在她发问之前补充道:“谢凭宁半个小时前到的,我担心你在路上耽搁了,错过了‘关键情节’,就给佳荃打了个电话,麻烦她到西城区的一家蛋糕店给我卖个栗子蛋糕。栗子蛋糕是那家店的招牌,买的人很多,每天过了中午十二点就没有了,谢凭宁跟她一块去的。你知道的,她不是个坏人,最近为了谢凭宁的事,她反倒对我百依百顺,就算是对一个带绿帽子男人的一点补偿吧——话又说回来,那蛋糕我是真的很喜欢,待会你可以尝尝,如果到时你还有胃口的话。” 旬旬完全没有心思去想那个见鬼的栗子蛋糕,好不容易说出句话,却发现自己口中异常干涩。 “他们经常……经常这样吗?” “那也要看我是不是经常外出不归。”池澄牵起唇角干笑两声,“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打发。” “那你今天是去了哪里?” “去见我在本地的亲戚。” “你在这儿还有亲戚?” “有,不过都是王八蛋。我妈有个在这土生土长的表弟,也就是我的表舅舅。佳荃也知道这个人,我告诉她,我要把表舅过去欠我们家的债讨回来,估计会回得很晚,她对这个没兴趣。” “表舅舅,说得像真的一样。”旬旬讥诮地重复道,她听说说谎要注重细节,从这点上来看,池澄是个中高手。“你又凭什么知道谢凭宁今天一定会来?” “这容易,我看了佳荃的手机。”池澄伏在椅背上笑着说,“我还告诉酒店大堂的门童,今天我要给我的女朋友一点惊喜,顺便也给了他点好处,所以。今天佳荃在酒店里每一次进出,我事先都会收到提示,你可以放心。” 旬旬低声道:“放心?”他说得如此天经地义云淡风轻,就好像他真的是在为心爱的人准备一个意外的派,谁想到却是设的一个瓮中捉鳖的局。若如他之前曾说的那样,记恨是因为曾经爱过,那他现在这番煞费苦心,想必当初也并非没有动过真感情。 “你和邵佳荃是怎么认识的?”磨人的等待中,旬旬问起。 “你真想知道?”池澄转着手里的酒杯,冰块滴溜溜地发出碰撞的声音。他说:“我是在健身房里遇见她的,那时我在那里做兼职,她不认识我,我总在一旁偷偷看着她,我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就像酒里的冰块一样,越来越小,一点点地融化掉……” 旬旬不由得依照他的描述去想象当时的场景,那应该是一个很动人的画面,可惜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也许是无法把眼前飞扬跋扈的人和角落里悄悄注视意中人的少年联系起来,还有,他为什么要到健身房里做兼职? 她本来想问来着,却在这时留意到,说话间,他杯里的琥珀色液体又见了底。不知是因为旖旎的回忆还是酒精的关系,他的眼角微微泛着红,带笑的时候,那笑意也是轻飘飘的。 “池澄,不许再喝了,把酒放下!”旬旬再度警告道。 池澄起身朝吧台走,边走边回头对她笑道:“放心,我量好着呢。要不要给你也来点?” “我是说真的,别喝了,至少现在别喝!”旬旬跟过去想要劝住他。 “错,现在才正是值得喝一杯的时刻。”池澄转身时,手上竟真的多了一杯。“你想,待会只要你用力推开房门,哗,精彩的好戏就呈现在你的面前,然后你就解脱了……来吧……这点是喝不醉人的……” 旬旬忍无可忍地避开他递到她胸前的酒杯。 “叫你把杯放下,你听见没有?” “你喝一口我就放下。” “你再胡闹我立刻就走!” “走去哪?回家继续做贤惠大度的糟糠之妻?” “拿开!” “就一口。” “放下……啊!” “呀……” 两人就着酒杯推搡间,不知是谁的手力度过了头,杯口的方向一偏,里面的酒统统倾洒了出来,夹带着冰块,泼在旬旬胸口的衣襟上。 那阵凉意袭来,旬旬顿时垂下双手,颓然地暂时闭上眼睛。她后悔为什么不离他远一点,不,她是后悔不该到这里来。 池澄大概也知道捅了篓子,回头抽了几张纸巾就没头没脑地朝旬旬衣服濡湿的地方擦拭,直到他的手腕被人用力打开,然后只听到旬旬咬牙切齿地声音:“你想干什么?” 池澄脸一红,退了一步,摊开手,“抱歉!” “你离我远一点!”旬旬背对他,低头擦看自己胸前的灾情,绝望地发现这一下浇得还挺彻底。她穿着浅色丝质上衣,那一大圈茶色的酒渍触目惊心,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顿了顿足,只能抱了纸巾,坐回角落的躺椅上侧身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清理。 过了一会,她听到池澄的脚步声又走进了,正想让他再滚远一点,眼角却扫见他送上来的一个吹风筒。 “我知道你是绝对不肯换我的衣服的,对不起了,你试试这个能不能让衣服干得快一些?” 旬旬不看他,低头接过,四处去找电源。池澄在旁杵了片刻,见她实在没头绪,这才走近,蹲下去替她把吹风筒的插头插进躺椅后背藏着的插座内。 做完这些,他没有立刻起来,依旧蹲在原地,努力去看她别过一边的脸。 “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直截了当得给个痛快吧,池澄,你想干什么!”旬旬冷冷道。 池澄问:“你认定我不怀好意,那你替我想一个罪名,你说我要干什么?你说我就认了!” 旬旬没有搭腔。难道要她说,我认为你以对未婚妻捉奸为由,向一个已婚妇女图谋不轨?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荒唐! “好像我每次都会惹你发火。”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喝酒,你连这点克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喝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旬旬愤声道。 “我没喝多。我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太过清醒。”池澄低声对旬旬说道:“你愿意看到他们那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吗?哪怕你恨不得抓到他们的把柄!哪怕你转头就要让他们一无所有。” 旬旬沉默。池澄和邵佳荃之间是怎样她不清楚,但她和谢凭宁夫妻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厮守,虽没有深切的感情,但并非从无快乐,至少她曾经在他身上找到过天长地久的想象和安慰。就算他十恶不赦,手起刀落之前,未必没有犹疑。 她轻轻叹了口气。 池澄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捋她耳畔的一缕发丝,被她推开,他顺着她手势下落的方向,俯身,低着头,一直低到她垂放在腿侧的手背上,他用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低声道:“我忘不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三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 池澄面颊的温热在旬旬的手背转为火一般的灼烧感,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的行径明明是离经叛道的,然而此时他眼里的失落和怅然如此真切,即使是旬旬这样一个对一切均持怀疑态度的人也不禁有几分动容,如果这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她试着去安慰池澄:“如果你真那么在意邵佳荃,两人并不是没有继续的可能。毕竟你们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我和谢凭宁是夫妻,要受婚姻的约束,邵佳荃还有选择的余地。况且,你们是有感情的……”她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讲的全是废话,真实的情况是,不久之后,她的丈夫和他的未婚妻将要被捉奸在床,真枪实弹,铁证如山,到时候,什么夫妻不夫妻,感情不感情,全都是浮云。 池澄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略抬起头,问:“旬旬,你说这个世上有什么是可靠的?” 旬旬本想说回答说“自己”,世上唯有自己最可靠。可未出口她已存了疑,自己可靠吗?有的时候……很多时候……就像现在,答案都是:不。 池澄握住旬旬的手,手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同样,他这时略带沙哑的声音也像是在她心尖摩挲。 “凭什么他们为所欲为,旬旬,他们做初一,我们就做十五。” 旬旬警醒地想要收手抽身,却发觉眼前的情形对自己相当不利。 池澄看似微醺,手上却丝毫不含糊,她手往回撤,他覆在其上的手非但未有松动,反而整个人顺着她向后的力道前倾。而旬旬选择落座的位置也并不明智,由于避嫌,她先前只端坐在躺椅一角,这时急于拉开与他的距离,重心向后,背上无靠,他再凑近,她慌张下坐立不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仰倒,他的手牢牢扣在她腕上,这一倒,就犹如她将他牵引着往下,池澄自然乐于顺势迎上去,瞬间两人的姿势变为上下交叠在单人躺椅上。 旬旬体内的血液全往头脸上涌,每一次挣扎着起身,都好像折腾得贴他越近,他眼里的神采和嘴角的笑意就愈显得意味深长。 “你起来!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她喘着气,试图义正言辞地把这句话说完,末了却觉得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像限制级版的《花样年华》,只不过她身上没有张曼玉那身妙曼的旗袍,但暧昧有增无减。池澄脸上的笑意扩大。 “嘘,别动……别动!再动后果自负。”池澄的声音连带着湿热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她动不动都如芒在背。 “我有一个建议,一时半会他们还没回来,与其苦等,不如我们做点有趣的事。”他犹如咬着她的耳朵说道。 旬旬全身崩得极紧,斥道:“你真下流!想都别想!” 池澄哑然,满脸冤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下流’的事?莫非——你眼里的有趣和下流是同一回事,只有下流才会有趣?” 旬旬窘得头晕目眩,论狡猾和强词夺理,她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段位上。她于是在自己身畔摸索,才刚触到,她的包便被池澄抢先一步拿起来远远地甩开。 “喷雾和电击这些重口味的我都不喜欢。” “你先让我起来,我不跟你做口舌之争!” 池澄的脸稍稍偏移,几欲贴着她的嘴唇,旬旬吃力地向后仰起下巴避开他的气息。 “你想跳过‘口舌’之争?”他故意着重重复那个字眼,眼看着旬旬羞愤欲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由得闷笑了起来。“这也挺‘有趣’,不过还不急,我还有更‘有趣’的,你知道,我口味没有你重……其实我只是向问你,想不想看看火车?” “什么?”旬旬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短路了,眼前所有的情景都那么不真实,连带他的话也风马牛不相及,让她完全云里雾里。她只想结束眼前“有趣”的对话。 “你送给我的火车?你忘了?”池澄正色道:“你不想检阅一下你送出的礼物?我很喜欢,今天正好也穿在身上。” 旬旬终于回过神来,闭着眼尖叫一声,“滚!”伸腿就要踹开他,她不相信怎么会有人用那么凝重的语气去说一段如此“有趣”,不,如此“下流”的话。 池澄把她屈起的腿又压了回去,安抚道:“别急,别急,待会就‘滚’!你不看我就扔了它,现在就扔!” 旬旬快要哭出来了,如果她双手解放,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扇自己,她来捉个鬼的奸,宁可一辈子住在谢凭宁的空城里守活寡,也不要把自己无端送到池澄这无耻无赖的人手里任他戏弄。 “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我说说而已,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不会扔的。”池澄忍俊不禁。 “我见鬼地才送礼物给你,那内裤的钱明明是我借给你的,后来你也还钱给我了,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哦?”池澄想了想,“可我记得那天在天台的时候,你又把钱还给我了,所以还是你送给我的。” “那钱是我买你茶具的!”旬旬都忘了自己到底在争什么。 “茶具都砸了,还买什么?行行行,我们不要再计较细枝末节。一句话,你看还是不看?说不定和你以前看的有所不同。”池澄再度在她耳畔低语,气息搔得她起了鸡皮。 看是脱,不看是全脱。旬旬阻截着他蠢蠢欲动的手,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有什么不同!男人都是一元钱的硬币,正面是个‘1’字,反面是菊花。你要是不同,除非你是双花纪念币!” 池澄一愣,继而埋首在她颈窝大笑起来。“这样的话你和谢凭宁说过没有?一定没有!旬旬,你真有意思,不愧我喜欢你。” 旬旬咬牙,“你说过,就像你喜欢你妈一样。你对你妈妈就这样?” 池澄还是笑,“你这个人呀,有时挺聪明的,有时又很笨……”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人和人之间一定不一样,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你试过吗?除了谢凭宁之外的男人?” “起来,这不关你事,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你不敢正面回答我?” “我不像你们一样,在我的婚姻中,我问心无愧!”旬旬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出于愤怒或是别的。 “问心无愧你又得到了什么?贞节牌坊?听我说,你值得更好的对待。” “就像你现在一样?!” “我至少会比谢凭宁强,不管哪方面都一样。”他转而去轻轻龇咬她的脖子和耳垂,一时轻,一时重,轻的时候只是痒,重的时候微微的疼,就好像用力掐住手腕,待血液滞留,再忽然松开。 “你就那么自信?” “你说呢?” 旬旬很难不去想他如此笃定的原因,莫非是邵佳荃给他的印证?邵佳荃和谢凭宁赤身交缠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是过去还是现在?假如他的自信当真出自于邵佳荃,那旬旬只能替谢凭宁感到悲哀。在他永志不忘的女人眼里,他不过如此。而旬旬自己呢,她没要求过他什么。还是池澄的那句话,她要的少,所以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是觉察到她刹那间的恍惚,池澄忽然加重了齿间的力道,旬旬吃痛,低呼一声,他贴在她的唇上趁机而入,像最狡诈灵动的游蛇。 旬旬抵在他胸前的手逐渐软弱,她吃力呼吸,可及之处全是关于他的味道,年轻的味道! 年轻真好,就连蒸腾的汗意和情欲的气息都带着干净而蓬勃的朝气。听说日本国有一种说法叫做“加龄嗅”,意指随着人年龄的增长,体内散发的味道会愈发浓郁,所以年迈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特有的“老人味”。旬旬想到和谢凭宁的家里那张躺了三年的大床,也许她会一点点老去,在上面散发腐坏的气息。 他是和谢凭宁太不一样。谢凭宁是个正统而略带拘谨的人,也许这拘谨只限于对她。池澄却是恣意、放肆而轻狂的。旬旬不经意触到他的身躯,她开始相信他说过曾在健身房兼职的说辞。他不是那种肌肉虬结的类型,但矫健而灵活,这是长期有意识与合理的锻炼的人才拥有的身体,就像她曾经的健身教练所说的,充满力量的匀称之美。旬旬一阵发昏,说不清是他嘴里淡淡的酒味还是自己胸前的残酒让她自控能力退避三舍,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然而她对这样的情欲却并不陌生,那是在她的梦里,年轻的身体,浮在半空的交缠,即使让人脸红心跳,却也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淫靡。莫非正如不知廉耻的人所说,每个良家妇女身体里都潜伏着一个潘金莲? 旬旬换气的间隙,池澄细细在她唇边描绘,一边含糊地说:“其实我挺喜欢我们俩的‘口舌之争’,接下来你是要我‘滚’,还是让我去找枚硬币,抛抛看让你决定是要看正面还是反面?” 旬旬喘息着讽刺道:“你还挺善解人意。” 池澄的笑从她胸前传来,他说:“其实我还善解人‘衣’。” 旬旬只觉得一阵热,一阵冷,连带着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她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抵抗了没有,事后统统都不记得,只记得他的手,还有咬在身上的疼……眼看箭在弦上,这时忽然有人的手机短暂地响了几声,池澄暗骂一声,手下却明显加快了。旬旬脑子里最后一根自保的弦瞬间绷紧,牵动上面报警的铃。 她在干什么?就算她要找个男人鬼混,也不能是他!更何况这是在什么地方,她是为什么而来? 她这一转醒,理智回归,隐约已知道要糟。情急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助力,倾尽全力一挣,竟将未有防备的池澄整个人掀在一侧。旬旬趁机坐了起来,翻身要落地,不料池澄从侧后方反扣住她的手,将她往下一带,两人重新摔倒在躺椅上。 “你要干什么?”旬旬眼里迷乱褪尽,只余警惕。 池澄却还是那副似笑非笑地模样。“你说我‘干’什么?” 他俯身去吻她,旬旬闪躲。 池澄用半边身子压住她。“刚才你明明是喜欢的,何必骗你自己?” 两人进退扭缠之间,只听见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嚓一声。 旬旬身体一僵,瞬间脑子一片空白。 邵佳荃哼着不成调的歌用脚挤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满满的全是购物袋,她显然完全没有意料到房间里有人,一直走到酒柜附近,才惊觉房间一角的躺椅上沉默的两座雕塑。她张嘴,松手,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手中的东西统统跌落在地,鲜花、香槟、听装啤酒、零食、蛋糕、包装精致的盒子……滚散在厚重的猩红色地摊上,同样没有声息。 旬旬机械地用衣服掩盖自己,池澄则要轻易得多,他顺手拎起件T恤往身上一套,坐了起来。 邵佳荃哆嗦着,看了看躺椅上的人,又看了看地上的东西。旬旬心想,是了,等她回过神,下一秒自己就该被揪着头发拖下地来,就像所有被逮个正着的下贱女人一样。她曾千万次构想过这一幕,在那些构想里,她是捉奸的那个人,那时她想,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不会对邵佳荃动粗,可笑的是,现在她都不敢奢求邵佳荃的仁慈。 可怖的寂静维持了将近十秒,房间中央发出一声嚎哭。邵佳荃蹲了下来,双手抱膝,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失声。旬旬不知所措,颤抖着,怎么都找不着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池澄赶在对面房间的人被引来之前迅速地闭上了房门,掩住一室的混乱和春光。走回来的时候,他经过邵佳荃的身边,清咳一声,悄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别哭了。” 邵佳荃顷刻爆发,她站起来狠命捶打着眼前的人。 “你就是这样对我?你说过可以不计较我和谢凭宁过去的事,只要我心里有你,我们就可以重新来过!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喜欢那家店的栗子蛋糕,我大老远地跨了三个城区去买,一心一意排队就等着刚出炉的,好等你从表舅那里回来给你个惊喜!只要你肯原谅我。你就是这样原谅我?跟谢凭宁的老婆搞在一起?” 邵佳荃指着旬旬,目光如剑,满脸是泪。旬旬这时宁愿她走过来扇自己几巴掌,也不愿意看到她站在那里,像个无助的孩子,这样更显出了自己的荒唐和混账。 “不关你事,是我的问题。”池澄用拇指去擦拭邵佳荃脸上的泪水,她还在呜呜地哭个不停。“不该看的你也看到了,我也就不解释了。我没你想像的那么好,你也不必为我委屈自己。” “你们都是王八蛋!谢凭宁口口声声说心里只有我,可我让他离了婚再来找我,他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之前是不该和他藕断丝连,但我已经认过错,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一心一意只想和你在一起,结果却这样变着法子来羞辱我!你们简直无耻、下贱……肮脏!” 旬旬屈膝坐在躺椅上,愣愣地听着邵佳荃的每一句话,她每吐出一个愤怒的词汇,旬旬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抖。她可以想象,邵佳荃这样的女孩已经用尽了所能想到最伤人的字眼,而她的眼神始终都不肯与旬旬正面交汇,或许此时在她心中,赵旬旬只是个放荡可悲的女人,是池澄报复她的一个物件,所以连注视都不屑。 邵佳荃骂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池澄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靠着书桌的边缘,静待她的下一步反应。 “我知道你是要气我,可你把凭宁的老婆牵扯进来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邵佳荃吸着鼻子,眼看找回了一丝理性,旬旬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就此离开池澄。 “好。”她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神态绝然,“现在我们扯平了。池澄,谁也别埋怨谁,我们一块回上海,明天就走!但现在,你先让她滚!” 邵佳荃目光停顿在池澄身上,手却指向旬旬。 旬旬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抓住前襟的衣裳,站了起来。 池澄低下头,又抬起来,面对着曾经的未婚妻。他说:“佳荃,不是扯不扯平的问题。我喜欢她,不管她是谁的老婆。” “你再说一遍!”邵佳荃呆呆地说道。 “我说我喜欢赵旬旬,这跟你和谢凭宁过去的事没有关系……”池澄平静地重复。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起初大家以为是打算整理客房的服务员,都没有理会,然而过了一会,敲门声继续。 “谁?”邵佳荃扬声问道。 “佳荃,你在里面吗?” 这是个在场的人都感到熟悉的声音,尤其是旬旬。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无助。 邵佳荃在这时露出了一个古怪而复杂的笑容。她带着鱼死网破一般的凄绝低声道:“好,你‘喜欢’她,这太好了。正好人齐了,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明白!” 她扭头去开门。旬旬动过阻挠的念头,但刚升起已知是徒然。 “我说了你丢三落四的,你把自己的房卡忘在我的车上了。”谢凭宁站在门口对邵佳荃说道。这句话说完,他也看到了邵佳荃的泪痕和异样,下意识地往房里张望了一眼,从他的角度,只看到仍斜靠在书桌旁的池澄。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来?”谢凭宁迟疑地说,看来他和邵佳荃一样,深信池澄今天去会了他那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表舅”,而更让旬旬都感到可笑的是,谢凭宁欺骗自己的妻子,在周末的一天起了个大早,竟然只是开车陪他的前女友,远房小姨大老远地给对方的未婚夫准备一个惊喜。 都是什么跟什么!人生的确像茶几,你明知道上面摆满了杯具,但更悲的是,你不知道那杯具到底有几个,也不知道是哪种杯具,又具体会悲到何种程度。 邵佳荃将门开得更大,一把将谢凭宁拉了进来,她的声音在极度的愤怒和亢奋之下显得格外尖利。 “来得真是时候,你正好来看看让你‘不忍心’离婚的贤惠好老婆!” 当谢凭宁的视线在房间里绕了半圈,最终落在某个焦点时,旬旬已放弃了一切挣扎。她很清楚她的丈夫眼里此刻看到的是什么。衣服凌乱的躺椅,她散发披肩,上衣的下摆已全部从裙子里抽了出来,胸前还半敞着,或许脸上还有糊掉的唇膏印记,她随身的包被丢弃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而另一个男主角池澄则赤着双足,穿反了T恤,旬旬的脚边还散落着他的皮带。 “旬旬?”谢凭宁的声音像是求证,向她,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更向他自己。“你在这干什么?” 旬旬低下头,坐回了那张躺椅。 她在这干什么,难道要她说:我是来捉奸的,结果却被人捉了奸。 “你来晚了,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邵佳荃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池澄,你有种再说一遍,你和赵旬旬上床是因为你喜欢她!” 池澄伸手去摸自己的眉毛,忽然笑了起来。“我怕什么?话说多了没意思,你既然已经代劳,意思到就行了。” 谢凭宁端正的一张脸从血红转为铁青,继而是苍白。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沉默垂首的旬旬,仿佛在等待她的辩驳,但他失望了。 “你们……你和他?”他说完,好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眼里的神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极度的震惊,就好像兔子将大便抹了熊一头一脸。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妻子,三年来安分守己躺在他身边的赵旬旬。穷尽谢凭宁有生以来的想象力,他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把衣衫凌乱的妻子堵在酒店里,而且还是他给开的房。 池澄还是一脸的无所畏惧,羞耻感也欠奉,这房间里奸情败露,即将要被浸猪笼的仿佛只有旬旬一个人。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谢凭宁粗重的呼吸声,还以为接下来会有惨烈的一幕上演,两个男人会不会打起来? 谁输谁赢对她更有利一些?她和邵佳荃会不会也有一场恶战?她主动认输会不会减轻伤亡? 然而,许久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忍无可忍地邵佳荃哭着冲到池澄身边给了池澄一耳光,被他半途拦截住。 “佳荃,好聚好散,没必要动手。” 邵佳荃恨声道:“就当我瞎了狗眼,我们完了!”她一开口,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实在站不住,擦了眼泪掉头就走。 谢凭宁留在那里,静静停留了片刻,冷冷地点点头,往后倒退了一步、两步……最后也撤离了这房间。 到头来还是只剩下这“奸夫淫妇”的两人。旬旬还是垂着头,苦笑一声。 “今天是有场好戏,你没有骗我。” 她俯下身四处去找衣服上掉下来的那颗扣子,遍寻不见。最后还是池澄眼尖,将扣子从桌子底下拈起来递到她眼前。旬旬伸手去接,视线迎上他的,只怔怔地问:“你告诉我,你这么苦心积虑是为了什么?是谁雇的你?邵佳荃?不,谢凭宁?” 旬旬曾经痛恨自己立场不坚定,一时糊涂闯下了荒唐大祸,半生谨慎付之东流。然而在刚在等待结局的过程中,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她一步走错,而是这个局一开始就为她而设,无论她走往哪个方向,陷阱都在前方等着她。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是冲着她来的,他那些伎俩,换了个对象也许就什么用处都没有,一招一式,全为小心翼翼步步留心的赵旬旬量身打造,就好像反雷达导弹为对应雷达而设,他是为了削弱她而存在的煞星。她想不通的只是,平凡如她,何德何能? “雇我?你也太看得起他们。我说过的,我喜欢你。”池澄也维持半蹲的姿态与她平视。 “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毁了她的生活,让她一无所有?”旬旬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使声音不再发抖。 “你原本的生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不就是一栋房子一个男人?谢凭宁给你的我也可以给。反正你也不爱他,你要的只是过日子,那换谁不是一样?”池澄笑了笑,“至少我们在一起会比你和谢凭宁‘和谐’,我能感觉得到!” “混蛋!”旬旬无话可说,一巴掌的确是对他最好的回答。然而这一次同样被他格挡在途中,他嘴里啧啧有声,“我知道你们女人都喜欢打耳光,可我最讨厌被别人打脸,哪怕你也不行,哪怕——我那么喜欢你也不行。” 他依旧笑着,那笑容灿烂而标致。旬旬莫名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关于鸡冠蛇的传说。鸡冠蛇有着鲜艳漂亮的顶子,早已修成了精,不能打,也不能靠近,碰见就会走霉运。眼前的池澄就好像这样一条蛇,炫耀着他斑斓的躯壳,嘶嘶地吐着鲜红的引信,剧毒无比,见血封喉。 第十二章 崩塌殆尽的城池 旬旬走出酒店,每一步都觉得虚软无力,后脑勺一阵一阵的凉,背上却浮了薄薄的一层汗,风吹过一个激灵。 大街上面无表情走过的人都是幸运的,每一个没有被自己的丈夫和情敌捉奸在床的人都是幸运的,除了赵旬旬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幸运的……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没能忘记,今天下午她必须到医院把曾毓替换下来,继父的身边不能没有人。一如她离开池澄时,也没有忘记让酒店服务总台送来针线,一丝不苟地把扣子缝好。这悲催的人生! 现在回过头来,旬旬才发现自己名为谨慎,实则许多显而易见的细节都忽略了。池澄是怎么认识邵佳荃的?他才从国外回来半年不到,以他的个性,怎么就能进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还有他口口声声说三年来始终忘不了邵佳荃的笑,可从他俩从认识那天开始计算,也没有三年。 离开之前,她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池澄本人。池澄还是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笑着说:“你问我和她认识多久,还不如问我和她有‘几次’。” 旬旬便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得出答案。很多时候,不怪别人欺骗,怪她太大意,她自己不弯下腰,别人也骑不到她头上去。 她去到医院,曾毓正在用一套仪器给曾教授做肌肉按摩,看到旬旬出现,高兴地告诉他,用药一周以来,曾教授今天早上眼球第一次有了转动的意识,医生说这极有可能是复苏的迹象。旬旬也感到意外的欣慰,然而一码归一码,这喜悦并未能减轻她心中的不安和沉重,那怕一丝一毫也好。 曾毓还在继续摆弄着那套仪器。“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器械,多亏了连泉,我只是在他面前不小心提到我爸的病,没想到他就记住了,还特意去买了这个。” “难得他有心。”旬旬强笑道。 “是啊。”曾毓也感慨,“想想我也真可悲,那么些曾经打算要过一辈子的男人,到头来可能还比不过一场雾水情缘的对象。” 旬旬说:“是不是雾水情缘,这个看你自己的界定。既然他不错,你也别错过了。” “我把这套器械的钱还给了他。”曾毓叹了口气,“你也别笑我矫情,只是有些事,该分清的还是分清好。我常想,也许正因为我和他没有承诺和盟誓,所以相处得才更自在融洽。我们维持这样的关系,感觉很好,每次在一起都非常开心,我真怕走近一步,感觉就变味了。” “该变味的总会变味,苹果里面长了蛆,你把它放在水晶棺材里,还是一样腐烂。”旬旬说。 曾毓白了她一眼,“我最不爱听你这样的论调。” 旬旬坐了一会,眼看曾毓收好了那套东西,忽然问了一句:“曾毓,你实话告诉我,我有没有失忆过……我是指我会不会过去出过什么事,把爱过或者有仇的人都忘了。” 曾毓说:“你终于想起来了,实话告诉你吧,你有个儿子,现在都上小学了。” “真的?”旬旬一哆嗦,她跟谁生的,莫非是池澄!那他们该有多早熟呀! 曾毓用一种“你真可怜”的眼神回应她,不敢置信地笑道:“你还真信?我的天,谁能告诉我家庭妇女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韩剧看多了,还是闲得慌,非得整出点什么。失忆?我还间歇性精神分裂呢。你要失忆的话,怎么还能把寄存在我这里的钱精确地计算到个位数? 旬旬讪讪地接受了她无情地嘲弄。这倒也是,她从小到大,别的不行,记忆力还是可以的,所以她文科成绩特别好,不会解的题就能把挨边的全默写下来。她很想为眼前的困境找个借口,可必须承认的是,她,赵旬旬,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基本上每一桩闹心的事都历历在目。可那样的话池澄对她莫名其妙的执着从何而来,难道真的要她相信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 “那我更惨了!”旬旬颓然说道。 曾毓一惊,抖擞精神凑过来。“喂,怎么了,你该不会真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冒出来喊妈咪吧?” “你说,我要是现在离婚了会怎么样?” “简单。”曾毓失望地撇撇嘴,“就是一个普通的失婚妇女呗。” “我还能重新找到幸福吗?” “这个嘛,要看概率!灰姑娘这么挫,还能遇上王子……不过,话又说回来,灰姑娘好歹年轻,过了年纪又没有什么优势的女人叫什么?灰大娘?灰太狼?” “呵呵。”旬旬配合地干笑两声,发现自己在曾毓的一番打趣调侃下依旧想哭。 曾毓开始发现是有哪里不对劲了,坐到旬旬身边,问她到底“撞了什么大运”?旬旬把头埋在双手里,断断续续把她一心捉奸结果被人捉奸在床的经历对曾毓描述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其中若干细节,但仍听得曾毓是荡气回肠,击节惊叹,末了,还震撼得一时半会出不了声。 旬旬在复述的过程中又冒了一轮冷汗。 “你觉得我倒霉吗?”她问曾毓。 曾毓诚实地点点头。“我要说什么才能安慰你?” 旬旬木然道:“没有,除非有一个更惨的人坐在我的面前,但我猜一时半会之间这更不可能。” 曾毓告诫旬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别无他法,唯有一条保命箴言,那就是:打死不认!既然谢凭宁没有捉个现行,邵佳荃又没有拍照存证,口说无凭。虽说不承认不代表能将这事推卸得一干二净,但自古以来“奸情”这回事都是混沌模糊的,“做”与“没做”,“既成事实”和“犯罪未遂”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一旦认了,就铁定翻不了身,不认还有一线生机。不管离不离婚,都不至于将自己推至绝境。 旬旬没有出声,送走了曾毓,就枯坐在病床边发呆。她竭力让自己在这时更理性一些,至少可以把思绪整理清楚,从中找出那怕一丁点的头绪也好,因为悲观如她都无法想象前方有什么等着她去应付。然而,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要她闭上眼睛,那些晃动闪烁的画面不是池澄若有若无的笑脸,就是他喘息时喷在她脖子上湿漉漉的气息,或者是他掌心那颗珠光色泽的纽扣……夜长更漏,旬旬睡意全无,等到她强迫自己,试图在折叠床上小寐片刻,却惊觉天已半白,艳丽姐脚步轻盈地拎着热腾腾的鸡汤推门而入。 自从曾教授开始特效药的疗程之后,艳丽姐每天都会煲一盅鸡汤带到医院。当然,这个时候的曾教授依然神智不清,水米难进,但她坚信丈夫一定会醒过来,并誓让他在清醒后的第一时间喝到爱妻亲手做的鸡汤,以此迎接他的完美新生。 曾教授昨天的病情进展同样鼓舞着艳丽姐,她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之前付出的时间、金钱和精力都是值得的,曾教授醒来的那刻,就是她苦尽甘来的时候。如此浓烈的喜悦让她无暇关注旬旬眼里的失神,也许在她眼里,她唯一的女儿从来就是个心事重重的怪小孩。出于为大家的安全考虑,旬旬自然也不敢在她面前透露半句,拖拖拉拉地在病房里又挨了许久,不得不走出医院,面对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一路的车程太快,推开她曾经的家门,天未全亮,幽暗静谧的空间中,只有从睡梦中惊醒的老猫跳起来迎接她。从客厅的方位望过去,房门打开,这不是谢凭宁休息时的风格。他昨晚没回来,或者已经出去了,总之是不在。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旬旬暂时松了口气,就算是死囚,临刑前偷得些时刻也是好的。 她松懈下绷紧的肩背,疲惫地拖着脚步往房间走,经过沙发时,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终于回来了。” 旬旬一惊之下几近石化,机械地扭转身体,这才发现了半陷在沙发里的谢凭宁,卧室里的床单平整如新,还是她昨天离去时的模样,一夜未睡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指缠着包包的肩带,不争气地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难以察觉地轻抖。 “旬旬,你先坐下行吗?”谢凭宁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倦怠。 旬旬听命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两人面对面,她双手不由自主地端着放置在膝盖上,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是聆讯听审。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差点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谢凭宁苦笑道。 旬旬几乎立即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不,我现在想听到的不是这个。”谢凭宁心烦意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旬旬,你实话告诉我,我们三年的婚姻是不是很失败?” 旬旬锯嘴葫芦一般沉默。 “我以为我们是很正常的一对夫妻,天底下的夫妻不都是这样吗?你是个好女人,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在心里恨我。” “我没有恨你。”旬旬声音微弱如蚊子哼哼。 “那你和池澄是什么?一时兴起?一见钟情?” 谢凭宁自感荒唐地笑了,他双手交握在膝前,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是,我对你隐瞒了我和佳荃过去的事,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也没有追问过你婚前的过往。我和佳荃过去的确在过一起。我很爱她,从懂得爱以来心里就只有她,但是我没办法给她一个承诺,家里的人不可能同意,外甥娶小姨,这辈分全乱了套。她走的时候哭得很伤心,那时,我觉得……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相亲就相亲,结婚就结婚。你嫁给我三年,也就是这三年里我才发现,这世上没了谁,生活都会继续下去。我庆幸我找了个好妻子,那怕你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尔尔,但和你在一起,也许白头到老会更容易些,人生几十年不就是那么回事!后来佳荃回来了,我是很乱,控制不住地想去见见她,想尽办法多陪她几秒也好,但我很清楚我和她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不想拆散她和池澄,更没有想过离开你。” 旬旬小声道:“那我要感谢你,你对我太好了。” “你不必讽刺我,我是不地道,但我再卑鄙也没有想过背着我的妻子跟另外的女人胡搞在一起,哪怕我和佳荃后来有过单独相处,可我敢用人格担保我从来没有半点越轨!你呢,旬旬,你做了什么?” “你是想说,出轨的是我而不是你对吧。”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和池澄到底有没有……有没有……” 他是个传统的男人,一句话尝试了几遍,都没有办法把关键的部分诉诸于口。旬旬心想,如果眼前的换了池澄,大概要轻易得许多,不就是进没进去,有没有搞到实处。 她莫名地笑了起来,引来了谢凭宁惊异的目光。 旬旬说:“凭宁,对于你而言,我和他有没有发展到最后那一步真的有区别吗?还有,你不想离婚,但心里想着另外一个女人,这和身体的出轨到底又有什么不同?” 谢凭宁愣了愣,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反复搓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我没有把昨天的事告诉任何人,佳荃也会守口如瓶,她昨天晚上已经搭乘最后一班机回了上海,估计她不会再想回来了。我们别再相互推诿责怪,只要你……只要你肯道歉,并且答应我不再和池澄有任何瓜葛,我们前事不计,好好过日子。” 旬旬讶然抬头看着她的丈夫,似乎有些不能相信这番话是出自谢凭宁的嘴。她想过很多种结局,他和邵佳荃在一起,或不和她在一起,这都不会让她意外,但她竟从未想过以他的大男子主义竟会如此轻易低头说出原谅。 她眼里有一层淡淡的水光流转,谢凭宁也放缓了脸上的神情,深深看着她。 旬旬哆嗦着,用细碎,但足以当彼此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不不,凭宁,我不为这件事道歉,你也用不着原谅。我们还是离婚吧,你想怎么样离都行,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谢凭宁双手骤然紧握,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微微张着嘴,想要站起来,起身到半路又重重坐了回去。 “这当真是你的意思,你想清楚了?” 旬旬点头。 她知道自己或许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曾毓会骂她什么条件都不提就离婚是蠢蛋,艳丽姐会跟她拼命,池澄大概会轻佻地笑着说:我就知道试过之后你会离不开我……其实她谁都不为,什么都不为,说不定迟早有一天是要后悔的,但那是覆水难收以后的事了,至少现在,这是她唯一的决定。她的城已崩塌殆尽,连幻象都烟消云散,哪怕她是个惯于说服自己的人,也不能再住在那里了。 “我去收拾一下东西,你放心,今天我就会搬出去。” 谢凭宁冷静了下来,冷笑道:“你是为了池澄那小子?夫妻一场,我劝你擦亮眼睛,不要被一副好皮囊就勾得忘乎所以。像他那样的人会跟你来真的?别傻了,他只会玩弄你的感情。” 旬旬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想,谢凭宁未免也太看得起她,其实她比谢凭宁更清楚池澄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他压根就没打算玩弄感情,他要玩弄的只是身体。 第十三章 太少和太多 旬旬离开的时候征得谢凭宁的同意,除去自己的私人物件,还带走了那只老猫。她不喜欢养宠物,但老猫跟了她三年,心里早已把她当成了主人。当初结束它流浪生涯的邵佳荃已远走高飞,谢凭宁出于旧情留下了它,但他工作那么忙,从来就无暇顾及这小东西,况且若是他断了和邵佳荃之间的那根线,还不知道老猫要过上怎样的日子。它已步入暮年,老眼昏花,牙都掉了几颗,旬旬不想让它再过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人尚且求个安稳,何况是只猫。 她背着沉甸甸的行李回了娘家。艳丽姐还在医院,旬旬安顿好老猫,坐在沙发,手里紧紧捏着她的随身的小包包。那里面有她分别从家里若干个隐蔽位置搜出来的防身钱,还有所有属于她个人的股票、分红保险、基金,以及婚后购买那套小户型房产的其中一本房产证。 旬旬自懂事以来就从不乱花一分钱,许多别人不经意的零头她都小心积攒了起来,若不是自认为极稳妥的投资,绝不随意出手,十四岁以后的压岁钱她都还能说得出它们的去处和用途。按说积少成多,她原本也有笔可观的积蓄,但现金大部分都已用在曾教授的特效药上,剩余的多半一时半会折不了现,只除了一笔叫做“一无所有基金”的钱。顾名思义,这笔钱就是在她穷途末路一无所有的时候用来活命的东西,就好像宇航员在太空中的终极安全方案,此方案一启动,再无退路可言。只有曾毓听说过这个名目的存在,当时几乎没笑个半死,但这笔钱有多少,又存放在什么地方,除了旬旬自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旬旬心里希望这笔钱永远都用不上,但又总觉得必然有用得到它的时候,想来想去都是矛盾。 现在,这些东西全都在她的小包包里,那是她的身家性命。即使离婚后谢凭宁什么都不给她,凭借着这些积累,她好歹可以撑过一阵,最坏也能维持到重新找到工作,开始新的正常生活。所以,她将它捏得那么紧,这是她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牢靠的东西。 旬旬定下神来,就开始认真思索用什么方式才能让艳丽姐尽可能平静地接受她离婚的事实,这是眼前需要解决的头等大事。然而就在这时,她接到了婆婆家里打来的电话。 谢母一听见旬旬的声音,就心急火燎地让她赶紧来一趟,旬旬心一慌,原本还想问为什么,却在电话里隐约听到了艳丽姐哭闹的声音,顿时明白了大半,心也凉了半截。 满头热汗地赶到婆婆家,旬旬一推开门,看到的果然是一片混乱。艳丽姐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精心盘好的发髻乱成了一坨,浓妆被眼泪糊开之后,若不是旬旬太熟悉她的肢体语言,第一时间都不敢确认那是她亲妈。茶几上的报纸杂志散落一地,谢父珍爱的青花瓷瓶也碎了两个,谢家两老手足无措地分别站立在亲家母身旁一米开外,谢母唉声叹气,谢父反复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谢凭宁也在她之前赶到,满脸无奈和茫然。 “你可算是来了,赶紧的,把你妈扶起来,她要真在我们家出了什么事,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谢母一见旬旬,有如见到救星。 旬旬克制住昏过去算了的念头,几步上前就要去搀艳丽姐。她带着哭腔问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的女儿,你就和你妈一样命苦!妈看错人了,早知道他们一家是那样没良心,就不该把你往火坑里推!”艳丽姐一见女儿出现,非但不肯起来,反倒哭得更加伤心。 “我们怎么没良心,哪里又对不起你女儿?亲家母,你可不要含血喷人。”谢母情急道。 艳丽姐虚蹬着双腿喊:“你们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们,可要是我要真有狗血,非泼你们一头一脸。我们旬旬一个大好的黄花闺女嫁进你们家,给你们儿子做牛做马,现在你儿子腻了她,说离婚就离婚,天底下没这个理!” “妈你别胡说,你先起来,我们回家再说。”旬旬慌不迭劝道。 “谁说要离婚,啊?凭宁?谁说你们要离婚?”谢母震惊之下扯着儿子的衣袖,谢凭宁烦不胜烦。 在艳丽姐的哭闹和谢凭宁的辩白中,旬旬总算大致搞清楚这桩是非的来龙去脉。原来,曾教授病情刚有起色,艳丽姐得知医院正巧引进了一台造价昂贵的医疗仪器,专门用于脑昏迷患者的辅助性治疗。由于僧多粥少,许久才能轮到患者使用一回,哪怕艳丽姐说破了嘴皮子,在医生那里使尽了手腕,也没能将那台机器长久地留在曾教授的病房。艳丽姐爱夫心切,盼着这仪器能让曾教授尽快苏醒,想到自己女婿在卫生局工作,又负责要害部门,所以一通电话打到谢凭宁那里,让他代为出面,迫使医院卖他这个人情。 接到电话时的谢凭宁应该刚刚目送妻子收拾东西离家,他按捺住情绪给了不知道会不会加上个“前”字的丈母娘答复,那就是他也没有办法强迫医院徇这个私。艳丽姐失望之余就来了气,又想到女儿旬旬前不久隐约提起他在外面有了人,怒从心起,当下就斥责谢凭宁没把他老婆和娘家看在眼里。 估计是艳丽姐骂得实在难听,谢凭宁心里也有气,实在忍无可忍就实话告诉了她,自己和旬旬就快离婚了。 艳丽姐一听“离婚”二字,这还了得,摔了手机二话不说就冲到谢家来论理。恰好谢家两老晨练回来,撞了个正着。艳丽姐连哭带骂,将一辈子没说过几句重话的谢家两老弄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法子,才一通电话将儿子媳妇叫了回来,于是有了这出三堂会审。 “还用问,你们养的好儿子,在外面勾三搭四,尽和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这还算了,现在混账到家里头的老婆都不要,居然好意思离婚,我呸!”艳丽姐做院长夫人多年,粗言鄙语虽收了起来,但骂战的基本功还是在的。 谢父血压高,一听亲家这话,当下气急地看着儿子,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谢母赶紧去扶老伴,自然也想到邵佳荃此番回来又忽然离去的蹊跷,心里已暗暗为不争气的儿子叫苦,被激得也是满脸通红。 “凭宁啊凭宁,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你……你让我们怎么说你!” 谢凭宁看着为自己无端受尽责难的老父老母,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忙着上前帮忙扶着父亲。 “养儿不教是谁的错,你们说是正经人家,到头来做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艳丽姐看穿了亲家的心虚,说得更来劲了。 谢凭宁眼看老父脸色灰败,再好的涵养也抛到脑后,看向呆呆蹲在艳丽姐身边的旬旬,长叹一声道:“旬旬,你自己说,是谁提出的离婚?” 艳丽姐停顿片刻,扫了女儿一眼,继续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女儿是个老实孩子,就算是她提出离婚,那也是被你们逼得没路可走了!” 谢凭宁冷笑:“你太不了解你女儿,她的路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你什么意思?”艳丽姐听不懂这话。 “什么意思,我不想说,你女儿心里最清楚!” 艳丽姐一把揪得旬旬身体一晃。“旬旬,你大胆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谢家两老也不再出声,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 “你说啊,你怕什么,说啊,说啊,快说啊……”艳丽姐还在不依不饶。公婆的困惑,谢凭宁的冷淡……旬旬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一切,好像她最害怕什么,什么就会变本加厉地袭来。她抱住头喊了一声:“别吵了!是我的错,是我提出的离婚,我在外面和别的男人鬼混……你们都满意了?” 艳丽姐像屏幕里的人物被按了暂停键的,活活地定住了几秒。 “真的?这是真的?” 旬旬没有回答,谢凭宁也没有回答。 “你这个死孩子,我白养你了。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的死鬼老爸吗?对得起吃过的苦吗?对得起躺在病床上的叔叔吗……”艳丽姐接受现实之后开始没头没脑地往女儿身上拍打。谢凭宁看不下去,过来拉开旬旬,喝道:“别闹了,这里不是撒泼的地方!” “关你什么事,我教训我女儿,如果不是你……” 旬旬在她扯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之前站了起来,理了理被她扯乱的衣服,漠然道:“妈,我先走了,你要是还有脸,就继续闹下去吧。”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谢家大门口,谢凭宁有些担忧,上前拦住她。 “旬旬……” 旬旬笑了笑,说道:“你放心,我说先走了,就是先走了,不是去寻死的,我怕死。凭宁,当着大家的面,我只想说,被你们撞见是我活该,但你敢拍着你的胸口说在我俩的婚姻中你问心无愧?” 谢凭宁没有做声。 “罢了,这样也好,也用不着一一通知大家了。”旬旬想想,回头又弯腰给谢家二老鞠了一躬。“爸妈,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们。对不住了!” 她走出谢家的大楼,新的太阳窜了出来,天蓝得造孽。她循规蹈矩二十八年,第一次如此放肆,并且惊讶地发现,其实并没有意料中罪孽深重的感觉。她走到街边去拦车,回头看到顶着一张京剧脸谱的艳丽姐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旬旬转头去扶她,大概是这变故超出了艳丽姐的人生常识,她还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着气,但已经想不出什么骂人的新词了,旬旬心想,很好,很安静。 说不清是赶上上班高峰期还是艳丽姐的脸着实太可怕,一连几辆出租车都从旬旬母女身边呼啸而过,等了将近十分钟,艳丽姐的泪都干了,终于一辆车停靠了下来,那是辆崭新的大众CC,这个车最近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旬旬面前。 “旬旬,你怎么在这?”池澄很快下车绕到她身边,伸手去摸她从昨日就未曾好好打理的头发,“你像被丢在路边的流浪猫。” 旬旬看天,连吱一声都免了,缓缓扫开他不请自来的手。 池澄转而去关注艳丽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