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莉查玛把她拉回家去了。这会儿谁还要你那个不会生孩子的笨货?你去,让她说说,她现在算什么吧。就象条癫皮狗一样,叫男人赶出门来了。”“那又怎么办,赶出来就赶出来好啦,”莫蒙伤心地说。“哎哟!你自己又是什么料呀?你的女儿都没出息,你就想,好吧,那就栽培栽培外孙做个大官吧,是这样吗?得了吧!真值得为这样一个孩子去闯刀山火海!竟敢骑上阿拉巴什就跑。真了不起!你顶好还是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你是在跟谁打交道……他会把你的脖子扭断,就象扭鸡脖子一样。你什么时候学会顶撞人的?打从什么时候成了好汉的?你那女儿吗,你别想领回家来。我连门也不叫她进……”孩子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转悠起来。屋子里奶奶的叫声还没有停。后来门啪地一响,爷爷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老人家如古莉查玛家走去,但是古莉查玛在门口迎住了他。“这会儿您别进去,最好等一会儿,”她对莫蒙说。莫蒙张惶失措地站了下来。“她在哭,男人打得她好厉害,”古莉查玛说。“她说,这一下子男人再也不要她了。她拼命在埋怨您。她说,一切全怪老头子。”莫蒙一声不吭。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连亲生女儿都不想见他了。“奥罗兹库尔还在家里喝着哩。凶得不得了,”古莉查玛小声说。两个人都沉思起来。古莉查玛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家谢大赫玛特快点儿回来就好了。今天该回来啦。他要是回来,一块儿把木头拖出来,至少可以过去这一关。”“难道问题在木头?”莫蒙摇了摇头。他沉思起来;看到外孙在身旁,就对他说;“你玩去吧。”孩子走开了。他走进棚子,拿出藏在里面的望远镜,擦了擦上面的灰土。“咱们情况不好,”他忧愁地对望远镜说。“看起来,这得怪我和书包。要是在什么地方另外有个学校就好啦。我和书包就可以到那里上学去。让谁也不知道。只不过爷爷就要着急死了,他会到处找咱们的。你呢,望远镜,你又跟谁一块儿看白轮船呢?你以为我不会变成鱼吗?你就等着瞧吧!我会游去找白轮船的……”孩子躲在一堆干草后面,用望远镜朝四下降望。他望得不开心,望的时间也不长。要在别的时候,他会看不够的:那秋日的森林覆盖着的秋日的群山,上面白雪皑皑,下面火红一片。孩子将是远镜放回原地方,走出棚子,看到爷爷牵着带了马轭和挽索的马从院子里过。爷爷是朝河滩去的。孩子正想跑到爷爷跟前去,可是他听到奥罗兹库尔的哈喝声,就站住了。奥罗兹库尔穿着衬衣、披着皮袄从屋里跳了出来。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就象红肿的母牛乳房。“喂,你干什么?”他厉声对莫蒙老汉喝道。“你把马牵到哪里去?算了吧,给我牵回原地方。不许你动。没有你,也能拖木头。现在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我代表护林所把你解雇了。你想到哪里,就滚到哪里去吧。”爷爷苦笑了一下,把马牵回马棚里。莫蒙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又矮又小。走路连脚后跟都抬不起来,旁边的一切他望都不望。孩子为爷爷抱屈,憋得透不过气来,为了不叫人看到他哭,他顺着河岸跑去。眼前的路模模糊糊,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脚下。孩子含着眼泪朝前跑。又见到了岸边他那些石头伙伴:“坦克”、“狼”、“马鞍”、“睡骆驼”。孩子对它们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它们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呆站着、呆睡着。孩子抱住“睡骆驼”的驼峰,俯在赭色的花岗岩上,十分伤心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后来渐渐止住了哭,平静下来。最后,他抬起头,擦干了眼泪,朝前面一看,愣住了。在他的正前方,在对岸,紧靠水边站着三头鹿。三头真正的鹿。活生生的鹿。它们刚才喝水的,看样子,已经喝饱了。其中有一头角最大最重的,重新将头俯到水上,一面慢慢地吸水,一面好象在观看倒映在浅水里的自己的角,就象照镜子一样。这头鹿是棕色的,胸部发达,十分强壮。当它抬起头来时,水珠儿从它那毛茸茸的、淡棕色的嘴唇上一滴一滴地朝水里落。它摆动着耳朵,留神地朝孩子望了望。但对孩子看得最多的,是一头白色母鹿。这头鹿腰部肥大,头上长着细而多技的象皇冠一样的角。它的角稍微小些,但是十分好看。它那样子,活象长角鹿妈妈。眼睛大大的,十分明亮。它又象一匹年年产驹的精壮的母马。这长角鹿妈妈细心而安详地朝孩子望着,好象在回忆,它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的孩子的。它的眼睛水汪汪的,远远地闪着亮光。鼻孔里冒出淡淡的水气。在它的身边,是一头没有长角的小鹿。小鹿扭过身去啃柳条儿。那样子十分自在,无忧无虑。小鹿肥敦敦的,又结实又好玩儿。它忽然又丢开柳条儿,活泼地蹦了起来,拿肩膀去撞母鹿,围着母鹿蹦了一会儿,又撒起娇来,拿它那没有长角的头拼命去擦鹿妈妈的两侧。长角鹿妈妈却对着孩子里了又望。孩子屏住呼吸,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并且象在梦里一样,将手向前伸着,一直走到河边。鹿一点也不害怕。它们在对岸安详地望着他。那绿莹莹的、湍急的河水,汹涌翻腾地漫过河底塞塞的石头,从他和鹿中间流过。要不是这条横在当中的河,也许他能走到跟前去摸一摸鹿。鹿站在平坦而洁净的沙滩上。在鹿的后面,沙滩边上,秋天河滩林浓密的枝丛火红火红的,象一道红墙。在上,是陡立的粘土岸,陡岸上去,是一片片火红色的桦树和山杨,再往上,就是大森林和山顶的白雪了。孩子闭上眼睛,又除了开来。眼前依然是原来那幅图画:火红的河滩林跟前,洁净的沙滩上,依然站着那几头神奇的鹿。但是,三头鹿终于转过身去,一个跟一个地穿过沙滩,朝森林里走去。走在前面的是大公鹿,当中是小鹿,小鹿后面是长角鹿妈妈。鹿妈妈回过头来,又一次望了望孩子。三头鹿走进河滩林,从树棵子中间穿过。红色的枝叶在鹿的头顶上摇晃着,红叶纷纷落到它们那又平又软和的背上。然后它们顺着小路往上去,爬上陡峭的河岸。到了岸上,又停了下来。于是孩子又觉得,鹿又在看他了。大公鹿伸长脖子,将长角仰靠在背上,象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巴……嗅;巴……噢!”它的叫声引起长长的回声,在陡岸和河的上空回荡着:“啊……噢!啊……噢!”这时孩子才清醒过来。他撒开两腿顺着熟悉的小路朝家里跑去,一口气跑到家,箭一般地穿过院子,砰地一声将门推开,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喊道;“爷爷!鹿来啦!鹿呀!鹿就在这里!”莫蒙爷爷在角落里望了他一眼。爷爷在那里垂头丧气地、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说,好象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别嚷啦!”奶奶小声说。“来了就来了好啦,现在顾不上这些。”孩子轻轻地走了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秋日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到卡拉乌尔山和旁边一排昏暗的秃山后面。红红的夕阳向寒冷的群山上空射来浓浓的、没有暖意的余晖。这冷冷的余晖又在空中散出晃晃不定的折光,照耀着秋日群山的山顶。森林笼罩起昏沉的暮霭。天冷了。雪山上吹来寒风。孩子打起哆嗦。他浑身发冷。白轮船-故事外的故事六孩子躺到被窝里,还是浑身发冷。他很久没有睡着。外面已经漆黑漆黑的了。他的头阵阵作痛。但是他一声不响。谁也不知道他病了。都把他忘了。真的,怎么能不把他忘了呢!爷爷感到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一会儿愁眉苦睑地坐下,沉重地叹几口气,一会儿又站起来,不知走到哪里去。奶奶一面恶言恶语地埋怨老头子,一面也是前前后后地走个不停,一会儿走到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院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咕哝声、不知是谁的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咒骂声,——大概奥罗兹库尔又在骂人了,还有人抽抽搭搭地哭着……孩子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说话声、脚步声,听着屋里和院子里的这些动静,他感到越来越困倦了。他闲上眼睛,为了冲淡自己的孤独感和冷清感,便又去想今天发生的事和他希望看到的事。他站在大河边。水流得非常快,快得叫人不能久望,望久了头就发晕。鹿在对岸朝他望着。昨天傍晚他看到的那三头鹿,现在又都站在那里了。一切又重新出现了。大公鹿喝罢水抬起头来,水珠儿还是从它那湿漉漉的嘴上一滴一滴地朝水里落。长角鹿妈妈还是用和善的、会心的目光留神地朝孩子望着。它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水汪汪的。孩子感到十分惊奇的是,长角鹿妈妈能够象人一样叹气。叹得又伤心、又凄怆,就象爷爷那样。然后,三头鹿穿过河滩林的树棵子朝外走。红红的枝叶在它们头顶上摇晃着,红叶纷纷落到他们那又平又软和的背上。它们爬上陡峭的河岸。在岸上停了下来。大公鹿伸长脖子,将长角仰靠在背上,象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巴……噢!巴……噢!”孩子一想到大公鹿的叫声变成长长的回声在河上回荡的情形,暗自笑了起来。随后,鹿就钻到森林里去了。但是孩子不希望跟它们分离,于是他又想象出他希望看到的情景。还是湍急的大河在他面前飞速地流过。水流快得叫头脑发晕。他跳起来,飞过河去。他又轻又平稳地落到离鹿不远的地方,鹿还在沙滩上站着呢。长角鹿妈妈将他叫到跟前:“你是谁家的?”孩子没有吱声:他不好意思说他是谁家的。“长角鹿妈妈,我和爷爷都很喜欢你。我们老早就盼你来啦,”他说。“我也知道你。也知道你爷爷。你爷爷是个好人,”长角鹿妈妈说。孩子高兴起来,但不知道怎样来谢谢它。“你要不要我变成一条鱼,顺着河游到伊塞克湖我白轮船去?”他忽然说。他是会这样的。但是长角鹿妈妈没有回答。于是孩子开始脱衣服,并且就象以往在夏天那样,蜷缩着身子,抓着岸边的柳条,钻进水里。但是河水不是冰凉的了,是热的、滚烫的,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睁着眼睛在水里游了起来,于是无数金色的沙粒、无数水底的小石子在周围嗡嗡地旋转起来。他感到气闷。可是滚热的流水还是一股劲儿地冲着他往前跑。“救救我,长角鹿妈妈,救救我吧,我也是你的孩子啊。长角鹿妈妈!”他高声喊着。长角鹿妈妈顺着河边跟着他跑来。它跑得很快,风在它的角上嗖嗖直响。他马上觉得轻快一些了。他浑身是汗。他记得,在这种情况下爷爷总是要给他盖暖和些的,于是他将被窝裹紧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灯芯已经快烧尽了,所以灯光十分昏暗。孩子想起来喝水,但是院子里又传来震耳的人声:有人在写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幼。还有打闹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过了一阵子,有两个人哎唷噢唷地叹着气从窗前过去,好象是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似的。门砰地一声开了,发了疯似的奶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把将爷爷推进屋里。孩子还从来没有看到爷爷吓成这个样子。看样子,他已经没有了主意。老人家的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着。奶奶当胸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了下来。“坐下,坐下,老浑蛋,没有人请你去管,你就别去管。他们这种事,是头一回还是怎的?你要是想求得平安无事,你就坐着,别去找事。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听见没有?要不然,他会撵咱们走的,你该明白,那就是要咱们的命。咱们这么大年纪又到哪里去?有什么地方好去?”说到这里,奶奶砰地一声将门带上,又急急忙忙跑走了。屋里又静了下来。只听到爷爷一阵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用打哆嗦的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头,坐在灶旁的踏板上。老人家忽然跪了下来,举起双手,不知是向谁哀告起来:“让我死吧,让我死就死好啦,我反正是个苦命人!可是你要给她一个孩子!我实在看着不忍心啊!哪怕就给她一个孩子也好,可怜可怜我们吧……”老人家哭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扶着墙,摸索到了房门。他走出去,将门带上,就在门外捂住嘴闷声闷气地痛哭起来。孩子难受起来。他又浑身打起哆嗦。一阵冷,一阵热。他想起来去看看爷爷。可是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头疼得厉害。老人家在门口哭,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又在院子里发作起来,别盖伊姨妈在没命地号叫,古莉查玛和奶奶就在央求、劝解。孩子离开他们,进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他又来到水流很急的河边,对岸沙滩上还是站着那几头鹿。于是孩子祷告说:“长角鹿妈妈,你用角带一只摇篮送给别盖伊姨妈吧!我求求你,送给他们一只摇篮吧!让他们生一个孩子吧!”他踏着水朝长角鹿妈妈跑去。人在水上不沉,但是他也不能跑到对岸,好象在原地跑步似的。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祈求,哀告长角鹿妈妈:“用角带一只摇篮给他们吧!行行好吧,我家爷爷别哭;行行好吧,让奥罗兹库尔不要打别盖伊姨妈。行行好,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吧,我会喜欢所有的人的,我也会喜欢奥罗兹库尔姨父,只要你给他一个孩子就行了。你用角带给他们一只摇篮吧!”……孩子仿佛觉得,远处响起了铃声,而且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鹿妈妈从山里跑来了,鹿妈妈用角挂住摇篮的摇把,送来一只小孩摇篮——一只带铃挡的、白桦木做的别色克。摇篮上的银铃叮当响着。长角鹿妈妈飞快地跑着。铃声越来越近……可是,这是什么?铃声中闯进了远远的马达声。一辆卡车开来了。汽车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铃声低了下去,时不时地叮当响儿下,很快就完全淹没在马达声中。孩子听到,汽车轰隆哐啷地响着朝院子开了过来。狗汪汪叫着朝屋后奔去。车灯的折光在窗子上晃动了一会儿,接着就熄灭了。马达也不响了。驾驶室的门砰地一响。来人在讲话,从声音可以听出,来的是三个人。他们从孩子在里面睡觉的窗子前面走过。“谢大赫玛特回来啦,”传来古莉查玛喜出望外的声音,还可以听出,她怎样忙不迭地去迎接丈夫。“可把我们等坏了!”“您好,”外来人对她说。“你们在家怎么样?”谢大赫玛特问。“还好。过得去。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就这样,还算运气哩。我到了农场,等顺路汽车等了很久。连到杰列赛的车子也没有。谁知,恰好就碰到他们到咱们这里来拉木料,”谢大赫玛特说。“黑夜里走山路。不用说有多么难了。”“奥罗兹库尔在哪里?在家吗?”有一个来人问。“在家,”古莉查场犹犹豫豫地回答说。“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过,请不必担心。你们就在我们这里歇好啦,地方有的是。咱们走吧。”他们就朝前走。但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您好,老大爷。您好,老大娘。”来人跟莫蒙爷爷和奶奶打招呼。看样子,爷爷和奶奶见外人来了觉得不好意思,就按照迎接客人的常利,在院子里迎接起他们。也许,奥罗兹库尔也会不好意思的吧?但愿他不要给自己、给别人丢脸。孩子多少平静一些了。而且,总的来说,他身上也轻快一些了。头疼得不那样厉害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起来去看着汽车:汽车是什么样子的,是四轮的呢,还是六轮的?是新的呢,还是旧的?拖车又是什么样子的?今年春天,有一天他们护林所还来过一辆军用卡车——高轮子,短鼻子,好象鼻子被砍掉了半截似的。年轻的驾驶兵还让孩子在驾驶室里坐了一阵子。真好玩儿!坐车来的那个戴金肩章的军人,还跟奥罗兹库尔一起到森林里去过。去干什么呢?这种事可从来没有过。“你们是来抓间谍的,是吗?”孩子问驾驶兵。驾驶兵笑了笑,说:“是的,来抓间谍的。”“我们这里还没来过一个间谍呢,”孩子泄气地说。驾驶兵大笑起来:“你干吗那么希望间谍来?”“他来了,我就可以去追他,逮他。”“嘿,你真不简单哩!你还小呀,等长大了再逮吧。”在戴金肩章的军人眼奥罗兹库尔一起去森林里转的时候,孩子跟驾驶兵谈得才带劲儿呢。“我喜欢所有的汽车和所有的司机,”孩子说。“这是为什么?”驾驶兵问。“汽车都很好,又有劲,跑得又快。发出的汽油味道很好闻。司机都很年轻,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什么?什么?”驾驶兵不懂了。“什么长角鹿妈妈?”“你难道不知道吗?”“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这种怪事儿。”“那你是什么人?”“我是哈萨克人,卡拉干达市人。矿工学校毕业的。”“不是问这个。你是谁的孩子?”“是我爸爸、妈妈的。”“你爸爸、妈妈又是谁的孩子?”“也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的。”“他们的爸爸、妈妈呢?”“你听我说,这样问下去,就没有个完啦。”“我可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这是谁告诉你的?”“爷爷。”“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吧,”驾驶兵疑疑惑惑地摇了摇头。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的小男孩,这个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使他非常感兴趣。不过,当他弄清了自己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渊源,而且连起码的七代世系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儿难为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再往上就不知道了。“难道没教你记住七代祖宗的名字吗?”孩子问。“没有教。教这些事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也没有关系。照样过日子。”“爷爷说,人要是不记住自己的祖宗,就要变坏。”“谁变坏?人吗?”“是的。”“为什么呢?”“爷爷说,那样的话,人做了坏事就不怕丑了,因为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都不会记得他嘛。也没有人做好事了,因为反正孩子们都不会知道。”“你爷爷真有意思!”驾驶兵惊异地说。“真是个有趣的爷爷。他尽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住你脑袋瓜里塞。你的脑袋瓜本来就不小啦……你的耳朵也不小,就象我们靶场上的定位器。你别听爷爷的。咱们已经在走向共产主义,已经在往太空飞了,可是爷爷还在教你一些啥玩意儿?最好叫他到我们那里上上政治课,我们一下子就能把他改造过来。等你长大了,学到本领,就离开爷爷好啦。他是个愚昧无知的人。”“才不呢,我什么时候都不离开爷爷,”孩子反驳说。“他是个好人。”“嗯,目前是这样。以后你会明白的。”这会儿,孩子听到说话声,想起了那辆军用汽车,想起他当时竟没有对驾驶兵说清楚,为什么本地的司机,至少是他认识的那些司机,都算得上长角鹿妈妈的孩子。孩子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的话没有一点是编造的。去年,消好也是秋天这样的时候,或者稍微晚一点儿,农场里许多汽车到山里来运干草。汽车没有从护林所旁边经过,不到护林所就转了弯,顺着去阿尔查谷地的一条路一直向上去了。夏天在那里割好了草,准备到秋天运往农场的。孩子听到卡拉玛尔山上不曾有过的这样大的马达轰鸣声,便跑到三岔路口。一下子那么多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一条长龙。他数了数:共有十五辆。天气正在变化,一两天内可能下雪,等雪下下来,那就“对不起,干草,明年再见吧!”在这些地方,如果不能及时将干草运出去,以后就别想运了。汽车就进不了山了。想必农场因为事情多,一直拖着没有运,等到时间紧迫了,才决定出动所有的车辆将割好的草一下子运出去。但是,已经晚了!……不过,孩子并不知道这些事,而且,说实在的,这些事跟他又有什么相干?他慌慌忙忙、高高兴兴、不分厚薄地跑上去迎接每一辆汽车,跟汽车赛赛跑,跑一阵子,然后又去迎接下一辆。汽车都是崭新的,驾驶室都非常漂亮,玻璃窗大大的。驾驶室里坐的都是年轻的司机,个个都是没有胡子的。有些驾驶室里坐着两个小伙子。跟司机坐在一起的是来装干草、捆干草的。孩子觉得他们都很漂亮、很威武、很快活。都象电影里的小伙子。总的来说,孩子没有看错。确实是这样的。小伙子们的汽车都是没有话讲的,汽车过了卡拉乌尔山的斜坡,就顺着坚硬的石子路飞驰起来。小伙子们的心情都是极好的:天气不坏,而且,还有不知哪里来的这个大耳朵、大脑袋的小淘气高兴得发起了疯,跑来迎接每一辆汽车。怎能不笑,不朝他招手,怎能不装样子吓唬他、逗他,好让他更快活、更好玩些呢?……最后面的一辆汽车甚至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从驾驶室里探出身来。他穿着水兵制服,但没有肩章,没戴军帽,戴的是便帽。他是司机。“你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嗯?”他亲热地朝孩子(目夹)了(目夹)眼睛。“玩玩,不干什么,”孩子有点儿腼腆地回答说。“你是莫蒙爷爷的外孙吧?”“是的。”“我就知道是的。我也是布古人嘛。而且现在来的所有的小伙子都是布古人。我们是来运草的……现在的布古人都互不认识,各奔东西了……替我向你爷爷问好。你就说,看到乔特巴依的儿子库鲁别克了。就说,库鲁别克从部队里回来了,现在在农场里当司机呢。好啦,再见了!”临别他又送给孩子一枚军队的徽章,很好玩的。就象一颗勋章。汽车象豹子一样吼了一声,便飞驰而去,追赶自己的车队去了。忽然,孩子非常想跟这个穿军服的又亲热、又威武的小伙子,跟这个布古族同胞一同前去。但是路上已经空荡荡的,他只好回家了。不过他还是十分得意地回到家里,对爷爷讲了他遇见司机的事。还将徽章别在胸前。那一天傍晚时候,忽然从抵着天的山脊那边刮来了圣塔什的风。飓风来了。树叶一团一团地直冲到森林上空,然后一面向天空飞,越飞越高,一面呼啦啦地在群山上空散了开去。转眼间就刮得天昏地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接着就落起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向大地压了下来,森林摇动,山河咆哮。大雪又密又猛。好不容易把牲畜赶进栏里,将院子里一些东西收拾起来,好不容易尽可能多抱一些干柴进屋。然后就谁也不出屋了。暴风雪来得这么早,这样凶猛,是没法出门的。“这是怎么回事呀?”莫蒙爷爷一面生炉子,一面困惑不解、惶惶不安地说。他还一直在倾听呼啸的风声,不时地走到窗前看看。窗外,团团旋转的茫茫飞雪,很快就变成模糊的一片。“你快坐下来吧!”奶奶唠叨说。“这种事是头一回,还是怎的?‘这是怎么回事呀?’……”奶奶学着他的腔调说。“冬天来了——就是这么回事。”“就这样快,说来就来?”“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还要问过你才能来吗?冬天它要来,所以就来了。”烟囱呜呜叫着。孩子起初有些害怕,并且他帮爷爷做事时也冻坏了;但很快就生起了火,暖和了,屋里弥漫着松烟和热烘烘的松脂气味,孩子定下心来,身上也暖和了。后来就吃晚饭。然后就躺下睡觉。外面大雪飞舞,狂风呼啸。“大概,森林里才可怕哩,”孩子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想道。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叫喊声,他觉得不对头。还有人在唤人,有人在答应。起初孩子以为这是自己听错了。谁会在这种时候到护林所来呢?但是爷爷和奶奶全都当真起来。“有人,”奶奶说。“是的,”老人家犹疑地应声说。然后他就不安起来:这种时候,从哪里来的呢?他连忙穿衣服。奶奶也忙活起来。她起来,点起了灯。孩子有些害怕,也很快地穿好了衣服。就在这时候,一些人来到屋外了。很多人的说话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来的人们咯吱咯吱地踩着已经下得很厚的雪,登登地走上台阶,砰砰地敲起门来:“老大爷,快开门!我们冻坏啦!”“你们是谁?”“自己人。”莫蒙开了门。随着阵阵冷气和风雪闯进门来的,正是白天开车去阿尔查谷地运草的那些年轻司机。他们浑身都是雪。孩子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也认出了那个穿水兵制服、送徽章给他的库鲁别克。他们架着一个人的胳膊走了进来,那人呻吟着,拖着一条腿。屋子里马上就乱腾起来。“老天爷啊!你们怎么啦?”莫蒙爷爷和奶奶一齐叫了起来。“等会儿再讲!后面还有我们的七个人呢。不要迷了路才好。来,坐在这里吧。他的脚扭伤啦。”库鲁别克一面扶呻吟着的小伙子坐到灶旁的踏板上,一面急急忙忙地说。“你们那几个人究竟在哪里?”莫蒙爷爷着起急来。“我马上去把他们领回来。你快去,”他对孩子说。“告诉谢大赫玛特,叫他赶快来,带上手电筒。”孩子一跑出屋子,就呛得喘不上气来。他这一辈子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严峻的一刻。就象一个毛烘烘、冷冰冰、爆爆叫的巨任掐住了他的喉咙,并且拼命摇他,要叫他打哆嗦。但是他没有打哆嗦。他挣脱了掐得很紧的利爪,用手护住头,朝谢大赫玛特家跑去。这段路总共不过二三十步,可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远,觉得这是赴汤蹈火,就象一员勇将要去拯救自己的战士似的。他满怀勇气和决心。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无人能敌;他跑过这段去谢大赫马特家的路,就好象干了许许多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好象跳过深谷,从这座山跳到那座山,他挥动着宝剑,杀死成千上万的敌人,他救出落在火里的人和淹在水里的人。他驾着红旗飘舞的喷气战斗机追赶一个毛烘烘的黑色巨怪,那巨怪在山谷里、悬崖峭壁间到处逃窜。他的喷气战斗机闪电般地向怪物冲去。孩子用机枪向怪物扫射,高喊:“消灭法西斯!”他干这些事的时候,到处都有长角鹿妈妈在场。长角鹿妈妈十分赞赏他。当孩子跑到谢大赫玛特家的门口时,长角鹿妈妈对他说;“现在你去救救那些年轻司机,救救我那些孩子吧!”“我一定去救他们,长角鹿妈妈,我向你发誓!”孩子说着,就砰砰地敲起门来。“快点儿,谢大赫玛特叔叔,快救咱们的人去!”他慌慌张张地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吓得谢大赫玛特和古莉查玛都跳了起来。“救谁去?出了什么事?”“爷爷要你赶快带着手电筒去,农场的司机迷路了。”“糊徐蛋!”谢大赫玛特骂他。“这样说,不就行了吗!”说完就忙着准备出门。孩子虽然挨骂,但一点也没有生气。谢大赫玛特哪里知道,他为了来他们家,立下了何等的功劳,他又发下了什么样的誓愿。孩子看到爷爷和谢大赫玛特一出护林所就遇上七个司机,并把他们带回家时,也没有觉得怎样泄气。本来事情就可能不是这样简单就了结的嘛!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当然觉得危险并不怎样啦……总而言之,这几个人也找到了。谢大赫玛特把他们领回家去了。也把奥罗兹库尔叫醒了,他也接了五个人去过夜。其余的就全挤在莫蒙爷爷的屋里睡了。山里的暴风雪依然没有小下来。孩子跑到台阶上,过了一会儿,就分不清哪儿是左,哪儿是右,哪儿是上,哪儿是下了。夜幕之下,大雪在飞舞,在发狂。雪已经齐膝深了。只是这会儿,所有的农场司机都已找到,他们也都暖和过来,不冷了,也不怕了,爷爷才小心翼翼地问起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问也清楚:他们在路上遇上了暴风雪。小伙子们讲着,爷爷和奶奶不时地叹气。“唉呀呀!”两个老人家听了,不住地表示惊愕,并且将手贴在胸前,表示感谢真主。“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穿得这么单薄!”奶奶一面给他们倒热茶,一面责备说。“能穿这么一点儿衣服进山吗?你们真是小孩子!……光图漂亮,光想学城里人的样儿。万一迷了路,万一出不来,天啊,到明天早晨就冻成冰棍儿了。”“谁会想到出这种事儿呢?”库鲁别克说。“我们穿那么暖和干什么?要是觉得冷,我们车子里面就可以放暖气。就象坐在家里一样。转转方向盘就是了。就象在飞机里,飞机飞得那么高,这些山从上面看下来不过是些小土堆罢咧,机舱外面是零下四十度,里面的人还穿衬衣哩……”孩子躺在羊皮上,夹在司机们中间。他挨在库鲁别克身边,竖起耳朵听着大人们说话。谁也不会想到;突然出现这样的暴风雪,他甚至觉得高兴哩。因为正是暴风雪使这些人到他们护林所找地方过夜来了。他心中暗暗地希望这大雪下许多天,至少要三天不停。好让他们住着不走。跟他们在一起好极了!真有意思,原来爷爷都知道他们。不是认识他们本人,就是认识他们的爸爸、妈妈。“这一下子,”爷爷甚至带点儿骄傲语气对外孙说。“你看到咱们的布古族弟兄啦。现在你就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儿的了。多么棒啊!瞧,今天咱们的男子没个头儿有多么高大!好好地长吧!我还记得,在四二年冬天,我们给调到马格尼托城去搞建筑……”于是爷爷又讲起孩子早已熟悉的那段往事。他说,当时把全国各地来的工程兵按个头儿高矮排成长长的一队,结果吉尔吉斯人几乎全都站到了排尾,都是矮个子。点过了名,解放休息。有一个十分魁梧的红头发大汉朝他们走来,大声喊道。“哪里来的这号儿的?满州人吗?”他们中间有一个老教师。这个老教师就回答说:“我们是吉尔吉斯人。我们在这一带跟满州人打仗的时候,马格尼托城还连影子都没有呢。那时候我们的个头儿跟你一样。等打完了仗,我们再长不迟……”爷爷又讲起了这段往事。他十分得意,又一次笑嘻嘻地望了望来过夜的客人们。“那位教师说对了。现在我到城里去,或者走在路上看一看:咱们的人又漂亮,又高大。不象过去那样了……”小伙子们会心地笑了:老头子真喜欢逗趣。“咱们个头儿倒是不小,”一个小伙子说。“可还是让一部车子歪到沟里了。不论咱们有多少人,还是无能为力……”“那当然不行啦!车子装满了草,又在大风大雪的时候,”莫蒙爷爷替他们辩护。“这种事是不稀罕的。但愿明天天气能好转。要紧的是,风要停下来。”小伙子们对爷爷讲了他们去阿尔查山地草场的情形。那里堆着三大堆山草。他们将三堆革同时往车上装。每辆车都装得高高的,比房子还高,等装好了,人得顺着绳子下来。就这样装了一辆又一辆。驾驶室都看不见了,只露着挡风玻璃、车头和车轮。既然来了,就想全部装走,免得再来第二趟。他们知道,要是有草剩下,那就要等明年了。他们装得很顺手。谁的车装好了,就把车开到一旁,再去帮着装别的车子。几乎把所有的干草都装上了,剩下的至多有两车。大家歇一下,抽支烟,商量好谁在前谁在后,就一起成一路纵队出发。车子开得很小心,几乎是摸索着下山。干草并不是重载,但是车子走起来很不灵便,甚至很危险,特别是在路窄的地方和急转弯的地方。他们开车前进着,却没有想到,等在他们前面的是什么。他们的车子从阿尔查高地下来,就进了一条长长的峡谷,来到峡谷出口处,已经快到黄昏时候,暴风在这里迎接了他们,大雪的猛地扑来。“来势那么凶猛,顿时吓得我们满背冷歼,”库鲁别克说。“霎时间天昏地暗,风刮得连方向盘都抓不住。真怕把汽车吹翻。再说,路又是那样的路,连白天走起来都很危险……”孩子屏气息声、一动不动地听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睛直盯着库鲁别克。他正讲着的风和雪还在窗外疯狂地呼啸着,风还是那样狂,雪还是那样猛。很多司机和装车的小伙子连衣服和靴子都没有脱,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在正由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细脖子的孩子重新经历着。过了几分钟,路就看不见了。汽车就象被人牵着走的瞎子一样,一辆跟着一辆往前走,司机还不停地披着喇叭,免得车子离开队伍,岔到一边去。雪下得很密,就象前面有一堵墙,车灯的光一点也透不过去,雨刮已经来不及扫清玻璃上落的雪。只好将头探到驾驶室外来开车。这样开车简直是活受罪。雪还是不停地下着……轮子开始打滑了。车队在一处很陡的上坡前停住了。马达拼命地吼叫,但车子一步也挪不动……大家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