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脯。两眼瞅着艾米·帕克,就好像她和他的思想几乎要沟通了。她看见他是个汗毛很重的男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啊,她心里说,我必须离开这儿。好端端的一天变得这样沉闷。她渴望从这沉闷中挣脱出来。可是动一动都很困难。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欧达乌德太太?”她问道。 “我已经许多年不跟钟表打交道了,”她这位油腔滑调的朋友说。这天下午,她下定决心要摧毁某个人,或者她自己。“不过你还不能走,帕克太太。天还早哪!如果你看见他神情沮丧,他会再振作起来。他要是心情好,有时候也能让人特别快活呢!” 于是,她又给他倒了一杯,好让他进入那种心境;给她自己倒了一杯,则是出于对他的同情。 “运气来了,”欧达乌德太太说,“我的丈夫要给我们讲一两个故事了。” “我都忘记了,”欧达乌德说。 “啊,我听说,”他的妻子说,“邮政局长的男人上吊以前,一直画油画呢。而且人们从来没见过比那些画更稀奇的东西了。你也许听人说过这事吧,”欧达乌德太太问。 她屏着呼吸听着。 “我听人们说过,”艾米·帕克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是些什么样的画?”欧达乌德问。他使劲打着呵欠,直到嗓子眼里的小舌头都好像竖起来了。 “死树和耶稣基督,”他的妻子说。“还有光屁股女人。看起来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东西。” “住嘴!”她的丈夫说。“照你说,画个光屁股女人就是疯了?帕克太太,你怎么看呢?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疯疯癫癫的光屁股女人的画像?” “我没说我看见过,”帕克太太说,脸不由得红了。 “你喝多了,你,”欧达乌德太太对她的丈夫说,这当儿一直看着帕克太太。 “我也要画个光屁股女人,”他说,翻着发红的眼睛,几乎把眼球里头的种种幻想都翻出来。 “可你不会画,”他的妻子说。“而且你喝醉了。” “我要是会画,就知道该画什么,”欧达乌德咆哮着。“我要画绵羊的下水。因为那是很漂亮的东西。我还要画个光屁股女人,”他说,同时眯起一双眼睛,盯着文米·帕克。她害怕她已经陷入某种困境。可怕,但又存着一半希望。“一个光屁股女人坐在柳条编的椅子里,膝盖上放一束倒挂金钟。” “天呀!听听!”他的妻子大笑着,神经质地拢起头发。“开头还正正经经地聊天。我知道,你醉了。你这个家伙,是喝多了!你是画家,那我呢?” 她又大笑起来,十分古怪地望着艾米·帕克。她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等一等,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望着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还有点事要问你。啊,亲爱的,请原谅。” 她走出去,绕到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走廊的台阶。台阶威胁着要把她掀翻,但终究还是没有成功。 就这样,艾米·帕克被扔在那儿,跟欧达乌德呆在一起。她不看他。但等待着。这时,他们的身影在走廊里显得很大,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会变得更大。 “她总是不让人说话,”欧达乌德说。他也站了起来,瞅着他的脚趾盖儿,让自己站稳了,非常仔细地看着那干燥的皮肤。“要是不把她先杀了,她就会先杀了你。可是,这种事我总干不成。她是个好女人,帕克太太。正是这一点,把事情弄得越发糟糕了。我到底有没有画画的本事不去管它。不过,这也许只是说话的一种方式,或者表达一种思想的方法。我的想法很值得研究研究呢,如果这些想法没有流产,没有被扼杀,或者没像那个拔鸡毛机的设想一样被人偷走。我是个被搞得一塌糊涂的人。” “如果你坐下来,欧达乌德先生,也许会觉得好一点儿,”艾米·帕克说。 因为他这个异乎寻常的大块头已经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了。她很想举起一只胳膊,挡住对她的进一步的、任何形式的侵犯。 “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欧达乌德说,抓挠着瘦骨嶙峋的手指,找他那个“一些事情”。“而且我感觉挺好。” “哦,天呀!”艾米·帕克叹了一口气,朝她的朋友离开的方向望去,她还没有回来。 那一簇倒挂金钟上面挂着的朵朵小花兴奋地颤动着,它们那鲜红的花瓣,色彩从来没有这样强烈。 “你看,”欧达乌德俯过身来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我自己。没谈过,跟谁也没有谈过。” 他这样弯腰曲背的时候,向帕克太太的罩衫里头瞅着。然后,走过来,直挺挺地站着。 于是,艾米·帕克明白,其实,她一生都在期待欧达乌德做出这种性质的事情,或者并不一定非是欧达乌德这个人。她并没有马上恢复常态。雨后,大朵大朵的、湿润润的百合花沉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或者甚至是几滴露水也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而实际上,它们那清新丰润的肌肤在自得其乐。 就这样,瞬息之间,她也变得湿润润的,恢复了她的丰饶和华丽。直到她感到讨厌,然后,那厌恶之声直冲她的喉咙。 “我们刚才是谈话来着,”欧达乌德说。他既然已经离了“谱”,便有几分慌乱。 “有点儿事情,我想起来之后想问问你,帕克太太,”他的妻子说。她恰在这时回来了。 看起来,欧达乌德太太把脑袋扎到桶里浸了一下,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淌着水珠,一副可怜相。 “刚才我有点激动,”她说,“可现在还是没想起那桩该死的事情!” “你要是想不起来,”艾米·帕克最后说,“我就走了。” “好吧,”她的朋友说。“你不会出去说我们的坏话吧。” “我能说什么呢?”艾米·帕克问道。 “我怎么能知道呢?”欧达乌德太太说。她尽其所能,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帕克太太。“你是个古怪的女孩儿,艾米,从来就是。” 帕克太太走下台阶。 “这事我可没办法,”这个重新恢复了活力的女人笑道。她的脸那样滑润,胳膊那样结实。 欧达乌德太太将信将疑,看着她的朋友;看见她又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她满脸鲜红,或者是被倒挂金钟映红的。艾米·帕克还是浑身热烘烘的,她身上似乎不时放出光来,在她那顶大帽子的帽檐下面闪耀着。 她赶着车走了,留下欧达乌德站在妻子身边。他因为失掉了机会和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而变得萎靡不振。妻子也许想起了她一直搜寻着要和艾米·帕克诉说的苦闷。欧达乌德夫妇没有挥手告别,他们太心事重重了。 艾米·帕克赶着马车继续向前走。那匹油光水滑的马沿着小路跑得特别欢,因为这是回家的路。马车颠簸着,给赶马车的女人带来的是对事物无所谓的态度。她像一束光,像拂动着的树一样轻松自在地、平平稳稳地流动着。去欧达乌德家路上的那种焦躁不安现在烟消云散了。如果有一个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出于本能,她也可以把握它、理解它。 不过,当然没有这样的难题摆在面前,也不会有。因此,她那双紧握缰绳的手中的力量最终还是使她感到烦恼。她从那一闪而过的光滑的树干中间漫不经心地望过去。她怀着一种厌恶,又想起欧达乌德那呆滞的、汗毛很重的躯体。最后,所有那些能引以自豪的行动自由,以及恢复了的青春,都被这种厌恶的感情淹没了,也变成一种恐惧。她从来没有从任何车辆里面颇出来过,但是她意识到,这种事情完全可能发生--只要车轴的轴头撞到一根门柱上面,或者一个轮子从甚至算不上粗的圆木上碾过去。 把车赶进后院的时候,艾米·帕克已经浑身冒汗,心怦怦怦地跳着。丈夫正把奶桶归拢到一起,从一个窗口望出去,皱着眉头。 “天晚了,”他说,“我要开始挤奶了。” 他提着闪闪发光的奶桶走了出来。 “不消一分钟,我就准备好了,”她说。她从马车上爬下来,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动作已经够快的了。不过她那么莽撞,样子很难看。 她一定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她脸红了,而且垂下了眼睑。 “我到欧达乌德两口子那儿去了,”她说。“浪费了好多时间。他们都喝多了。那两个胜鬼,大白天里胡闹。” 她走进她的房子,穿过井然有序的厨房,走进卧室,脱掉她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一边把刚才经历过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给丈夫听。那些事情简直叫人无法相信。 可是她的丈夫却善意地笑着,心满意足地继续向牛栏走去。他有时候喜欢听人讲别人的罪孽,思索一番,笑一笑。因为他毫无邪恶之心,宽容也许反倒成了他的缺陷。 艾米·帕克脚丫扁平,又穿上她挤牛奶时穿的那件旧羊毛外套。她现在看到,她有时候是多么地没有身段。匆忙或者兴奋都使她显出几分污秽,显出她是一个粗俗的女人。她又想起欧达乌德夫妇,想起她用来描写他们的字眼。 胡闹,她又沮丧地对自己说。 这不是她的语言,但是她已经说过了,现在又被这话的声音迷住了。那是一种凶狠而又颇具感染力的丑陋。她在她那件旧衣服里舒展了一下身于,仍然穿着袜于站在地上。她很觉心烦意乱。 是挤奶的时候了,她在心里说,伸开手掌,贴在脸上。于是这张脸被她的手掌和镜子框住了。 然后,一种巨大的悲哀占领了这幢房子。也许只是她那两只扁平的脚从地毯上走过去穿鞋的时候,谛听着的寂静。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她不敢去想--她会表现得很斯文,还是表现出那种不时威胁她的凶狠?她向屋子外面望去。也许会来封信--她的一审判”可以采取这种更为仁慈宽厚的形式--告诉她雷要回来。那时,她就会把一切都收拾得好好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这兴奋从她的血管里进发出来。她会跑出去,在他站在面前的时候,把他的头抱在怀里。那重新回到身边的儿子是属于她的。 然而,她正提着鞋后跟穿鞋。 斯坦在等我,这位显得很有点笨拙的女人心里说,他要不高兴了。 然后,她走出去,没有再想别的事情或者再做什么蠢事。尽管向四周张望着,生怕有人过来,向她问路,或者告诉她什么消息。 第十八章 斯坦·帕克到了这个岁数,有时候确实感到纳闷,自己还有什么所求呢?他受人尊敬,他和这个地区已经没法分开了。他的名字已经变成一个地方的名称。他的牛群不算大,但是对于一个小规模经营者来说,那群牛的质量蛮好。他算不上富裕,也没有什么野心。不过是个小康之家。他家的奶罐总是一分不差,准时送到奶油厂,从没有不送的时候。他也去教堂,唱曲调高亢的圣歌,也唱比较柔和的赞美诗,歌颂那显然是不存在的上帝。别人很久以前告诉过斯坦·帕克,说他是个信徒。他当然相信。他坚持唱那些赞美诗,用你可以想见的、他会有的那种声音--很忠实地跟着音乐的节拍,一点儿也不加修饰。他站在靠背长椅中间唱着,脖颈后面这时已经皱巴巴,筋肉在肌肤下很明显。但他还是个膀大腰圆,腰板挺直的男子汉。 那么,是什么出毛病了?当然没有什么你可用逻辑加以解释的。只有薄暮中的一片落叶,才会毫无道理地搅动那个理由。斯坦·帕克在他生活着的这块土地上四处走动着,这块土地真把他消耗尽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除了用身体的各种动作之外,他光会这样说。但是,也有只剩下庄稼茬子和枯草的季节。那时候,他又变得疑虑重重。他不愿意到自己农场的某些角落去看看。就好像会在那儿发现他不希 望看见的什么东西。那儿好好的,他在心里劝说自己,没有什么会改变心目中已经确立了的那些东西。 有一次,他一直看着一块长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开始收割的玉米地,突然想起年轻时候清理出来的另一块同样大小的土地。他用斧子从树上劈砍下来的白色的木片还堆在那儿,有些树木和小树还仁立在那儿,熠熠闪光,等待斧子的劈砍。于是他忘记了眼前这片庄稼地,变得心烦意乱,思虑重重地走了。 有时候,他沉迷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中,事实上超过了他这样年纪的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也许是为了偿还正侵袭着他的衰弱。他也祈祷,说那些他已经学会了的祈祷词,竭力避免临时凑合成的祈祷词。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有这种本领了。他竭力将这些严肃的、相当死板的祈祷词适合于自己那不安的、难以捉摸的灵魂。他充满希望地祈祷着。有时候甚至是竭尽全力地祈祷,而且总是神情呆板,心里奇怪,妻子是否知道这一切。 他在心里说,我也许应该跟她讲讲这事。可是该怎样开口,该说些什么?因此,还是没能跟她说点什么。他意识到,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倾心交谈了。除了问问日常的家务事,说说发生过的事情之外,他们一直没有真正进入对方的心灵。他看到,她的心向他关闭着。当她垂着眼睑,或走或站,宛若在梦中一样的时候,他便只能永远看着她的眼睑了。 如果他们的生活以及爱情不是这样牢固地植根于习惯之上,他也要被这情形搞得忧虑重重了。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不安。他把妻子那张脸当作他们终于到达的那个不宁静的梦境的一个证明而接受了。通过这个梦境,他们将充满焦虑地漂向必然到达的任何地方。 有一天晚上,因为要找什么,这位妇人翻出一柜子破烂--她先前扔进去的一些旧的装饰品,心里清楚,这些玩意儿大概永远不会再拼凑到一起了。一团正在变黄的绣饰,大百货店寄来的商品目录册,装在一个瓶子里面的孩子们掉的牙。许多不值钱的、没有保存价值的破烂被她的固执和贪婪无形之中抬举成永久的、有价值的东西。双膝跪在地上,怀着一种讥消和无可奈何的心情,翻她的这笔“财产”时,她看见一个小笔记本。 在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或者只是翻着的时候,男人--她的丈夫一直瞧着她,等待她的某个行动、某种剖白或许可以说明眼前的以及许多别的情形。他坐在那儿,向前探着身子,充满了希望,问道:“你拿的是什么,艾米?” “哦,”她抽了拍鼻子,或者嘟哝了一声。这天晚上,她穿着拖鞋,头发松散着。“我记得是埃尔贝太太--尤罗加那位牧师的妻子给我的小笔记本。我想给雷,让他记日记。我觉得这挺好,可他不喜欢这个主意。” 然后,她又补充道:“这也许是个愚蠢的主意。想让男孩子们记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我想,男孩子们是不愿意回过头来看他们做过的事情的。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做事儿。” “给我吧,”丈夫说着走了过来。“我倒可以用它记点事,或者画画表格。” 她倒挺高兴给他这个没用的本子。她把那个本子递到他的手里,仍旧专心干自己的事情,连头也没抬。 男人又坐回到放在屋子旁边的他那张椅子里,看着那个没有写字的小本子,想着要在里面记些什么。那一页页白纸倒也素雅、完美。可是,必须有些他能掌握的简单的文字,才能使它“锦上添花”。他挺想在这个没写字的本子里抄些诗或者祈祷词。想起小时候趴在床上读过的那些莎士比亚的剧本,有时候确也认真地考虑这个主意。但是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话,都是些和他没有关系的、忘得丢三拉四的、死板的文学语言。 因此,那个本子还是空空如也。他四处忙碌着,耕地、劈木头、挤奶、收割、把桶倒空、再挤满。所有这些事情他都做得蛮好。但是没有一件像某些言语、像闪电一样可以解释他脑海中幻梦般的生活。有时候,他被自己这种愚蠢吓了一跳,便抬起头瞥妻子一眼,看她是不是有所怀疑。 她没有怀疑。 “斯坦,”她说,“你说会下雨吗?南面有一小块云彩。” 她舔了舔嘴唇,怀着负疚,从沉思中漂浮起来。因为她意识到他正在看她。 这几年天旱,他们经常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从屋顶下面的闷热走进天空下面那更为深邃和辽阔的炎热之中,张望着。他们总是用舌尖润一润唇上于裂的皮,说出种种预言。有时候那预言是充满希望的,他们以此相互鼓励。他们这样站着,那几头瘦弱的奶牛看着他们,希望从人们身上发现某种新的迹象,就好像人们希望从天空发现什么新迹象一样。 渐渐地,人们习惯了干旱那枯黄的颜色。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这干旱,相互间却不再那么频繁地顾盼了。他们甚至发现干旱也有一种超然的美。 斯坦抓到一只蜻蜒,有他手指那么长。他带回去给妻子看,蜻蜒在一片黄色的桑叶上颤动着。 “哦,真漂亮,斯坦!”她说。 她很快活,但又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就像他是个小男孩似地顺着他说。那时,她正在揉面。 “把它放到窗台上,”她说,“也许它还会飞。” 把那只蜻蜒从手里放开之后,他便出去了。为了抓它,他还碰破了手,手上结了痴。后来,再想起这桩事情,他总觉得不够完美。 如果他们要依靠这双脆弱的翅膀一起飞起来,这位妇人眼下还不能给它们注入力量。她心里想,最后我一定要告诉他。就好像,她不能让自己做爱与屈从的最后允诺一样。眼下不能,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与此同时,她揉着那四面。她只能揉面,或者从月份牌上一张一张地撕日历,或者望着窗外挂在枯死的树枝上的黄叶。 这年秋天不比夏天更枯黄。夏天,她四处走动,用洗碗水池里贮存的一点水,救活一两个灌木丛。尘土伸出饥饿的舌头,或者卷起一个个旋涡,从杜瑞尔盖的大路上刮过来,嬉戏着,直到获得疯狂的力量。干旱发生的最初阶段,对于干旱的抵御与自尊联系在一起。那时,这幢房子的窗户一直紧闭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显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真正阻挡住正在发生的事情。尘土要刮进来,地毯上落了一层易碎的树叶和丝丝缕缕的枯草。于是,窗户干脆敞开了。有时候,窗帘在风的裹挟之下,毫无希望地飘动着。尘土落到抽屉里面,又开始落进一个小瓷花插。妇人把这个花插放在壁炉炉台上,用它插紫罗兰,或者经常变换不定地插一束束小花。现在当然是空空如也。 这难道真是我的家吗?妇人心里想。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罐子,目光穿过落满灰尘的夹竹桃,落在从这所房屋的外壳向外飘动着的窗帘上。 有时候,她的丈夫--他也沉迷于自己的心事之中--一下决心要对她说,对于这个家她太放任自流了,她应该清理一下。可他还是把这个打算的付诸实施推迟了。因为这是你确实要推迟的那种事情,出于一种微妙的感情,甚至是出于怜悯。 现在他外出了,去乌龙雅参加那儿举办的一个农业机械销售会。妇人还记着她站在干旱的花园里他给她的那个吻。他的这种控爱之情--那是亲切而又习以为常的--她一想起来便烦躁不安。然后,她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触摸到她那干燥的、并且正在干燥下去的皮肤。这皮肤由于尘土飞扬的缘故,也变得像砂砾般粗糙。她抚摸着,而且继续抚摸着,摩挲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她碰翻的那个罐子,落在坚硬的地上,发出空洞的铿镪声。 最后,她冷冷地说,这太可笑了。 她渐渐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谁也没看见她。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她觉得有力气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门廊下。这个下午正是秋高气爽,当然很干燥。小鸟清脆地、叽叽喳喳地叫着。风变得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风是从杜瑞尔盖方向刮过来的,把树枝和屋顶松动了的铁皮吹得格格直响。 一辆汽车从杜瑞尔盖开了过来。她注意到是一辆蓝颜色的汽车,相当新。不过,她对它毫无兴趣。也许是从城里来的,汽车一路卷起漫漫黄尘。她坐在门廊下眺望,因为她只想这样看一看。如果还是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还都骑马--她总要跑到大门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年月了。 那辆汽车继续奔驰着,就在她这样眺望的当儿,渐渐驶近了。一个男人从车里跳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开栅栏门的门扣,然后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这当儿,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讥消。她本来可以而且应该向他解释一下那个门扣的奥妙。她还是怀着同样的讥消,看他提着两个很重的箱子走过来。那箱子使他脸涨得通红,把衣领揪扯下来,露出脖颈下面没被风吹日晒的部分。 那人看起来是个流动推销员。他问她对他带的几样衣服料子感不感兴趣。他还有长统袜、女内衣,以及很时新的扣子。 但是妇人淡淡地笑着,不无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不但少言寡语,就连面孔也是白白的。因为她在屋里待着的时候搽了点粉。那粉搽得漫不经心,也很不内行,使她脸上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冷漠。事实上,给了她一种公共场所的雕像脸上的那种表情,几乎是一种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张硬木椅子上,显得个头也挺大。 这个男人说了半句话,本想闭上他那张嘴巴,又单腿着地,半蹲下来。 “给一个机会,”他说,“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这又不花钱。” 尽管很有点失望,他还是丢不掉他那副厚脸皮。 这个大块头的白脸女人朝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轻声笑着,坐在那儿俯身看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那双手。他开始从一口箱子里往外抽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让你看看,”他说,“车上还多着呢!法国货。这料子多漂亮!”他说。“这是一种很素雅的衣料,适合那些趣味高雅的太太们穿。不过你要注意,这料子还很符合显贵的身份呢!确实是好货,能拿出手的东西。漂亮却不显得浮华。还有这种,能穿好多年呢!不过可不要因为你看不上眼,就把这也当作缺点说它不好。喜欢绿的吗?有的太太很迷信绿色。我可以给你看一条和这种料子很配的腰带。物美价廉,不同寻常。还有一套扣子。手工画的。或许你喜欢粉红色的?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这种料子。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颜色别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欢粉红色,那粉红色就好看嘛!不过,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总爱说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时间有的是。” 他在脚边乱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软绵绵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进,在门廊里横躺竖卧。这时,他回转头,瞅着从房子那边转过来的三只母鸡。它们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过来,然后目不转睛昂首阔步,围着那株直挺挺的迷迭香转了起来。这个男人不得不点燃一支烟。那支烟是从一个锃亮的、刻字的盒子里面取出来的。这个盒子是几年前在某一个场合有一伙人给他的。男人看着一间小棚屋屋顶上放着的一溜南瓜。他使劲儿抽烟。在一片枯草的包围之下,花园里的这一切,以及周围那些牧场可以看得见的东西,这时候对于他简直难以置信。因为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连把它们好好想一想的快乐也得不到。他只能抽他那支细细的、苦涩的香烟。 这位妇人一直被这些色彩斑斓的“贡品”包围着,而且一直用手指捻着衣料,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灵感。最后说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想买的。” “有些人是很走运,”男人说。他没发火,不过已经差不多要发火了。 他开始把那些衣料叠好、弄平,直到准备把箱子上面的锁环扣好。所有东西都放好了。这当儿,她一直看他那双手。那手上有几根手指污渍斑斑。他属于那种红颜色的人,皮肤和头发都呈红色。她想,他很让她反感。他已经向胖发展。要不是抹了润发油,他那短而硬的毛发一定会直立起来。但是,他还是继续看他做那一连串像变戏法似的动作。她被他那支冒着一缕青烟的光溜溜的香烟迷住了。 然后,那个男人把两只箱子往后一推,就好像很鄙视为了维持这种靠花言巧语过日子的生活而煞费苦心编出来的“老一套”。这倒有点儿出人意外。 “哎哟,”他说,“这儿很干旱。” 帽子推到脑后,看得出他已经开始秃顶,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们在这儿住的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她说,朝四周望了望。“洪水、大火、旱灾。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挨饿。” “你该怎样解释这一切呢?”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当他把手放在屁股上这样站着的时候,显得很结实,还相当胖。这副样子,大概不会赢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来不曾长时间摆脱对他的眷恋--她说:“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认为他信仰。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事儿。” “哦,”男人说。 妇人站在高出地面的门廊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却疑心她正窥视他的思想。他对这一点满不在乎,咬着牙帮骨,抽动着嘴角的肌肉。她已经徐娘半老,在这个岁数,也许思想比较复杂,但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 “你信教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我信仰什么,还不知道呢!” “我从来不怎么想这种事,”他说。 他朝旁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刻想到是否应该这样做。尽管她没有让自己的感情有丝毫的流露。她是个很稳重的女人。没有任何非难的表示,只有几只昆虫聚集在屋檐下面那个黑乎乎的窝上,发出窸窸的声音。 女人也听到这声音了,那是一阵心的悸动。 “你总不能没有一杯水吧!”男人终于说。他的耳鼓像要炸裂了似的。“我渴得像条蛇。” “有呀!”她说,从正在进行的、深思熟虑的重压之下抬起一双眼睛。端端正正的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她有点儿痴呆,他在心里说,不过是个挺好看的女人,或者说年轻时候挺好看。 他跟着她走进那幢房子。她正领着他走进那幢房子,走进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和更为幽深的寂静所组成的亲密之中。他那双亮闪闪的鞋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地毯上积聚着尘土。他那双穿着胶底皮鞋的脚下有一层细砂。这幢昏暗的、住着人的房子处处向他敞开着,一股淡淡的、生活和家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开始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入”过任何一幢住房,更没有这么深入过他自己那间像木头盒子似的浅浅的小屋。就是那间屋子他也很少进去,而且一进去就打开收音机。 妇人在带他进屋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这位陌生人穿着那套很讲究的衣服走在她后面的情形。在走廊的一片昏暗之中,他显得个头很大,胶皮鞋嘎嘎吱吱地响着,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咳嗽着,言不由衷地喃喃着一些家常话。把她屋子里的这种亲密与和谐暴露给他,她既兴奋又不安。但是这当儿,她一直让自己记着,他那发红的皮肤和发红的头发很惹她讨厌。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手指,上面有被香烟熏成棕黄色的污渍。 然后,他们走进厨房。这是一个相当大的老式厨房,里面应有尽有。那些普通的但又充满生气的家具,摸上去很舒服。于是,男人理所当然地把一双手放在那张挺大的、已经磨损了的桌子上面休息着,等待妇人给他端水。她很快就从一只粗帆布水袋里倒了一杯。 “啊,”男人说,他把脑袋猛地往后一仰,扭动着脖颈,因为他打算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这可是能让海军也发抖的东西。” 这话掩盖了那杯水的抖动。 因为今天的事情很蹊跷。他心里明白:我们正向某一个方向发展。他看着妇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她那光滑的肌肤颤抖着,像白色的水退远了。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下去,很凉快。厨房里,东西摆得有条不紊,哪儿都是于于净净。 “我真希望能有个泉眼,就像路那边的人那样,”艾米·帕克说。她从似乎是被禁铜于其中许多年的恍惚与痴迷中走了出来。这番话就像泉水一样,闪着灿烂的光辉从她嘴里很快地流淌出来。“你可以看见它从土地里喷涌而出,你可以把它捧起来,非常清澈,没有杂草也没有别的东西。造房子以前,你一定要首先找一眼泉。储水罐里贮藏的水就是两码事了。” 说完这番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拿那只杯子。这番话使她增加了勇气,克服了动作中的某种笨拙。 “是的,”那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比凉爽的泉水更好喝的水了。” 他看见她差不多有他那样高,但没有达到他的高度。 她注意到他那粉红色的皮肤上的毛孔。这毛孔还是让她感到厌烦。 然后,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牙齿和牙齿撞击着,胳膊搂在了一起。 啊--当这位妇人艾米·帕克想起一个她无法与之分开的名字时,她在心底这样呼喊着。在她进一步卷入这种毁灭之前,也许还能够纠正自己的行为,但那只是暂时的。 “我们这是怎么了?”矮胖的男人喘着粗气说,但是并不希望得到回答。 埋在那女人的肌肤里,他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一种诗意从那里偷偷地流出,而且最终还要流淌。 艾米·帕克很快抓住男人的手,他们的手指很为对方的手指而惊讶。现在既然他们的意志力已经退却,他们便一起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颤抖。可是等他们脱光衣服之后,一股欲火又从他们身上冒了出来。在那火焰中,他们或许会被烧成灰烬。但是不管结局怎样,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爬上那张艾米·帕克在上面睡了大半辈子的硬床。她不时看见已经为这场播祭而放弃了的那些东西。她闭上眼睛。那个男人从她那得到了满足和抚慰的缎带般可爱的肌肤的缠绕中抽出身来。可是当她捧起他的头颅,试图了解他头脑中的思想时却做不到了,只能用嘴唇使劲蹭着他的眼窝。那是她的丈夫的脑袋。然后,哭着,她把舌头伸进那张嘴里。这就像往丈夫脸上吐了一唾沫。或者更进一步,向丈夫信仰的那个上帝的神秘吐了一口。这种神秘她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几眼,没能深入理解。因此,她和自己心底生出的厌恶搏斗着,在她被摧毁之前,为自己的毁灭而哭泣。因为她必须去毁灭。那长长的、异常快活的波浪把她有罪的身体载向这毁灭。 “镇定些,”男人对着她那发烧的耳朵热乎乎地喘息着。 丢开惊讶和恐惧之后,他很快就让自己上升到一个适中的、他可以胜任的高度。在这个高度,都是老一套,气喘吁吁地发泄情欲,呢哺着那些陈腐的情话,享受着肉体上的舒适。现在,他努力使这个女人平静下来。她的情欲越过了他所知晓的那个限度。 “控制住你自己,”他笑着说,用他那双笨重的、傲慢的手抚摸着她。“我不会跑掉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如果说他的激情在她之下,他在很快满足肉欲上却胜她一筹。因此,他能笑得出声来,还能点燃一支香烟,看灵魂在她的躯壳内神秘地扭动。 她终于一动不动了。在这种静止状态,她显得那样纯真。他抚摸着她那仿佛仍在梦中的大腿,想起小时候,站在一条很宽,但几乎干涸了的大河白色的河岸上抓鳗鱼。百页窗下射进来的一缕烂漫无邪的光照亮了他那张肥胖的脸,和那些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挣扎着的鳗鱼。他自己就是柔软的、并且呈现出金黄的颜色。那个早晨看起来是他生活中一个最为完整的早晨。河岸宛若雕塑一般。所有别的东西,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