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树-9

个诚实的雕刻家的意图抱那孩子的。  那时候,艾米·帕克就要把她的孩子抱过去,大惊小怪地喊:“多尔,你真笨!”然后手脚麻利地,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用围巾把孩子裹好。  “是的,我是笨,”多尔·奎克莱依说。“我生来就笨。妈妈总这样说。”她两手空空,在一起搓着,发出粗糙的、木头磨擦的声音。  看起来,奎克莱依姐弟俩跟这尽善尽美的爱,以及艾米·帕克现在已经感觉到的炎热的夏形成鲜明的对照。当她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男孩的头贴着她的裙子的时候,觉得一切都那么圆满、那么温暖。她的生命终于可以这样延续下去了。她像一条河在奔流着。她那硕大的、丰满的乳房因为正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变得十分傲慢。她得做一番努力才能抬起一双眼睛,向多尔和巴布那门柱子一样的形体望过去。  但是多尔·奎克莱依心里充满了爱。如果有人向她索取这种爱,她会心甘情愿地去为他们受苦。可是没有人需要她。  于是,她拿起一把扫帚,从艾米·帕克脚下开始,一点一点地扫面包屑和尘土。艾米·帕克皱了皱眉,因为这举动未免有点儿太谦卑了。  “好了,多尔,”她说。“别扫了。我知道,我这儿有好多该做的事儿还都没做。不过,我们会收拾好的。”  她皱着眉头向门外那片木兰树的荫凉望去。巴布·奎克莱依和她的小男孩跑到那儿玩去了。现在巴布那种迟愚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了。他那张透着青紫的脸上,连汗毛也没能好好地长出来。嘴唇抖抖索索,搜寻着要说的字眼儿。艾米·帕克没有看出自己逃脱了哪些事情,但是她知道,确实有一些。她很讨厌这一点。  “瞧,”巴布说,“这是一片树叶。懂吗?不过是一片只剩下叶脉的树叶。你能从这边看到那边。它就像一只羊的骨架,或者一头牛的骨架。只不过这是一片树叶。我姐姐说,它是用网织品做成的。想想看,一片网织品做成的树叶,从一棵网织品做成的树上落下来的。”  小男孩把那片树叶举到眼前,那小样儿真漂亮。  巴布·奎克莱依笑着看。  “我要,”小男孩儿说。  “不给,”巴布说。“这是我的树叶,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雷!”母亲喊道。“把树叶给他。回来。”  “我要,”小男孩说。他已经开始跳着脚哭喊起来。“我要!我要嘛!”  他闹得挺凶。  “我们再去找一片树叶,巴布,”姐姐说。  她已经学会把一切看得很淡。  “可这是最好的一片树叶,”弟弟说。  那是一件最奇妙,也最神秘的“手工艺品”。他一直夹在爷爷的一本书里。那书谁也没有读过。他不能和这片树叶分开。神秘、美丽,以及委屈在他心里膨胀,扭歪了他那张脸。他开始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啊,天呀!”艾米·帕克喊道。  她跑过去打了儿子两下。倒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出于对奎克莱依姐弟俩的厌恶。小男孩越发大闹起来,把那片树叶扔到地上。  “拿上,巴布,”多尔说。  “破了,”他呜呜咽咽地说。“都揉皱了。没用了,再也没用了。”  他拖着两条腿走了,就像被人踩扁了的一把雨伞。  多尔·奎克莱依微笑着。因为除此而外,她再无别的办法。  “对不起,多尔,”艾米·帕克消声说,尽管在雷这样大吵大闹的时候,压低嗓门儿说话显得很蠢。她能说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他累了,脾气又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给孩子喂奶了。”  她匆匆忙忙把奎克莱依姐弟俩从院子里打发出去的时候,心里明自,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她能主宰这里的一切。  很快,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孩子们了,甚至丈夫也不能剥夺她这种神圣的主权。她把奶头塞到小女孩的嘴里,把丈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出去了,到什么地方去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去了。当怀里的婴儿吮着她的奶头,小男孩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的作用是那样地微不足道。如果这位父亲正好这时候回,来,--很幸运,他没回来--作母亲的一定会耸着肩膀把他们撵走,保护这只有她自个儿才有权享受的恬静和亲密不受侵袭,保护在蜀葵上振翅啁啾的小鸟。当然,从来没有人承认过这些。母亲还是经常走过去,笑着把孩子们放到父亲的怀里,让他享受这种父亲的权利。而他对于这种权利总是踯躅不前,缺乏自信。这是她能作出的姿态。因为在这种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强有力的。尽管有时候,特别是晚上,当孩子们都睡着了,他们脱下来的衣裳挂在厨房里的绳子上面的时候,妻子从她作为一个母亲坐过的地方站起身来,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纳闷,这位做父亲的--她的丈夫,是不是还能认得出她。这时,轮到他笑话她的踯躅不前了。对于她这种有点儿紧张不安的亲密,他常常不大理会,因为累了,或者因为那两个熟睡着的孩子。他们是他的收获。现在,把思想停留在这种想法上面,他便心满意足了。  但是,力量上的优势几乎总是在她那方面。那力量充满自信地从她的乳房流淌出来。婴儿那脆弱的身体从这一股充满力量的暖流中汲取了什么。在梦中呼唤她的小男孩,从那只轻轻拍打的手得到了安慰。  有一次,刚给孩子喂过奶,艾米·帕克正在扣罩衫上的钮扣,小男孩也才睡醒,在床上扭动着身于,揉着一双惺松的睡眼,传来一辆大车吱吱咯咯的声音。有客人来了。不一会儿便弄清,是欧达乌德太太。  “啊,好哇,我明白了,你就守着你这个家,”女邻居有点儿拘谨地说。她甚至把脑袋转了过去,对着东面说话,而实际上艾米站在北面。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跟他们待在一起,为什么不呢?”艾米·帕克说。这时她已经扣好了罩衫钮扣。  “是呀,为什么不呢!”她的朋友说。“要是尽忙着喂养牲口,那可费时间呢!没错,这个我知道。瞧瞧那些小猪和小牛就明白这难处了。”  文米·帕克把她的朋友领进屋。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她了,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  “总是忙完一件事又忙另外一件,”欧达乌德太太说。她自己觉得内疚,急于解释。“他一直忙着呢。后来,房子又塌了。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盖房子,比先前倒是强了,最好的那间屋子还裱了糊墙纸。要不是我那个醉鬼,在那儿度蜜月也满可以。你会看到,糊墙纸上印着玫瑰花。哦,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把牙全拔了。有个走江湖的郎中来了,我就趁机把那些破牙给拔了。都拔了,就剩下一个。我真舍不得让他把那颗也拔掉,即使不拔掉就要没命也舍不得。当然,再多一个我也不要。亲爱的,你真该瞧瞧我流的那摊血。那个可怜的家伙靴子蹬着墙,就像一头牛,使劲地拔。啊,真可怕,”欧达乌德太太说。“这是那小男孩吧。他长得简直可以去打谷子了。这是小女孩吧。”  欧达乌德太太几乎是在那小男孩生下来身上还没干的时候就见过。现在,对小女孩她则倾向于保持沉默。这孩子可以说是从她眼前滑过去了,是什么原因,谁也无法解释,也许是牙齿的缘故。  “她比男孩出生时小,”她说。“也许姑娘就该小点儿。”  “她没什么毛病,长得挺结实,”母亲说,又仔细端详起孩子那张小脸。  “脸色不太好,也许是因为天气热。秋天一到,人们的脸色就都变好了。”  于是,艾米·帕克开始对这位朋友来她这儿感到懊恼了、她居然可以当着自己的面把孩子说得弱不禁风。  “你吃块点心好吗,欧达乌德太太,就着茶?”她依然很有礼貌地问道。“有点儿陈了。不过,我压根儿没想到你要来。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你给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也要点心!”脸色红润的小男孩喊道。  “会给你一块的,”欧达乌德太太说。“阿姨还要给你一个吻。”  他那张嘴塞满了点心,不然的话做阿姨的本来是可以给他一阵亲吻的。他开始打量她,打量她头上缀着一个用闪闪发光的宝石拼成的蝴蝶的那顶帽子,还瞅着她那张各部位都朝着嘴巴皱缩起来的脸。  她不自在起来,甚至有几分伤感。  她说:“男孩子总是不喜欢叫人亲。是这样的,”她说,“以后当然会喜欢的,不过也有个限度。真滑稽。”  他那双眼睛不再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看见窗框上挂着一大束婚礼上用的玫瑰花。那是身着盛装的乡村新娘们常用的那种个头挺大的纸花。  她说:“姑娘们对亲吻才是如饥似渴呢!可她们又总是翘起手指,故意表示拒绝。”  小男孩依然嚼着点心看着她,直看得这位又矮又胖的女人觉得自个儿的身子都不那么结实牢靠了。  “你可以这么盯着我,一直盯到星期天,”她终于说,“你能看见什么呢,孩子?”  她不会回过头看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在黑暗中也不,无论如何也不。她想起那次她从楼上一个窗户看见的葬礼,那时她正擦胳膊上的肥皂沫,一位叫比阿特丽丝的姑娘也在那儿擦肥皂沫;当奢华的玫瑰花慢慢落下的时候,她正了正帽子,开了一个关于死者的玩笑。  “嗯?”她问。“你瞧见什么了?”  “你把牙齿弄哪儿了?”小男孩问,满脸惊疑的表情和点心渣。  “当然,我把它们放到一个铁盒子里面,”她叹了一口气说,“保存起来了。哪天我得用一根银线把它们串起来,在特别重要的场合,戴在我最好的衣裳外头。”  听到这儿,小男孩把脸藏到妈妈身后,因为他已经搞不清人家会拿他派什么用场。  “快去吧,”妈妈说。“去做游戏吧。你用不着在这儿胡搅。外边多好。”  他走了,但是并不情愿,一双眼睛若有所思,还在想他刚刚听到的生活片断。  然后,艾米·帕克安定下来,陪伴她的朋友,把那壶茶喝干,把友情叙完。这位邻居一会儿使她满意,一会儿叫她着急。要嘛让她感到轻蔑、慈爱、高人一等、无知、完美、伪善,或者惹得她咯咯地笑、厌烦、气喘吁吁、充满占有欲,甚至残酷。但是所有这些侧面,都被她真实的自我人格化了。她热爱他们在车辙条条的大路上和枝叶蓬松的树林中共享的那种生活。两个女人坐在那儿,因为说话,或者因为喝茶,鼻尖儿周围直冒汗;在无所顾忌地谈开之后,那些先张开的汗毛孔便沁出了汗珠。到一定的时候,当然总会是这样的。要嘛永远不去理睬那些曾经目睹了你青年时代的人;要嘛就承认你青年时代赤裸裸的思想和感情,那时候,甚至令人脸红的事情也带着一种忧郁和甜蜜。于是,两个女人仿佛又冒着大雨,赶着马车向乌龙雅驶去。她们还想起胖女人欧达乌德太太在艾米第一个孩子流产时来伺候的情景,想起她们那头叫朱利娅的老奶牛死去的那个夜晚。  “啧啧!”欧达乌德太太叹了一口气,说话时吸着她那仿佛是若有所思的牙床。“我可从来没想到,你终究还是生了孩子,帕克太太。”  “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她喃喃地说。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她的回答流露出一种非常直截了当的自信,这也许会伤害对方的感情,或许确实伤害了对方的感情。  “那么,如果是预料中的事情,是谁预料的呢?”欧达乌德太太说。“要算起来,你们没孩子也有年头了。可是后来,一下子来了两个。呵,好运气!上帝保佑他们,这些小家伙。”  就这样,表示完最后的祝福,她便站起身来,瓮声瓮气地说着什么,点心渣从罩衫上落了下来。  如果艾米·帕克继续在那儿坐着,那是因为那玫瑰花生了根,不受任何干扰。那大朵大朵的、乳白色的玫瑰花在窗框上点着头。她像那几朵旧时的玫瑰一样,把根牢牢扎在“过去”上。当她坐在那儿,动了动,又打磕睡,但总不能超越命运半步的时候,这是她面对表达思想的语言救助自己的办法,尽管邻居还在那儿等着她。她已经从昔日的旧梦中脱颖而出,长得丰满而又温顺了,甚至她的小女儿也一定在等那玫瑰花。当她点着头,摇晃着,她的思想又缠绕在一起,穿过月光明亮的夜晚缠绕着,在梦呓中追寻那玫瑰。  “我不否认你挺走运,”她的朋友说。“只是这个小姑娘挺让我担心,如果她是我的孩子的话。当然,她不是。”  “这孩子什么毛病也没有,”艾米·帕克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毛病。我先前就说过。”  “是没毛病,”欧达乌德太太说,“不过她脸色不大好。”  “你懂啥呀!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说。  她觉得嗓子眼儿堵得慌。  “是呀,我当然不懂啥。不过有时候正是那些啥也不懂的人才懂得点儿啥呢!”  她们向门口走去,眨眼之间便踏上那条许多年来熟知了她们之间的友谊的小路。周围是一股迷迭香在她们擦身而过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以及被踩倒了的野草那股猫的骚味。她们觉得胸口堵得慌。  “你是个聊天的好伴儿,”艾米·帕克说。  “我净说些没用的话。”  “像是没用的话,可实际上才不是哪!”  “你那个小男孩挺好。不过,男孩子们总是不愿意受人管束。你把他们养大了,他们一扭头,走了,把你扔下不管了小,  艾米·帕克撇了撇嘴。她的家里充满了她生的那些孩子们的笑声。可是她的朋友,这个她有时候很喜欢的胖女人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还没生养过的人。  “男孩子们,”欧达乌德太太一边开那扇小门一边说,“男孩子会长成男子汉。对他们唯一有利的论点就是他们是不可缺少的。”  她推开那扇很不灵活的门。  “最近哪天,我要去拜访你一次,帕克太太说。她现在可以表现得友好一点了,“虽然你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  “好吧,亲爱的,”邻居说,“我们好好聊聊。”  她打开锁车的链条。  “没有比跟朋友谈论些有趣的话题更叫我高兴的事情了,”她说。  没有谁再发现帕克家的孩子身体有什么不健康的地方。即使他们发现了,出于礼貌,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母亲拉扯孩子的时候,一开始战战兢兢,靠“百科全书”帮忙,以后随着经验逐步丰富,则怀着一种颇有点傲气的自信,很快就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确实,她变得充满了哲理和预言,灵机一动就能给别人以忠告。对于这种忠告,那些年纪更轻的、胆子更小的,不胜感激。可是那些年长的女人则投以冷淡的、轻蔑的一笑。  艾米·帕克既已儿女双全成家立业,便什么也吓不倒她了。  如果说帕克家的第二个孩子没有及时施洗礼,那是因为不管她的母亲怎样否认,这孩于刚生下那几个月确实有些体弱。可是渐渐地,父母亲习惯了他们心中的恐惧,便和珀布莱克先生一起为洗礼做了些安排。他们赶着一辆轻便马车--这辆车是俾坦从班加雷一个丈夫是面包师的寡妇那儿买的--带着这个又黄又瘦的小女孩去那座简陋的、棕黄色的教堂。这一家人相互挨靠着,坐在那辆还很像样的马车里。他们穿着最好的衣裳。不过因为天气热,那衣服的颜色显得太深了一点儿。妈妈围着最漂亮的披肩,紧紧地、热切地抱着女儿,不停地用手套赶苍蝇。父亲坚硬的大手轻轻地、很内行地握着缰绳,把这差事当作一件乐事。他撅起被太阳晒爆了皮的嘴唇,吹着口哨,就好像这一天他是在玩一条巨大的、顽皮的鱼。小男孩鼓着紫胀的腮帮,嘴里不停地发出让人讨厌的声音,直到妈妈不得不制止他。  “你真让我心烦,”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声音沙哑,要哭似的。  “因为……”她不耐烦地回答道,又低下头仔细察看那蜡人似的女孩熟睡着的脸。那张脸在苍蝇的翅膀下面一动一动。  “瞧,”父亲用一种温和的、充满男子气概的、息事宁人的腔调说,“那是皮博迪家那两头双生的牛犊。我们很快就到了。不知道老珀布莱克是不是‘打扫’过他的嗓子了。”  “怎么个打扫法?”小男孩问。  “你爸爸又犯傻呢,”母亲说。“他的意思是,珀布莱克先生不是总能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是怎么了?”她突然问道。“你怎么把膝盖割破了,雷?”  “我没割,”他说。  “这不是吗?明明摆在这儿嘛!请你别跟我撒谎,也不要玩刀子。”  “他给了我一把。”  “他是谁?”她低声问。  “爸爸。”  “在你还不该玩刀子的时候!”  她把包孩子的围巾裹裹紧,似乎出于生存的需要保护她似的。  “一个男孩迟早要开始玩刀子的,”父亲说。  今天他懒得替自个儿辩解,懒得表示抗拒,或者表示反对。他在阳光下半闭着一双眼睛,心里明白这匹马、这辆车,甚至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和这两个孩子都归他所有。就跟你可以拥有任何东西一样。电闪雷鸣的时刻往往是相隔许久的。  “到教堂了,”他说。  鸽子在教堂的屋顶咕咕地叫着,使眼下这个场合越发安溢、恬静。母亲既快乐又悲哀。教堂总让她产生这样一种感觉。  “我希望她能好好的,”她眼泪汪汪地喃喃着。  然后,她对那位年老的教区牧师以及教父教母们现出一副笑脸。牧师在准备等一会儿要说的圣词时,满脸皱纹舒展开,又收拢起来。那几位教父和教母站在一起,心里纳闷,眼下和以后,甚至一生之中,人家都希望他们做些什么。难道他们要永远永远给那个他们尚一无所知的孩子以忠告,或者更糟糕的是,钱财吗?也许,如果当心一点,他们会被消俏地忘掉?孩子的父母则搞不清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几个人。不过总得有人来充当这个角色。于是就来了奥塞·皮博迪--他戴的那顶帽子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盖奇太太和一位叫佛斯的太太,她是那种谁也说不出二话来的善良女人。  教堂散发着一股封闭着的木盒子和鸟粪的味道。不过做洗礼时说的话不可思议地简短,飘落在一块块跪垫中间,在一两扇令人窒息的窗户射进来的紫水晶和红宝石般的光柱之间缭绕。彩色玻璃窗是有钱人捐的。窗上的人像所要说明的故事,表现得十分率直,简直近乎粗鲁。  那几个人站在一扇这样的窗户下面,给孩子做洗礼。她取名为塞尔玛。这个名字最初是母亲在报纸上看见的,是一个牧场主女继承人的名字。开始父亲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儿犹豫不决,但是妻子的沉默最终战胜了他。不管怎么说,他认为叫什么名字都无关紧要。就这样,那个女孩子成了塞尔玛。母亲独自玩味着这个名宇,嘴里就像含着一块光亮柔滑的蜜饯。不过她还品味出这个字眼还包含着一种比较丰富、比较稀少、也不大容易得到的东西。  当那位年老的牧师用一种凉水般清冷的声音说出塞尔玛·帕克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她的哥哥,因为从那些杂乱无章的话语中分辨出什么而微笑起来,这个名字已经失去了神秘色彩,到时候总会变得那么普通而简单,可以刻在树上。  婴儿被裹在那条羊毛披巾里,当然哭了起来。妈妈既感到骄傲,又有点焦躁不安。  父亲斯坦·帕克试图重新获得他在来教堂的路上体味到的那种对这孩子拥有所有权的感觉。可是现在,当女儿像贴标签一样贴上他的姓,他反倒觉得没有多大的把握了。当他听着从老头胡须里面接二连三吐出来的那些他不熟悉的仪式的用语时,他甚至对自个儿脚下那双靴子也没什么把握了。斯坦·帕克感觉到了他周围的紧张。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挤出正在参加洗礼的人群,很快就相当坦然地从那座简陋的教堂的禁锢中飘然而出,并不为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那种赤裸裸的思想感情而羞愧。在这种令人愉快的、不加掩饰的情感从他心头升起的同时,做洗礼滔滔不绝的圣词、他与女儿的血缘关系,在大彻大悟面前都变成第二位的了。他扬起脸,接受那他并不知道为何物的馈赠。  后来,圣水像一阵叮咚作响的细雨落下来,不但落在婴儿的脸上,还落在父亲的皮肤上,他觉得羞愧。要付给牧师做这场仪式的钱时,他开始为费用着急了。他咳嗽着,很是尴尬。他个头太大了,因为从事体力劳动,手上粘着泥土,自己就觉得几分寒枪。  “什么?”他带着一种内疚轻声问。  因为妻子正在说什么。  “她简直太乖了!”她十分满意地说,就好像受洗礼的是她,而不是那女孩。她边说边理了理那条包孩子的围巾。  老牧师那双手的触摸是那种冰凉的、像纸一样的、无可指责的皮肤的触摸,他说出来的话也无可指责。他给他们以忠告,还试图开开玩笑,可是不太成功,因为他不是那种生性诙谐的牧师,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具有这种禀赋。  “她很快就是个结实丰满的大姑娘了。回答教义时总是尽出错儿。是不是?”珀布莱克先生说。  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这样。他最大的乐事是在他的花园里,在一片静谧之中观察鸟儿。  那个小男孩打从仪式结束,一直在过道里跑来跑去,趁长辈们谈话的当儿站在跪垫上,倒着看祈祷书,现在哭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雷?”和善的佛斯太太问道,向他伸过一只手。  可是小男孩继续号叫着。  “啊,你要是不告诉我们,可就没法儿帮助你了。”  小男孩哭着,拖着两条擦破了的腿很不灵活地走着。那是他刚才摔倒碰伤的。  除了老牧师,那一伙人很快就都离开了教堂。他站在台阶上,与其说是对正在离去的教区居民们微笑,还不如说对又降临到他身边的寂寥表示欢迎。分手的时刻,在夏日金色的阳光照耀之下,人们似乎都变矮了。每一个人,甚至那和和睦睦的一家人都有点形单影孤。那些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参差不齐的松树,敢于面对芸芸众生而维护自己的存在。教堂墓地那几座新添的坟堆还没能给周围的景色增加什么色彩。它们距离命归黄泉的那一刻显然已为时不远。这从那尚未愈合的黄土的伤痕便可见一斑。但那一家人是走了,从插着已经枯萎了的花儿的广口瓶旁边走过,从缠绕着的黄色的牛草和苍耳中走过。很快,所有那些敬畏、兴奋、沉闷,以至自命不凡的感情都烟消云散,代之以轻便马车那让人感到舒适的、质朴的吱吱咯咯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以及后来,孩子们在家里一直居支配地位。他们的童年是通常那种漫长的童年。当做父母的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灼热的山峦,或者在悠长的傍晚坐着听隔壁房间孩子们酣睡的声音时,这种漫长有时候也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切,从总体上来说,使那几个年头平静而安宁,尽管孩子们在明显地长大。他们对孩子们的未来做了种种设想。虽然没有多少信心,但符合人们惯常的心理。  “我希望雷在政府机关谋个职位,或者当个有名的外科医生,或者成为什么人物。穿着黑色的礼服;我们能从报上读到他的消息,”母亲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  父亲大笑,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想把他培养成什么人物,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笑着说:“那些奶牛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把奶牛卖了,”小男孩说。他已经很爱听大人们谈话了。“我讨厌臭烘烘不新鲜的牛奶。我想有钱,像阿姆斯特朗一样,有马,有别的东西,还有一双黄颜色的靴子。”  然后,他向院子那头跑去,结束了自己这番畅想。他对这种畅想是否会实现,还是没有把握。他被明媚的阳光,被暖烘烘、硬梆梆的石头,以及土里卧着的毛茸茸的、温柔的红母鸡包围着。他似乎就是为他看见的和所做的这一切而生活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弹弓--那是一个比他年纪大点儿的男孩子做的--四处搜寻着目标正要开弓,听见父亲喊:“雷,我要是再看见你打那些母鸡,小心我揍你!”  于是,他又在一棵树上胡刻乱画起来,刻他的名字,通过他的一双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什么上面。他已经长得很壮了。比妹妹壮多了。他喜欢欺侮妹妹。他妹妹面色苍白,让人烦躁不安,似乎和力量这东西全然无缘。  “滚开!别惹我,”她已经学会用那张圆圆的小嘴说话了。“男孩子真讨厌!”  她喜欢拿手绢当床单,跟玩具娃娃做那种干干净净的游戏。她用小手湿润润的手心给她的娃娃铺平“床单”,把娃娃放在一个盒子里面,然后就趴在盒子上面。稀疏的、颜色很淡的头发垂了下来。她的头发不像妈妈曾经希望的那样卷曲。淡淡的金光直射出去,愈显柔和。可是塞尔玛的头发并没有给人带来多少欢乐。她很容易疲劳,还常常咳嗽,真是妈妈的一块心病。后来,诊断为气喘病。  “你不能欺侮妹妹,她身子弱,”母亲说。  “为什么?”  对此他无法理解。他一个人到处游逛,朝远处扔石子,把一张小脸浸在山石间流淌的溪水之中,观察动物。但是对周围任何事物他都不能做到专心一意,全神贯注。他玩起来就没个够。  有时候,为了对他无法理解的那一切报复,他就打妹妹。这个“替罪羊”边走边哭。  “我要告诉妈妈,”她号叫着。  但是有时候,特别是晚上,玩了一天累得精疲力竭,灯光也显得更为柔和的时候,他们会偎依在一块儿,或者偎依在妈妈身上,充满了爱和柔情,讲些从他们的想象力中迸发出来的故事,直到最后因得打起吨来。每逢这种时候,母亲就感到极大的满足。孩子们的这种亲密把别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  到了这个年纪,艾米·帕克对于爱变得十分贪婪。她还没能把丈夫成功地“吞噬”了。尽管在完全沉溺于这种欲望时,她经常向自己担保,将来哪天,一定要获得成功。但她未能如愿以偿。他又一次从她手心里逃脱了。通过许多慈爱的举动,她对他熟悉得连每一个毛孔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也许正是这种仁爱挫败了她。所以,吞掉他还只能是将来的事情。她边想边在厨房里懒洋洋地微笑着。哪天,一定把丈夫爱个够。她把那些沙沙作响的洋葱皮扫到一起的时候心里这样想。  由于年龄的缘故,艾米·帕克开始胖了起来。几乎已经到了人们常说的有点“发福”的地步了。她的手和脊背都挺厚实,胖乎乎的。她总是呼吸很重,这在别的体形的人们看来,是一种心满意足的表现,特别是对于孩子们。他们喜欢偎依在她身边,听她说话,抚摸她。她的皮肤特别让人感到愉快。肌肉纹理清晰,呈棕黄色,给人以安慰。有时候她说话尖刻,甚至会发脾气。就好像那个瘦弱的、叫人担忧的小姑娘还怀在肚子里似的,她可以抱怨,可以责备别人。逢着这样的时候,她那满头黑发梳成辫子,垂在肩上,因为她懒得把它们盘到头上;丈夫走路时连脚步都要放轻,要嘛就躲在房子那边做事。那些日子,他的脸看起来很长,也很严肃。  “过来,雷,”她说。“你爱我吗?”  就好像他会停止踢脚下的泥地来回答她这个问题似的。  “那么,是塞尔玛爱妈妈了,”她边说边把胳膊上闪闪发光的水珠甩了甩,用一块粗糙的毛巾擦干。  可是小女孩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妈妈的话,继续和她的洋娃娃细声细气地絮叨着什么。  母亲不能强迫他们按照她的意志做事。在那些个夜晚--一她把儿女们揽在她那现在变得温柔的胳膊里,把他们谁也无法从中将自己分离出来的爱拥抱在怀里--孩子们也还顺从。但有时她也弄不清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脸常常变得像小木板一样,似乎永远没有神采,捉摸不透。  这时,她就走出去,站在生了锈的铁丝网旁边,顺着大路,顺着那飞扬的尘土张望。  “怎么了,艾米?”有一次她正这样张望,丈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怎么,”她说。“哦,没怎么。”  她皱着眉头,眺望着那条大路上洒满了的耀眼的阳光。  “你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边说边试探性地笑着。“我寻思你心里一定挺烦。”  这话立刻使她的不幸看起来那么滑稽可笑,不值一提。  “我说了,没怎么。”  她咬着嘴唇没有笑出声来,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几分温怒。  “啊,亲爱的,真傻,”她叹了一口气。“是吗?布卢。”  那条母狗正侧着身子向她走了过来。  “可怜的东西,”她说道,把心里那种自艾自怜发泄到这条母狗身上,又带着被分享了的怜悯的感情,抚摸着狗。  母狗的奶头有点肿,长短不齐,被小狗的爪子抓得尽是伤痕。不过它尽管被它的小崽子们那样贪婪地吞食着,自个儿却仍然如饥似渴地爱着它们。它那热乎乎的舌头来回地舔着,那张嘴简直能把你吞下去。  “它们不让你自个儿待着,是吗?”妇人说。她在门廊里坐下,用手抚摸着那些被抓破的奶头。  母狗伸了个懒腰,摇晃着尾巴向她讨好。妇人的情绪平静下来。  “你是我的狗,对吧?”她说。“好布卢,有时候,用不着盼望人家回答是一种多么好的事情啊!”  这条青灰色的狗代替了那条红毛狗,红毛狗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这条狗是我的,”刚抱回这条青灰色的小母狗,艾米·帕克就说。“这条狗得起个名儿,不能像那个红毛丑家伙。它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他们一直没给那条红毛狗取名儿,尽管她曾经有过这个意思。他还是管它叫“狗”。但是她没加思索,就把这条灰毛母狗叫作布卢了。  而这条母狗一直能够招人喜欢,惹人注意,尽管它是那么笨拙。它抓挠着一双爪子叫人看,用尾巴打翻什么东西,在地上打滚,再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口水从那张乐呵呵的嘴巴流了出来。它很有规律地下小崽儿,躺卧在地上,任凭它们吮吸。直到它自个儿精疲力竭,瘦骨磷峋。可它还是要跑来跑去,到别的什么地方,如饥似渴地寻求爱恋。当妇人抚弄着这条狗的皮毛时,她的一双眼睛也充满了慰藉和满足。  “它真丑!”雷说。  “不,它不丑,”妈妈说,一只手在狗的皮毛上懒洋洋地滑动。“有的人看了觉得丑的东西,另外一些人却觉得漂亮。你爸爸曾经有一条红毛老狗,那可是个从来没见过的丑东西,而且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可是在你爸爸看来,却蛮不错的。我记得我来这儿的那个晚上。那时候,我们住在那间小棚屋里。”  但是男孩已经脱离开妈妈对往事的回忆,他的一双眼睛只看眼前。  “它的奶头又老又丑,”他说。  妇人没听见儿子的话。她已经完全沉湎于她那温暖的回忆。  所以,她不由得要爱那条笨拙的、总在下崽儿的狗。她喜欢在手里抱着那些暖烘烘的、呆头呆脑的小狗崽儿,让它们轮流地吮完一个奶头再吮一个奶头,而且要亲眼看见最小的那个狗恩子吃饱。她经常去那儿,在谷仓的一片朦胧之中,跪在它们跟前。就这样,单独和那条狗待在一起,她似乎又变得年轻了。谁也没看见她待在这儿,她也特别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拥有的是一种隐秘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感情,暖烘烘的,就像把一只小狗贴在面颊上一样。她脖颈后面的头发乱蓬蓬的。  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她急急忙忙跑进厨房,说:“斯坦,布卢有三个小崽子不见了。”  家里人都站在那儿。她的嘴唇因为恐惧颤动着。  “一定是那些耗子干的,”丈夫说。  “耗子吃了,总得剩下点什么,”德国老头弗利兹说。他刚好端着盘子和杯子进来。“有没有吃剩的东西?”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说。  她觉得一阵心寒。她还记得她那条狗下的那些暖烘烘的小崽。眼下,她不愿意和家里的人们待在一起,他们正在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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