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树-8

的东西:铁桶、灯芯、蜀黍做的扫帚、斧子柄,以及织补用的毛线。店老板陈列这些货物,颇费了一番苦心。他的原则是,橱窗里不能摆任何会腐烂的东西。陈列的商品看上去没有时间性,也确实取得了一种永久性的效果。其实,这些商品原本可以由那些还没学会用艺术的手法瞒天过海的蹩脚画家画在橱窗木板上面。  这家杂货铺,或者像人们称呼的那样,这店家,起初属于丹依尔先生--一个挺稀松,但挺善良的人。他做祈祷,为了逗乐还养矮脚鸡。丹依尔先生喜欢在他的家禽中间踱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们,透过厚厚的镜片,瞧着它们那洁净的羽毛微笑。实际上,他成了这个铺子的一个组成部分,制作得很简单,甚至很粗糙,但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人们赶着马车从杜瑞尔盖到班加雷回头张望的时候,总看得见丹依尔先生待在柜台后面,或者站在铺子门廊里,始终是那几个简单的姿势。而这个画面又镶嵌在整个景物之中,镶嵌在那绿色的、平缓的,或者在这个季节晚些时候变得斑斑驳驳、沟沟汉汉的山峦之中。这家店铺门口,有一株丹依尔先生亲手栽下的柳树。初夏,这株树上红色、软弱无力的树冠就像一面面旗帜在风中飘拂。夏末,粘满粉红色尘土的枝叶犹如一片片羽毛,在骄阳下低垂。等树干长粗之后,这株笔直的羽毛般的枝叶变成人们喜爱看的东西了。陌生人常问丹依尔先生这株树叫什么名儿,可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他微笑着说,这株树是买来的,因为他想要一株树。他总得种点儿什么。那树苗后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但是他那两块厚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显然很快活。  在这个地区,事物的名称无关紧要。人们活着,几乎谁也不问生存的目的。从娘胎里出来,就该活着。那一群群拖着鼻涕、皮肤黝黑的爱尔兰小孩,和那些头发黄红、生着疥癣的苏格兰小孩,从未开垦的丛林里跑出来,走上婉蜒而去汇合成条条大道的小路,很快就变成个子细长的姑娘和小伙。他们到处闲逛、互相回避着。可是总有相遇的时候,那时便很有吸引力地相互挽着手,在炎热的傍晚亲呢地在一起,在山旁谷边勾画出新的生活、新的牧场、牲口留和果园。眼下还未实现。但会实现的。在炎热的绵绵夏日会逐渐实现的。  甚至杜瑞尔盖那家带来外界微弱的口声以及其他社会活动种种联想的邮局也静静地位立在那里。这个邮局在丹依尔杂货铺对面,路标旁边--白蚁很快就钻到那里面去了。它不像那家杂货铺那么显眼,一点儿官方办事机构的派头也没有。邮局在一间吱嘎作响的小屋里。小屋墙上开着一个窗口。盖奇太太那张充满渴望的脸就出现在那个窗口,从那儿把信件递出去,然后,探出身子,对那些走开的背影再最后说些关于天气的闲话。除此而外就是一片寂静。她是个戴一顶扁平帽子的女人,像一株干透了的棕榈树,还戴着褐色的袖套。在这间也算是办公室的地方,你还看得见做女式服装的裁缝通常用的那种人体模型。女邮政局长(在有人给她活儿做的情况下)把缝好的棉布连衣裙套在模型上面。办公室里还放着一堆堆废报纸。一只已经蔫了的桔黄色的胡萝卜上粘着金刚砂似的泥土。大路上的尘土飞进来落在墨水池里,和盖邮戳用的印油凝结在一起,落在公文纸上。这些纸在有风的时候,一会儿被吹到别处,一会儿又落在一起。  盖奇太太总是出出进进,解开捆信的绳子,或者找什么东西。星期天,她赶着马车出去,脖子上围一条红狐狸皮围脖。那辆轻便双轮马车后头跟着一条青灰色的狗。她常常收住缰绳跟人说话,东拉西扯,无意之中露出满嘴大牙。  这位女邮政局长有个不怎么样的丈夫。究竟为啥不怎么样就很难说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不会赚钱。有一次,他画了一幅油画,上面是一截破旧的木头篱笆,篱笆后面有两株枯树,让人看了迷惑不解。盖奇先生赚钱的方式各种各样,还带一种神秘色彩。他有时候在家待着,有时候四处云游,就像一个穿着背心的幽灵。  如果有谁跟他说话,那么,还没等听听人家说什么,他就抬起头说:“啊,好,好。我去找盖奇太太。”然后就赶紧鬼鬼祟祟地去叫盖奇太太,就好像是人家出于善心留在这所房子里居住的房客,房子的主人是大邮政局长。  有一次,盖奇先生趴在地上,神情十分专注地看一只蚂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似乎被那波动起伏的棕黄色气浪完全吞没了。两条胳膊呈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再变的角度撑在地上,胳膊上灰色的肌肉抖动着。等他恢复正常之后,灌木丛中飞起一只“大兵鸟”。帕克太太沿着那条大路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没有,”他说。“我在看一只蚂蚁。”  “哦,”她疑惑地说,舔了舔她那热烘烘、干巴巴的嘴唇。  她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趴在地上看一只蚂蚁,这很使他吃惊。  也许她那会儿正心无所思,也许天太热,反正她没说什么。因为人们难得放弃打击别人的机会。她完全可能用脚把他那蚂蚁般的躯体里尚存的那种出神入迷的喜悦踩得粉碎。  他继续跪在那儿望着她。他穿着背心,显得瘦骨鳞峋。但是他那双专注的眼睛透过妇人那张尚且没有意识到什么的脸,直看到幽深的角落。就好像那里面也有他必须弄清楚的、如同蚂蚁灵魂一样的某种神秘的东西。  艾米·帕克又想停下来满足这位还跪在地上的男人那没有表露出来的需要,又想走上那段上坡路,这时变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年轻女人。她那张瓜子脸上隆起的颧骨,由于几乎完全满足了欲望而变得十分丰满。在这炎热的夏天,她的皮肤现出蜂蜜一样的颜色。她那正在变粗的胳膊可以提起很重的东西--如果没有男人来干的话。不过,那手臂往上拢头发的时候更好看。那时候,她那健壮的、蜂蜜色的背脊和抬起来的双臂构成一个完整的花瓶。她充满了盛夏那浓重的、蜂蜜色的光彩。  “盖奇太太在家吗?”帕  “在,在,”邮政局长的丈夫回答道。“她在办公室,要嘛就在后面的屋里。她在。可能正在分邮件。”  他拣起一片黄色的草叶。  “你还不起来?”帕克太太问。“跪在那儿不舒服吧。”  “好吧,”他说道。  他站了起来,向丛林深处走去,拖着那根黄色的草茎。  邮政局长的丈夫走了之后,帕克太太继续爬那道山坡。如果和别人一块儿走,她也许会对盖奇先生的这种行为提出什么疑问。独自一人在这大热天走路,他会显得像一个孩子,一个动物,甚至是一块石头。不管是哪一样,她都不会避开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经历过的那些梦幻般的生活片断又浮现在眼前,和那强烈的阳光融合在一起。她抬起头望着太阳。丈夫的脸对她来说经常就是太阳。因为被阳光照花了眼,她没有发觉四周的丛林已经窥见她那赤裸裸的思想。  就这样,她摸着一座篱笆继续向前走。篱笆上面有一张高窜作响的蛇皮。那是有人挂在那儿晾干的。这已经是邮政局的篱笆了,是狂风吹歪了的厕所,还有那窗口。窗口里面露出邮政局长那张脸,她正朝外面张望。  “帕克太太,”盖奇太太喊道。“我说,帕克太太!天热得真厉害呀,没有刮一丝风的意思,也没有下雨的样子。大蓄水池快干了。因为我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我的西红柿呢。我真喜欢那些漂亮的西红柿。”  除了邮政局长,谁都不因为炎热的天气那么受罪。从她脸上看得出来,日子简直无法忍受。  “有我们家的信吗,盖奇太太?”帕克太太问道。  “没有,亲爱的,”邮政局长说。“我觉得好像没有。不敢说我能记得清。不过我再查查看。”  她头上那顶帽子从窗口缩回去,发出干棕榈叶子那种窸窸的声音。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说,“你什么都会漏掉。尤其是这种天气,真能把人热疯了。”  邮政局长十分熟练地解开那捆信上的绳子。她舔了一下黄黄的大拇指。这个动作与其说是办公时习惯性的动作,还不如说是在举行某种仪式,慰藉那谦卑的乞求者。她站在那儿,抽着鼻子嗅那股从后面的圣殿袅袅飘起的熔化了的火漆的味道。这些信件像一摞圣饼一样,举到邮政局长眼睛的高度,似乎没有一封信可能真的属于某个人的。那里面也确实有不少无主的信件。但是艾米·帕克继续参加这一仪式。因为这些邮件是从山顶上来的。有时候会有一本目录册,那里面有图画。有一回,菲宾斯姨妈还来过一封信。是一位会写字的太太按照她的口授写的。信里谈了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亲爱的,”盖奇太太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这大热天人们是不会写信的。不过北边海岸倒是下了一场暴雨。有个年轻小伙子在马背上就让雷给劈了。是铁马镫招来的闪电。人们说他还有个小孩,才六个月。他是个伐木工。你听明白了吗?”  “我怎么能明自哪,盖奇太太!”帕克太太说。这会儿她显得很强硬。  她很体面地走开了。  但是那位皮肤黄黄的邮政局长又从那窗口探出头来,连帽子也碰歪了。她那张因为刚才谈到雷电以及正在向她逼近的寂寞而现出皱纹的脸,充满了渴望。  “但是,你得承认,下场雨对有些人还是件好事,”她喊道。“蓄水池已经快干了。人们说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要刮一场猛烈的南风。不过没有雨。”  她在她自个儿这番话所扇起的“风”中抓着帽子。这个充满了渴望的女人是自作自受了。啊,让雷击我吧!她真想这样说。把我变成火,变成光。然而,雷电毕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又把脑袋缩回去,重新戴好帽子。帽子像她的棕色袖套一样沙沙地响着。  帕克太太走了,似乎那恶劣的天气与她无关。就为了这个原因,有些人不喜欢帕克夫妇。然而,雷电却是牵涉个人的事情。她想起他们自己那怀着一种柔情的雷电,想起他们怎样既没有被那电火触及,同时却又相互洞察了一切。  现在她加快了脚步。她想赶快回家。她想告诉丈夫各式各样简单的事情,即使他不听也还是要说。邮政局长的话早已抛到脑后。她已经走到这条路的这一段:每逢走到这儿,她总要体味一下那种生怕自己失去归属的焦虑。杂货铺门廊前面那一张张脸,看起来就好像先前什么时候贴在那儿似的,此刻正保持着他们永远不变的姿势,凝视着她,激她走过去。  杂货铺外面还停着一辆轻便马车。这辆车和周围的景色并不协调。它明晃晃的,油光锃亮,一尘不染。那匹马也几乎没有一点汗星儿,摇着脑袋,驱赶它那张黑脸上的苍蝇。它每摇晃一下,都要丁丁当当地响上一阵,闪闪发光,让人眼花缭乱,似乎还有点儿挑战的味道。总而言之,这马、这车都摆出一种国空一切的架势,使帕克太太自惭形秽。因此,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下决心不去瞅它一眼。她觉得她那笨拙的、呆板的动作暴露在了尘土飞扬的旷野。  她开始意识到,这是阿姆斯特朗家的马车。小阿姆斯特朗有时候赶着它出门。现在,他不在车上。也许是到杂货铺买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去了。因为重要的商品都是从悉尼直接运回到他们那所砖房子里面的。那匹马等待着,它那形状好看的蹄子刨着地,把车搞得吱吱嘎嘎直响。车里坐着两个年轻的妇人。  艾米·帕克羞怯地从那棵树旁边走过。虽然没有看见但也知道,随着马车晃荡的那两个女人,正开心地笑着,吃着糖果,还把那层包糖的锡纸扔在大路上。她们似乎没有别的消遣了。因为再没有什么人能这么漫不经心的了。她们属于那辆马车。她们俩有一个打着阳伞,那伞懒懒地晃动着,把她们的皮肤映得斑斑驳驳。  当她从那株柳树的浓荫下面走过去的时候,马车上传过来的任何话都不会被这位徒步行走的女人所领悟。她不能看一看她们的面孔,因为她对自己那张脸颇为不满。这张脸现在变成了灰砖的颜色,还有一层细汗毛。她戴着一顶曾经自以为漂亮的草帽,上面还插了一束鲜亮的樱桃花。但是现在,她把脑袋扭了过去,好把她那顶便宜的、皱巴巴的草帽上那束土里土气的樱桃花遮掩住。  这当儿,那辆马车的挽具一直残酷地丁丁当当地响着。就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谈话声,尽管听不清楚,但似乎与个人有关。那两位年轻的小姐笑着,转动着她们那把伞,把包糖的锡纸扔到路上。  杂货铺门廊下有几个人赞扬着那辆富人的马车,同时表示一种愤懑。还对那两位姑娘做些不正经的评论。帕克太太走过来的时候,老皮博迪先生说了句什么,就好像他觉得非说点儿什么不可。但是在这种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感到忧伤的场合,她没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阳伞下面,一根蓝色的缎带在飘拂。小阿姆斯特朗跟她撞了个满怀。这位年轻人还是个手腕子挺长的男孩时,她就认识他。现在他已经是个嘴唇挺厚的男子汉了。  “站稳了,”他边说边抓住她的胳膊肘,让她站稳,从嗓子眼里沙哑地笑着。  他向后退了几步,打量着她。现在他总是这样看女人,瞅她们的胸脯。不过那是一种还说得过去的、有的人还会喜欢的目光。他还瞅着她那张发烫的脸。但是那险并不为他所动。店铺里吹出一股穿堂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夹在两腿中间。她的腿很粗,甚至可以说很丑。  “帕克太太,”他说道,终于认出眼前这个女人。“对不起,”他笑着说,“可真玄呀。”  大概是因为想起他小时候那手腕子长长的样子,他的脸红了一下。他穿着一条很漂亮的裤子,走下台阶,向车上那两个姑娘跑去。她们是从悉尼回来的,让他挑选的。  “有的人总能不失时机,”丹依尔先生说。他的表链划破了淡淡的阴郁。  “啊,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帕克太太说。她伸出一双滚烫的手,匆匆忙忙地把几盒淀粉摞起来。  她开始想起自己是为啥来这儿的了,于是几乎是凶狠地说出她要买的那几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好像必须赋予它们更深刻的意义似的。但是大麦粒既无光泽,又尽是人工雕琢的痕迹,落到店老板的秤上。她拿起那几包普普通通但散发着清爽的气味的东西,付了钱,走了出来。  那辆马车当然已经走了。但是周围的气氛仍然骚动不安。有的男人摘掉了帽子,另外一些人戴上自己的帽子。有的人动来动去,在讲马的故事。大多数人仍然想着那两个年轻女人的脖子,若有所思地对她们那白嫩的皮肤所显示出来的傲慢和骄横表示认可。  艾米·帕克沿着那条荒凉的路口家的时候,对这一切也认可了。那条路单调的景色甚至是一种安慰。现在那辆马车所引起的激动,在她血管里已经只有一丝最微弱的震颤了。她的一双脚很平静地踩着那车轮曾经骚扰过的尘土。  在这重又恢复了的安溢和令人感到刺痛的寂寥之中,她觉得她和丈夫又那样亲密了,尽管他跟她说话仍带着这位阔少爷那种比较浓重的口音。他们的唇亲吻时,交流的是一种慵懒的情欲。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由得红了脸,把篮子在手里倒换了一下。因为,当然喽,生活并不就是这个样子。她的一张脸变得若有所思,变得消瘦了。许多让人心痛、让人懊悔、却又充满柔情的事情,从那山脊之上向她涌动过来。她从那儿俯瞰,看见分散在大坝浑浊的水面之上的柳树,以及他们那座木头房子初现的轮廓。尽管他们这个区定居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但这所房子看起来还是孤零零地仁立在那儿。她现在加快脚步迎过去的,正是这种隔绝与孤寂。而这一切对于她竟像身上的皮肤一样地贴切。  她这儿瞅瞅,那儿瞧瞧,觉得甚至篱笆外面那一丛丛瑟瑟抖动的青草也归她所有了。她既占有也被占有。冰凉的树叶泼洒在她的脸上。第一缕微风吹拂着她的财子和脖颈。于是欢乐像浪潮,在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上起伏。灰鹤昂首阔步,红嘴鸥步履蹒跚,小牛犊摇着尾巴笨头笨脑地嬉戏。她自个儿匆匆忙忙地迈过一块块石头,故意作出一副似跑非跑的样子。因为不管怎样,跑着回家看起来总是太蠢,除非是为了去抱一抱蹲在门口的那只小猫,让它那粗糙的舌头舔她发咸的皮肤。  反正她终于回到自己的领地了。在这儿不需要她去寻找什么答案。屋子里,一个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树枝沙沙地擦着屋顶。那声音与周围的寂静如此协调,竟使她重新感到一种清新的感觉。她还没来得及上那儿,就着见他正站在水井旁边,踩着砂轮的踏板磨东西。那是早些时候,他从班加雷带回来的。是拿什么东西换的,她现在已经忘了。  “喂,”她向砂轮,也向那块湿乎乎的石头散发出来的气味走了过去。“我回来了。这天热死了。你真该看看,斯坦,杂货铺前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有两个小姐。是小阿姆斯特朗带回来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女人。她们打着一顶白色的阳伞。我琢磨是花边针织的。想想看,居然打着阳伞。”  可他连头也没抬,也没说什么。她本来也没指望他说什么。  他把亮闪闪的刀片压在那个凹凸不平的砂轮上,砂轮拍溅着下面一个水槽里棕黄色的水,吱吱地响着。  哦!她叹了一口气,在井边坐下,让皮肤去吸收那让人爽快的凉意。  她望着丈夫手里那把用力按在砂轮上的亮闪闪的刀。水井上面的那株树投下一片朦胧的、凉爽的树荫。她在那树荫下面扬起脖子,几乎是对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迸发着爱的呼声引颈就戮。  然后,等磨完刀,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刀锋,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在那株老树凉爽的、朦胧的树影下望着她,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在这片凉爽的树荫之外,是他清理出来的那块土地,在夏天灼热的阳光下变成灰白的颜色。那座他拼凑起来,又扩大、改进了的房子终于带着尊严,在田野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葡萄树的藤蔓和盛开的玫瑰花的掩映下,甚至显得很有点气派。在这个炎热的下午,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都以他为中心,放射着光彩。因此,斯坦·帕克很是高兴。  他也很为妻子那结实的脖颈而高兴。  看起来,一座根基牢靠的建筑物已经在帕克家高高耸起,他们的身体也显得壮实多了。尽管斯坦·帕马憔悴了一点;尽管他弯腰拣斧子准备接着磨的时候,脖颈后面出现了一条条皱纹;尽管他惊讶,但又不得不接受时,眼窝已经有点下陷,他还是可以抵御得了这种种劳损,而且还将继续抵御下去。  让所有这一切都来吧,他的身体这样说。他俯身在砂轮上面,弓着一双肩膀。当金属咬着石头,石头磨着金属,两者结合在一起,砂轮发出刺耳的咯咯声的时候,他的脚控制着踏板,几乎能达到这个地步的,便都是美好的。砂轮跳动着,被那条控制它的钢丝绳牵制着。他那双有力的手给金属以新的形状。在这样的时刻,把任何东西磨成任何合适的形状都是可能的。  但他还是意识到,她正烦躁不安地坐在水井那头、,摇晃着一双脚。于是说道:“也许他要和那车上的姑娘结婚。”  “我看不是,”她冷冰冰地说。“车上有两个姑娘呢广  她晃着脚,现在是为了蕴藏在他摆出那个姿势的身体和他那无法渗透的头颅里那些使她困惑不解的事情。但是他瞧着他的一双手,很为自己的丈夫是个穷人而高兴。  她站了起来,心里烦躁地想:啊,我怎样才可以证实他是个最好的人?她突然觉得那样焦急、那样空虚。  “我们去喝杯茶吧,”他边说边眯缝着眼睛瞅着刀刃。“然后就又该挤牛奶去了。”  后来,当他们提着奶桶,从房前树荫下面走出去,又走到灼热的阳光下面的时候,她又焦灼不安地想对自己证明某种尽善尽美的存在。下午,天气凉快了一些,篱笆柱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母牛慢悠悠地向院子里面走来。几只小牛犊撒着欢,跑着。但终究是那些老一点的、肚子胀鼓鼓的母牛那慢吞吞的、轻柔的步伐占着主导地位。在这个漫长的金黄色的傍晚,一切都是那样凝重,那样完美,充满了对明天的期望。母牛向后抽动着耳朵,牛犊张望着。  “要刮风了,”男人说,对自己这块牧场傍晚景色的巨大热爱占据了他的心。他真想对周围的事物指指划划,议论一番。  所以他很高兴有机会抬起胳膊,把空桶挂在手腕子上,说:“瞧,起风了吧!”  这时,树尖闪着银色的光在风中摇动。尘土挑逗着,旋卷起来。一头口轻的奶牛因为害怕,也许因为高兴,跳了起来,在空中撅着屁股,放了个屁。  这正是女邮政局长预言的那场猛烈的南风。它吹打着这一男一女,凉飕飕的,沁人肌肤,简直要把奶桶从他们手里吹走。  这时,德国老头微笑着走了出来。他一直给牛栏里的奶牛倒统子,弄得浑身是白。他们大声笑着,开着玩笑。他们对特里克开了个常开的“老玩笑”。这头奶牛是艾米的。他们不能碰它--只要男人的手一碰它的肚子,它就尥蹑子,然后就躺倒在地上。  这天晚上,狂风之中,他们在牛棚里挤奶觉得十分有趣。风呼啸着,那并无恶意的喧嚣几乎淹没了牛奶挤进奶桶的刷刷声。奶桶里,牛奶以其特有的美上升着。奶牛走过来,奉献了它的乳汁,显得心满意足。那是一种又一次感到臻于完美的满足。直到男人的嘴角又现出一丝沉思。一两个小时以前,他在砂轮上面表现出来的那种足够坚韧的、甚至具有无上权威的精神力量已经开始减弱。那欢畅的风的巨流凉飕飕的,宛若一股流水,使得他从最后几个奶头里使劲儿把牛奶挤出来。他想赶快做完这桩事。  挤完牛奶,当他们一起站在他们建造的这个棚屋里,站在他们刚刚擦洗过的潮乎乎的地板上面的时候,她发问了:“怎么了?”  当然没有怎么。除了一种从来也没有满足过的欲望--用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或者用语言来表达他自己。  夜晚,等到盛奶的罐子烫洗完毕,盛着稀薄的牛奶的大锅排成一溜,她把碟子立起来,让那上面的水流掉。他在一张纸上计算了一会儿,算出最后的答案,便坐在那儿,嘴里咬着一截铅笔头,等着填一个空白。这时,风已经停了。尽管它带来的凉气仍然旋转着、拍打着。在炎热的傍晚,他们这所房子似乎被压缩了,显得十分简陋。现在,它却敞开了。这所房子并没有被这个凉爽夜晚的广袤和深邃排除在外。屋顶似乎掀开了。炽热的星映在盛牛奶的锅里。许多别的事物的协调与和谐得到了证明--皮肤和羽毛,椅子和树枝,空气和针。  这男人的妻子已经织开了毛线,那冰冷的毛衣针一出一进地编织着。他望着她那只手,以及套在圆木球上的那只旧袜子。在这更深夜半之时,她坐在那儿,把毛线编结在一起。他望着她。他们确实是一个中心,只是还没有什么把握,而他希望是中心确凿无疑。为此,他咬着那个小铅笔头思索着。如果让他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毫无疑问,可以最终得出某种结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有时候他在脑子里想出几句做祈祷的话来。  然后,女人放下那只袜子,因为这黑天鹅绒般的夜色是无法拒绝的。她走过去,抱住丈夫的头,贴着自己的身于,就好像现在她确实拥有着什么似的。她的双唇亲吻着他的眼睑,那眼窝深陷着。她让亲吻印遍他那张脸,直到感觉出他的肌肤已经作答。他们在这静夜里融为一体,被那只手神奇地、滑翔似地领进一个更加幽深的境地。在那里,床敞开温馨的怀抱接纳了他们。  在那个被解脱了的世界凉爽的气息之中,在那恍若梦境的家具什物之间,在那株像一头成年雄畜一样闯进这房间、不露锋芒地和他们搏斗着的玫瑰花的内心深处,男人和女人热烈地亲吻着,祈求永远把握住这美好的一切。然而那深邃的夜浩渺无际。女人几乎是呼喊着,终于退却了。男人也缩回到他自己的血肉之躯。他躺在他们的床上,触摸着他的灵魂又已经开始接纳的那个几乎是一副骨架的身体。  然后,最终便是睡觉、干活,以及对于某种存在的热烈的信仰。以及睡觉。  但是妇人坐了起来。她正在恢复她的个性。这个女人--艾米·帕克走过去,倚在窗框上,窗户映出她的身影。在这静溢的夜晚,所有的形体、所有的声音,都那样融洽。夜不再浩渺无际了,而是十分熟悉。夜色和数年来一直栖息在同一个地方的几只老猫头鹰之间亲呢的感情一起流动着。风儿像她那只软绵绵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她撑着丰满的腰肢,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被一种惊疑和满足缠绕着。她可以就这样一直站到深夜。她纳闷,会不会怀上了那个自己早已在心里熟知了的孩子。她把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谛听心脏缓慢的搏动。   第九章  当艾米·帕克终于有了孩子,邻居们的面部表情恰如其分地表示了他们的祝贺和赞同。不过当然,生孩子是一桩普通而又普通的事情。许多“多产”的女人经常洗完衣服,或者烤完面包,或者在炎热的早晨到教堂做完祈祷之后,躺在那儿就生下孩子。可是艾米·帕克为自己生孩子一事私下里颇为得意。她在屋阴下来来回回地散步,现在她确实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了。阳光聚集在她怀里抱着的白色襁褓之上。鸟儿叽叽喳喳地从他们头上飞过的时候,连飞翔的路线也给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种神秘的、举足轻重的感觉。微风吹过,花儿和树叶都向这位抱孩子的女人弯下腰来,用它们那长长的、乐善好施的嫩枝给他们以祝福。  “你有个孩子可真好,”女邮政局长说,黄黄的大拇指在一块干海绵上按了按。“就像有个伴儿。他乖吗?”  “当然乖了,”艾米·帕克说。“只是有时候肠胃不好。星期五他不舒服了。是因为天太热。你知道吗?是拉肚子。”  “啊,”女邮政局长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帽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腔调说,“可以给他眼点儿什么药嘛。”  “哦,”艾米·帕克说。“我知道该给他吃什么药。他现在已经好了。是的。盖奇太太。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儿。”  他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总爱打开襁褓,看他那健康的、赤裸裸的身子。她管他叫雷。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也不怎么听人叫这名儿。但是她叫着顺口,而且这个沐浴着早晨金色的阳光,躺在那张宽敞的床上的漂亮小男孩儿,与这个名字也很相配。阳光在他的小嘴和刚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汗毛上闪耀。  现在,这屋子里充满了婴儿那温馨、柔润的气息。孩子的爸爸进屋的时候,越发显得怯生生的。他简直像是参加一次盛典--嘴里哼着什么,在通往厨房的那条砖铺的南道上跺着脚,把靴子上的泥块蹭掉,震得那些倒挂金钟直抖动。然后,他傲气十足,或者是看起来傲气十足地进了屋,径直向孩子躺着的地方走去。他躺在一个摇床里,要么就在妈妈的怀抱里。他直盯盯地望着他那张脸,就此完成这一盛典。婴儿对爸爸报以同样的凝视,但是并没有透过他那双清澈、浅薄的眼睛闪现出内心的隐秘。他那眼睛的闪耀和脸上的表情是留给妈妈的。连接他们的那根“脐带”还没有割断。他还不认识父亲,只是对他表示一种容忍。他也许意识到了在那男人壮实的身体和他自己软弱的但也是有力的身体之间闪烁着的那踌躇和胆怯。他以他自己所拥有的一种更有说服力的、神情庄重的自傲,望着父亲。  “看起来长得挺好,”这位父亲总爱这样说。  然后他便转过身去,很为从作父亲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而高兴。他在心里说,以后他会跟儿子谈话的,还要教他做事情。他们会带着斧子或者猎枪到丛林里去。在那儿,会有许多话题好说。他们会擦掉脸上的汗水,双手捧着凉水痛饮。晚上,带着儿子打死的狐狸一起回家。他是否能够把自己灵魂深处那忽隐忽现的、颤动着的思想传达给儿于,或者他是否就愿意把这一切传递给他,还不得而知。他可能会对这个结实的男孩那张严峻的、好奇的脸抱着怀疑。  “你从来连碰都不碰他一下,”当妈的说。“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她抱着那个她自个儿都爱不够的孩子。  “我能干个啥?”他摊着两只空空的大手问道。“能为这么个小不点儿做什么呢?”  对于他,婴儿还只是一种抽象的观念,一个概念。他还没来得及使自己的思想和习惯适应这种观念。  “你能做啥?”她说。“哦,你能把他吃了!”  她就能把他吃了!她对他真是爱不够,甚至那种长久的、要吞下去似的亲吻也不能发泄她心中的爱。有时候,她那双湿润润的眼睛几乎盼望他能再平平安安地回到她的肚子里。  “要我就把他放下来,”父亲说。“总这么抱着,对他的健康不会有好处。”  “你知道什么?”母亲说。“他跟我这么呆着才平安无事。”  不过,“平安无事”只是一个乐观的字眼。哄他睡着之后,她的一双手总得从孩子身下抽出来。未来已经在这屋子里面滋长,跟眼前的现实纠缠成一团。她已经没有力量控制这一切了。  有时候,这一对年轻的父母望着熟睡的孩子,又重新结合到了一起。他一醒来,这种“结合”便不复存在。在从这个看起来是他们创造的、使人着迷的第三个生命的控制下解脱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经历过、并且理解了的生活,历历在目。慈爱比起那种狂热的爱更容易控制。然而,当熟睡的孩子动了动脑袋,父母亲又被一种朦胧的恐惧烦扰了。母亲生怕自己无法控制爱的“风暴”,父亲生怕在儿子面前又成了一个陌生人。  厨房里,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这只钟样子很丑,镶在黑色大理石里。不过刚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很为它骄傲。等到小男孩长大了,好像镀了一层金似地又结实又漂亮,他常常要他们把他抱到那只钟跟前,瞧它怎样走。他喜欢把鲜红的小嘴贴在玻璃上面,去吮吸那消逝着的分分秒秒,一时那只钟的丑陋似乎都被他吞咽下去了。小男孩红光闪闪的面颊比那暗淡的钟面亮得多。有一天,当男孩已经充满信心地跑来跑去,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小家伙时,那只钟永远停下不走了。也就在这时,艾米·帕克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这口好像更困难了。我要是不能平平安安生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在心里说。她又想起先前流产的那几个孩子。看着她那笨重的、行动不便的身子,不禁有几分畏缩。有些天,她浑身无力,变得面色焦黄,让人看了就心烦。她等待着这个孩子的出世。丈夫的唇贴在她的脖子后面,她感觉到从他嘴里传递过来的怜悯。  他说:“没有理由非出什么差错。你已经生过那个男孩了。”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因此,她只是咧着嘴,不自然地笑了笑。她总是在膝盖上摆些她偏爱的、单调无味的针线活儿,或者把男孩的脸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让暖流注入她的肌肤。她总是盼望丈夫从她眼前走开,因为那时候,他很不合她的胃口。她讨厌他那粗壮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因为妻子尽去想那些让她全神贯注的事了,斯坦·帕克和小男孩变得亲近起来。现在,他经常敢去抚摸他了。有一两次,还那样深深地望着孩子的一双眼睛,就好像在探究他尚能辨认出来的某一块天地。那孩子一张明朗的脸大笑着,摸着爸爸下巴上的胡茬,快活地尖叫着,扭动着。渐渐地,父亲对这孩子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在他蹲在那儿玩罐头盒、石头子儿或者黑乎乎的牛粪饼儿的时候,他竟不觉得他就在身边。没有妈妈的照顾,孩子变得很脏。如果有人到他们的农场,爱评头论足的人也许会说,孩子这一副样子就像没人照顾。但他自个儿很满足,也很健壮。他玩累了就睡。有一次父亲在一个放草料的箱子里发现他,便把他抱了出来。就像抱一只热乎乎的、脑袋耷拉着的小猫。他还熟睡着,金黄色的草料纷纷扬扬地落下,就像一阵细雨。  这以后不久,厨房里那只丑陋的钟便停了。艾米·帕克也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他们从班加雷请了一位医生。这次她病了。不过倒头来,她还是发现自己一切都很正常。起床下地之后,她便身穿怪里怪气的衣服,怀抱新生的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是个相当不安分的小女孩儿,用她的邻居多尔·奎克莱依当年给小男孩织的一块围巾包着。  在孩子诞生的时候,人们又都来了,来喝茶,大惊小怪地说些祝贺的话,谈论他们自个儿的事情,然后又都扬长而去。只有多尔·奎克莱依和她的弟弟巴布常常来了就在那儿站着。他们高高的个子,呆头呆脑,就像屋里的家具,或者更像两根门柱。有时候,多尔伺候那孩子,那条包孩子的围巾从她的两条长胳膊上滑落下来,就像木头刻出来的长木片折叠在一起。就好像她不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而是按照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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