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树-7

夫的皮肤更使她感到陌生。而眼下,想到他的时候,唯一能够记起来的便是他的皮肤。  “那是欧尼!”有人捂着嘴冒出一句。“那是欧尼·奥凯斯,没错!”  “我们这些守活寡的,”欧达乌德太太说。“他们三天没刮胡子,又相距半英里,我们可认不出来。”  “没错,是欧尼·奥凯斯,”那个很自信的男人说。  然后,艾米·帕克带着一种淡淡的不在乎的神情,认出这正是那条船。她认出来了。风儿吹动着一缕头发,和她脸上的微笑搅在一起,那是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因为充满了信心,丈夫的容颜又回到眼前,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毛孔,都那样清楚,就如她对自己的面孔那么熟悉。她把这张脸捧在手中,在心底吞噬着,入骨三分,一种渴求折磨着她,她赶紧朝四周瞥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发现她这种神情。  当然没人发现。  欧达乌德太太喊了起来:“看见了吗?我们的小伙子就在这条船上。你爱信不信。那不是我那个黑鬼吗,他划船那副德性,要把别人都挤到水里头去了。”  船儿在一片愉快的气氛中划了过来,欧达乌德太太在想象之中,给它升起了风帆。有的人说,这次救出来的是丁格利斯一家人和玛丽·亨特。抱那只花斑猫的就是玛丽·亨特。那位是丁格利斯家的老太太,都瞧得见她脖子上的甲状腺肿块了。船划了过来。经过好一番拖拉、转弯,敏捷地操作、气喘吁吁地互相忠告,才终于靠到人们站着的岸边。  斯坦·帕克很累,还在船上坐着。他抬起头,看见岸上的妻子。她穿着雨水淋湿的黑衣服,麻袋从肩上披下来,头发在风中渐渐吹干。他并不感到吃惊,也没有像别人那样,看见熟人或者亲戚的时候,招招手,开个玩笑。他只是那样深情地望着她,感觉到一种满足。  “你现在难道就没有话对丈夫说吗?”“欧达乌德太太问她的朋友。  艾米·帕克把目光移开。她已经看过他了,看过他的那双眼睛。她想,她还从来没有看得这样深沉。没有多少话要说。  “别胡扯了,”艾米说,“别说傻话了。”她咬着风吹进嘴里的一缕头发,皱着眉头。  于是,斯坦·帕克想起走进他们那间小屋时的情景。她站在搪瓷盆前头,从脸上把乌黑的头发拢到脑后。两条大腿洁白的皮肤现出一种绿色。夏天的阳光下,自玫瑰在窗口映照出一片朦胧的绿光。  “喂!”奥塞·皮博迪探过身来说,“你的太太来了。”  “是的,”斯坦·帕克说。  于是澳塞·皮博迫不再想进入他这位同伴的思想深处了。  坐皮博迪的马车从山里来的这伙人,决定当天晚上就回家。对于洪水的兴趣已经淡漠。有的人开始指指划划地说,水位已经下降。只下降了一点点,但一点点也是下了。站在黄乎乎的洪水旁边的泥泞之中很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向街上走去。一个窗口后面亮起一盏灯。一位妇女在倒茶,她把茶壶提得高高的,那棕红色的茶水的细流好像凝固了一样。  帕克夫妇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并肩走着。  “母牛怎样?”斯坦·帕克问,因为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有德国老头儿照看它们呢。”  在回去找皮博迪的大车时,当着朋友们的面,他俩谈话简直成了一种罪过。不过他们还是挨得挺近,衣服可以相触。他们答应给奥塞·皮博迪家的老太太带回一只猪腿。坐在车上等这只猪腿的时候,帕克夫妇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  “驾!驾!”欧达乌德太太已经吆喝着打她那匹马了。  她准备自个儿赶路,拉着丈夫和一两瓶酒。  “凯拉尼山那边见!”欧达乌德太太喊道。  在丁当的马铃声中,她驱车驶入那充满友爱的夜色之中。  这整个夜晚都会充满友爱的。他们坐在大车里,传递着不知是谁的一卷薄荷糖。等那只猪腿的当儿,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艾米·帕克不喜欢薄荷味儿。她拿了一块,咬了一点又吐出来。然后把咬过的粘乎乎的那半块送到应该是丈夫唇边的地方。他笑着,用牙齿咬住那块味道很强烈的糖。薄荷味儿流遍全身,直到眼窝。  “你是谁家的小孩?”有人问道。  黑暗中,有个小孩在哭。  “啊,是这么回事,”那家肉铺的老板娘说。她拿着用地方报纸的广告包的猪腿走了出来。“这孩子一直到处乱跑。哭了整整一天。‘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问他。他不回答,只是瞅着你哭。‘那么,进屋吧,’我说。‘我给你好吃的饼子。’可他还是哭,跑过来跑过去。我说,我要去警察局,把他作为丢失的儿童交给警察,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可是,你们知道吗?人们似乎对这种事儿不能容忍。‘你就不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吗?’他们说。就好像这是我的儿子。他就这么哭哇哭哇,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圣诞节。喂,奥塞!这可是你们家老太太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好猪腿!”  那孩子还在黑暗中哭着。  大车上的人们说,这孩子也许是洪水从哪儿冲来的。  “如果他还这么号,还要被冲得更远呢!”第二个人发表了很诚实的意见。  但是没有什么恶意。黑暗之中,只有容忍,友好和亲密。他们要回家了。  艾米·帕克一定要看看那孩子。“让我下去,让我看看他,”她说。  她得绕到大车那边。黑暗中,似乎正有某个打算在形成。她非得摸摸那孩子不可。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他拉到一缕灯光下面。那光是从肉铺里射出来的。肉铺现在已经彻底关门了。  孩子沉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和眼紧紧地闭着。她伸开两只手,抱住那孩子,就像抓着一只鸟。  “难道人们不叫你什么吗?”她问道,同时察觉到大车上的人们正在等她。他们挪动着身子、咳嗽、摆弄着缰绳。  但是那孩子躲闪着,她只抓住他的磷磷瘦骨。  “快走吧!”车上的人喊道,“天要亮了。”  “上车吧,艾米,”丈夫也喊道。  “那么,等把你带回家,我们给你取个名字。斯坦,”她喊道。“我们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那孩子长久地凝视着她,好像在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艾米自个儿也没有把握。  丈夫已经嘟嘟哝哝地抱怨开了。他们拿这个走丢了的孩子怎么办呢?  “好吧,先留他一两天,”他嘟哝着说。“等我们把他的情况弄明白再说。”  “好了,”她说。“我们很快就要快快活活的了。”  她那愉快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萦绕,倾听她的也只有这寂静。尽管她自个儿也开始对此怀疑起来,她还是扶那孩子爬过笨重的车厢板,上了大车。孩子没有表示反对,也没在那拥挤的大车上坐下。大车驶上归途,开始了漫长的颠簸。  “我简直把星星是个啥样儿都忘了,”艾米·帕克说一  她有一种很微妙的幸福之感。大片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但是没有阴云的天空中刚刚出来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在闪耀。当大车从一块块石头上面滚过去的时候,你简直可以吞吐那清冷的星星了。那星星颤动着、闪烁着,渐渐变小,但仍然存在着。  “是的,雨是下完了,”一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人说。他是搭车回家。  可是奥塞·皮博迪啪地一声抽了一下皮鞭,说,旱季到来之前,他才不信这雨会停呢!  人们开始用梦呓般的声音,回忆这场已经成为历史的洪水,并且清点他们弄到的那些东西。因为一场大水,使得许多物品各易其主。这并无卑鄙可言,这不是偷盗。只不过是所有权的改变。就这样,各种式样的锅碗瓢盆、一块奶酪、一条绳子、一本世界地名词典,甚至一个坐浴浴盆,堂而皇之地到了坐在皮博迪大车上的这伙乘客的手里。  帅B克家捞到一个崭新的娃娃,分文未花。”  大伙儿友好地笑着,笑声里带着朦胧的睡意,然后又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  但是艾米·帕克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摇晃,斯坦·帕克望着那幽深的夜色,目光掠过簇簇树影,又陷入黑暗之中。那孩子坐在他俩中间,也许在听这些远离家乡的乘客们聊天。不过究竟他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  “你不冷吧?”艾米十分友善地问他,听起来,好像在做一种试探。  孩子没有回答。他十分拘谨地坐在那儿。在大车上,他们三个人--男孩、丈夫和妻子自成体系,都很拘谨。他们挤在一起,相互谛听着对方的心声。过一会儿,等猜疑暂时停息,睡意把他们淹没,他们或许还会怀着钟爱之情,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随着车轮颠簸。这一天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时隐时现,不断翻腾。此刻,她被生活,被脑海里拥有的、她亲身经历过的这种种事件,激动得浑身发热。当她直挺挺地坐在车底板上,颠簸着,撞到大车坚硬的木栏杆上的时候,道路似乎漫无止境,但是在她的心底,很快就能走完这段路。甚至由于以往不成功的尝试而引起的郁闷,也因为她现在可能得到的这个孩子而烟消云散了。  他们走过一座木桥。脸颊触到了片片树叶。那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男人唱着一首关于一位少年鼓手的歌儿。  一路上,斯坦·帕克坐在车上,想着自个儿那令人尴尬的、难以言传的童年。他感觉得到紧靠在他身边的这个陌生孩子的愤怒。他不像妻子那样,想收养这个孩子。不过,他虽然不积极主动,但也不想拒绝。因此,大车平平静静地载着他,穿过茫茫夜色。他精疲力竭。他自己生活的浪潮顺着别的道路汹涌而来,忽涨忽落。或者,他推开一扇扇房门,走进他认识的那些人家。房子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朝他转过来,正期待着他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行事。但是,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稳健、可靠,实际上正如生活的洪流一样,萦回流动,变化莫测。他又转身离去,把他们扔在那儿,话到嘴边未能出口,惊讶地咧着嘴,露出一排排牙齿。他本想让人们满意,但总是不能。他本想赞成他们呆在那儿别走的主意,但是也办不到。他本想张开嘴宣布:“我来了!”那样,那些人就会窥视他们自己的内心,带着满意的微笑,发现这本是他们的初衷。他们会像五金商店摆着的一溜货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可是,他的星在闪烁,明灭不定;他的云在飘忽,满天飞霞。  沿路,皮博迪大车里要下车的乘客陆续从那些还睡着的人们中间爬起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爬了下去。很快,车上只剩下奥塞·皮博迪,帕克夫妇和那个捡来的孩子,空荡荡的,越发冷了。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等到奥塞·皮博迪说到了,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到家门口,那孩子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星光之下,暴露在他的“站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他的恩人们对他的命运做出什么样的宣判。  这时,男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一样东西。夫妻俩因此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那是什么?”女人满腹狐疑地问道。  “是个澡盆,”丈夫说。他笨手笨脚,澡盆还没拉出来,呼地一声碰在车厢板上。  “这有什么用?”她问道。她的声音变得重浊起来,就好像这第二个问题分量太重了。  “坐在里头洗澡呗!”丈夫回答道。  “星期日上教堂的时候,把你洗得香喷喷的,”奥塞·皮博迪边说边朝黑暗处吐了一口唾沫。  妇人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澡盆是你拿回来的。你是怎么弄到这玩意儿的?”  “它在那儿扔着,”丈夫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那个空澡盆。他虽然不是故意踢的,但听起来像是故意。“它在那儿扔着,”他说,“看起来谁也不想要它。我就拿来了。它总会有点儿用处吧。’  “哦,”她有点儿疑惑地说。  那个捡来的孩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蜷缩在那儿,似乎是为了躲避天上的星光。  “不管怎么说,”妇人说,“我们到家了。”听声音,她被这笔“不义之财”搞得精疲力竭了。  “把你的手递过来,”她对男孩说。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但也带着一种危险的命令式的口吻。“你自个儿就能跳下来,是吧?你该明自,你已经挺大了。”  “他当然能,”男人说。他正来回踱步,绕开澡盆,跺着脚。“他壮得很。”  于是男孩照吩咐,朝他们跳了过去。他们跟皮博迪道过晚安,匆匆忙忙穿过黑沉沉的夜幕,经过一株枝叶丛生的玫瑰,走进一幢房子。  走进那幢房子里面的一个房间以后,妇人放开孩子的手。那屋子因为一直门窗紧闭,非常憋气,伸手不见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声音。这时,艾米只想着让自己重新熟悉这个“窝”。她在那温馨的黑暗中呼吸着,感到一种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里说。“不过要等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讲讲动物的故事。”她已经知道了她将要捧在手里的那张小脸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着找东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火柴在这儿,斯坦,”她说。  然后,他点着了灯。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铁炉子,炉膛里是些死灰。  “这是厨房,”男人说。他半开玩笑地、痉挛地用胳膊肘往里面指了指。  说话的声调不像他。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向这孩子解释点什么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间小棚屋里。它就静悄悄地搁在那儿。帕克夫妇总是为这个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带着一种权威和宽慰,在她“失而复得”的屋子里来回走着,放着、挪动着一些东西,开始和那孩子谈话。没有她应该有的那种直率和温情,只是谈话。  “我们要在这儿给你铺张床,”她说。“他一会儿就给你拿一张折叠床,然后给你找床单。不过,我们先得吃点儿东西。还有点冷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她问道。  “喜欢,”他说。  “有的人爱吃羊肉。”  “我吃过一次猪肉,”男孩说,“上面是一层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许是你爸爸养了口猪,”女人说。她很细心地用盘子和叉子摆出一个图案。  “是汤普森先生宰了口猪,给了我们一些猪肉。”  “啊,”她边说边留神听着。“汤普森先生给的猪肉,是吗?”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闭起来,显得十分谨慎。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从乌龙雅那家肉铺外面开始,重新创造一个自我。  很快他们便都坐下,保持着各自的静默,吃起东西。男人和女人咀嚼着食物。他们用一种满意的眼光瞅着屋子里的摆设。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让人兴奋得或者让人羞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双手制作的、磨损的。这是些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物。  但是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属于这个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里很快炸好的凉土豆。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瘦弱。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里坐着。  “那是什么?”吃过东西,他们心满意足地问道。  “是块玻璃,”男孩说。  “可怜的孩子,”女人在心里说。“我要跟他说话。不过,呆一会儿再说。”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至少要排遣一点儿。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涌动着那浑黄的洪水,浮现着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门,还有那架扔在“孤岛”上的缝纫机。  “啊,”他说,“不知不觉快到挤奶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一起开始上床睡觉。小男孩按照他们的吩咐,在厨房里睡。他什么都按他们说的去办。  “晚安,斯坦,”女人说。“啊,这一天!”她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湿润润的,那么熟悉。当他用肘子撑着久起身子,去吹蜡烛的时候,又想起他在船上坐着时,岸上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女人黑乎乎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那个白中泛绿的影子,以及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阴影。他很快就丢开这些念头。他累了,很容易变得烦躁。  “是啊,”他打了个哈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这个孩子。你看这孩子还可以吗?”  现在,无法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刚刚亲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过晚安的女人,她闻着蜡烛熄灭之后灯芯散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  她在床上躺着的姿势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带回来,”他责备道。  她并没有感觉到曾经爱过丈夫这个男人。她已经忘记站在河岸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升腾而起,从眼睛钻入对方的心灵。她期望被一种永恒的爱所充实。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口来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  这话丈夫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进入梦乡。  然后,她很敏捷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好像这个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行动。她穿过清冷的卧室,径直向厨房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她温柔地问。  厨房里,炉子里还有火。男孩侧身躺着,透过他那块玻璃,看正在熄灭的炉火。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瞧她一眼,尽管对她的到来表示认可。  “你还玩这破玩意儿,”她说。她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是教堂上头的,”他说。  “这么说,你们家离教堂不远?”  “不是。这是后来的事儿。我和别人走散以后。在柳树林附近。我以为我要死了,”他说。  “你是和家里人呆在一块的吗?”她问道。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他有点儿圆滑地说,仍然拿着那片玻璃照着玩。她看见那块玻璃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颜色。他移动玻璃的时候,皮肤上就出现一块流动着的鲜红的光斑。  “这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她说道,用手抚摸着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孩子问道。  “哦,”她说,“我住在这儿呀。这是我的家。”  但是她觉得皮肤一阵阵发冷。她对她的这些家具什物又有点把握不住了。  孩子望着她的手。那只手毫无目的地搁在他的胳膊上。看来,她还得学习学习,才能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  “你不想照照这个吗?”他问道。“这是我从一个窗户上砸下来的。”  “砸下来的?”  “别人谁也拿它没用嘛,”他说。“我想拿它照着玩儿。”  显然,这是他的玻璃了。  “一开始,它掉进水里了。可我硬把它捞了上来。你知道,教堂里头都是水。”  她拿过那块玻璃,放到眼前,整个房间立刻沉浸在一片鲜红之中,还在燃烧的火炭成了一块散裂开的金子。  “我给你讲讲那座教堂,”他说。“那里面还有鸟呢!都是从窗户上的窟窿飞进来的。那天,我大部分时间在那儿睡觉,躺在长椅上,头底下枕着一块人们跪上去做祈祷的什么玩意儿,一种坐垫吧,不过那玩意挺扎人。鱼就在教堂里游。我还用手摸了摸一条鱼。书在水上漂着。你知道,水流动,漂在上面的东西跟着流动。”  “是啊,”她说,“是这样。”  现在,当她在想象之中跟那小孩一起蜷缩在教堂里的靠背长椅上的时候,透过那块玻璃片看见的紫红色的洪水把她抓住了。那洪水里有死去的人和牲畜。一株株柳树下面,甚至有人的脸漂浮着。  “你做祈祷了吗?”她问道,从眼前拿下那块玻璃。  “没有,”他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祈祷词了,在那座教堂,再也不会有什么祈祷了。”  他们相互凝望着。拿开那块玻璃,他们的皮肤又变白了。  “听我说,”她说,她的声音又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到现实中了。“你知道,你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他说。  她把那块玻璃放到床罩上。  “你最好睡吧’她对他说。  她又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自信。她的声音本来应当充满热情,发自内心深处,但现在却刺耳,又显得浅薄。她不得不用这种声音表示她的意见。  “明儿早晨见。你不冷吗?你知道,你得增加营养。你太瘦了。不过,食物会把你吹起来的。”  那男孩看起来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把脑袋枕在胳膊弯上,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她不会赢得这孩子的信赖。于是她起身走开,从那束仍然缠绕着她的红光中走过去,从那座被水淹了的教堂里已经归于沉寂的祈祷中走过去。她回到她的房间,和睡神搏斗一番。  但是,她突然看见丈夫穿起了裤子。玻璃灯罩里的灯光很黄,平稳而柔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道。  “该起床了,”他说,声音像腰带抽打似的,没有一点柔情。“弗利兹已经从院子里走过去了。”  实际上,她也听得见水桶那熟悉的、吱扭吱扭的声音,还有公鸡吵人的、让人无法再睡的啼鸣声。  他们要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皮肤接触到早晨的空气和水都有一股凉意。他们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在屋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各干各的事情:梳头、结辫儿、穿衣服。很明显,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有色彩的片断。他们轻手轻脚地快步穿过厨房,从那个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熟睡的小男孩身旁走过。他们只是瞥了他一眼,好像生怕打搅了他似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对面的牲口棚里,一盏风灯的光亮之下,那几头母牛的屁股影影绰绰,还有瘦小的德国老头那张脸。他等着向他们报告事情,听从吩咐。母牛嚼着草料。唾涎的气味以及母牛的喘息,盖过早晨清冷的空气,升腾起来。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木墩上面,膝盖中间夹着奶桶,准备开始他们例行的“仪式”。  “雨停了,”德国老头边说边挤着刚抓到手里的奶头。  “是呀,”斯坦·帕克说,“真停了。”  他用一块布擦了擦那头青灰色的母牛的乳房,然后把布挂在钉于上。  “我知道要停的,”老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弗利兹?”艾米·帕克问。  “哦,”他说,“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  然后,便是牛奶挤进奶桶时发出的音乐般的声音。  “洪水怎么样?”老头问。  “洪水太可怕了,”艾米·帕克说。“斯坦比我见得更多。我只看见一点儿。有的人失去了一切。”  老头咂了咂嘴,那声音盖过了柔和的挤奶声。  “我们带回个澡盆,弗利兹,”斯坦·帕克对他说。  “是斯坦捡的,”妻子说。  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挤着一头头温驯的、个头挺大的奶牛那富有弹性的乳头,让牛奶射进桶里。  斯坦·帕克一双脚生了根似地踩着干净的砖块,等妻子给他讲那个捡来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起来她还没有讲这件事情的意思,或者还没到时候。  他们坐在那儿挤着牛奶,一层泡沫已经急不可耐地溢上艾米·帕克那只桶。这是个没完没了地挤奶的早晨。挤完之后,两个男人丁零咣啷地装着奶罐。母牛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已经挤瘪了的乳房在大腿间晃荡。然后,她从牛棚的围栏里跑出来,穿过院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那幢房子跟前。她气喘吁吁,在心里说:现在,他的一双眼睛该睁开了吧。她要对他说许多事情。在早晨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有可能完成夜里遭到拒绝的事情。她可以用爱的力量,强迫这孩子留在她的家里。  她放慢脚步,以免看起来太蠢。而且尽量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做出一个微笑。可是走进厨房,她一眼看见那张窄窄的床上床单摊在一旁,冷冰冰一动不动地扔在那儿。她也没有费神去喊那孩子。她看见那块红颜色的玻璃,已经在床板上压碎,成了好几块玻璃片。  不一会儿,丈夫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去送牛奶。她已经把一切准备停当,放在他的面前。桌上放着皱皱巴巴的煎鸡蛋。他爱喝的红茶盛在一个蓝颜色的搪瓷壶里,等他享用。  他开始切鸡蛋,那用力的样子就好像那玩意儿比鸡蛋硬得多,要嘛就是因为心不在焉。  “朱厄尔再有两个月就要卖掉,”女人边说边从一家杂货铺送的月份牌上撕下两张已经过时的日历。“是该挤完它的奶的时候了。”  “那孩子上哪儿去了?”  再也没有比别人盘子里切得一塌糊涂的鸡蛋让人看了更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了。  “他不在了,”她说。“跑了。”  “我们留不住他,”丈夫说道。“他不想在这儿住下来。这一点看得出来。他不属于我们。”  “是的,”她说。  尽管她不完全明白,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她无法解释怎么会有这种时候,你自个儿一定要为生活中那些高深莫测的事情去出示一些确凿的证据。现在,她在厨房转来转去,皮肤在阳光下十分苍白,因为起得早,越发显得形容憔悴。一双手做些迟钝的动作,无法和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辉煌的时刻联系起来。这使得她皱起了眉头,把家什放到合适的位置,捡起一个灰不溜秋的土豆削起皮来。那土豆是前些时从篮子里面掉出来的。  他吃完饭,把碟子推过去,然后说道:“艾米,”他尽量使声音和场合相符,以便打动她。“这样也可以,”他说道。  “是的,”她回答道。“当然这样也可以。”  他们很亲密。他们的生命之树已经长在一起,而且将继续下去。因为他们不可能从那共同的枝干上再分离开来。  现在他们既已站在窗前,胳膊有意无意地相触,她便不否认他们共同生活的好处。经过这大清早疲惫的劳作--那也是一种收获--他也可以全身心地感觉到这一点。现在,母牛蹒跚着从树林中间走过。它们的尾巴摆动着,青紫色的鼻子嗅着淤泥里刚开始长出来的淡绿色的草,或者在金合欢树黑色的树皮上蹭着脖颈。他本来要说,你知道这个吗?还有这个,这个。这一切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但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一切,他只能站在那儿,捏着她手上的皮肉。也许没有必要说出来,他从她手上的皮肉感觉到她已经领悟了这一切。她已经开始看见那簇簇树影,白色的树干。那些比较低矮的、枝儿粗糙的树木,在晨光下摇曳,向他们倾斜着。那因为重又变得晴朗而愈显湛蓝的天空似乎在游动,站在窗框旁的这一男一女好像也跟着天空游动了一会儿,他们的躯体在摇摆,他们的灵魂在游动,辨认着那些熟悉的国家。瞬息间,他们简直无所不能。  然后,男人穿上他那双硬梆梆的靴子,又记起那些他必须做的事情。女人取掉台布,叠了起来;就好像她很喜爱它一样。她觉得心里很满意。如果想起那个捡来的孩子,她能记起来的,也只是借着昨夜的火光,斜眇一眼所得到的印象。至于她自己由于膝下无子所引起的郁郁寡欢,现在可以更坚强地应付了。  “也许我们应该把这孩子的事情报告给警察局,”她说。  他说,如果下午有时间,他就骑马去一趟班加雷。  谁也没再听到帕克夫妇在乌龙雅发大水时捡到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洪水很快就退了,只留下一片肮脏的黄泥滩和许多褐色的蛇。居民们清理出他们的家具和重新找到的他们自己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只是有时候,在杜瑞尔盖,人们回忆起那一车崇高的志愿救灾人,去救那些洪水中的难民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帕克家居住的地方怎么样以及为什么得了这么个名儿,反正从发大水那个时候起,官方开始管这地方叫杜瑞尔盖。阿姆斯特朗先生的一位朋友--一个教授或别的什么--说这个地名的意思是“富饶”。但是这地方的居民不太喜欢用这个名字,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太习惯,只是写信或者寄东西的时候用用。就好像有什么期待他们完成的事,他们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完成。  艾米·帕克在写这个地名的时候,放慢了她那只总是鲁莽、粗心的手,若有所思地一边深呼吸一边念叨着这个字。当陌生人提到这个官方正式命名的地方时,她就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她依然用拥有这些土地的人们的名字来称呼他们这个地区。有时候,在这块被称之为“帕克家”的地方,她坐在开满白玫瑰的矮花丛前,一双胳膊因为无事可干而显得笨拙,两眼眺望着那条道路。   第八章  离帕克家大约一英里远,大路岔开的地方,盖起一座杂货铺,之后又添了个邮政局。这样一来,杜瑞尔盖才名副其实了。这两个建筑物便是证明。由于居民们对此增加了信心,他们便在通往他们村庄的那一条条笔直的、尘土飞扬的大路和那几条弯弯曲曲的、铺着砂子的小道上来往穿梭。妇女们在那儿游游逛逛,说是买东西;男人们没有那么多的借口,只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夏天是一个尘土飞扬、黄沙漫漫的季节。在天空和铁皮屋顶的照耀之下,在晒干了的按树和踩烂了的蚂蚁的气味中,男人们抱着肩膀,眯缝着眼睛,靠在杂货铺门廊的柱子上,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儿。有的人在阴凉地裸露着他们那斑斑驳驳的脑门儿,宁肯让苍蝇叮着,也不愿意戴着潮乎乎的毡帽。杂货铺的门廊里面,有一股紧张工作之后的懒散的气息。人们海阔天空地闲扯,“听众”们并不对此加以指责,因为时间无穷无尽。而那些不聊天的人,那些比较缄默、性格内向的人则拿一根树枝或者鞭杆,在泥地上胡写乱画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符号。他们擦了写,写了擦,还不时抬起头,翻着黯然无光的眼睛。  在这初创阶段,杜瑞尔盖这家杂货铺简单的门脸儿还闪烁着棕色油漆的光彩。那简直是孩子们用木头和铁皮做成的玩意儿。橱窗里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货真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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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爱心猫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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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南瓜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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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喵喵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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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喵喵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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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喵喵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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