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朱老忠看架势不好,吐了吐舌头,笑了笑,说:“万事俱毕,走吧!”拉起严志和撒腿就跑。赶车的把式吓得浑身打颤,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会子事。说:“老爷!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是!”正在絮叨,后头来了一队兵,那个小军官赶上去,捽着车夫的领口大骂:“真他娘的!整着个儿是共产党,整着个儿都是共产党!”打着骂着,把车夫倒剪起胳膊,五花大绑送到行营去。时间不长,陈贯群带着骑兵飞跑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大骂:“共匪……捣乱……砍脑袋!”他指着门楼大骂了一通:“甭闹,到不了明天,就要给你们个好看儿!”又气愤愤地骑着马跑过去了。江涛一进大门,老夏一下子抓起他的手,说:“闹得好!”他这么一说,人们都扭过头来看。曹金月跑过来拍着他的脊梁说:“你就是闹海的哪吒,龙王爷都不能怎么你!”他这么一说,人们嗡地笑着跑过来,你拽住手,他拽起腿,把个江涛一下子扔上去,又落下来接住。刘光宗把嘴唇亲在江涛的脸上,说:“同志!我可怎么亲亲你哩?”老曹死攥住江涛的手,说:“咳呀!我们又饿不死了!”这时,广大群众是属于江涛的,他们拥护江涛的主张和行动!老夏看人们兴奋得不行,笑笑说:“圣徒们!不要闹了吧,敌人还在外头围着!”又对张嘉庆说:“忙带江涛到楼上去歇歇儿。”又伸开脖子大喊:“各归各位!快去上岗!”江涛和张嘉庆两人走上北楼,张嘉庆打了盆洗脸水,又拎了一壶开水来。江涛洗着脸,说:“嘉庆!你摸摸我的口袋!”张嘉庆问:“摸什么?”江涛伸出腿,哆嗦着说:“你摸摸看!”张嘉庆纳着闷问:“口袋里有什么玩艺,摸个什么劲儿?”江涛跳起来,笑着说:“你摸呀!快摸呀!”张嘉庆走过去,伸手向他裤袋里一摸,摸出那两个夹满肉的大烧饼。冷不丁两腿一跳,夸地戳在地上。说:“呀……呀……好呀!”他心上兴奋,摁窝儿吃了一个。才说吃那一个,刚咬了一口,又想起老夏。他说:“给老夏留着吧!好东西不能一个人吃!”江涛向老夏传达了学联的意见,决定:在半天半夜的时间里,饱吃饱睡,养养精神,准备好鞋脚。明日午夜三时开始行动!两次购粮的斗争,从这座小城市传开去,传到工厂,传到乡村。把斗争传说成奇侠风度:来无影,去无踪,窜房越脊,出奇制胜……这天夜里,天还闷得厉害,黑云笼罩了城市、乡村、树林和土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这黑暗的世界上,人们在做着各种不同的梦: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在秋日的田垄上,掂着沉甸甸的谷穗儿微笑。涛他娘,象失去孩子的母亲,还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衙门口里没出息的狗,摇着尾巴,流着口涎,盯着主人筷子上的骨头。刽子手,穿着韧鞋、灯笼裤子,咧着嘴耍起大刀,对观众的喝彩颇为满意。被围困的人们,在黑暗的恐怖里,止不住地愤怒和惊悸……各式各样的梦,不同的梦。午夜以后,十四旅的骑兵,开始从东郊兵营出发了,人闭着嘴,马衔着嚼口,没有一点声音。象一条黑色的链条,从东郊拉向西郊,向第二师范前进。江涛睡了长长的一觉,因为过度兴奋,心上还不断地跳动。爬起身来,打了个舒展,抖动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他在夜暗里,走到楼栏前看了看。眼前漆黑,听得有猫头鹰在对过育德中学的枯树上,狰狞地笑着。笑声刺激了他,打了一场寒噤,头发都竖了起来。操场上篮球架子底下,有两个人影对立着抽烟,烟头上闪着通红的光亮。他走下楼梯一看,是老刘和老曹。老刘手里拿着红缨枪,老曹腰里插着一把刀,他们在等待着突围时刻的到来。在夜暗里,看得见岗位上有人在巡逻。抬起头看了看天上,象漆染过的一样,看不见一点光亮,低下头还是黑暗,象是气压低闷得出不来气。一时心上不安起来,仄耳听听城外的村落上还没有鸡啼,心里感到异常烦躁与不安。老夏早就起来,听得江涛下楼,也从寝室里走出来,在背后攥住他的手问:“天有什么时候了?”江涛迟疑说:“过半夜了吧?”当他讲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我们想到的,敌人也会想到……”老夏问:“饭也该做好了吧?”江涛说:“昨天晚上,嘉庆一切安排好了。”说着又打了个呵欠,说:“啊!斗争真是熬人啊!”老夏说:“我也只是困,放倒脑袋睡,又睡不着,心上老是不干净。”老刘走过来说:“白天睡不着,我就站着岗看小说,看了《铁流》、《夏伯阳》和《母亲》。斗争再闹一个月,我还要看更多的书!”江涛说:“你倒有这种心情,我总是看不下书去,心上老是象有多少事情没有做完。”老夏说:“斗争就象读书,参加一场斗争,就象读一本书。斗争的多了,就有了经验!”他又走过来,问江涛:“准备好了没有?”江涛说:“我们去问问。”两个人走到北墙角上,见没有人,主动喊了一声:“从那里来的?”冯大狗走过来说:“从锁井来的。”江涛问:“怎么样?”冯大狗说:“没有什么变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出来。两人挪动脚步,同时向南走。江涛说:“下了这样大的雨,天还这么闷!”老夏说:“好象有更大的暴风雨吧!”天黑,对面不见人影。江涛一脚深,一脚浅,奔奔坷坷地走着。过了图书馆前的穿衣镜,看了看标准钟,十二点早过了,他心里又急起来。走到斋舍里一看,人们起了床,整衣服的整衣服,绑鞋子的绑鞋子,正在做着准备。江涛走到窗前问:“都起床了?”小王说:“早起来了,那里睡得着?老是觉得心上压得慌!”江涛说:“不睡还行,身上没有力气。”小王说:“昨儿下午就睡下半辈子的!也吃下半辈子的!”江涛问:“那边是干什么?”小王说:“他们磨枪哩,把枪磨快了,好上阵!”江涛走到厨房里,张嘉庆正在那里看着煮面。他又走回来,说是走,其实撒开腿跑起来。走到北操场,他又站住,心里冷不丁地曲连了两下,觉得心慌,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黎明很静,远远村落上鸣了第一声鸡啼。一阵驼铃声,叮叮地响着,从墙边走过。是驼队背负着人们的希望走向远方?走向没有边际的沙漠?他停住呼吸,静听这尖脆的音响走远。猛地一阵脚步声,从街道远处嚓嚓地走过来,在围墙外面散开来。在夜影里,看见老夏机警地走过去看,岗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刀枪,走到墙根下张望。老夏刚走到墙根,猛地有一个人影,从墙外爬上来,举起刺刀向老夏刺,仿佛还看到敌人凶恶的样子。老夏向后退了两步,看敌人要跳墙过来,他大喊了一声:“看刀!”一下子砍下对方半个脑袋。这时,吓得敌人忽地向后闪了一下,退回去了。敌人军官立时喊起来:“真妈的巴子孬种……上!后退的砍脑袋!”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江涛头上打了个机灵,心里说:“咳呀!一定是敌人上来了!”又下意识地想到:“不,也许有人来接我们,不要发生误会。”这时墙外敌军官又唬起来:“妈的巴子!怕什么?谁后退砍谁的头!”恐怖的声音,冲破了凌晨的安静,喊得森人。江涛跑过去问:“怎么回子事?”老夏急促地说:“快!敌人来了!”听得夸夸的声音,一阵马蹄声响过来。接着,墙外响起凄厉的军号声。“呀!呀!嘿!”很多人一齐叫着号子,喊了三声,墙外探过十几把挠钩,把墙头扑通地扒倒了一个豁口。老夏急喊:“江涛同志!敌人冲进来了,快快集合人!”这时,江涛已经跑到南斋,高亢地喊着:“啊!同学们!敌人来了,快快集合!”白军咧起大嘴,端着刺刀从豁口上冲进来。老夏伸直了脖子大喊:“敌人攻进来了,同学们快来哟!”江涛也在南斋喊:“同学们!北操场敌人冲进来了……拿起武器吧,开始战斗了!”喊着,人们拿起长枪大刀,咕咚咚地跑过来。在黑暗中跑上战场,你一枪我一刀,和敌人扭绞在操场上。江涛把人们带过来,和敌人冲杀。眼看小邵一刀砍过去,敌军用枪杆遮拦住,砰地一枪打中他的胸膛。小邵趔趄着身子冲过去,想夺取敌人的大枪,也许他意识到,这把刀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敌军返回身来,连补了两枪,小邵丢下刀,躺在血泊里了。老夏又赶上去,和打死小邵的那个白军搏斗,仇恨使他不放松敌人。江涛才说冲上去,冷不丁有一把闪亮的刺刀,照他刺过来。江涛机灵地闪过了敌人,又冲上去。老曹看敌人决心要刺江涛,丢下红缨枪,一个箭步跑过来,瞅冷子搂住敌人的腰,啪地一跤,摔在地上,把白军胸口抵在地上,再也施展不开他的刺刀了。老曹骑住白军的脊梁,用拳头捶他的头,捶着,捶着,那家伙再也不能动弹。老夏看见有敌人照准老曹刺过去,他也从背后照敌人刺过去……江涛看同学们在操场上和敌人交了手,一组组打得厉害,心上正急得不行,张嘉庆举着长枪跑过来。大喊:“同学们!这边来,集合!”听得喊,人们一齐跑过来,张嘉庆带着十几根红缨枪冲上去。有几个人连续倒下去。张嘉庆瞪出血红的眼珠子,咬着牙齿喊:“杀!杀!冲呀!”十几个人来回冲着。江涛看自己人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战不过敌人的威势,他喊:“老夏同志,我们撤退吧!”老夏说:“撤吧!”随即喊着:“同学们!撤退!把守第二道防线!”人们按着命令撤退到预定的防线,白军又端着刺刀冲上来。江涛在烟云里看见敌人要追上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应手的武器,返回身去夺刺过来的枪。没想到那支枪又急速地缩回去,一把抓在刺刀上,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他攥紧手,当下并不感觉疼痛。张嘉庆带着几个人,挺着红缨枪从后面闯上来,瞪出红眼珠子骂着:“你娘,看枪!”一枪一个,连刺了几个。登时,有四五把刺刀照他刺上来,他只好连退几步,闪开敌人的刃锋。江涛看人们在战场上实在压不住敌人的威势,又把人们喊到第三道防线。老夏拿着长枪躲在穿堂门口,摆出刺枪的姿势,恨恨地说:“娘的!我死了,也不能让白军冲过这道门!”立时心里有一团怒火烧着,看有人冲过来,一枪刺中敌人的胸口,对方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没命的挣扎,两手乱刨,两脚乱踢。老夏不放松,咬紧牙关,瞪起眼睛使劲刺。不提防,从背后射来一颗子弹,打中了老夏。他趔趄了两步又站住,咬紧牙关说:“反正我不能让你冲过这道门!”又愤愤地大骂:“反动派的看家狗!你们镇压了抗日运动……屠杀了抗日的人们……”他举起枪,又照敌人刺过去,敌人又恨恨打了他一枪。他瞪出眼珠子,翻身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甬道,脸上惨白下来。他又挣扎起来,两手爬着冲向敌人,想扯起敌人的腿拚个死活。他想:“我要死个值得!”夏应图同志挣扎着伸起胳膊大喊:“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喊着,倒了下去了,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一个积极抗日的、矿工的儿子,为了革命,最后闭上了眼睛!不设防的战线上,没有工事,没有顶事的武器,很快被敌人攻破了。江涛看没有办法挡住敌人的冲锋,想把各路的人们喊到指挥部,重新部署战斗。他一喊,敌人发觉了他的企图,举起刺刀追过来。他在头里跑,敌人在后头追,绕着图书馆转了好几遭。也不知是怎么回子事,猛地一声枪响,追着他的敌人倒下了一个,别的白军也吓得呆住。他抽空转身往教员休息室里跑,两手一拄,跳过窗去。不一会工夫,敌人从窗外伸进刺刀来,骂着:“滚出来……摁窝儿打死你们……”老曹才想伸枪去刺,江涛摇了一下头,叫他停住,他开始向士兵讲话:“士兵弟兄!咱们无冤无仇,俺们是抗日的……”还没说完,刘麻子从窗口闪出来,说:“胡说!名是抗日,实是共产!”他看了看手里的小像片,又看了看江涛,说:“你是锁井镇的?是严运涛的兄弟,捆他!”几个白军跳进窗来,要捆江涛。江涛抖着肩膀大骂:“甭捆!老子不怕这个!你们以武力镇压抗日,勇士们洒完了热血也不后悔!”他瞪出眼珠子,看见小焦左手拄着地爬进屋来,右手搂住肚子,提着他的肠子,血从肠子上滴在地下。小焦见了江涛,流下泪来,颤抖着嘴唇说:“江涛!再见了!”大喊共产主义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止。一跤跌了下去,浑身停止了抖动,就断了气了。江涛心里一阵热火撩乱,象烈火冲上头顶,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怒火烧着他的心,破口骂着:“娘的!知道有这么一天。卖国贼!你们决心出卖祖国,出卖中华民族了!”他跺起脚,咬紧牙根,恨恨地骂。骂什么也没用了,敌人在他们手上绑上了绳索,一个个五花大绑捆起来。当时,天还有点黑糊糊,张嘉庆在混乱里,抽空儿双手一拄跳出窗户。顺着墙根往西一蹓,向南一拐,走进储藏室,随手把门关上。走进几步,又返回身来把门开了。在慌急中,他心中犹豫不定,实在拿不住主意,怎样才算安全!在一堆破烂家具的后面,墙角里有个破风箱,风箱上放着一张破竹帘,他弯着身子蜷伏在破风箱的后面,把帘子遮在头上。隔着竹帘,看见敌人三番五次地走进来,用刺刀戳戳这里,挑挑那里,细心翻捡着值钱的东西。猛然咯嚓一声,一把刺刀戳进风箱,刹那间,他的头皮麻木,似乎失去知觉。敌人听风箱是空的,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走开了。细碎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张嘉庆闭气凝神,目瞪口呆,不知挨过了多少时辰,心里还扑通跳着,耳朵里嗡嗡响着。他努力克制自己,沉住气,想:“不被发觉则已,一旦被发现了,先扎死两个……”他手里作作实实地攒着一个铁枪头,不时用手指试着枪锋。不知死的家伙们,始终也没有人揭开这张秘密的帘子。枪声停止了,挨过很长的时间,直到下午,情况缓和下来,他才停止了心跳。一天没得吃喝,心里空得厉害,实在受不住。慢慢试着直起腰来,走动了两步,腰和腿酸痛得难忍,踩得碎玻璃和铁片子嚓嚓乱响。从窗后看过去,敌人在远处的屋檐下洗脸、洗脚,夕阳照在屋檐上,黄昏又来了。他弯下腰,悄悄地走出房门,向西一蹓,悄步走过西夹道,翻身爬上小瓦房。正爬着,从北面走过一个人来,大喊:“站住!干什么的?”听得喊,可是并没赶过来。他紧爬了几步,翻过屋脊,放身一滚,骨碌碌地滚下屋檐,伸腿跳下大街。不巧,从背后走过两个人来,他担着心望背后看了看,是朱老忠和严志和。张嘉庆走了两步才停下脚,缩着脖子往后看着,等他们走上来。朱老忠走过来一看,张嘉庆满身灰尘,头发蓬松,蒙着蛛网。白布衫皱得象牛口里嚼过,两只眼睛呆呆的,噙着眼泪,也不吭一声。朱老忠脸上刷地黄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圆圆,从上到下打量着,问:“你不是嘉庆?”张嘉庆说:“是我!大伯!”朱老忠拍拍他肩膀,低声说:“唉呀!成了这个样子,可是怎么办?忙走吧,万一的遇上敌人……”时间紧促,张嘉庆也顾不得细说,转身向南走。朱老忠和严志和,在后头呆着眼睛跟着,闹不清他想干什么。猛地,张嘉庆想起那里有岗,过不了水磨,过不了寡妇桥。又折转身,跟着朱老忠和严志和向北走,朱老忠问:“江涛呢?”张嘉庆说:“他被捕了!”严志和把大腿一拍,急红了脸说:“哎!又被捕了!”直气得胡髭眉毛一乍一乍的。走到师范门口,张嘉庆想往西去,再向北走过思罗医院那道警戒线。北操场上有个岗兵,看守着尸首,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朱老忠说:“俺是找学生的,能进去看看吗?”岗兵说:“进去吧!修下这样的好儿子,也够你们糟心一辈子了!”岗兵唠叨个不休,又问张嘉庆:“你是干什么的?”岗兵说着盯了他一眼,似乎是认识他,一句话没说完,顺过大枪来。说时迟那时快,张嘉庆撒腿就跑。还没跑上五十步,“砰!”地一枪打过来,张嘉庆随着枪声,一个斤斗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渗透了土地。朱老忠一看,一时气血上冲,气愤起来。心里抖啊,抖得厉害。他不能去救张嘉庆,偷偷站在一旁看着。有吃顿饭的工夫,有人把他抬走了。朱老忠和严志和,两个人踩着墙豁口走进去,北操场上一洼一洼的鲜血里躺着尸首。朱老忠嘴唇打着颤,说不出话来。严志和一个个人看过,十七八个尸首里没有江涛,心上更加焦躁起来。他们走过大礼堂,走过图书馆,甬道上血迹淋漓,洒了一道。一过穿堂门口,老夏在那里躺着,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坚强的斗士,还没有把日本兵打退,他倒先被阶级敌人打倒了,眼睛都闭不上!朱老忠和他见过一面,不由得鼻子发酸,泪珠滚进肚子里去,暗自抽泣。他想:“老夏同志!父子几个都是共产党员,如今他为革命牺牲。死去的是死了,活在世界上的父兄,不知有多么难受哩!”他心里急痒,胸中升起满腔怒火。上灯时候,他们走到南操场,还是找不到江涛的影子。朱老忠说:“完了,他是被捕了!”严志和摆了摆头说:“八成又是关进监狱里去了。”谈着,一幅悲惨的图景又现在严志和的眼前。小小的铁窗,阴暗的牢房,运涛那孩子年纪轻轻,把黄金似的岁月献给革命。今天江涛又把宝贵的青春葬送在反动派手里!想着,眼前显出两个铁窗,两个惨白的面容,四只大眼睛,忽闪着长眼睫毛在看着他。他叹口气说:“阶级敌人好歹毒啊!”来找学生的人们,渐渐稀少,两个老人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学校。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手里掂着几件血衣,咧开大嘴喊着:“买几件贱褂子吧!风琴、书,给钱就卖!”又有一个士兵,拿着几个化学实验用的大肚子烧瓶,说:“买两个瓶瓶儿吧!盛个油儿醋儿的!”朱老忠见了着实气愤,心里冷得颤栗,盯着眼睛看了一眼,迈开脚步走过去。心里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们,等着吧!有我们收拾你们的时候!”57严志和的心,象铅块一样,又凉又硬,在胸膛里坠着,几乎要掉出来。一时觉得头脑沉重,伸长胳膊搂着小肚,低下头去,合紧嘴巴,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一股劲向前走。朱老忠在后头喊了他两声,也没听见。走到小木桥上,桥头站着一堆人,大睁着眼睛,向第二师范那边望着。严志和倒背了手,不言声不言语地站了一刻。岗兵见集的人太多了,端着枪走过来,说:“走开!走开!有什么看头?还没见过死人的?”严志和斜了他一眼,心里骂着:“好象疯狗,吃孩子吃红了眼了!”他又低下头去,背叉着手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过万顺老店,停住脚抬头看了看,街灯亮了。他不想回到店房去,觉得那屋子又潮湿又闷热,闷得人慌。就又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一个人在马路边黑影里走着,走到城墙根,又往南去。那一带挺荒凉,草地上长着很多小树卜。有几家房子,下雨下塌了。大雨之后,门前积成河水,不知趣的河蛙咕咕乱叫。在黑影里碰上一个人,他问:“大监狱在什么地方?”那人说:“前边哩!黑下了,找监狱干吗?”严志和斜起眼睛,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低下头走过去。他走着走着,看见眼前有一带高墙,象城墙一样高,有一个古式瓦楼大门。才说低下头往里走,不提防门前站着两个岗兵,见他要进门,瞪起眼睛问:“干什么的?”严志和睒起眼睛说:“想看看我的儿子,他被捕了。”岗兵不细问他,说:“也不看什么时刻,明儿再来!”岗兵一唬,吓得严志和倒退了两步,溜湫着步儿走过去。昂起头看了看天,又看看狱墙,叹口气说:“咳!墙比天还高啊……”心里一时挠痒,酸楚得难过起来。停住步站了一会,抖了抖肩膀,使足了劲,猛地跑过去。横着膀子,照准狱墙一扛,他想:“把墙扛倒,兴许能见到那些被捕的人们。”抬头一看,狱墙纹丝不动,倒把他碰了个倒仰跤,摔在地上,气得长眉毛一乍一乍地扇动。他又爬起来,伸过长脊梁,照狱墙咚咚地撞了几下。觉得脊梁上酸痛,粘渍渍的,鼻子上闻到血腥。眼眶上噙着泪水,楞着眼珠离开狱墙。沿着城墙根走到大南门,不知不觉出了城,在南大桥上站了一刻,又沿着河边向西走。那里没有灯,黑黑的。他在一棵柳树底下站住脚,解开钮扣,敞开怀让河风吹着他滚热的胸膛。他蹲在地上,从腰带上摘下荷包,打火抽烟。把胳膊拄着膝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天空,摇晃摇晃脑袋,说:“天哪!不许人们抗日,我们的祖国要亡了!”泪滴顺着鼻梁流下来。仄耳细听着,河水冲击桥梁,哗哗地响着。对岸河边有两盏路灯,象鬼眼睛在看着他。他觉得身上热,肚子里焦渴,走下河岸,掬起一捧水,咕咕地喝了下去。又掬起水泼在头上,泼在身上,泼得浑身是水,湿了衣服,才一步一步走上河坡。他又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实在不容易,如今祖国要亡了,要当亡国奴了,死了倒也干净!他心里气闷,伸起脖子吐了口长气,拍拍胸膛,叹口气说:“唉!抗日的人有罪?实无天理!”对着黑暗的天空笑了两声,把小褂子脱了下来,拎在手里看了看,放在地上。他想:“也许,我们的祖国不会灭亡!江涛和运涛还会回来。”停了一刻,听得河里水流声,水面上映着遥远的灯光,闪着一缕缕亮闪闪的影子。一合眼睛,看见槐花开了,大公鸡在井桩上长鸣。江涛笑嘻嘻从堤岸上走下来,说:“爹!我来跟你拔麦子。”严志和说:“好,你回来过麦熟,助我一点辛苦吧!”江涛脱下紫花小褂,说:“好,看我拔得多快!”小伙子弯下腰拔麦,拔得飞快。涛他娘走出来,站在门台上说:“看你,把孩子使坏了呢!”老两口子对着眼睛看着,同时笑了。他这时睁开眼一看,是个梦境,从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把他拦腰搂住,说:“志和!你在这里?”他摇了一下脑袋,在黑影里仔细一看,是朱老忠。朱老忠拍了拍严志和的胸脯,责备说:“咳!兄弟,叫我好找啊!”严志和猛地楞住,心上糊涂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朱老忠一伸手,合住虎口攥住严志和的手腕,说:“兄弟!你心里想的什么哩?……”老头子挥起泪来,又说:“抗日的人有罪,我们中华民族就算完了!”说着,连跺着脚蹲在地上,两只胳膊抱起头大哭起来。严志和看朱老忠难过的样子,猛地照准胸口擂了两拳,说:“不,不会,有我们的党在,中华民族不会完的!”朱老忠又站起身,说:“刚才你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追到店门口,进去一看,屋里黑黑的。我又返身走出来,只差几步,就赶不上你了。找来找去,说什么也找不到你。我在大桥头上待了一会,才无可奈何地顺着河边走过来……咳!原来你在这里!”他拉起严志和的手向回走。河边柳树上有“伏凉儿”在叫,朱老忠摇摇头说:“唉!急死我了,急了我一身汗哪!”一面说着,上了土坡走在马路上,路灯依然亮着。两个人回到店里,朱老忠亲自拿灯去添了油来,点上,说:“来!快坐上歇歇吧!”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汗珠凉下来,咕嘟起嘴,翘起小胡子。严志和呆着,也不说什么,两只眼睛发出惨淡的目光,直瞪瞪地看着那盏小油灯。灯光黑红,焰苗上升起黑色的烟缕,一点也不光亮。两个人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小屋子里闷得不行,周围静静的,没有声音。朱老忠走出房门,在院里歇了一刻。自从闹起二师事件,客人稀少了,几间破房子里都静着,店掌柜在厨房里点起灯做晚饭。严志和叹着气,哑了嗓子说:“咳!我心里真是难受!”他拿起烟袋,把烟锅插进荷包里,摩索着装上烟,打着火镰取火。朱老忠走进去,翘了翘小胡髭,说:“你难受,别人呢?”见严志和打不着火,走过去替他点上。严志和说:“我总是想,我们是不会当亡国奴的!”朱老忠说:“当然不会,回去我们就要宣传发动群众起来打鬼子!”严志和搓着手说:“好!你这么一说,我们又有路走了!”朱老忠说:“当然有路走!”严志和又摇摇头说:“反动派决心当卖国贼了,我们还是要打日本!”朱老忠说:“当然是,打不败日本鬼子决不罢休!”严志和一听,伸起长胳膊在空中一划一划地,大笑一声,说:“好!我们就是这么办!”严志和气愤鼓动着胸脯,索索打抖,埋藏了几十年的仇恨,在肚子里翻腾起来。他弯下腰,两只手拄着膝盖,摇摇胸膛,说:“咳!我们赶快拿起枪吧!”正在这刻上,店掌柜推门进来,看看朱老忠,又看看严志和。严志和凝着眼神一步一步迈过去,说:“你也别开这个店了,咱们一块去打日本鬼子吧!”店掌柜说:“小心!四邻民宅,如今爱国犯私!不要难过,事情摆着哩,看看怎么办吧!”严志和抬起脸,忽闪着长眼睫毛,老半天才说:“怎么办?”又摇摇头,反复地说:“就这么失败了!失败了!”朱老忠猛地沉下脸,说:“政治斗争,有胜就有败,敞开儿干吧!”又说:“志和!你定定心,静一静!”严志和慢慢地直起脖子,挺起胸膛,看看店掌柜,再看看朱老忠。店掌柜摇头叹气,直为老朋友痛心,不摸底细,也插不上句话。默默地端进两碗面,给朱老忠面前放上一碗,给严志和面前放上一碗。三个人说着话,严志和只顾抽烟,忘了吃面。朱老忠说:“志和!你可吃呀!”严志和听得说,猛地打了个冷颤,才想起面前放的那碗面。懵懵懂懂地端起碗来,拿起烟锅就往嘴里拔面条。国难家仇集于一身,他已经认不清醒了。朱老忠把大腿一拍,说:“咳!志和,那是烟袋!”严志和顾不得说话,皱紧眉头,张开大嘴,连烟带火吞进肚里。急得朱老忠跺起脚来,拍着他脊梁说:“那是烟,你不呛得嗓子慌?我那傻兄弟!”严志和说:“叫反动派把我气胡涂了!”朱老忠说:“我们不生气,我们跟他们干!”58夜晚,枪声响起的时候,贾老师就从床上起来,在小屋子里走走转转,听着远处的动静。他开始时还没有肯定是十四旅进攻第二师范,后来枪声越来越密,夹杂着喊杀声,喊得森人,他才打叠了东西,走出来在教室里散步,听着周围的声音。待不一会,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们都起了床,三人一伙两人一伙地站在门口,听着这惊人的事故,都为二师同学捏着一把冷汗。他又走出了学校,沿着大街往西走。这是一件大事,买卖家和市民们,都披上衣服站在胡同口上张望。街灯还凄凄惶惶地亮着,有无数的小虫子,围绕着灯光乱飞。他踩着石板马路,走到西城门外,城门也开了,有人走出走进,其中有士兵,也有市民。他也走出门去,到西关把这个消息探实才走回来。他觉得心上异常沉重,他住在这里,本来想对二师学潮有所帮助,可是到目前为止,一切也就妄然了。经过这场事变,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他想赶快回去。又走到槐茂胡同去找严萍,想和她商量一下善后事宜。他知道那条胡同里只有一个高台大门,走上门阶看对了门牌号数,拉了一下铃子。院里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悄声问:“谁?”贾老师说:“是我。”“你找谁?”贾老师听那声音有些颤抖,象是严萍。他说:“我是老贾。”门开了,贾老师跟着严萍走进来。小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屋子里灯光亮着。书本子和报纸撒了满床满地,贾老师问她:“你在做准备?”严萍说:“唔!”贾老师说:“要快一点,凡是和革命和抗日有关联的书,都要烧了!”说着话,严萍两手捂上脸哭起来,趴在床上抽泣。贾老师眼上也噙着几点泪花,说:“别哭了,尽哭什么?”严萍面色苍白,有一绺头发披在前脑门上,慑着两只眼睛,叫贾老师坐在椅子上。自己把书堆推了一下,坐在床沿上,问:“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贾老师问:“牺牲了多少人?”严萍说:“今天早晨,枪声一响,我就跑出去,在桥头上看着。听说死了十七八个人,五六个人受了伤,抬到思罗医院去了。有三十多个人被捕了……”她还没说完,眼圈发酸,就又哭起来。贾老师愤愤地说:“要记住:‘是狗改不了吃屎!’‘是狼改不了吃肉!’反动派是忘不了杀人的!二师同学,虽然没有避开敌人的屠杀,但是他们抗日的决心,他们的斗争是英勇的!”严萍摇摇头说:“惨呀!真是惨呀!”贾老师说:“敌人嘛,总归是敌人,不能有半点儿含糊!”他们两人好象认可了这句话,又相对着沉默,有抽支烟的工夫,他才问:“惨案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严萍慢慢抬起眼皮,看着老贾说:“听你的吧。”贾老师立起身来,右手扶在桌角上,歪起头想了一刻,说:“他们没有来得及冲出来,斗争虽然失败,可是我们应该做最后努力,下最大力量进行营救。”严萍说:“怎么营救法儿?”贾老师说:“通过被捕的家属,请律师对簿公堂。抗日者无罪!”说着,他有些气愤,心头有些悸动。严萍说:“希望你及时帮助吧!”贾老师说:“不,为了打击反动派镇压抗日的凶焰,我要回去发动农民,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和卖国贼们决一死战!”他觉得这次来保定收获很大;那就是他再一次的看到阶级敌人的凶惨,看到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本质。严萍说:“那好极了,我也要去!”贾老师说:“不,你要在这里坚持下去。负责给他们送些吃穿。有生病的人,要设法通过关系,保外治病。在监狱里困苦啊,救济会的同志们,要好好的照顾他们。”严萍睒着眼睛,说:“你就要走?”贾老师说:“事情已经如此,我就没有在这里呆下去的必要了。你也要注意,搬到别的地方住住吧!在保定住不下去了,你再回到家乡,我在那里等着你。”严萍听说老贾要回去,心里着急,低下头去不说什么。贾老师又说:“目前,你的任务是一方面保存自己,一方面营救监狱里的人。”说话中间,窗外有人走动。贾老师问:“是谁?”严萍说:“是我母亲。”贾老师说:“会开完了,我的肩头又更加沉重了。我要回去了。”他说着,立刻挪动脚步,走出门来。严萍送出老贾,立在台阶上,向南望了望,又向北望了望。街头冷清清,黑漆漆的。她闩上大门走回来,继续整理那些书报。觉得心思烦乱,停下手来,捂上眼睛待了一会。那一场悲惨的场景,又映在她的眼前:老曹、老刘、江涛……他们身上都捆着绳子,脸上带着伤痕,迈着大步走上小桥的时候,还张开大嘴喊着:“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看着的人们,没有不掉泪的。江涛走到严萍面前的时候,大睁着眼睛看着她。她的视线一碰到江涛的眼光,泪水立刻积满了眼眶,暗暗点下头,又把头低下去。用手扪住心窝,说:“望你珍重!”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江涛已经走过去了。她又后悔,她不该低下头去,说不定这就是和他们最后一次会面!她在床边站了一刻,实在按捺不住烦躁的心情,就走出来,在院子里散步。隔着窗玻璃,看见父亲还在靠椅上躺着,一动也不动,母亲到房屋里铺床睡觉了。她开门进去,在窗前站了一刻,说:“爸爸!你要想法儿营救他们!”严知孝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都是我的学生,我不想营救?怎么救法?军阀们总以杀人为乐事!”严萍一时激动,说:“不,不能叫他们杀,不能!”说到这里,她心里焦躁,慌乱得跳动起来。严知孝看见女儿难过的样子,走过来拍着严萍说:“孩子!你年岁不小了,也要明白。尽管你心里难过得如同刀割,叫我这做爸爸的又该怎么办呢?他们手上带了铐,脚上钉上镣,关在监狱里,拉也拉不出来,扯也扯不出来。等天明了,我还去见陈贯群……”严萍低着头说:“他们要是一定要杀呢?”说到这里,严知孝猛地甩乱了头发,咬着牙关,把手在大腿上一拍,说:“不,不能让他们杀!要是他们一定要杀,那就让他们先杀了我!”妈妈睡在床上,听得父女两个又哭又闹,从床上抬起身来,说:“什么金的玉的呢?比他好的人儿多着呢!又不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儿……”严知孝听老伴絮叨得不象话,走过几步,冲着房屋说:“你说的是什么?简直不通情理!”严知孝一说,严萍身上摇颤着,趔趄两步,倒在靠椅上,抽泣起来。严知孝说:“不要哭,不要哭,孩子!我就你这一个……我知道你爱江涛。既然有此一来,就要有始有终。只要他在人间,你就应该为他努力!”妈妈一听,掩上怀襟走出来,说:“什么话?你说的是什么话?嗯!”严知孝也不理她,只是说:“萍儿!打叠几件衣服被褥,给他们送进去。”妈妈斜了严知孝一眼,说:“当成什么好女婿呢?那算是什么,还送衣服!也不怕叫人笑话?”严知孝说:“要送衣服!要送衣服!我严知孝是无党无派的人,叫他们杀我吧!叫他们把我关在监狱里,我才有了饭吃呢。”严萍伏下身子,哭着说:“江涛走的时候,他还说,过两天就回来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严知孝两手拍着严萍,摇摇头说:“他回不来了!回不来了!”说着,眼泪婆婆娑娑,象雨点子一样滴了下来。59惨案的血迹还没有干,美国思罗医院里,小礼拜堂的铜钟,焦脆的响过。低沉的风琴声咿唔响着,修女们低音唱着圣诗,歌声飘进病室里。张嘉庆从一片圣歌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看,是躺在病床上。头上一处伤,腿上一处伤,头上缠满了绷带,鼻子焦得难受,嘴唇皮也裂开了,津出血珠。他觉得身子轻得象鸟,在云雾中飞行,在暴风雨里折斤斗。两脚朝天,头顶触地,滴溜旋转。又觉得头脑晕眩,两腿麻木,硬挺挺地,象失去知觉。那是一间精致的小屋,粉白墙壁,红油地板,天花板上雕镂着花纹。门前是小礼拜堂,屋子后面是一片墓地,荒坟上长满了枣棘和红荆。有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扛着枪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向屋里窥望。他看那个士兵,瘪皱的脸嘴,油污的枪,破军装被汗水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