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21

严知孝说:“孩子的事情,要自己去考虑……”当他一想到二师学潮还不知落到什么结果,又把这话迟疑下,不再说下去。严萍听着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在眼边上,猛地跑过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动着身子哭起来。象有多大的哀愁,呜噜呜噜地哭个不停。严知孝抱起女儿,摇摇头说:“苦啊,苦啊,孩子!你心里苦啊!怎么就这样的不幸?你两个要好,他偏偏遇上这样大的事故!”严萍拍着爸爸的肩膀,说:“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风他们那帮子人来,打他们!”严知孝听得说,立刻伸出手,掩上严萍的嘴,说:“不要说!还不给我闭上嘴……”他搂起严萍的脖颈,抬起头长叹一声,说:“咳呀!天哪!难呀,难呀,真是难呀!我不能走那一条路,我天生成软弱无能,没有本事。我敢走那条路的话,也落不到这个地步!”他两眼看看黑暗的天空,滴下泪珠来,扑簌簌地落在地上。黑旋风是严老尚的好朋友,和严知孝年岁差不多。严老尚七十大寿的时候,还来过他家。这人既无军衔,也无户口,带着几百号人,在津浦路两侧过着自由浪荡的生活。据说他那些人们,能窜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一些古楼雕钻的家伙。严萍一下子坐起来,摇晃着身子说:“不,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打他们,解决第二师范的问题。”严知孝说:“不能,孩子!我还不肯走那一条路。咳!卖国贼们,当他们需要‘民众’的时候,就把‘民主’当做招牌。他们不需要革命了,不需要‘民众’了,就翻了个过儿,拿起武器来,开始用武力镇压了。在保定我还有点名望,还有几个老朋友。我舍出老脸去见他们,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他们拼了!”严萍睁开泪眼,望着爸爸,问:“爸爸!他们应该被逮捕?他们犯了什么罪?”严知孝说:“不要问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观念的人,我有正义感,我明白抗日无罪!当然维护正义也是没有罪过的!”严萍跪在地上,两手拍着爸爸的膝盖,说:“爸爸!我对你说,我爱江涛,我不能眼看着反动派杀害他们!”一行说着,不住地摇着头,摇乱了满脑袋头发。严知孝低头看了看严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地哭着。他跺跺脚,仰望着上方,说:“天啊!我们遭了什么罪呀!嗯?我们犯了什么样的国法呀?”他扶起严萍,说:“孩子!我下了决心了,一定要腆着老脸去见他们……”51第二天,严知孝吃过早饭,叫严萍帮他穿上皮鞋,穿上丝罗大褂,提起手杖,他想到北菜园陈氏公馆去找陈贯群。一出大门,正碰上冯贵堂走到门前。冯贵堂今天穿着袍子马褂,戴着缎子帽盔,新理了发,修成八字胡髭。严知孝、陈贯群、冯贵堂,三个人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见过面,一块玩过。今天他以同乡故里和表亲的关系,来看望严知孝。可是严知孝一看见冯贵堂,立时脑子里唤起一个念头:当他的表兄冯老锡和冯老洪打官司的时候,冯贵堂站在冯老洪的一边。那时,冯老锡也找过严知孝,严知孝不愿走动衙门,多管诉讼上的俗事。再说同族两院打官司,谁打输了也不好,谁打赢了也不好。于是就一口回绝不管。冯贵堂熟悉法律,衙门口里熟人多,他帮助冯老洪,冯老锡只得打下风官司了。冯贵堂看见严知孝从门里走出来,把脚一站,笑出来问:“表兄!你要出门?”严知孝也只好站住脚,说:“呵!你才来了,我想到贯群那里去。”他想:“贵堂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说着,两个人又走回来,到严知孝的书斋里。严知孝问:“怎么,到保定来打什么官司?”他这么一问,冯贵堂搓着手笑了,说:“我倒是爱打官司,我是法科毕业嘛!可是这一趟来,并没有什么官司可打。我想看看育德铁工厂的水车。”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捻着帽盔疙瘩,转了几个圈儿,放在桌子上,说:“嗯,育德中学虽然是私立的,还办得不错。这位校长也是个能人,能办好学校,也能办好工厂,都能赚不少的钱。”严知孝斟了一碗茶,放在冯贵堂面前,问:“听你说话,倒是挺注意实业,乡村里兴开水车了?”冯贵堂说:“那里,乡村里人都是死脑筋,净想逮住兔子才撒鹰。你要想对耕作方法有所改良,比登天还难呢!”严知孝说:“恐怕和乡村经济破产有关系吧!”冯贵堂说:“那里,他有了钱在柜里锁着,都不肯拿出来叫它折个斤斗儿,那还不等于是死钱?光是在一些穷老百姓身上打算盘。如今乡村里人穷得不行,整着个儿煮煮能撕出多少拆骨肉来?”严知孝问:“听说你回了家,日子过得还不错,你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梨呢?”冯贵堂说:“老辈子人们都是听天由命,根据天时地利,长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我却按新的方法管理梨树,教长工们按书上的方法剪枝、浇水、治虫。梨子长得又圆又大,可好吃哩!可是那些老百姓们认死理,叫他们跟着学,他们还不肯。看起来国家不亡实无天理!看人家外国,说改良什么,一下子就改过来,日本维新才多少年,实业上发达得多快!”严知孝听他说到农业上的事情,倒发生了很大兴趣。他说:“恐怕和穷困有关系吧!人们没有钱,用不起那么多人工,垫办不起。”冯贵堂生气说:“他们垫办起了也不垫办。咱倒想办办这点好事,叫人敲锣集合人们来看我剪枝,你猜怎么样?庄稼百姓们一个人也不来!”严知孝说:“你得先告诉他们这种好处。”冯贵堂说:“不行,你说个天花乱坠,他们也不肯信你。”两个人说起家常话,冯贵堂说了一会子他回家以后,如何改良家务,如何把牛换成骡马,如何养猪。如何开了油坊、粉房、扎花房。又如何开了杂货铺子、花庄什么的。他说:“在目前,我的努力方向,是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买上水车。要按着书本上,学着外国的方法耕种土地,叫我的棉花地上长出花堆,玉米地上长出黄金塔来。”严知孝一听,觉得冯贵堂谈得很有道理,也跃跃欲试。他老早就想过田园生活:茅屋三椽,老枣数株,二亩田园,一口小井,一把辘轳,就足以娱晚年了。他说:“你说的倒是一个良好的方向。”冯贵堂说:“我还想开鸡场,在乡村里养鸡养兔。据说法国有一种蛙,每只能长半斤重,可以肉食。要是把我那大水塘里都养上这样的河蛙,也能赚不少钱!”冯贵堂健谈,一谈起来就可以坐折了板凳,熬干了灯油。严知孝心中有事,觉得实在烦躁,可是又不能不奉陪。冯贵堂和冯老锡不和,他又怕引起冯贵堂多心。直到冯贵堂抬起手看了看表,有十一点钟了,才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这时严知孝心上才松下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冯贵堂说:“我住在第一春。”第一春饭店,是当时保定市最大的旅馆。一些冠盖往来,大商巨贾,上城下县都住在这儿。冯贵堂说:“长时间不见了,我还想请你去吃顿便饭。”严知孝说:“贯群初到保定,在那里吃过一次饭,也有好久不去了。你住在那里还行,你有钱。”冯贵堂说:“钱,就是花的。有了钱不花,那等于是没钱。人应该会支使钱,不能叫钱支使人。可是有的人,象我那老爹一样,就成天价叫钱支使得不行!”一面说着,严知孝提上手杖,跟着冯贵堂走出来。走到胡同口上,冯贵堂又走进槐茂酱园买酱菜。据说酱园门口那棵老槐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乡下人进城,一定要买些酱菜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冯贵堂买了十篓面酱、五篓糖蒜,还买了什么紫萝、姜芽、螺丝萝卜一大堆。等得严知孝很觉心烦,才想自己走回去,冯贵堂又喊了人力车来,也没问价钱,两个人就坐上去。到育德铁工厂的门口,冯贵堂又叫人力车停住,拉起严知孝走进工厂。大院里放着几座打铁炉,几个人拉着大风箱,扇着呼呼的火苗。并排放着十几辆大水车。冯贵堂走到水车跟前说:“你看,这种水车,在目前就是最进步的了。要是套上大骡子,一天能浇个二三亩地。”严知孝用手杖敲了敲水车的木轮,笑了说:“这比辘轳好多了,手拧辘轳,一天只能浇个一亩多地。”正谈着,经理走出来,招呼他们到办公室里喝茶。冯贵堂说:“我们不喝茶了,要去吃饭。”他对严知孝说:“我还给他们建议过……”又伸出手摆过经理说:“你们要想法子把这枣木轮子换成铁的,这水车就灵便多了。”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那个大木轮子,觉得很笨。说:“这要是着了水,该有多么重!”又拾起一根木棍,走过去敲着木斗子,象梆子一样,嗙嗙地响着。说:“把这木头斗子换成铁板的,这辆水车能轻便多少?”经理说:“那样一来,就更现代化一些,可是成本就增加多了,乡下人哪个买得起?”冯贵堂歪楞歪楞脑袋,说:“我就买得起!宁多花钱,也要买顺手的家具呀!这么一改良,少说一辆水车每天能浇五亩地。”经理看他对改良水车很热心,由不得笑了笑,说:“好,我们一定照你的意思办,能改良的尽可能改良。”两个人看了一会子水车才走出来,坐上人力车到第一春去。他们走过第一春两层大院,叫伙计打开正房的门。屋里摆着铜床、沙发、藤篾椅子。冯贵堂请严知孝坐在沙发上,递过纸烟吸着。又拿起缨摔子,到门外掸着鞋上的尘土,叫了伙计来,拿过菜单,请严知孝点菜。严知孝说:“你点吧!说起吃喝,我倒是外行。”冯贵堂问:“喝点什么酒?”严知孝说:“我也不想喝酒,我嫌辣得慌。”冯贵堂说:“嫌辣,喝甜酒,来瓶子果子红吧!”冯贵堂拿起铅笔,就着茶几写着。说:“吃香酥鸡吧?嗯,吃焦炸肉?我就是爱吃这个玩艺儿,蘸上点花椒盐儿一吃,又香又脆。唔,来一个烧玉兰片,竹笋出在南方,北方人是不常吃的。来一个糖醋大肠,再来个素菜,清清口。再来一个三鲜汤——海参、鱿鱼、鱼肚。”严知孝在一边看着冯贵堂,心上直觉好笑。他想:一个人几年不见,就有这样大的变化;过去还是老老实实研究学术的,如今变得这样的市侩气!冯贵堂写完了菜单,掏出手巾擦去嘴上的唾涎。一面点着菜,嘴上直想流出酸水来。等不一刻工夫,伙计陆续端上菜来。冯贵堂尝了一下果子红酒,觉得不够味,又要了半斤二锅头来。喝着酒,冯贵堂问:“听说,第二师范又闹起学潮来,他们要抗日?”严知孝说:“是呢!”冯贵堂说:“真是!国家不亡实无天理,人家日本人怎么了?也抗人家?”严知孝不以为然说:“如今日本人打进中国的国土,抗日无罪!拿着素有训练的军队,去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算了什么……”冯贵堂不等严知孝说完,停止吃菜,楞起眼睛,拿筷子一突一突地说:“不,你可不能那么说,过去我就是这样想,其实错了。别看他们手无寸铁,他们那副嘴巴子,比枪还厉害。那年我好容易把老人哄转了,拿出四千块钱包了割头税,眼看一万块大洋就赚到手里。谁知他们暗里使劲,串通四乡里穷得没有饭吃的人们,起来抗税。闹得我四千块大洋赔了个精光。光看他们手无寸铁不行!”严知孝说:“对穷得没有饭吃的人,应该……”冯贵堂右手拿着一块香酥鸡,蘸一下花椒盐,啃一口鸡肉,喝一口酒。喝得脸上红红的,满头是汗。他又扬起头来,歇了一口气说:“对这些人,不能‘怀柔’!过去我也是这样想,老人家说我,我还不听。结果共产党闹了个集体大请愿,把我跟老人家赶了个野鸡不下蛋,把税局子砸了个唏哩哗啦。赔钱是小事,丢人是大事。他们这一下子就摘了老人的面了,差一点没把老人气死!”严知孝笑眯眯地看着冯贵堂。说:“还能把你们怎么样了?”冯贵堂说:“经一事长一智,我对改良农夫的生活失去了信心。过去我还想在乡村里办平民学堂,提高农民的文化,教他们改良农业技术,可是隔着皮辨不清瓤儿,那算是不行!”说到这里,严知孝看看表,十二点快过了,他要到北菜园去,放下筷子走出来。冯贵堂手上拿着一块骨头,边走边啃,送出严知孝,看着他坐上人力车,才又跑回去吃他的香酥鸡。52北菜园陈家公馆,有一副光亮的大门,门前有对石狮子,张牙舞爪,在石座上蹲着。严知孝按了一下电铃,有仆人走出来。他说明了来意,在门房里坐了有半点钟工夫,才有仆人带他进去。走了很长的一段砖砌甬道,有一段花墙隔着。花墙外面,有一排木槿树,开着紫色的花朵。穿过一个贴金的圆门,院子里方砖漫地,老藤萝过了开花季节,垂着长荚。厅前有古式廊庑,廊庑下站着几个带枪的随从兵。他走上石阶,竹帘里有人轩然大笑了,说:“嗬!知兄!请你进来!”帘声一响,走出个人来。高大身材,白胖个子,长四方脸,鬓角上的头发稀疏了。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严知孝的胳膊。这人就是十四旅旅长、保定卫戍司令陈贯群。三间客厅,黄柏槅扇,雕镂着花鸟人物。屋里都是硬木家具,五彩螺钿放着光彩,地上铺着花毛地毯。严知孝坐在沙发上,仆人敬上茶来。递上一支雪茄烟,严知孝伸出手掌挡回去。陈旅长说:“知兄!无事不到我这儿,有什么动用之处?”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又说:“今天我还有事情。”陈旅长的父亲,和严老尚曾有一面之交。陈旅长到保定接任卫戍司令的时候,为了联络地方上的士绅名流,拜访过严知孝,请他出头做些社会上的公益事业。因为是几辈子的老交情,两个人倒是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严知孝抬起头来,看着陈贯群说:“没有什么大事……倒也有一点小事。”陈旅长靠在沙发背上,跷起一条腿,语言轻渺地说:“什么事情?谈谈吧!”严知孝说:“就是学校里的事情。”严知孝一说,陈旅长就会明白。他问:“是关于你以后的……”不等他说完,严知孝把手一摇,咕嘟了嘴说:“不!个人小事,我是不找你的。”陈旅长响亮地笑了,说:“知兄!还不失尚老遗风,扶危救困,爱国恤民。我想为你自己的事情,是不来找我的。”严知孝摸着胡髭,清了清嗓子说:“本着爱国家、爱人民、爱天地万物的精神,我想我应该出头说句话。日寇占据了我国的满洲,进攻上海,企图进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青年人愿意起来抗日,这是应当应分的事。你的部队包围了学校,把他们饿起来,这好象是说不许青年学生抗日?”陈旅长一听,拍了个响掌,笑着说:“嗨!原来是为这件事情!这事情主管不在我这里,在委员长行营。行营里说,他们以抗日其名,而宣传共产主义之实!企图鼓动民众,颠覆国家。而且,他们也竟敢赤化我的部队,在本旅的士兵里,已经发现有抗日的活动……”说着,他生起气撅起嘴来,瞪圆了眼睛,乍起两撇黑胡髭。严知孝说:“这倒不必多心,我是个无党无派的人,才敢这样直言不讳。我觉得共产主义不是什么可怕的,不必把他们描绘得如狼似虎。都是些个活泼有生气的青年。也不要强把抗日说成共产!”陈旅长说:“知兄,你要是这样说法,可就有些危险了。”严知孝张开两只手,惊讶地说:“怎么?我不能这样说吗?我亲身接触过他们,教育过他们。他们为国家、为民族,要抗日……”陈旅长打断他的话,说:“知兄!你不必这样激愤。你说,今天为什么而来吧?”严知孝说:“我吗,请你撤除包围二师的部队,给青年学生以抗日的自由!”陈旅长把精神涣散下来,又笑哈哈地说:“哈哈!我还没有这等权力。请你从中奔走一下吧,三天以内要他们自行出首,我负责释放他们。三天以外,是委员长行营的权力,我也难说话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又伸出三个指头,说:“三天!三天!”这时,随从兵给他披上武装带,递过高筒皮靴,门外有汽车的喇叭在催着。他又说:“今天是你来,要是别人,我还不能这样说。”严知孝只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陈旅长看他要走,伸手把他拦住说:“论私情,咱们是世交。论公事,你是地方士绅。咱们说一句算一句。就请你做个中间人吧,三天以内,要他们自行到案,这样也显得我脸上好看些。”严知孝说:“这还得我出马?”陈旅长说:“你老兄伸一伸大拇手指头吧!”最后,严知孝把要求释放江涛的话也说了,陈旅长说:“看有没有权变的办法吧。”两个人随说随走,一阵沉重的皮靴声,把严知孝送出大门。他眼看着陈旅长坐上汽车,伸手打了个招呼,汽车嗤地开走了。汽车开到卫戍司令部,陈旅长一直走进办公室。看看时间快到,他喊了一声:“来人哪!”随着喊声,随从兵走进来。陈贯群说:“问问白参谋长,通知一团了没有?”随从兵走出去不久,有一个穿着散装便鞋的人走进来。这人脸儿挺白,矮胖子,眉毛稀疏。他弯了一下腰说:“通知了。”他看看时钟又说:“我再打个电话催一下,叫三个营长都来吗?一团长呢?”陈旅长说:“一团长不是不在吗?”猛地,他又有所考虑:“在这么紧要的关键上,他为什么又请假了?他为什么不在?”好久了,他就有所怀疑:一团长年轻,好读现代书籍,言谈过激。他说:“也叫市党部刘主任来一下。”白参谋长说:“好,我来办理吧!”说着,走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电话。时间不长,门外蹄声一响,有三个拿马鞭子的军人走进来。行了军礼之后,端端正正站在屋子地上。陈旅长说:“坐下,今天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说着,市党部刘麻子来了,陈旅长叫他坐下。喊:“来人,冲茶呀!”参谋长指挥随从兵冲上茶来。陈旅长说:“今天谈谈关于第二师范的警戒问题。刘主任,你谈一下内部情况。”刘麻子端端正正地站起来,说:“内部情况,我们知道的不多。我调查了一下,他们抢劫了十袋面粉进去,这是一种越轨的行动。”刘麻子一说,陈旅长又火起来,问:“那营的值勤?”听得问,那个小个子营长,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说:“职营的警戒。”说着,他脸上唰地黄下来,他预料这顿处分是不会脱过的。陈旅长说:“妈的,睡觉来?里边是共产党,是政治犯,你知道不知道?走脱一个,我陈贯群要你的脑袋!”他说着,直气得吹胡髭。脖子脸都红起来,猛地又喊了一声:“来人!”等参谋长走进来,他说:“交军法处……这是委员长行营交代的任务,我旅长还担着干系,去!交军法处!”小个子营长,知道说也无益,但他还要哀求两句,说:“我是旅长的老袍泽……”陈旅长把手一摇,说:“滚开!妈拉巴子,怎么的?”他睁着大眼睛,看着那营长走出去,才说:“刘主任!你继续谈。”刘麻子说:“不过,十袋面粉,并不能救多大急,维持不了多长时间,饿得他们自行出首,还是有希望的。”陈旅长问:“还有什么情况?”刘麻子说:“有一部分学生家属来到保定,他们中间有些联系,也有些活动的迹象。现在我们开始作他们的工作,叫他们劝说自己的子弟,只要自行出首,就可以减轻处分。”陈旅长说:“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管不着。白参谋长!谈谈你的计划。”白参谋长拿出他的稿本来,说:“是这样计划的,陈旅长看不合适再……”陈旅长看他动作迟缓,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把眼一瞪说:“你快一点,老是嘴里含着个驴獠子似的!”陈旅长一说,白参谋长两手打起颤来,索索地说:“我计划,把二团一营放在寡妇桥上,二营放在西门,三营放在车站。任务是巡逻盘查行人。对二师的警戒,还由一团担任,不过岗哨要密一点。”陈旅长问:“只两层封锁线?”白参谋长说:“唔!”陈旅长把桌子一拍,说:“妈的!跑掉一个砍你的脑袋!”他一看,是对参谋长讲话。笑了一下,似乎是在道歉。又说,“不过,跑脱一个,委座也要砍我的脑袋呀!到了那时候,这罪过是你担哪,还是我担?”白参谋长蹙了一下眉头,笑了说:“当然是我担。”陈旅长扔给他一支烟,说:“一言为定?”又撩起眼皮看着他。白参谋长说:“这还有错儿?”陈旅长又叫二位营长,谈二师内部情况。当他们说到二师学生在士兵中有活动,士兵也有了动摇,陈旅长又焦躁起来。他说:“要增加第三道警戒线,放在五里以外的村庄上。”最后,他说:“从明天开始,三日以内不要出错。三日头上,午夜三时我们就要动手。”刘麻子说:“他们要是不出来呢?”陈旅长说:“不出来?好!架上机关枪,架上小炮,搜!委员长的主张:宁误杀一千,不能走漏一个!”刘麻子说:“用不着小炮,也用不着机关枪,我们就逮捕讯问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全部材料。”陈旅长把二位营长送出去,又把刘麻子叫住,问了一下严江涛的情形。刘麻子说:“他是共产党里的骨干,我们那儿有他的名单,是要犯!”陈旅长问:“这人怎么样?”刘麻子说:“这人呀,精明强干,漂亮人物,个儿不高,社会科学不错。据说,他是国文教员严知孝的女婿。”陈旅长一时笑了,说:“这就是了!”他连点了几下头,又说:“可以维持一下吗?”刘麻子说:“不行,问题在行营调查课。前几天,黄校长、杨校长、张校长都到我那儿去过。他们对二师学潮颇有意见,责备本部办事不力。十三座学校同时罢课要求抗日,就是第二师范的主谋。第二师范护校运动的主脑有五个:夏应图、严江涛、刘光宗、曹金月、杨鹤生。其中,严江涛是骨干分子,赤化甚深!陈旅长问:“这人激进?”刘麻子说:“不一定激进,激进不一定可怕,主要是思想毒害极深,破坏能力极强,煽动性极大。他在知孝及严小姐庇护之下……”陈旅长听了刘麻子的报告,把鼻子一拧,说:“那可怎么办?”刘麻子说:“看吧!”这时随从兵拿进信来,说是有一位“故交”在公馆里等他,拆开信一看是冯贵堂。见刘麻子拿起帽子,他喊了一声:“送客!”亲自把刘麻子送出门来,随后上了汽车回家。到了门口,冯贵堂弯着腰从门房里走出来,睁圆两只眼睛,嘴上唏唏溜溜地笑着说:“贯群老兄!几年不见,你……”陈贯群扭头看了一下,说:“贵堂弟!光顾过财主了,也不来看看我。”冯贵堂走上去抓住陈贯群的手,笑着说:“财主什么?不过是过个庄稼日子罢了。”陈贯群说:“谁不知道你是保南名门,号称冯家大院。是不?”说着,又挺起大肚子笑。冯贵堂说:“不过是享祖爷的福罢了,谁又挣了什么来?”两个人手牵手走进客厅,陈贯群把冯贵堂让在沙发上,说:“祖爷治下,儿孙享受,这还不是老规律?象咱这一辈人,谁又挣了什么来?”冯贵堂从沙发上站起来,拱了拱手,说:“象你老兄就不同了,一个卫戍区的司令,比道尹权力还不小,而且是拿枪杆的人,偌大地方的治安,偌多人口的生杀予夺之权,操在你的手心里。”陈贯群说:“权力大遭难大。象你吧,不做官不为宦,不吃俸禄才不担惊哩!今天做官,比往日大大不相同了。委员长又派了什么政训员来,今天政治,明天政治,咱军人只学会了打仗拿地盘儿,懂得什么政治?”冯贵堂说:“有什么难的,越是大官越好当,你动动笔,下边人们就得跑断了腿。”说着话仆人敬茶敬烟。冯贵堂眉飞色舞地喝着茶,吸着烟问:“目前治安上有什么大困难?”陈贯群说:“甭说别的,光是这个第二师范就闹不清了。委员长行营命令包围逮捕,地方士绅们也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冯贵堂问:“还有谁是反对的?”陈贯群说:“地方上,校长们都主张快刀斩乱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起来。知孝就反对。”谈到这里,冯贵堂哈哈笑着弯下腰去,说:“他呀,甭听他的!你还不知道?他是书呆子一个,尚清谈。读书本子行了,懂得什么刑科大事。”陈贯群一听,楞住了一下,挺了挺脖颈问:“江涛是个什么人物头儿?”冯贵堂扎煞起两只手,笑着说:“哈哈!一个青年学生罢了。前几年俺县出了个贾老师,在高小学堂里教了几年书,象老母猪一样,孱生了一窝小猪儿,如今就成天价摇旗呐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那里受过什么高深的教育,懂得什么社会科学?光是看些个小册子,设法笼络青年学生和乡村里一些无知愚民,象集伙打劫一样。这江涛就是他教育出来的。他哥是个共产党员,‘四·一二’政变的时候逮捕了,他爹跟我们打过三场官司。他爹还有个老朋友叫朱老忠,这人刚性子脾气。几个人帮在一块,越发闹得欢了。”冯贵堂一行说着,陈贯群在一边听,不住地撅起胡子,咧起嘴角。他明白这地方民主力量确实有基础,实力非同小可。一想起委员长行营对他的嘱托,两只手扶着沙发背,连连摇颤着脑袋。冯贵堂说:“迅雷不及掩耳,快刀斩乱麻,一点不错!一切‘怀柔’都是错误的,都是炕上养虎,家中养盗,这完全是经验之谈!”陈贯群把手在沙发背上一拍,说:“下决心!就是这么办了!”冯贵堂又说:“是呀!善而不能治者,恶而治之,亦一途也!管他是抗日是共产呢!”说着,仆人摆上饭来,陈贯群留冯贵堂在家里吃便饭。吃着饭又谈起严江涛和朱老忠的家世。陈贯群又问:“你县里县长是谁?”冯贵堂皱起眉棱说:“是王楷第呀!他就是上了几天老军官,武人治政,那里能行哩!”陈贯群又连连点头说:“这个人我倒是知道。”53严知孝从北菜园回来,不落家就到第二师范去。一下人力车,那个小军官迎上来,棱眉横眼地问:“你是干么的?”严知孝头也不抬,径直往前走。小军官又往前赶了一步,说:“站住,你是干什么的?”严知孝说:“我是这学校的教员,要到学校看看学生们。”小军官嗤地抽出盒子枪来,说:“站住!”严知孝扭头看了看想:他怎么这个凶样子?说:“你那是什么态度?扬风乍毛的。我要到学校去,你能不叫我去?”小军官拿着盒子枪,一摇一摇地说:“当然不能随便叫你进去!”说着,粗着脖子出气。严知孝一下子楞住,瞪着小军官看了半天,才说:“你疯疯势势,想干什么?”他觉得实在气愤,冷不丁伸出手,啪啪地打了小军官两个耳光。小军官躲不迭,倒退了几步,连连喊着:“造反,捆起来,他通共!”这时,有几个士兵赶上来,要捆严知孝。他瞪起眼睛,眼瞳上网着血丝。拿起手杖说:“来!我打掉你们的狗牙!陈旅长都不敢怎么我,你们打电话问问!”他这么一说,士兵们都呆住。他又说:“我叫严知孝,你问问,能不叫我去看学生?”这时士兵中有懂事的,看他跟上司有瓜葛,忙走上来说:“老先生忙去吧,我们不知道,也别生气了!”一面央恳严知孝,小军官忙去打电话报告,请示。严知孝嘴里一股劲地说:“今天真是晦气!”说着,走到门下敲门,等韩福叫了江涛来,才开门把他迎进去。江涛笑吟吟地搀着严知孝走进会客室,请他坐下,叫韩福老头端上茶来。江涛问:“严先生!你来有事吗?”严知孝说:“不是我的事,是你们的事。我想当个中间人,说合说合。事情总得有个结局呀!”他又盯着江涛说:“这两国交兵,也得有个完哪,学校总归是学校!”停了一刻,又象给学生上课一样,反问了一句:“这,在个学校里,动刀动枪的,总是不妥当吧!”他看到大门里有学生站着岗,手里拿着枪刀耍着练着。也有的蹲在墙下看书。他想要怎样说法,才能使江涛明白目前的形势。其实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闹起学潮来,这个墙圈里就成了自由的国度。在这片国土上,用一种不同的思想体系组成了领导和军队(学生纠察队),建立下特殊的生活秩序和新的人与人的关系。以高度乐观主义的精神,克服饥饿、疾病和侵害,跟统治者作尖锐的斗争!江涛还是不住地笑着,开门见山地说:“老师!不是市党部派来的……”说到这里,看严知孝脸色不象往日一样,又停下来。严知孝说:“不是市党部,是卫戍司令部……我教一点钟的课,也是师生,不能眼看我的门生们遭荼毒。还是看清时局,离开这里吧!”一面说着,看了看窗外有人,用眼睛看着江涛示意。江涛说:“哎,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不要生气。”嘴里这样说,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体会到事情到了关键的时刻。严知孝紧插上一句,说:“事到适可而止,过则尤不及。年轻人心眼发死,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们还是转移阵地吧,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江涛听话中有因,低下头忽闪着长睫毛,楞了一刻,也不说什么。他考虑:严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已经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严知孝说:“是时候了!我诚心诚意地劝你们离开学校。你们有这个意思,我可以衔命奔走。不呢,你们还‘斗’你们的‘争’,我也没拿蒋先生的津贴!”说完了又点着下巴,问:“懂得吗?”严知孝比今说古,劝说了一阵,江涛也给了他个下台阶的话:“老先生的意思,我可以给护校委员会传达一下,大家同意的话,再通知您。”说着,他想捎出个信去,又说:“不过,目前离开不离开,问题不在我们。当局不给抗日的民主,抗日的自由,解散了学校,又宣布我们是政治犯,不让我们离开,又有什么办法?”严知孝觉得话说到这里,也就算完了,待久了还不知道出什么事故。“出首”的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就拿起手杖,走出会客室,在院里站了一刻。看了看他熟悉的房屋和树木,老松和侧柏,不禁兴叹一番,走出大门。饥饿象猛虎的两只利爪,紧紧抓住人们的咽喉,挼搓着,动摇着斗争的意志。白色恐怖,象郁闷的沉雷,开始在空中震荡了。严知孝的谈话,小魏隔着窗子都听到了。他一切都明白,一连十天吃不饱饭,站岗站不住,睡觉睡不着,心上老是突突乱跳。他老是觉得在这里坚持,不如到乡村里去开展抗日工作更有益一些。这事别人不知道,张嘉庆可是明白。小魏站岗的时候,看见焦猴子和小王在门口,坐在墙根底下,把头顶在墙上看书。小魏问:“小焦!你看的是什么书?”小焦说:“是《铁流》。”小魏问:“头顶墙干吗?”小焦说:“这样肚子里饿得轻点。看一场忘我的斗争,看见抗日革命的远景,肚子就不饿了。你读一读《士敏土》吧,把头顶在墙上,读不一会,眼里老是闪着红旗。嘿!这里一杆红旗!嘿!那里一杆红旗!心里燃起抗日的火焰,心口象架上一团火,就一点也不饿了。”小焦说着,小王读着书,嘴上咯咯地笑着说:“这叫画饼充饥!”“文学家”小赵走过来,说:“不,这是一种思想修养,说文学能治病哩!”小焦说:“只能治思想病,情绪不好的时候,一看革命小说,就壮起胆来。”小王说:“望梅止渴就是了,好比一说十四旅攻进来,就会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干。”看书解决了小魏的思想问题,他下定决心:到乡村去工作。下了岗走到大门前,看见张嘉庆从厨房里背出几张狗皮,挂在门楼上的旗杆顶上,大喊:“保定市的工人阶级!诸位同学们!反动派施行饥饿政策,饿坏了抗日的人们……”他在向校外开展宣传。狗皮在六月的阳光下,放散着饥饿的、血淋淋的红光。张嘉庆慷慨激昂地演讲,不能感动小魏。他觉得越是这样,问题越是无法解决。一直叹气:“咳!还是到乡村去工作好!”小魏越看越觉得心慌:他想:“还不如听母亲的话,转学到北京去。那里学生运动更高涨。”他走回来,想找个人谈谈这种心情。走到教员休息室,门前有缸藕,六月天气,藕花正开,花瓣红红白白,又鲜又嫩。他扯下几片花瓣,搁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觉得喷香。一面吃着,小焦、小王、小赵,也跑了来,一同吃藕花。正吃着,小赵往缸沿上一耸,捋起袖子,伸起胳膊,从缸底里拽出一尺长的又白又嫩的藕,连泥带水,张嘴就吃。小王一看,袖子也待不得捋,也拽出一根。小魏和小焦也伸进手去,抬手一看,两人攥住一根,用力一拽,小魏只拽到一截截。他抬脚就赶,赶一会子小焦,又去赶小赵,赶来赶去,人们都吃完了,他又乐滋滋地去找张嘉庆。走上楼梯一看,张嘉庆手不停笔,正趴在桌子上写宣传品,眼睛盯着小魏,说:“怎么样?有什么事情吗?”小魏说:“饿得心口里直痛,肚子里热糊糊的。我想,我们应该转变个斗争方式,回到乡村里去。发动农民起来抗日,不能光是认准了这里!”张嘉庆说:“你愿回乡村,我也想到这个问题了,就是去不了!”小魏说:“在目前来说,在乡村里发动抗日更方便,暑假里学生们都回家歇伏天,先和他们进行谈话,再约他们一同向农民进行工作,把日寇占了东北之后,东北同胞们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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