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15

大贵伸开膀子,要把猪递给她。春兰一试,实在沉重,直压得弯下腰抬不起来,着急地说:“不行!不行!”大贵把猪扔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你搬回去吧。”春兰笑了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给俺搬进屋来吧!”大贵挪动脚步说:“不,这黑更半夜的……”他说着,扭头就向回走。春兰走上去拽住他,说:“俺爹娘老了,搬也搬不动,这有百八十斤。”大贵待了一会,说:“好!”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通通地走进屋子去。春兰先进屋,点了个灯亮儿,说:“爹!大贵给咱把猪找到了!”老驴头怔了一下,说:“什么?”他从被窝筒里伸出毛毵毵的脑袋,看见大贵扛进猪来,放在柜橱上,张开胡子嘴,呵呵地笑着。春兰娘问:“是大贵?”老驴头说:“活该咱不破财,这才叫人不落意哩!”急忙穿上棉袄,转过身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了!”大贵说:“当然要反他们,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他们吃肉,就不叫咱喝点肉汤!”老驴头说:“那我可知道,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油。”大贵说:“天晚了,你们安歇吧!”他迈开大步走出来,老驴头说:“春兰!忙送你大哥。”春兰送大贵走到门口,才说搬动两扇门关上,又探出身来说:“你慢走?俺就不谢谢你啦!”大贵回头笑了笑,说:“谢什么,咱又不是外人。”春兰笑吟吟地说:“那倒是真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看见前边墙根底下,黑糊糊地站着一个人。又问:“大贵!你看那是个人?”大贵趋着眼睛看了看,说:“许是个人。”又回过头来说:“春兰!你回去吧!”春兰说:“天道黑,你慢走!”大贵说:“好说,谢谢你!”33朱大贵顺着那条小街往家走,走到街口,那个黑影又不见了。天晚了,风声在大柳树林子里响起来。走到自己门口,才说开门,里面有人开门出来,是朱老星。大贵问:“天晚了,你来干什么?”朱老星说:“夜晚睡不着觉,我想咱光这么闹,也不知道西头的有什么动静没有,别不声不响地告咱一状,我来跟你爹说了说。”大贵说:“不要紧,他抓住咱什么把柄了?”朱老星说:“嘿!他是刀笔,心里一琢磨就是个词儿。”大贵说:“哪!他能见得天了?”朱老星呲出牙笑了笑,说:“不得不防备,是不?”大贵说:“是呀!睡觉吧,天晚了。”朱老星离开大贵,走到栅栏门口,影影绰绰地觉得身子后头有个人影。推开栅栏进去,又回转身把栅栏锁上。一返身时,觉得有个黑影儿跟着他。回身向左看看,看不到。又向右看了看,也看不到。看不到嘛,又象有个黑影儿跟着。立在屋门口,抬起头来想了想:多少年来,心上总是不静,觉得身子后头老是有个黑影跟着,也就不多疑了。返回身想上茅厕里去,发现身子后头果然有个人影,贴着他的身子站着。朱老星一时心急,回身一抓,没有抓住。他还不肯放过,攥起拳头,瞪开眼睛盯着,一步一步撵过去。那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不提防后脑壳一下子碰在茅厕墙上,咕咚地一声响。朱老星一步跨过去,抓住那人的领口,拉到眼前一看,那人麻沙着嗓子哈哈笑了,是李德才。朱老星心上还在蹦,问:“你想干什么?”李德才说:“我找你,找来找去找不到,料着你在朱老忠家里,我在门口上等着来。”他弯着腰,不住的哈喽哈喽地喘着气。他年幼的时候,得过风湿病,罗锅了腰,一到冬季就发起喘来。朱老星问:“黑更半夜,你找我干什么?”李德才说:“看你说的!吃了人家粮食,花了人家钱,趴在人家帐上,你忘得了,人家忘得了?”朱老星听话里有话,说:“外边冷屋里说话。”两个人走到小屋里,老婆孩子们正在睡着。朱老星打个火抽着烟,问:“我什么时候,吃了谁家的粮食,花了谁家的钱?你是来要帐?”李德才说:“哪!当然是,你忘了,人家可忘不了!”朱老星抬起头来,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来。他摇晃摇晃脑袋,说:“忘了。”李德才轻轻冷笑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用烟袋指着庆儿和巧姑说:“这是什么?”朱老星说:“我的孩子呀!”李德才又问:“这是从那儿来的?”朱老星说:“是我孩子他娘养活的。”李德才又指着庆儿娘,说:“这是那儿来的?”朱老星说:“我花钱娶来的。”说到这里,李德才又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说:“这不就得了吗?你娶媳妇的钱是那儿来的?”李德才这么一说,朱老星才想起来,十几年以前,他娶庆儿他娘的时候,借过冯老兰一口袋小麦、五块钱。他说:“啊!倒是有这么回子事。可是多少年来,我断不了在他院里拾拾掇掇的,也没要过他的工钱。我娶孩子他娘的时候,在冯家大院拿了一口袋小麦、五块钱。老头说:‘你缺着了拿去吧!这点东西,你也就别还我了。’”李德才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他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大的施舍?”李德才一说,朱老星也就想过这个理来。他说:“那可怎么办呢?我误会住这个理了。要不,有这么两个五块钱,两口袋小麦,我也早就还清了他了。”李德才说:“还他吧!他立时巴刻跟你要,今日格晚上叫我找了你大半夜。”朱老星说:“当下我没有。”李德才问:“你没有怎么办?”朱老星撅起嘴来,唔唔哝哝地说:“我知道怎么办?”李德才说:“看你说的?这是人家跟你要帐,你倒问起我来了。”随后,李德才又唠唠叨叨地说:“也该咱倒霉,谁叫咱管这个闲事来?管闲事落闲事,你若还不了人家,就跟我去一趟,当面跟老头儿说说,也算给我摘了这个套儿。”朱老星说:“去呗!说什么咱也还不上他,这年头儿,人吃的还没有,哪有钱还帐?”李德才说:“咱就去?”朱老星说:“走!”两个人才说迈动脚步走出来,庆儿他娘从被窝筒里伸出脑袋来,头发蓬松地问朱老星:“你去干什么?”朱老星说:“我去见冯老兰。”庆儿他娘说:“甭去!那里有那么宗子事?陈谷烂芝麻的,又来找后翻帐儿!要命有命,要钱没钱!”李德才一听,弯下腰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你怎么这么说?”庆儿他娘披上棉袄,咕咚地坐起来,朱老星说:“算了,黑更半夜,你起来干吗?”庆儿他娘说:“你等一等再去,冯家大院里有黑屋子、木狗子,私立刑房,要夹就夹,要打就打。”李德才说:“你说的!那是对外村的,对咱乡亲当块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么歹毒?有我一面承当。”庆儿他娘说:“我可先说给你,穷秀才!你们要是捅俺一手指头,管叫你们闺女小子折斤斗儿。”李德才笑着说:“没有的事,当面一说就完事了!”说着话,两个人走出来。北风刮得很紧,街道又黑,两个人一出门,放开脚步走到西锁井。到了冯家大院梢门口上,那个古式门楼,阴森得怕人。叫开门走进去,朱老星一进高房大屋,深宅深院,头发根一机灵就竖起来。三层大院没有一点光亮,只冯老兰的屋子里还亮着。走到窗台根底下,朱老星立住,李德才说:“我把朱老星叫来了。”冯老兰说:“你把他带进来!”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台阶,走进那黑暗的屋子。进了屋也不叫他们坐下,就在地上站着。冯老兰戴上老花眼镜,正看着帐簿,把眼镜对在帐簿上看了老半天,才问:“朱老星,你给我送了钱来了?”朱老星到这个节眼儿上,又后悔了,他不应该认这笔陈帐。说:“没,我记不得欠你什么钱!”冯老兰说:“你记不得不行,有帐管着。”李德才也说:“是呀,帐上不在嘛,没说的。帐上在着……”朱老星说:“就说那一口袋麦子、五块钱吧,那是十几年以前……”冯老兰不等说完,挥了一下手,说:“是呀!十几年以前,就是二十几年以前,芝麻烂得了,糠烂得了,这帐还能烂了?”朱老星一时急躁,说:“当时你已经放了响炮啊!你说,‘这么一丁点东西,你拿去吧,也别还我了!’有你一句话,这些年来,我也没搁在心上。再说多少年来,俺给你大院里拾拾掇掇,没要过工钱呀!”冯老兰问:“多少?拿帐来!”朱老星说:“我没帐。”李德才走上一步,拍着屁股说:“对呀!你没帐可瞎咧咧?”冯老兰说:“是呀!多少年来,我也没打算跟你要过,这咱你变了心了,我才跟你要。”朱老星一听,整个头上、脸上红涨起来,气得头发根里都憋红了。口口吃吃地问:“我,我,我变了什么心?”冯老兰说:“你和朱老明、伍老拔他们,跟我打了三场官司。今年我包了咱县的割头税,乡亲当块儿,你们不帮忙,又要反起我来。甭说是五块钱,一口袋小麦,就是一块钱,一颗麦子粒儿,狼叼来的岂肯喂狗?”朱老星当时下无话可说,心里想:“咱就是没留这个心眼儿,他欠咱的咱没帐,咱欠他的他有帐。这可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叫俺穷人们替你摊的兵款,比这五块钱、一口袋小麦还多得多!”冯老兰把手在桌上一拍说:“甭说不好听的,你还钱吧!”朱老星说:“咱几辈子都是老实人……你算算吧,算清了我还你。”冯老兰拿起算盘,说:“咱也甭细算了,让着你点吧!”他念着:“五块钱,三年本利相停,不用利滚利儿,十几年也到一百块钱。这一口袋麦子,按怎么算?”朱老星一听就急了,口吃得说不上话来。他说:“你,你,你这么算不行!”冯老兰把笔管在桌子上一戳,把眼一瞪说:“怎么算?你红嘴白牙儿,吃了我的算拉倒?”黑屋子里升着煤火,热得厉害。朱老星一时急躁,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一股劲出汗,汗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想到这笔钱拿不出来,浑身打起哆嗦,抖颤圆了。说:“你容我一个时候吧,我还你。你要是脚底下刨钱,我没有!”冯老兰提高了嗓门,说:“你没有不行!”李德才说:“杀人的偿命,欠帐的还钱!这是上了古书的,你为什么不还?”朱老星嘴唇打着哆嗦,说:“估了我的家,我也还不起!”李德才拿眼瞪着朱老星,点着下巴说:“你还不起不行!”冯老兰说:“你还反我的割头税不?”朱老星说:“这个不能一块说,棉花、线,是两市。”冯老兰说:“你说是两市,我偏说是一回事。伍老拔还欠我一笔老帐!”说着,他拿出一大串钥匙,开了大橱子,拿出几本帐簿。每本都有半尺厚,蓝粗布面,上头贴着红签。他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说:“那年滹沱河决口,河道往南一滚,他们在河南的宅子滚到河底里。两年,他借了我二斗荞麦种籽,后来他的宅子又滚到河堤上。他脱坯盖房没有饭吃,使了我十五吊钱的帐,年年要年年不给我。还和我打官司,反抗我的割头税!”朱老星撅起大厚嘴唇,嘟嘟哝哝地说:“反欢了,还得反哩!”李德才瞪了朱老星一眼,说:“净是你们这些刺儿头。人家包税,碍着你们蛋疼?走吧,今天晚了,明儿再说。”冯老兰说:“回到家去,躺在炕上,摸着心窝想想吧!”两个人走出那座黑屋子,屋里太热,一出门可冷起来,皮肤一紧,浑身毫毛都乍起来,刺痒得难忍。出了梢门,李德才说:“你走吧,我还有点事。”就又退回来,走回冯老兰的屋子里,他还没睡觉。李德才说:“我可碰上个新闻儿。”冯老兰问:“什么新闻?”李德才说:“大贵上春兰家去来。”冯老兰扬起头,想了老半天,懒洋洋地说:“那妞子,她硬僵筋!一顷地、一挂车,她还不干。不干也好,我还舍不得哩!我辛苦经营,怎么容易弄这一顷地、一挂大车!”李德才说:“甭着急,咱慢慢儿磨她。”34等李德才出去了,冯老兰把他年轻的老伴叫过来睡觉。别看他年岁大,倒娶了个年轻的太太,还上过中学堂。说是年轻,现在也不年轻了,是续弦。他睡在炕上,翻上倒下地睡不着觉。朱老忠、朱老明他们反割头税的事,在他心里成了病疙瘩。一进腊月门,反割头税的声浪,就飘过乡村,飘过田野,飘进冯老兰的耳朵。他听到这个风声,还不相信。他的一生,还没有经验过,在这小小的僻乡村里,会有一种什么力量,能阻止他收取这笔割头税。第二天一早,冯老兰在他黑暗的屋子里点上灯,趴着炉台烤火。对着窗户喊了一声:“贵堂!贵堂!”冯贵堂听得父亲叫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从西厢房走到父亲屋里,笑嘻嘻地问:“什么事?爹!”冯老兰想问问这割头税的事,可是不先从这上头开口。他问:“河套外头地上拉了多少粪?”他这么一问,可把冯贵堂问住了,昂起头来,转了半天眼珠,才说:“说是……我还不清楚,是咱三兄弟看着拉的。”冯贵堂不停脚地跑出去找冯焕堂,一出二门碰上赶车的把式冯大有,就问:“咱河套外头拉了多少粪?”冯大有直了一会脖子,说不上来,说是“咱二把式赶车拉的”。冯大有又去找二把式,二把式说是拉了八十二车,才回来告诉冯贵堂。冯贵堂一进二门,冯老兰偷偷地瞪着眼睛在门道口看着他。冯老兰一见冯贵堂,他的老脸就垂下来,说:“别小看了过庄稼日子,不是容易!”他又问:“明年那块地耩什么庄稼,你有打算没有?”说着话,又走进他的屋子。冯贵堂跟在父亲后头,支支吾吾地说:“哪,明年开春儿再说呗。”冯老兰摇摇头说:“哪,不行,……今年一过秋天,你就该有个打算,明年那块地耩高粱,那块地耩谷子,那块地耩棉花……打算好了,按着需要打耙地,再按着耩种的先后送粪。明年一开春,铲着凌碴儿就得碾地、耙地。咳!……”他说着,又摇了会子头。他觉得象跟木头说话一样,你尽管说,他们只管当成耳旁风,不是闲费唾沫?他又暗里想:“不行,不行,贵堂不是种地的材料儿,还得叫焕堂管家。”冯老兰一袋一袋吸着烟,说:“咳!依我说咱不做这个买卖,种庄稼才是本等,你硬要做买卖,咱才开了杂货铺子,开下花庄,上天津跟外国人打交道。赚钱多是多,可赚来的钱一点也不实着,就象那杨花柳絮一样,风一刮就飞了。”他后悔,不该把钥匙头撒给冯贵堂。冯贵堂不服父亲的理,撇起嘴说:“那里?那里有那么轻渺的钱儿?”冯老兰说:“你要包税,我就听你的话,包了这割头税。核算了咱今年能收到的地租、利息、红利,共是二千二百元。又从杂货铺和花庄上提出一千八百元资本,共是四千元投的标。要是这笔钱收不上来,可不打了蛋?那一块一块的、又白又光的洋钱,不象杨花柳絮一样叫风吹飞了?”冯贵堂说:“你就不算算,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六十,不,只要能收上一半,就能赚八千到一万元。你在家里坐着,这一万块洋钱就窜到你手里来了。”自从吃腊八粥的那天,反割头税的人们,就从这个乡村走到那个乡村,从这座土坯小屋走到那座土坯小屋。那些穿着破袍子、破棉袄的人们,揭开门上的蒿荐,从这家走到那家,组织反割头税的事。可是,今天冯老兰一问,冯贵堂还不知道。冯老兰又摇摇头说:“你把什么事儿都看得容易了,哼!”不等冯老兰说完,冯贵堂拧起鼻子说:“你亲眼见来?还是别人在你耳朵底下瞎咕咕?”冯老兰说:“这比亲眼见的还灵,我一想就是这么回子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他们就在咱的眼里插棒棰。严运涛坐了狱,还有他兄弟严江涛。如今他们闹起什么赤色农会,还要到县政府里去请愿,要求撤销割头税。”冯贵堂一听就有点腻,嘟嘟哝哝地说:“咳!咱当不了这个家,你叫老三当家吧!”冯老兰说:“你甭闹气性!你会念书,会法条儿,未必会当家。你整天价躺在屋子里看书,人家闹腾得翻了江,你还不知道这反抗割头税的事!”冯贵堂说:“我从不把那起子庄稼人们放在心上!”冯老兰一听就火了,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地说:“你说什么?咳!你初生之犊不怕虎啊!”冯贵堂说:“爹!你别长敌人的威风了吧!那里有什么虎!谁是老虎?”冯老兰说:“谁是老虎?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朱大贵,在我眼里比老虎还厉害,可你不认这个帐儿!他们和咱打了三场官司,又反咱的割头税。”冯贵堂说:“他们瞎字不识,掉不了蛋。”说着,把身子一拧走出去了。父子二人的谈话,算是最后决裂了。冯老兰心上烦躁起来,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瞪出黄眼珠子想:老祖宗给冯家大院挣下了无穷的富贵,造下多大的势力,子孙们凭着这种势力度过一生。从村镇走到城里,从他睡觉的土炕,走到衙门口的大堂上,没有遇上过有谁敢挡住他的去路。他希望的是金钱、土地、放荡的生活和子孙万代的殷富。这些东西在他眼里,遍地皆是,只要你吃着心地盘算,就能随手拈来。今年硬是从天上掉下一种声音来,要挡住他的脚。他想,不得不注意了。前几天冯老兰一听得反割头税的消息,就打发伙计们到县政府,到各区公所去送些年礼,把求他们帮忙的话也说了说。他想,这些庄稼脑瓜子,也不过扬嚷扬嚷就算了。可是伙计们一回来就说:“各区里都有人在闹腾,一致说要反割头税,打倒冯老兰!”这老头子可着了慌,他嫌冯贵堂办事不牢靠,亲自坐上小轿车,今天走到这区,明天又走到那区。告诉他的伙计们,要怎样才能收好这笔割头税。不几天,大小刘庄、大小严村,反割头税的人们动起手来。冯老兰要先发制人,吩咐立刻安锅收税。紧接着反割头税的人们也赶前安上杀猪锅,抵抗收税。锁井镇上反割头税的人们,把杀猪锅安在朱大贵家门口。这好象在冯老兰眼里钉上一颗钉子。钉子虽小,却动摇着冯家大院的根基。冯家大院在一百年来,这是第二次碰上——第一次是和朱老明打了三场官司。听李德才的说法,反割头税的人们好比是一团烈火,这团烈火,趁着腊月里的风,蔓延地烧起来。冯老兰和冯贵堂谈完了话,穿上一件粗呢大氅,皱着焦黄的脸,搭拉着两绺花白胡子,拎起他的大烟袋,走到聚源宝号,坐在柜房里。把脚翘在桌子上,黄眼珠子盯着屋顶,一袋一袋抽着。刘二卯风是风火是火地闯进来,一迭连声说:“这还行!这还行!朝廷爷没有王法了!”冯老兰瞪出黄眼珠子站起来,问:“怎么样?还没有人去杀猪?”刘二卯说:“都给朱大贵夺了去,他们大喊着,‘不要猪鬃猪毛,不要猪尾巴大肠头,更不要一块七毛钱!’……”不等刘二卯说完,冯老兰拿起大烟袋锅子,在桌子上一敲,啪的一声。说:“他,非法!”喊声震得屋子里嗡嗡地响。刘二卯咕咚地坐在椅子上,说:“咳!看我这幅子买卖要赔帐!”冯老兰就势问:“你说什么?”刘二卯说:“完了,我赔钱定了!”一说要赔钱,象有锥子钻冯老兰的心。近几年来,他变成一种新的性格: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能赚大钱,不能赔小钱。刘二卯赔帐只是十块钱的事情,他这十块钱,要是不遇上什么波折,可以杀几百只猪,冯老兰一赔帐就是四千元。他想到这里,咵地一下子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拍着桌子说:“去!去!骂他们,骂他们六门到底!有一个人敢吱声,钉碎他的踝子骨!”可是刘二卯不愿捅那个马蜂窝,他本来是个庄稼人,种着二十亩地,还过得去。从去年开始,才当起保长,管村里的事。今年包这镇上的税,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可没有想到,一出门就碰上打杠子的。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撅着小黑胡髭,滴溜着黑眼珠。见他的老父亲实在气得上不去下不来,慢悠悠地拍着两个巴掌说:“别生气,骂什么街?不显得咱冯家大院小气?咱先给他们宽仁厚义,吃小亏不吃大亏。不行,咱再上衙门口里去告他们,和他们再打三场官司。好象吃焦炸肉,蘸花椒盐儿。吃不完咱的炸肉,就把他们那几亩地蘸完了!”说着,故意显出得意的神色。胖胖的脸上,亮光光的直发笑。冯老兰说:“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出不了这口气,我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刘二卯去骂三趟街。他说:“非压压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风不行!”刘二卯有冯老兰撑着腰,心里一横,拿起杀猪刀,一出聚源号的板搭门,就跳脚大骂:“谁敢欺负我刘二卯,敢反对我的割头税,有小子骨头的站出来。”他在十字大街上,骂过来骂过去,骂得人们一街两巷地看着,象是看玩狗熊的。冯老兰立在聚源号门口上,拍着大腿喊:“你上东锁井骂去!”刘二卯偷偷放下杀猪刀,红头涨脸骂向东锁井:“妈的要造反,要上衙门里告你们一状。”骂着骂着,两脚走过苇塘,上了坡到了大贵门口,直骂得嘴上喷着白沫。朱大贵气得直瞪眼,冷不丁解开小棉袄,脱了个光膀子。拿起杀猪刀在条案上一拍,摆摆手把刘二卯叫到跟前,手指头指着心窝说:“来,你拿起刀子来,照着我这儿捅一下!”刘二卯一看,朱大贵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子捅朱大贵,只是楞住。朱大贵说:“你不,那就你解开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条案上一拍,就赶过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吓黄了脸,春兰的心也在跳着。江涛走出来,想把朱大贵拽回去,朱大贵说:“甭拦着我,先捅了他狗日的再说!”他把脑袋一扎,照刘二卯捽过去。江涛跑上去紧拦着,才把他拽回院里。慢言细语地说:“骂街的,顺嘴流血。吃肉的,顺嘴流油。咱不跟他单干,咱发动群众。”好说歹说,才把大贵的火头煞下去。大贵从小里,跟着朱老忠走南闯北。又到军队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心气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红脸汉子。就是脾气拐孤,碰上还有点暴腾。朱老明听大贵生了气,哈哈大笑,说:“好小伙子!杀猪杀红眼了,杀猪刀子可别攮到敌人脖子上。”朱老明一说,大贵气儿更壮上来,拍着胸脯说:“甭说是刘二卯,就是冯老兰来了,也得敲狗日的两颗门牙。”伍老拔嘻嘻哈哈地说:“那也不值得,敲也得敲别人的,冯老兰那老家伙,甭敲他自己会掉下来。”朱大贵说:“好!那就不敲他的,冯贵堂来了,也不跟狗日的善罢干休!”贵他娘听大贵话说得厉害,瞪起眼睛,啐了他一句:“呿!说那么大话干吗?关着个门儿,在自己家里,敢情大风扇不了舌头。”贵他娘一说,大贵又把才穿上的棉袄脱下来。江涛、朱老星、伍老拔一齐上去,才把他拦住。这时,大街上的人们站了满街同子,关心着反割头税的事。朱全富老头的猪,还在锅里泡着半截,露着半截。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朱全富很着急,水热了怕烫住毛了,刮不下来。刘二卯还立在杀猪锅一边骂骂咧咧。朱全富说:“刘二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贵家去了,你还堵着人家门子骂。”刘二卯把白瓜眼一翻,说:“堵着他们大门骂?还堵着他们门儿敲呢!”说着拿起一块半头砖,照准大贵家门光地就是一家伙。朱全富把两撇小胡子一乍,说:“你这不是骑着人家脖子尿尿?”朱全富奶奶也走上去说:“你五尺男子,说的是什么话?叫大男小女的听着难听不难听?”刘二卯把脚一跺,说:“我的嘴,我愿怎么说就怎么说!”正在这刻上,贵他娘一出门,看见刘二卯还堵着门骂街。一下子跳起来说:“他跑到东锁井来数脏嘴,来!扯他的嘴!”她这么一说,二贵和庆儿跑上去就要撕他的嘴唇。刘二卯大骂:“娘的,日你们东锁井的姥姥!”他这么一骂,全街同的人们都赶上去,说:“打他个囚攮的!”喊着,人们呜噜地挤上去,刘二卯在头里跑,人们在后头追。刘二卯跑过苇塘,立在西坡上,回头一看,把人们拉在后头,又大骂起来。贵他娘说:“赶他个野鸡不下蛋!”贵他娘迈开大步望西一追,全街同的人也跟着赶过去。正是离年傍近,男人们赶集的赶集,杀猪的杀猪,净是一些妇女、老婆儿、小孩子,一直赶到聚源号门口。刘二卯抱着脑袋钻进铺子里,不敢出来。贵他娘站在门口叫阵:“刘二卯!甭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风,你出来咱在大街上说说!”春兰气不愤,也走上去说:“你们土豪霸道惯了,包了割头税。你们收了这样血汗钱去,老人花了掉牙,小子花了忘性强,念不了书,大闺女花了养活大胖小子!”刘二卯在柜房里听着大街上骂骂冽冽,实在骂得对不上牙,开门走出来,红着脖子脸说:“娘的,朝廷爷还有王法哩!你们在老虎嘴上跳跶什么?”贵他娘一见,就说:“上去,扯他!”朱全富奶奶说:“小伙子们!去,撕他!”庆儿他娘也说:“甭怕,来,打他狗日的!”人们齐大伙儿拥上去,春兰拧住他一只耳朵,庆儿他娘扯住他袍子大襟,小顺撮住他的头发,庆儿抱住他的胳膊,二贵抱住他的腿。乱乱腾腾,挤挤攘攘,要把刘二卯抬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刘二卯开初还装大人吃瓜,挺着个脖子不动。见姑娘媳妇们真的打起他来,打得鼻子上流出血来。急得不行,实在走不脱,猫腰把裤子向下一褪,脱了个大光屁股,说:“姑娘们!谁希罕?给你们拿着玩儿吧!”春兰一看,忙捂上眼睛。姑娘媳妇们捂上脸,合眉攥眼往家跑,一下子把人们轰散了。二贵看刘二卯不识好歹,弯腰在车沟里挖起一块牛粪,啪唧一下子甩在刘二卯屁股沟上。刘二卯又从屁股上把那块牛粪挖下来,甩在地上说:“看小孩子们,真是坏得出奇!”冯贵堂在柜房里,听大街上人们骂得不象话。不慌不忙,迈着方子步走出来。把手一摇,说:“老乡亲们!就是为了这么一点钱吗?是呗?咱不要了,白送给老乡亲们过个年,看看好不好?”他说着,还不住地笑。人们把眼一楞,说:“他娘的!他这是收买人心!”大贵伸起胳膊一震乎,人们一闹轰,冯贵堂撒口不要割头税了。反割头税的人们,一个个直起腰、抬起头来。可是他们早就有了经验,和冯老兰做斗争不是容易。不能光看冯贵堂打了个花胡哨,他是笑里藏刀!那天晚上,直到夜深,他们还在朱老忠的小屋里坐着,心上敲着小鼓儿,抽着烟说话,等着应付事故。后来,他们又说到冯老兰逼帐上,朱老星把冯老兰逼他还债的事说了说。伍老拔说:“甭理他,那老狼早白了尾巴尖儿,他留着这个后手哩!”朱老忠说:“他要想撮住咱的尾巴,咱算不干!”伍老拔说:“这老王八蛋,我算钻到他心里去了。他自小里是个吃饭黑心,放屁咬牙,拉屎攒拳头的家伙!”朱老星一听,慢搭搭地说:“他老是讲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到了霜后,别的草都吃完了,他才反回头来吃咱哩!”朱老忠笑眯眯地说:“他吃不了,咱跟他泡啦!”35冯老兰压不服朱老忠和朱老明,当天晚上,和冯贵堂商量了对策。第二天一早,冯贵堂坐上红沱呢小轿车,红漆轱辘滴溜转着进了城。在大堂门口下了车,扬长走进衙门口。县长王楷第在会客室接见了他。冯贵堂一进门,王县长在椅子上坐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中等身材,吊弓腰,长着两撇黑胡子。穿着蓝绸袍子,青缎团花马褂,缎子帽盔红疙瘩。一见冯贵堂,立起身来请他坐下。王县长问:“冯先生,今天进衙门有什么公事?”冯贵堂拱起两手说:“我代表割头税包商来见县长。”王县长听说是代表商人来见,他问:“关于割头税的事?”冯贵堂把朱老忠以及四乡农民,抗不交税的事说了一遍。王县长问:“朱老忠是个什么人物?”冯贵堂说:“是个庄稼人。”王县长说:“一个庄稼人,也不过是为了过年吃口肉,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来找我?”冯贵堂说:“他背后有人哪!”王县长问:“什么人?”冯贵堂说:“严江涛,他是有了名的保定第二师范的学生。”王县长摇摇头说:“一个学生娃子,不过散散传单,喊喊口号,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冯贵堂看王县长不凉不酸的态度,有些着急,说:“不管作为大小吧,他是个共产党,是严运涛的兄弟。今年冬天,他从保定回来,在四乡里串通反割头税,加上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他是‘集众滋事,惑乱税收’。不能置之不理!”说着,他态度有些急躁。王县长说:“他是共产党,你有把柄?拿来!”伸手要证据。冯贵堂拿不出证据,当下有些口吃,急红了脸说:“我花四千块大洋包下这割头税,县政府就得保证我收足这四千块大洋,否则我无法交足包价。”王楷第不比往日的县长。这县长根柢深,他在保定老军官毕业,当过旧政府的议员,是北洋官僚张省长的老同学,给别人办过军需,如今放他这一任县长,就是因为他宦囊空虚,想给他个饭碗。当下他看冯贵堂很火戗,把黄脸一沉,两手扶了扶金边眼镜,说:“你交不足包价,有你交不足的办法。你是包商,我是县长,你为的是赚钱,我为了执行上峰的公事。你收税商人不去收税,跑到我衙门里来罗嗦什么?”冯贵堂见王县长脸色不对,才想到,今天进衙门是空着手儿来的。脸上立时挂下笑来,谦虚地说:“在下有些唐突,对不起王县长。”他只好拱起手退下去,备办了隆重的年礼,送进衙门去。36冬天的早晨,满天雾气腾腾,出去十步就看不见人影,大杨树上乌鸦不叫,白色的冰凌树挂向下垂着。江涛踏着堤上的雪路,想进城去跟贾老师研究运动进展的情况。刚刚走过大渡口上的小木桥,一辆轿车,响着铃声走过来,走近了一看,是冯贵堂。江涛背过脸让他过去,一阵细雪飘过,车后面走过了两个人来。前头的一个,穿着老羊皮袄,戴着毛线猴儿帽,是贾老师。后头跟着一个青年,身上背着个小包袱,是张嘉庆。江涛在小桥头上站了一刻,等贾老师走上来。抬手打个招呼,说:“我才说去找你,你们就来了。”贾老师说:“咳呀,跑不过来呀!昨日格才从南乡回来,今天一早就来北乡。运动一起来,就象大海里的波涛,各处乱动。”江涛一手握住贾老师的手,一手握住张嘉庆的手,三个人沿着千里堤向回走。一路走着,江涛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情况。贾老师倒背着手,一边走着一边听,楞着眼睛考虑。听了江涛的谈话,眼睛笑成一对月牙儿,连声说:“好!好!你创造了一套工作方法。”不绝口地称赞着,又问:“你是怎么掌握的?”江涛说:“你不是说,解决什么问题,掌握什么矛盾吗?”贾老师又连连点头说:“是呀!从阶级观点出发嘛!错非真正在群众里树立起好的骨干,才能搞好一个运动。象你吧,面对人人进行工作,一个一个村的占领。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向四外发展,这种开辟工作的方法,真是太好了!”他说着,觉得浑身热了,摘下猴帽,头上冒起白气。眉毛上和胡髭上满身尽挂了霜花。江涛瞪着眼珠一想,脸上忽然笑起来,说:“嘿!你要是不说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弄好的。”他又楞着眼睛想:需要分析!贾老师说:“去年嘉庆在河南里搞秋收运动,是掌握了广大农民要求冬天有饭吃、有衣穿,不冻死饿死的要求,一轰而起。你呢,是先经过组织,搞通思想,然后形成运动。这两种方法,在新开辟区来说,是相辅相成的。你是先组织群众,再形成运动。他是一轰而起,再巩固组织。”说着笑了,看了看江涛,又看了看张嘉庆,说:“两种不同的方法,说明了两个人的不同性格。”说着,又笑了一会子,笑得张嘉庆不好意思地起来。太阳在云端显了一下脸,又躲进去,雾露更加浓厚了,四面不见人影。树上的雪融化了,雪水顺着树干流下来。半融的雪水,象瞎马的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在堤上,落在他们身上,几乎把衣服淋湿了。到了江涛家门前,才从堤上走下来,走进小门,江涛把他们让到小屋里,叫母亲烧水给他们喝。江涛说:“这完全是农民群众自己的力量,我不过是从中联系了一下。”贾老师说:“好!应该谦虚。今天你在群众里站住脚跟,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干部。”说着,摘下猴儿帽,擦去脸上的雪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24
正序
倒序
红旗谱
红旗谱-2
红旗谱-3
红旗谱-4
红旗谱-5
红旗谱-6
红旗谱-7
红旗谱-8
红旗谱-9
红旗谱-10
红旗谱-11
红旗谱-12
红旗谱-13
红旗谱-14
红旗谱-15
红旗谱-16
红旗谱-17
红旗谱-18
红旗谱-19
红旗谱-20
红旗谱-21
红旗谱-22
红旗谱-23
红旗谱-24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红旗谱
红旗谱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