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不管那么多。她半晌不吭声。后来不肯吃饭。女儿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我，说：妈妈说话不算话！”是我说话不算话吗？我无法让一个三岁的孩子理解我的苦衷。我真真没有料到的是，在今天的中国，做一个母亲竟会这么难这么难！我的母亲养育我，我的外婆养育我，这些我都知道，听她们讲过故事。我还从许多书本上读到过母亲养育孩子的故事。我以为只要不怕苦，不怕累，让孩子吃饱穿暖就是一个好母亲了。我小的时候是保姆带我，我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开会学习，领了工资就交给保姆。后来我上学了，胸前挂着一把房门钥匙，一天三餐都在食堂吃饭。晚上自己写作业。母亲在星期天升燃小煤炉煨汤或者烧鱼，全家会餐一次。过去一家两三个孩子，四五个孩子的也不少。如果每一个孩子都这么难养，当父母的岂不是要磨掉几层皮？想必我的前辈养孩子要比我顺利和简单得多。想必以后社会发展了，进步了，以后的女人养孩子也比我顺利和简单。我这个人太不赶趟了。在我最想当红卫兵的时候我只能当红小兵，在我最想读书的时候全国高考中止，在高考制度恢复的时候，我又是在校工农兵大学生，在我读完了中文系专科才冒出作家班，在作家空前掉价的时候我当了作家，在独生子女最难养的时候我做了母亲。我总是逆水行舟，总是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代价才能保证我的船儿不后退。为了做一个对女儿说话算话的母亲，为了女儿渴望已久的理想得以实现，我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打听武汉市的人事局局长是谁，然后又千方百计地设法认识这位局长，然后去拜访人事局局长，向他诉说我女儿的向往。通过人事局局长的特别批准，交纳了九百元钱的赞助费，我的女儿亦池终于拿到了入园通知书。入园之前我带女儿去指定的保健站做体检，在那儿与许多母亲相遇。我们肩并肩坐在保健站的长椅上，我们的孩子则在花坛边玩耍。母亲们问我“：自费吗？”我说：是的。”她们说“：交了九百块钱的赞助吗？”我说：是的。”她们说“：体检也是自己出钱吗？”我说：是的。”她们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社会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同样是国家职工，有的人全部享受公费，有的人却全部是自费，怎么没有作家出来反映一下这样的情况？”她们中间有人回答“：作家哪知道老百姓的甘苦？作家只知道之乎者也或者爱情或者意识流或者魔幻现实主义。”看来这是一个读一点文学的妇女，她还会说一些文学术语。这些文学术语在母亲们中间引起了一阵讪笑。我只说了一句“：还是有作家知道甘苦的。”我指的是自己。我知道了不少的甘苦。通过生养这个孩子，我懂得了许多的人情世态。我女儿亦池上幼儿园的那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十分郑重的日子。严格地说，亦池还没过三岁的生日，罩裤里头的毛裤还是开裆的。她个子纤细，生性羞涩。在此之前，她的起居饮食一律由冬梅和我们照料，她自己甚至没有独立地吃完一顿饭。因为她吃着吃着就玩去了，都是我们追在后面喂她吃完一顿饭。我的有经验的同事们提醒了我许多上幼儿园的有关注意事项。比如：孩子必须学会自己吃饭，否则就饿着肚子。比如，孩子在午睡的时候必须自己脱衣服穿衣服穿鞋袜。换句话说，孩子就不能再穿扣子在背后的娃娃衫，不能穿系带子的鞋等等，否则，你的孩子就享受不了午睡。比如，孩子要学会憋着大便到下午回家之后上厕所，否则就要受到阿姨的严厉批评。怎么是这样的呢？我不明白对于两三岁的小孩怎么可以有这样一些规矩！咱们的幼儿园就是有这样的一些规矩。咱们的幼儿园不是伺候孩子的，是教育孩子的。如果孩子挨了饿，受了凉，将大便拉到了裤裆里，以后他就不敢了。这太不可思议了。两三岁的孩子到人间才两三年呢！我的同事们对于我的震惊感到可笑，她们平静地说，几乎所有的幼儿园都是这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能不震惊。我紧急行动起来，将我女儿在背后结扣的罩衫统统改为胸前结扣，将裤子改成橡皮筋的松紧腰，将需要大人帮助系上的鞋带也换成松紧带的纽襻。在上幼儿园的前一天晚上，我把亦池抱在膝盖上，我像个部队政委一样，考虑着要把思想工作做在前面。我说：亦池，你要上幼儿园了，这说明你已经是个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大孩子了，一去就得自己穿衣吃饭上厕所，自己擦屁股提裤子，你能做到吗？”亦池像对待一个游戏一样充满好奇地说：我能自己做。”我说：我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你做不了，就要请老师帮助你。”亦池马上问“：老师乐意吗？”我只好实话实说“：不知道，也许会乐意，也许会不乐意。”亦池说“：我怕老师不乐意。”我女儿从小就显示出了她性格脆弱的一面，她总是过于敏感别人对她的态度，总是害怕别人对自己不满意。我一直都在慢慢影响她，希望她能够不在乎一些。我说“：那我们暂时不上幼儿园，好吗？”“不！”亦池坚定地说，我要上幼儿园，我一直都想上幼儿园，都想了几十几百年了。”“好吧。”我说。我的同事们还是嘲笑我对孩子的信赖。据她们说，没有孩子入园不哭的。从早哭到晚喊着要妈妈的孩子也不少见。孩子们都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同事们看了我手里牵着的女儿亦池，她一副怯生生的小模样，被大人多打量几下就眼泪汪汪的。大家估计这孩子少不得要哭，就说陪我一块儿去幼儿园，到时候好哄哄孩子。这一天是一个晴朗的四月。幼儿园离我们单位很近。亦池在我和我的两个同事的陪伴下，走进了她向往已久的地方。亦池一进幼儿园就目不暇接，看玩具，看游泳池，看儿童菜地。我去办公室替女儿登记注册。我的同事生怕亦池哭闹，就牵着她的手，不停地与她说话。但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幼儿园的景色吸引住了。我们办好了手续，分配了班级。亦池所在的那个小班正好被老师带出来，在草坪上晒太阳，我们将亦池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教师手里。教师将亦池带入小朋友的圈子，向小朋友介绍她这个新来的同学。亦池跑过来站到我和同事面前。这一刹那，我想，糟糕，她不干了。没料到亦池很坦然地对我说：妈妈再见。”说完她转身走向她的小朋友们，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一次。我的女儿在她只有两岁多的时候，含着羞涩的微笑汇入到她同龄人的行列中去了，她丝毫没有要哭的意思，她的理想是真诚而坚定的。我真是为她自豪！我的同事们十分感慨，她们说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孩子。亦池从她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起到现在读到中班的第二学期，两年来她一直爱园如家，从来没有为不想上幼儿园而哭鼻子。她在幼儿园出乎意料地能干，很快就学会了自己照料自己。她还把好习惯带回了家里，她自己睡觉自己起床，半夜自己起来撒尿。自然，也学会了把大便憋到下午回家解决，往往一进家门就冲向卫生间。她说“：我们小朋友最好不要在幼儿园大便，免得把环境弄臭了。”我们认为这是老师教的，可我的女儿说不，是她自己这么想的。女儿在幼儿园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演出。这是她最臭美的阶段。每一学期，亦池都是班级里获得小红花最多的小朋友之一，小红花是专门奖励给表现好的小朋友的。我的女儿成为了我和我的丈夫的骄傲。亦池上了幼儿园。我们的小两室一厅，居住还没有常码头宽敞，小保姆冬梅要走了。实际上冬梅是舍不得离开我们家的，与当初我把她从军队干部家里领出来的那一天相比，冬梅已经判若两人。现在的冬梅不仅服饰齐全，而且还讲究卫生，爱好整洁，温文尔雅。她已经习惯了我们家的生活。其实我也是舍不得让冬梅走的。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我的举止态度她都能心领神会。冬梅这姑娘使我经常想起我儿时的保姆。我的保姆是个老太婆，我二十四岁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高龄七十。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就是因为我有胜过亲人的保姆照料。我上小学之后，她常常还提些副食小吃送到学校里来给我吃。据我母亲说，那时候我们家付给她的工资，她经常贴补在我身上。我还是一个孩子。我多么需要一个忠厚老实的擅做家务的保姆。我愿意养她终身，愿与她和谐生活一直到老。我永远怀念我那去世已久的保姆。其实对于人来说，一辈子能有一个温暖的愉快的家最是不容易。如果拥有了，那就不要轻易放弃。外面的事业岂是人人都能做的？冬梅太年轻了，她还不懂这些。她从感情上依恋着我们这个家庭，但她被社会上商业热潮煽动得五心不定。她想赚大钱，想开缝纫店，想发财，终于她还是走了。前面我所写的全都是我们如何对待孩子，现在我要专门写写孩子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别小看一个小小的生命，她对于我，对于我丈夫，对于我们的家庭生活都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不是有了女儿，我肯定不是现在的我，肯定！我的亦池几乎从满月前后就会发“姆妈”这个音。她对我的称呼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亲密的称呼。这称呼让我温暖到心。她在八个月的时候迈开了人生第一步，给了我巨大的鼓励。一周岁的时候，亦池已经会说许多许多的话，我们开始向彼此探索。当亦池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时候她用眼睛和表情寻求我和我丈夫的笑脸。在她会说话会走路之后她就像条快乐活泼的小狗，紧紧缠绕蹦跳在我们的身旁。她一天一个新变化，一天给你一个新惊喜，每日都有新的进步，这些变化、惊喜和进步使我们艰难困苦的日子变得有盼头有乐趣有信心。亦池会说话之后立刻开始小调皮。你做饭，她就开冰箱进去拿鸡蛋。她第一次拿鸡蛋不知轻重，掉在地上了。第二次拿鸡蛋捏得紧紧的，鸡蛋被捏破了。她对你张开流着蛋黄的手，一脸的疑问，想必小脑瓜里转动着无数个问号，她追问鸡蛋之谜的模样简直让人舒心极了。将近两岁的时候，亦池迷上了音乐。听见歌声，立即就站起来扭腰动屁股。时间过去不几天，亦池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当我给她唱优美的抒情歌曲时，她乐陶陶地望着我，嘴唇跟着翕动。当我唱忧伤的歌曲时，她的眼泪会潸然而下。我告诉我丈夫，说我唱《三套车》将亦池唱哭了。我丈夫不信。于是，我们就试验了一次。我丈夫装作出门上班，过一会儿，我就将亦池放在我膝盖上，我开始唱《宝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就这一句，亦池立刻就变了脸，随着我的歌声，她的泪珠渐渐滚落，最后捂住耳朵伏在我怀里呜咽起来。“爸爸，”她呜咽道“，爸爸。”我丈夫冲进来紧紧抱住了女儿。我的女儿伸出一只胳膊揽住我，将我们一家三口贴在一起。我丈夫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亦池马上笑逐颜开。这个时候，我们觉得心里暖融融的，真是怎么爱她也不够。快到三岁时，我女儿进入到一个妙语如珠的阶段。她对人生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探索精神。有一天，亦池突然问我“：妈妈，你嫁人了？”我点头。亦池说：我知道，你嫁给我爸爸了。你们结婚了。你们是叫做夫妻，对吗？”我开怀大笑，说“：非常对。”又有一次，亦池问：妈妈，你是女人，别人也是女人，为什么别的女人都戴金光闪闪的首饰，你不戴？” 我考虑了一会儿回答她：我们没钱。”亦池说：不仅仅是吧？”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不喜欢用过多的首饰来装饰自己。知我者，我三岁的小女也。真是叫我怎么爱她也不够！又比如我给她洗澡，她总是护着脖子、腋窝和大腿不让我洗。我一动这些地方她就痒痒得笑个不停。我告诉她“：你是妈妈生的孩子，妈妈洗这些地方你不会痒痒。”亦池立刻郑重地说“：我发现我自己洗才真的一点不痒，那我不就是我自己生的了？”哪怕这一天你再累，哪怕日子再艰难，孩子的这些话你听了难道能够不由衷地大笑？我的女儿亦池给过我很多很多的帮助。在怀她的时候，她就改造着我的性格。在生她之后，她使我重温了儿时的光景。她使我坚强也使我温厚，使我富有个性也使我渐有平常心。我心情或者脾气不好的时候，常常表现为闷头看书或闷头做家务，就是不说话。亦池很快就掌握了我这特点。小小年纪的亦池居然懂得了哄我开心。记得有一次我心情非常不好，便低头在厨房择菜。亦池在一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见我丈夫丝毫没有劝慰我的意思，亦池自己就悄悄蹭了过来。亦池扯了扯我的衣角，说“：妈妈，我教你唱一支新歌好不好？”我摇头，仍不言语。亦池又说“：我要教你一支新歌，这歌很好听。”我说：你别烦人，走开！”亦池的眼睛潮湿了，泪水团团直转。但她和我对峙着，倔犟地对我唱道“：娃娃国，娃娃兵，金发蓝眼睛；娃娃国王胡子长，骑马出王宫。”我惭愧了。我为成年人的霸道和冷酷感到惭愧。是啊 我转念一想，有什么值得如此闷闷不乐的呢？你闷闷不乐事情就会有变化吗？不会。你闷闷不乐这世界上就有谁会在乎你吗？没有。不，只有我的女儿。那么，让我跟着女儿学新歌吧。我一句一句跟着女儿唱道：娃娃国，娃娃兵，金发蓝眼睛。”古怪的曲调唱得我终于笑了起来。我抱起女儿，忍不住一再地亲她。真是怎么爱她也不够！在亦池将近四岁的时候，她就开始了对于家庭矛盾的协调与管理。日子太难过，我和我丈夫免不了发生一点争执。一般，我是小声地冷嘲热讽，而我丈夫则易暴易怒，动辄拍桌打椅。有一次亦池就冲过去捶打她爸爸了，她严厉地说“：你脾气坏，你欺负妈妈！你不要这样！”有时候，我们告诉亦池，我们只是在争论。一个家庭总会有矛盾的，只是每个人发表意见的方式不同而已。丈夫是女儿永远的侍从。女儿从幼儿时期到现在，总是喜欢骑在她爸爸头上。亦池说：不对，吵架就不好！”我说“：如果老是吵架当然不好，那么一来，爸爸妈妈就应该分开居住。”亦池竟毫不犹豫地说“：不行，那就是离婚。”亦池说“：我不同意你们离婚，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个家里。”亦池继续教导我们：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们不吵架。你们两个人，你洗一天碗，我洗一天碗，不就没什么可以吵的了？”这么说，亦池已经明白争吵源于不公平。她出面裁判了。听了她的话，我俩面面相觑，除了化干戈为玉帛，我们还能怎样？一个家庭里生活，彼此都能忍让三分，还有什么天大的事过不去的？如果我没有结婚，就不会有与我丈夫的碰撞。如果我没有孩子，就不会产生出这么多的生活困难。有时候人急了，只想我要是独身一人多好啊。冷静下来思量一番，也明白另一种生活方式未必就好。一个人没有这种痛苦，就会有那种痛苦。烦恼是永恒的。当你青春已过，你没有家庭才是最大的痛苦。当你成家立业了，当你面对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没有孩子才是最大的痛苦。谁能让你不断获得生命的新鲜感？我们的孩子。谁能使你获得不断的爱恋？我们的孩子。谁能替你挖掘出女性深睡的母性之爱？谁能将这母性之爱装饰在你三十岁之后的体态上，使你轮廓漂亮，神态宁静？我们的孩子！孩子给予我们的，并不亚于我们给孩子的。在我看来，一个女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孩子！ 亦池一上幼儿园，突然就成熟起来。她要求自己洗手绢，吃饭的时候要求使用筷子而不再用匙子，她要求买书包、笔和图画本。再过了一些日子，她提出她需要自己的小房间，她说她不愿意和大人睡同一个房间。亦池的要求多极了，我则认为她的要求全都合理。她的要求多就证明她的想像力丰富。我的写作生活随着亦池上幼儿园也开始步入正轨。我所说的正轨并不是一味地拼命写作。对于多产作家我很敬佩，但我不动心。我不想做一个多产的作家。我想做个有几本书哪怕只有一本好书的作家。这个世界上书籍已经太多了，没人在乎它又多了几本。人们在乎的是好书。再说，写得太苦没意思。既然我把写作选作终生职业，也是一种终生的生活方式，我就要像过日子那样去过。我要读书，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在窗外洒着细雨的中午时分，在刚刚躺到床上准备入睡的前一刻。我还要旅行，我要走遍中国，更想走遍世界。我要背着一只行囊去旅行，纯粹的旅行，决不在火车上飞机上写什么东西。在一年当中，我要读一些书，要外出两三次，要与丈夫分管家务及孩子，要保证全家的伙食营养。再就是要写作。这样，我写的字数总是追不上约稿的字数，有的稿债一欠就是一年两年三年。一些杂志社的编辑不停地写信来，打电话来，或者干脆到武汉来。我很抱歉但我也毫无办法。我一年就只能写那么多，因为我有孩子。有人认为我太偏重孩子了，认为我可以多用一点时间写作。孩子的衣食住行就不必管得太细，对孩子的要求也不必太认真看待，所谓哄孩子哄孩子嘛。我如此的做法是太不潇洒了。我想这些话也许有道理。问题是，在具体行动上我潇洒不起来。比如女儿的洗澡问题，我就是放不下来。每个周末，无论我在写什么，我都会放下钢笔，去给女儿洗澡，洗头，修剪指甲。我和女儿在澡盆里嘻笑逗闹，我们一块儿商量穿什么衣服。如果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别人，我就会担心女儿身上的浴液没有冲洗干净因而伤害了她的皮肤，我就会担心她的头发没有冲洗干净损伤了她的发质。我害怕别人给孩子修剪指甲修剪得太深了，害怕人家随便给她穿什么衣服 也许这套衣服不合时令，也许衣服上的扣子没钉，脱线的地方还没缝。更担心的是害怕女儿着凉或被烫着。与其让我心神不定地硬坐在桌前写东西，还不如让我亲自动手给女儿料理这一切。但也有时候我会扪心自问：我这么活着是不是太累 ？也许是吧。是又如何？不久，我的女儿又有了她人生的第二个理想，她一次又一次郑重地提出：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要和你们分开住。”我的朋友们干脆地说：别理她，一个小屁孩，真的给她一间房子，让她在夜里一个人睡觉，恐怕她死也不干。”大家给我举例，谁的孩子怎样怎样，谁的孩子又如何如何。四岁多，半夜撒尿怎么办？蹬了被子怎么办？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家的例子了，我的女儿与众不同，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的亦池。我的亦池对理想的追求何等执着只有我知道。她想上幼儿园便是一例。许多孩子都有过拥有单独房间的梦想。我就有过。我计算了一下，我最想拥有单人房间的年龄大约是在十岁，比我女儿晚了六年。我的女儿早慧，而我却是晚熟的 。从十岁到十六岁，我是多么渴望在家里有我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啊！可惜当时没有人重视我的渴望。当时的大人们懒得理睬小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少年时感到的缺憾影响了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都在渴望理想的住房。从十六岁我离开家庭下放农村之后，我就再也不愿意居住到一个大家庭里去了。我不乐意别人翻我的抽屉睡我的床铺。与大家在一起我总是那么不自在，无话可说。每当我看见别人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在一起无话不谈的情形我就万分地羡慕。但是我做不到，我的心理障碍已经形成。所以，我不能让我女儿重蹈我的旧辙。我要重视我女儿的每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母女永远亲密无间，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当女儿再次向我诉说她的理想时，我认真地答应了她。这个时候，我的工作忙碌极了，但是我说：好的，亦池，我们马上考虑房子的问题。只是房子的事很难办，你要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亦池通情达理地点点头，说：我明白。”她明白！这么明白的一个孩子，我能够不为她折腾房子吗？听说我又要折腾房子，同事们惊讶地说“：你疯了？你刚刚搬家呢！”我说“：是的。”为房子我已经吃够了苦头。我再也不好意思去找房地局的局长，尽管他说过日后有了大房子再给我换。我若真的老找人家也太不懂事了。这次我们决定到换房站去换。因为这次我们的房子楼层好地段好，有条件调换面积更大一些的。马路上的奔波又开始了。不过这一次的苦累比起常码头的苦累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求人是最轻松的。体力上累一些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机会不错，遇上了换房站的一位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他喜欢读我的小说，对我十分照顾。不几日就送来了一份三室一厅的资料。这套房子除了楼层高和有点漏雨之外，地段和煤气设备都不错。如果换了，我们就得每天几次上下八层楼。因为漏雨难治，房间内也无法装修。但是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大人的。孩子却因此有了她自己的卧室。那么我们就迎难而上吧。我们搬上了八楼。我们首先给女儿整理好了她的小房间。我们为她铺上了动物图案的床单，在墙上挂上了她的相框，摆出了她的儿童图书，布娃娃与玩具全都放在她的小桌子上。这一天，亦池从幼儿园回来，她惊奇地发现她爸爸把她带到了一栋新的楼房。亦池进门后，更加惊奇，她说“：我们搬家了？”我们搬家了。我们让亦池进去看看她的房间，亦池又惊又喜。她似乎不敢相信地望了我们片刻，接着跑进她的房间。亦池高兴地在床上打滚，亲亲她的布娃娃又亲亲她的玩具。最后，紧紧抱住我使劲亲着，又与她爸爸使劲亲着。“太好了！”亦池不停地说，太好了！”这不就等于说，我们做对了。夜晚降临了，亦池将要独自在她自己的卧室睡觉。我们对亦池说“：如果你一下子不习惯，你今晚还是可以和我们睡一个房间的 ”亦池说“：不。”我们就知道她会说不。亦池勇敢地走进了属于她的小房间，自己整理了被子，抱上了她喜爱的绒毛小熊，安安静静地入睡了。临睡之前，我们还听见她躺在床上哗啦哗啦地翻书。为了让她单独享受喜悦，我们没有进她的房间去打扰她。这一夜我们总是惊醒，生怕亦池在漆黑的夜里醒来感到害怕。我们起床看了亦池好几次，替她盖好毛巾被。亦池没有害怕，她半夜起床在痰盂里撒了一次尿。尿完之后，还记得盖好痰盂盖，然后乖乖爬上床，盖上被子安安静静继续睡觉。我和丈夫在门外悄立着，偷偷看着女儿。我们笑了。亦池才四岁多，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我告诉丈夫“：我再一次为女儿感到自豪。”我丈夫说：我也是。”从此，我们住上了一般人不愿意居住的八楼顶层。我们为女儿实现了她的又一个理想。她拥有了自己的小房间。现在我们鼓励自己把爬八层楼当作减肥运动。但我知道，终会有一天我们将气喘吁吁地再也爬不动楼。管它呢，到时候再说吧。最美丽的是我的女儿心花怒放。她今后无论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家里都将有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我的女儿亦池，在今年的十月二十日度过了她五周岁的生日。亦池的每一个生日，我和我丈夫是必定要为她庆祝一番的。在我们的童年时代，没有人为我们庆祝生日。现在我们明明知道那时候的时代气氛就如此，但无论如何我们心中还是有缺憾的。我们总希望把我们失去的一切都弥补在孩子身上。亦池的生日庆祝活动一般都是以她的愿望为主。三岁的时候她要一只大蛋糕，我们给她买了一只，后来怎么也吃不完，最后还是浪费了。四岁的时候她要上豪华饭店吃饭，我们带她去了一家饭店，她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菜单，点的菜却是油炸花生米。五岁的生日我们当然又征求亦池的意见，亦池这次说要请班级里的小朋友来家里玩耍和吃饭。我和我的丈夫一惊，随即答应了亦池的要求。我丈夫拿出笔和纸，准备记下亦池和我点的菜，到时候好去菜市场采购。我则准备当厨师了。女儿上学之后，总是很开心。她经常高朋满座，与同学分享她的小狗和芭比娃娃。我们家几乎从来不请人吃饭。我和我丈夫都是不善交际的人。可我们的女儿似乎有点与我们不一样。她在插班上了幼儿园以后，在不长的时间里一跃成为孩子的首脑。孩子们晚上在家都看电视连续剧，白天在幼儿园便摹仿剧中人。而我们的亦池永远是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每当我们下午去接孩子，看见别的孩子替亦池搬椅子拿书包，又跟随在她身后要求与她玩耍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地感到纳闷。亦池是个生性腼腆的小姑娘呀。她又小又弱讲话声音那么秀气，她的魅力从哪儿来的呢？事实就是这样，亦池从小班到中班，一直都是某个小团体的中心人物。在我们看来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她不会团结人，经常将巴结她的小朋友甩在身后。我丈夫接送孩子多一些，他经常替女儿感到惋惜。那么这一次生日聚会，我和我丈夫都想替女儿回报一下小朋友平日对她的热情。我们做好了准备。菜肴和点心也都记在了纸片上。待到亦池报出名单之后，我们才发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亦池要请的小朋友足有二三十人，想想这二三十人的后面还各有一位家长，总不能让孩子们自己步行来呀，当然是家长们送来，好等小家伙们闹完了再带回去。我们也总不能让家长们饿着肚子等候小家伙呀。到目前为止，我们家完全不可能举行如此盛大的宴会。餐具不够，地盘不够，人手也不够。我们提出少请几个人，只请几个好朋友。亦池说：那可不行，都是好朋友。对了，还要请老师。”我们向亦池摊牌，告诉她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亦池动了大半天脑筋，忽而提了一个建议“：那么到幼儿园去过生日好不好？”这主意简直太妙了！我们一块儿去幼儿园过生日，让亦池班里的每一个小朋友和每一位老师都能分享我们的快乐。亦池过生日的那天，老师在黑板上画了满满一黑板彩色粉笔画，写着：祝吕亦池生日快乐！我们买了一只巨大的三层蛋糕，可供所有的小朋友饱餐一顿。几十个孩子围坐着，老师给亦池点燃蜡烛，然后我们和老师和孩子们一道拍手高唱“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响彻整个教室。唱罢，孩子们仍在兴奋之中，又一人说一句祝福的话送给亦池。父母是医生的孩子说祝你健康，父母是公司老板的孩子居然说祝你发财，迷恋武侠影视片的小男孩则跑过来抱拳作揖，单腿跪地。大家玩得开心极了。我们帮助亦池将蛋糕分送给每个小朋友，孩子们吃得满嘴都是奶油。最后一个节目是拍照，亦池和她的同学们，和她的老师拍了许多合影照，又在幼儿园的草地上拍了许多单人照。这一天我的女儿亦池一直都脸蛋绯红，十分十分地快活。从我的女儿出生到她五岁，我们都是这么对待她 给她最大的自由，支持她富于幻想的创意。我们母女俩在家里也很好玩。现在一般父母教养孩子可认真了，很早就开始让孩子接受各种专业教育。比如学画画，学音乐，学舞蹈，学外语。经常听说哪儿有个孩子的画都参加全国的比赛了，哪儿又有个孩子钢琴弹到差不多五六级的水平了，等等。我们也不否认这是好事。我曾和亦池商量过。我说：亦池，你愿意比较专业性地去学点什么吗？”亦池说：随便。”我问“：你最喜欢干什么？”亦池说：我喜欢玩。”好，那我们就玩吧！一个人活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无忧无虑地玩，也只有在童年时光才可能拥有这种玩。我们不要错过了好时光。于是，我们春天带亦池去踏青，去放风筝。秋天带亦池去野餐。六一”儿童节去动物园和游乐园。星期天逛公园逛大街。如果在家里，就做最好吃的菜。我们的晚上是属于亦池的，每天晚上我们疯、闹、唱、跳、捉迷藏、讲故事，我们成了女儿的好伙伴。女儿开始换牙的时候，她自己很坚决地要求学钢琴。有一段时间，亦池突然爱好画画，每天晚上一坐下来，埋头画上几个小时，怎么叫也叫不动她。于是，我们就给她买了彩笔、图画书籍等等。有一段时间，亦池又想学英语，我们也支持她，与她一块儿背单词。有一段时间，亦池对电视节目里头的烹调节目兴趣强烈，我们也就特意让她看这个节目，并与她聊着关于做菜的种种讲究。后来亦池又想学习钢琴了。我们告诉她，学钢琴可不是好玩的。学琴很艰苦，钢琴也很贵的，亦池表示她不怕苦。这样，我们又买了一架钢琴。我是不是太溺爱孩子了？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个人始终认为这是说不清楚的问题。作为母亲，我所能给予孩子的只有爱。至于她是不是个天才，将来有没有出息，那都是她自己的造化，我决不强求。在她与我相伴生活的岁月里，她认为怎样她才感到自在和快活，我都会尽力为她营造环境。身为一个人多么不容易，一个人想要一个愉快的人生又是多么不容易啊！我的亦池现在是个文静偏内向的小姑娘，皮肤很白，头发浓密光洁呈栗色。穿着朴素，讲究卫生。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儿。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亦池的眼睛依然是单眼皮。因为我和我丈夫都不是单眼皮，所以，从遗传的角度来说，我们殷切地盼望她变成双眼皮。有经验的大妈们安慰我们说：女大十八变，亦池将来肯定会变的。但在我看来，十八岁才变成双眼皮未免太迟了一些。因为我的这只小鸽子很可能十六岁就要放单飞。我家有女初长成 她健康，善良，成绩不错，人缘极好，会唱许多流行歌曲，会讲许多脑筋急转弯的段子，溜冰，骑车，游泳，电脑游戏样样都会，就是与人交往比较胆怯。前不久，她的老师对我们说：“吕亦池可以说是全班同学的偶像。”这种评价使我和我丈夫非常自豪。按正常程序计算，亦池十六岁就是一个面临高考的大姑娘了。这个年龄的姑娘最不喜欢母亲的约束和唠叨。为了使女儿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惹她讨厌我坚信她会是个好姑娘。我的，我会给她最大的自由。坚信我们的爱可以熏陶出高尚的优良的个人品质。假如她要离开我们展翅高飞，我只会为她祝福。她要在人世间走上一遭，她要去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这是我不可替代的。只有一点我希望我的女儿明白，这就是我深深感谢她给了我另一种生活。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如果她的盛开需要肥沃的土壤，那么我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完稿于一九九三年岁末修订于一九九九年十一月 妈妈这人有点怪吕亦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