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作者:眉如黛-3

她说著,头越发的低下去,两个肩膀轻轻颤抖著:“堡主先前对记年他百般不耐,连教他功夫都没有耐心看完,翠儿求你去救他的那次,堡主连去都不想去,堡主真的以为翠儿会相信──相信耿勇那三两句话便能将堡主彻底点化了?”  崔翠儿说到这里,语调突然尖刻起来,她猛地抬起来,眼痕模糊了浓妆:“到底是什麽原因呢!难道是因为……我求你去帮他的那次,你在一旁听到了什麽话不成,居然能让绝情绝爱的你愧疚至此?愧疚的为了不再伤他而散功?”  听见了什麽话?花千绝想──那次,绿衣的少年跟花记年说:“你若是这都不答应,我便跟你父亲说实话了。告诉他,那夜谁借了我的脸。  他们悄声的对话,却不知通通落入男子耳中。  男子陷在回忆里,良久才轻声说:“你知道我耳力惊人的。本来,就算那个晚上再如何放浪形骸,对我来说也不过一夜风流,我本来快要忘了的,他们却偏偏在那时提起。”  提起了,听到了,便愧疚了。再如何绝情绝爱的人,也无法如草木般秋水不惊。哪怕是得道的高僧,心如明镜台,如果知道自己斩妖除魔时误伤良人,还不是一样会愧疚。哪怕是他,仍然跳不出这樊篱。  他一向看的开,生死尚不在他眼中,何况武艺修为。那愧疚如陈年旧伤,一日不除便让他一日隐隐作痛,他一怒之下这才起了散功的念头:最开始不过想化去几分功力,不料有情无情之间此消彼长,父子之情每寻回一分,便多懂一分愧疚,便禁不住多散去一分功力──到最後神功散尽,人性初开。  他看著女子,低笑道:“我虽然当时还不得其解,可记年那次养了半个月的病,也足够我想明白了。不过,这些说了你也不懂。”  他想,她不会懂,那孩子也未必会明白,未必会注意深思──为何这个原本连他练功都没耐心看完的男人,会在他一场大病後,变得不顾洞房花烛一刻千金,而跑去和他说笑打骂玩闹?又为何会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在少年的面前,叫他唤他疼他爱他?谁会相信,这样的改变会无故无缘?  崔翠儿面上微笑如哭,花千绝不知道的是她的了然。她看著男子肩膀上昏睡的花记年,心头冷笑。好一段复仇的故事,好一个邪门的武功,世人常说阴差阳错,却定然想不到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若是花记年不忘情,便可好好享受尽充溺的幸福,只是他们二人,一个好不容易知道情了,一个又将忘了,这你追我逐,好不惬意。她想起花心诀,几乎要大笑出声──  第二十二章  22,  崔翠儿看著花千绝说:“你以为记年喜欢我吗,所以才想让他忘情对不对?”  花千绝一挑眉,狠声道:“他自然是喜欢你!他说你比旁人重要的多,劝你自荐枕席的那次,我在一旁,可是全都听到了!真真可恨。我得让他断了对你的念头,这才风风光光的扶正了你。我知道他必定会伤心。果不其然,他那天夜里便喝得大醉,连……连自渎的时候都没忘了狠狠的叫我骂我。既然他对你思慕至苦,那麽我让他练花心诀,忘了这对你的思慕之苦,让他好受些,难不成这也错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三年前,少年那句多少含著怒气的话了:男子那时问他,照顾你的丫鬟呢,怎麽不看著你。少年笑说,她嫁给你了。  他在赌气,他在抱怨,花千绝清楚的听出这句回答中抱怨的语气。心中思慕的人与他人成婚,谁都会抱怨赌气的。但如果这思慕沈重的让他一声不响的出走,那麽,让他好受些,有什麽不对?在第二次醉酒的夜晚,看到少年自渎时,他曾怒骂少年道:你怎麽这般没出息!到底是我在轻贱你,还是你自己在轻贱自己!这些话後面,其实还少说了一句──只不过一个女子,值得你这般……  崔翠儿死死咬住下唇,她知道男子弄错了一件事情,但她永远不会亲口告诉他,为了她那份被男子强行终结的思慕也好,或是为了逝者的仇怨也好。她只是一个劲的如哭般笑道:“这件事便随堡主的意思吧。”她眼角依稀有泪光,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背负了怎样的包袱,能沈重到在她温婉柔和的面庞上压下刀疤般岁月的足迹,能疼楚到让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痛不欲生。  她看看男子。就算男子自己不知道,旁人也能明白他改变了多少──此时他温柔的目光居然已经像一个仁慈严格的好父亲──她心中低声发誓道,我永不会告诉你,记年心底,究竟思慕的是谁,也不会告诉你,你亲手逼他学绝情绝爱的功夫,这孩子心底有多难过──  她当然也不会告诉这孩子,告诉他说:你看,你父亲真是没用的人……面冷心暖。他就算为你散功了,性子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冷又硬的,什麽都忍著不说。你看,你还是没发觉,他其实开始对你好了,你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疼你,他用怎样笨拙而自以为是的方法在疼爱你……  彼此,一生……你追我躲,你躲我追,只差一步,就永不会知!多好笑!  莫非世事真如此残忍?那个夜来入梦的人,身穿吉服,头戴红帕,轻声叹道:今生今世,愿求相爱。却不料,眼前这局面,这也是一番相爱:男子对他疼了,他对男子爱了,愿望实现了,却和那举案齐眉的爱地老天荒的爱海枯石烂的爱,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但又能怪谁?男子再如何富有幻想,能参破那日谁与他共赴巫山,又怎参破的了这少年最隐晦的心思,又怎参破的了这浮屠堡中最恶心的风月和思慕。他怎能想到少年其实是爱他的──不肯对他下跪,总是跟他吵嘴,和他打斗争闹,对他诸多意见,在见过他後会偷著哭泣,吵著跟他说永不相见──他怎会知道,这些举止,其实是少年的思慕──是的,思慕,这东西宛如还在枝丫上青涩芬芳的果实,却被一场欢爱,扭曲和催熟成畸形的毒果。  崔翠儿消瘦的肩膀颤抖个不停,心中转过百般怨恨的念头,百句诅咒的话语,和几分镂心刻骨的追忆和悲恸。她的怨恨,男子未必不知,却只是自顾自的伸手去摸花记年的头发,喃喃微笑道:“我的儿子。”  风过,树木摇曳,环佩轻响了一声,这三人就不见了踪影,轻功卓伦至此,像是凭空从还真山庄消失了一般。来去无痕。  沈频真一个人在夜色中,手持一盏灯笼,站在那暗探倒毙的地方,那是一间下人房外墙的窗边。他伸出手去,将暗探的尸体移开,就看到墙根上用庄中调配的特殊药汁,画了一个大大的佛像,只有在此刻黑尽的夜色中才发出淡淡的荧光。  沈频真叹息道:“总是有这种人,自以为灭口後,就懒得再检查一下。”  他说著,伸手抚上墙壁上的那大佛的画像,一寸一寸的用指尖抚摸,同时,一字一字的轻声说:“浮──屠──堡吗?还真是尊……大佛呢。”  花记年醒的时候,看到自己睡在一张奢华的大床上。那是一间顶级的客房,金熏炉烧著缠绵的龙涎香,金丝绣勾勒的床帏和被褥,地板上光可鉴人,他挣扎著半坐起来,看著桌椅上极尽繁复的雕花发了会呆。  床前的矮凳上放著的金盆盛著清水,盆沿上搁著一块雪白的苏绣方帕,床边还整整齐齐的放著一套白锦华服。花记年用力的摇了摇头,企图赶走穴道长久被制的不适感,他从床上下来,用方帕蘸了水,仔细地擦了擦脸,然後伸手一揭,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  盆中的清水映出一张苍白而俊秀的面孔,三年韶华,在这张面孔上已经磨出了一些英气的棱角,这张长年隐藏在阳光後的脸,透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病态苍白,越发衬的长眉如墨。即便苍白,他无可挑剔的五官依旧能令任何一个女子动容。  方帕再次饱蘸清水,花记年用力的搓揉著这张快要陌生了的面孔,直到双颊有了些微的血色。他换下粗糙鄙陋的下人服饰,穿上绸缎华袍,再穿上床前的一双蛟皮长靴,用白绸丝带将发丝高高竖成一股,才彻底告别了白龙鱼服的隐逸过往。精致的丝绸擦著肌肤滑过,带出柔软冰冷的丝制质感,却偏偏感到陌生和不适。  暖室微香,花记年闭目想了一会,双手推开雕花的房门,恍惚间看到门前数十个娇美的侍女盈盈拜倒,行走的过道和楼梯,铺上了昂贵的氆氇地毯,撒满鲜润芬芳的花瓣,又在少年前行的步履中碾成花泥。  琉璃的檐瓦,水晶的灯盏,梧桐的房梁,不过一个普通的分舵,便耗尽了几世的奢华。高堂上端坐著玄袍朱冠的男子,手中茶盏中妙茶氤氲,男子垂目,品茗,将杯盖在杯沿上轻轻拭去水汽,这才开口问道:“怎麽不多睡一会?”  花记年淡笑了几声,才回道:“高床软枕,久已不适。”  花千绝挑眉看他,低笑出声来:“不适?那最好不过。你我闭关一月,眠沙枕石,餐风饮露,我怕的就是你留恋高床软枕。”他说著,从高椅上走下来,他前进一步,少年便退上一步,男子不由皱眉:“你退什麽?”  花记年恭敬的跪倒,低呼:“记年惶恐。”  花千绝大笑:“假惺惺的家夥!”他大步向前,伸手抬起少年的脸,长著剑茧的指腹摩挲到细腻的肤质,他看著少年静如寒潭一双眼眸,突然低声说:“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少年笑著,膝行著又退了一步,重复道:“记年惶恐。”  男子剑眉倒竖,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会,厉声斥道:“没用的东西!在我面前不是没大没小就是一张死人脸!”少年低笑著仰面看他,一字一字的说:“记年……”  男子笑骂道:“你惶恐个屁!”他拎著少年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大步走出分舵,看到杨柳荫上两匹上好了鞍的骏马已经备好。於是扬手将少年扔上马背,自己飞身骑上另外一匹,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花记年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跨坐在马鞍上,无需使唤,跨下的骏马已经紧随著那匹开始奔跑起来,即便用力勒紧缰绳也无法遏止它追随的步伐。少年冷笑一声,索性伸掌在马臀上用力拍了几掌,催促骏马领先而行。小路上渐渐林木深深,树影斑驳,人迹罕至。他不过逍遥了半盏茶的功夫,男子骑的那匹良马已经蹭过头来,马头在自己那匹马的马颈上亲密的磨蹭。  少年一愣,才发现风驰电掣中,男子的发丝打在自己脸上,贴得如此紧密,如同同骑一匹般亲近,下意识的蹙著眉头想避开,不料一只大手落在自己腰上,然後耳边响起男子低沈的声音:“小心了。”  少年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树木尽头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小溪,男子大笑著放开手去,跨下良驹四蹄临风,纵身一跃跃过那条数丈有余的溪水,随即在溪对岸勒马而立,毛鬃翻飞,花千绝隔了一条溪,他遥遥伸过手来,大喊:“记年,快跳过来。”  花记年看著男子伸出的手,眼中隐约有些惘然,而跨下的马,蹄子刚碰到水,便吓的往後倒退三步,无论少年如何催促都踯躅不前,就这样耽搁良久,少年几乎颜面尽失的时候,另一匹马长鸣数声,不断催促,这马儿这才往後倒退数步,奋力跃过溪水,踉跄跟著跑起来。  男子说的闭关之地,就近选在毕州近郊的落英谷中,与毕州分舵相距不过二十余里。两驹一前一後行了半日,已遥遥望见谷口。谷口中守了近百名浮屠堡弟子,跪著迎接两人入谷後,便牢牢守住谷口,不准旁人进出。  这落英谷原本是浮屠堡旧址所在。谷中的蝴蝶泉,浣花溪,罗刹海都是世间景色绝美之地,但自从梁国覆灭,萧人大举入关之後,浮屠堡为了躲避战乱,总舵便迁入万象山中,此地只留下残址。  花千绝旧地重游,低声叹息了几句,才翻身下马。花记年坐在马上,为身边重重花海目眩神迷,直到男子呵斥他,少年才惊醒一般,从马上跃下。便在这时,他骑著的那匹马猛的悲鸣一声,挣扎著跪倒,少年大惊失色的回头细看,才发现这匹马早在布满鹅卵石的溪水旁便折了脚,却不知为何能紧跟著一路一瘸一拐的跑到这里。  他回头看去,鲜花开满的道路上一路滴落著零零碎碎的血点,蜿蜒成线,扭曲的马腿上,骨渣触目惊心的从断处斜斜刺出,马儿漆黑圆润的眼中隐隐蒙了一层水膜,显得无辜而令人心痛。少年不由轻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跳不过去的。”  他说著,面无表情的伸出一掌,朝马头拍下,想了结它刺骨的疼痛。突然,另一匹马从後面猛的冲过来,愤怒的嘶鸣著,在花记年面前半立起身子,扬起前蹄,狠狠朝少年踏下。  花千绝蹙眉道:“好孽畜!”他几步上前,一手托住马腹,把它高举过头,另一只手止住花记年全力击下的手掌,脚步一错,反手将托著的马儿远远掷开,却并没有伤它。少年惊魂未定,脸上却只看得见淡淡的一层不悦,低声说:“你拦我干什麽,这马儿如此无能,左右要死的。”  男子微讶的看著他,低笑道:“也可以不用死的。”他说著,从袖中掏出金疮药,利索为马儿的敷上,又撕下衣襟,拾起树枝,为它包扎固定好。少年低声道:“不过是个畜生,哪用的著你这麽麻烦?”  男子还未答话,那匹被他扔开的骏马已经度步过来,欣喜若狂的蹭著花千绝的身子,一幅通人性的模样,又伸出舌头,不断舔著伤马的湿润的眼睫。少年觉得眼中一片干涩,微微错开头去,听到男子低笑的声音:“你无需多想,练了这功夫,刚开始都会有些鬼憎神厌的,很快便无关悲喜了。”  少年以为他是在讽刺,心中更加不悦,下意识间,眼中居然闪过冰凉的杀气。花千绝看著他的眼睛,不由得也心中一寒,当下板起面孔呵斥道:“没教养的东西,你那是什麽态度!”他有些愤怒的在花蹊中走了几步,又重新放软了口气,低声叹道:“这心法稍加运用,就能有千钧之力,并非一无是处。”  少年低笑著走到那匹好马的身旁,扬起手掌,怒笑道:“那麽这匹马为何不怕我?”花千绝眼中光芒一闪,看著那匹马虽然双腿颤颤,犹自一步不退,不由轻声笑道:“因为它配偶在看著……纵使怕,也要逞一逞英雄。”  男子说著,用手握住少年凝劲欲发的手掌,低声说:“花心诀第一重本来便是杀心萌动,到了第二重浑沌之境,便好了。”  花记年用力挣了挣手,却挣不开,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压下心中血腥的杀意。男人掌心温暖的体温,带给他几丝久违的窘迫,在原以为将要干涸的心田中化成半苦半涩的甘霖。耳边是男人温热的吐息。这种难言的压迫感曾让年幼的他双脚发软,头脑昏昏,如今看来,似乎也从未在岁月的洪流中失去它应有的作用。  少年不由得开始怀疑,这种武功,是否真能磨灭这罪恶的思慕?它就算能抚平表面的裂痕,让心田回归平整,可地底的悲痛和创伤,地下翻滚的熔岩和萌发的种子,它要破土,它要迸射,谁又能抚的平,谁又能止的住?  第二十三章  23,  男人的眼睛锐利而深邃,漆黑的眼珠子盯著一个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一阵晕眩。少年移开视线,冷著面孔道:“那便快开始练功吧。”  花千绝点了点头,然後说:“不过不能在这里,你……跟我来。”他说著,在前面大步走去,手中分花拂柳,辟开一条寂静之道,两人行了莫约两柱香的时间,看到一条绯红色的小溪,缓缓流淌。  少年不由仔细看了两眼,这才发现溪水中覆盖了重重叠叠的花瓣,男子伸手一指溪水上流,道:“这里是浣花溪,上流便是蝴蝶泉……”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何必罗罗嗦嗦!”  花千绝怒目看他,显然无论如何散功,他的脾气都不能称的上好,他一招制住少年,毫不客气的往少年经脉中又输入一股霸道的真气,少年哇的一声,痛的再叫出来,双目隐隐现出一抹赤红,那害人的心法毫无预兆的发动。他此时脑海中想的完全不是如何化去真气,而是怎样杀了眼前的人。  男子毫不意外的看著他的表情,看著少年气势汹汹的扑过来,四两拨千斤的侧身避过,伸手又往他经脉中输入一股饱含柔劲的真气,嘴中却低声斥责道:“给我安静一些。我当初练功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该如何练,更没人损失真气助我练功!”  他这些话,却一句进不了少年的耳中,花千绝一边飞快的闪过攻击,一边伸掌渡入寒、热、阴、阳、刚、柔种种不同属性的真气,两人就这样缠斗了两个多时辰,直到花记年胡乱的攻势毁了周边三丈方圆的景色,漫天都是凋零的花雨,铺就迷醉的颜色。  这时,两个人身上已都是汗水和花泥。花千绝突然大喝一声,双掌齐下,打在少年天灵之上,将周身内力化为两个团团运转的两个小周天,一游走奇经,一流动八脉,同时运起浮屠堡用来修练呼吸吐纳的凝华功和圣玉功,两股同宗同源的真气分别顺左右手渡入花记年体内。直直渡了半柱香的功夫,花千绝才撤掌向後飞去。  少年像是忍受了极大痛苦一般,体内十多股真气互相碰撞,俊秀的面孔扭曲抽搐,嘶哑的叫了一声,双手握拳,眼中渐渐的流出鲜血,蜿蜒如两行血泪,触目惊心。花千绝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从後面避开少年毫无章法的乱踢乱打,将他抛入浣花溪中。  溪水冰冷,甚至泛著一股冷香,细密的花瓣在少年入水那刻沾了满身,又随著少年无可遏制的下沈,被水压挤著重新脱离身体,重新缓慢的浮向水面。漆黑阴暗的水中,粉红色发著荧光的花瓣缓缓上浮,构成一幅妖异而凄美的画卷。  而花记年在这一刻只觉得冷。  被花瓣覆盖著的溪水,终年照不到阳光,寒冷如雪地冰天。在身子碰触到溪底柔软的细沙时,便越发觉得冷。他想起他曾经害怕过的事情,他怕这样安静的死在河里……  流沙细软,少年努力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四肢都被冻住了,僵硬如铁石,血液都几近凝固。这溪水中,异种真气逐渐的停止叫嚣,心跳微弱的在寒冷中挣扎……被折腾的不堪重负的残躯,被冲击的脆弱不堪的经脉,被发泄的油尽灯枯的内力,少年在雪水一般寒冷彻骨的溪水中仰望头顶黑压压的花瓣,觉得耳中嗡鸣一片,灵魂如同不堪重负一般向上飞起,穿透重重的黑暗,进入浑沌的空蒙白雾。  花记年在白雾中睁开眼睛,看到了另一片花海,暗金色的河水在花海边安静的流淌。  他如同进入别人的梦魇中,一个清澈如玉石的声音在这梦魇中呢喃叹息著说:“尊上,第一世,我在佛前求一个相见,求了五百年……”  少年飘忽如透明的剪影,在微弱昏黄的阳光中脆弱的像被投在地上的一道伤疤。他仰头看去,纷繁的花海,流淌的黄泉,空无一人的大红鸾轿,被孤零零的遗落花海。  过往的岁月,如同伤痕般的剪影,一幕一幕在眼前飞过,顷刻之间意乱神迷。  渺不可知的岁月之前,那条河畔,就像眼前这样,开满了纷纷攘攘的彼岸花。  每朵彼岸花的根须,都紧紧盘著一具骷髅,它们吸取头骨中残存的精血,怨念,执著,记忆。因血而绽放的花朵,继承骷髅所有的爱恨,纷繁的开花,散发著浑圆欲滴的血气和香。那朵花,只不过是这花海中的一朵,枝叶随风摇曳,花瓣随风翩跹。  那人踏过花海,似曾相识的面孔上,冰封万里。万妖膜拜,群魔叩首。原本在它花下玩闹扎著冲天小辫的小鬼们都吓的躲了起来。那时,他,这世上不老不死的魔尊,来到它面前,看它如骷髅一般巨大的花盏,看它如成人身长的花茎。他的手落在它透明而苍白的花盏上,即便隔了一层黑色的魔鹿皮手套,它颤抖的知道那只手的冰冷和残忍。  只用他一个眼神,它根下的土就被鬼卒们扒开,它根须中缠的不是骷髅,而是一柄被人遗落在花海中的银笛。每棵花的种子都被风吹过,吹落在骷髅的眼窝间,生根,发芽,开花,而它却被吹错了地方,根须盘著这误落黄泉的佛器,开出洁白如雪的巨大花盏。  它以为他会碾碎这脆弱的花瓣,撕毁与这花海毫不相符的颜色。可他最後居然笑了。他看著它笑:“居然,有人在我的地盘上修佛……”身边的花海为他的笑声抖落漫天的花瓣,晴朗的空中炸响出雷鸣,静如明镜的死海中巨浪滔天。  它在漫天迷醉的颜色中,它看见他破颜一笑。  花海迷醉,得见魔颜,皆有大欢喜。  它的根从此叫嚣著要盘著一样事物,它在那里等待他再来,年年开花,无论它开败了多少次,无论他错过了多少次花期,依然年年再开,年年绽放,直到花盏高过人头,它才能傲立花海之中,在血气弥漫的色欲之中,开出纯白皎然的硕大花盏。这样毫无瑕疵的洁净,方敢於呈献尊前。  少年在这破碎的记忆中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梦,然而这唯一一点慧明却被人牵著,狠狠的吸回去,他欲要再看,然而,再睁眼,头上还是那片黑压压的花海,身边还是黑漆漆的冷溪。少年身如浑沌,杀意渐退,从此在悲喜前迟钝无知如幼儿,惘然而懵懂。  别人从此只道神功有成,却不知道那一点慧明,将从此被困在几世前的笑容中。  他从溪水中坐起,缓缓浮出水面。花千绝站在溪边正俯身看他,少年恰好破水而出,粉红的花瓣顺著漆黑散落的头发滑落粘连,而他毫无觉察的爬上岸,看到身旁横无际涯的花海,心中空空一片。  花千绝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伸手理著少年的头发,低声问他:“在想什麽?”  少年心中没有半点回答的欲望,挣扎了很久,才迫使自己集中意志回道:“如果有人年年月月站在同一个地方等你,不记得等了多少年,日夜翘首而待,你……会有一丝动容吗?……”  男子愕然笑道:“为什麽会这样想?”  少年呆呆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它在那里等待他再来,年年开花,无论它开败了多少次,无论他错过了多少次花期。  男子默然看他,看著他空蒙迷惘的表情,突然勃然大怒,拎著他的领子强迫他站起来,然後一掌攻向少年。花记年心中无知无觉,身体却自动向旁滑开,如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万事皆自然而为。花千绝强收怒容,沈默良久,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笑著问他:“你看,你此刻功力大进,你不开心麽,你不快活麽?”  少年眼中一片空旷,无神的抬头看向男子。  ──你不开心麽,你不快活吗?  花海迷醉,得见魔颜,皆有大欢喜。  这是怎样肝肠寸断的酷刑,又是怎样甘之如饴的极乐。  就这样朝夕相处了一月,两人越是同起同眠,越是相对无言,除了练功便再没有交流。  那场专门为武林新秀展露拳脚的大会如约召开,花记年一人一马浑浑噩噩的独自上路,饿吃干粮,渴饮雨水,每到一处分舵便被强迫洗漱一次,面颊消瘦却不曾稍减姿仪。  少年手上拿著请帖,一路畅通无阻的骑马进了宣州皇城。各派人士落脚的地方是宣州最大的英雄楼,主楼深的如同天井一般,最下是舞女纵乐的圆形看台,往上约有五六层楼,每层按天干布置十二间客房,各客房门前连接的是观赏用的包间,包间直对著歌舞台。观看歌舞时,可以举杯而观;饮酒行乐时,可以放下竹帘,歇息时,更可直接从包间中进入客房,关上房门,放心休憩。  但这段时间,此地为了迎接这场拳脚无眼的生意,大刀阔斧的加固了楼房,在每层楼的栏杆上更是挂上了数百个灯笼,开赛时灯火齐明,只为将那歌舞台上照的如若白昼。  比试的弟子都要按照规矩在英雄楼中转上一圈,以便熟悉环境,之後再去主持大会的各位武林泰斗下榻的宿云阁递交拜贴。花记年到的时候,直接掠过了第一条规矩,拜贴送上去的时候,和其余子弟的帖子随意的搁在一起,还未细查便为他放了行,毕竟,有几个凡夫俗子能有他这般风姿,优雅的如灌木丛中生出一株乔木。  他走到大厅上,那麽多的世家弟子,各自绫罗绸缎。满眼看去,多是白衣,可他一进来,大厅便静下来了。一路车马劳累,他的鞋袜上尽然没有沾上半点尘埃,漆黑如墨的发丝一丝不乱的束入玉冠之中,没有摇扇子,没有腰悬玉佩,甚至没有带佩剑……只是用那样点漆一样的黑白分明的眼眸从左到右看了一眼,便让人人生出了惊才绝豔的慨叹。  不衫不履,如独树出林,俯视风云。  花记年微微鞠下身子,清了清嗓子,淡淡的开口:“在下浮屠堡……”  话音刚出,端坐在上座的丹霞观观主燕永已经动容的站起身子,几步上前扶起他,颤声道:“世侄,不必多言,我认得你,你与阮夫人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从云兄遭此噩耗,我正派如折一臂。想必这段时日你也不好过吧,不过,这一次,世侄大可让武林重睹金刀之风采!”  花记年微微蹙眉,把手挣脱出来,淡然道:“观主误会了。在下从不使刀。”  他话音一落,正好门外传来一声长喊:“金刀阮家遗孤,阮惜羽拜贴求见各位前辈──”  燕永愕然看他,诧异道:“外面的是阮惜羽,那你是……?”  花记年不由嘲讽的笑道:“我可不是阮公子,我是浮屠堡的人。”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身旁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左侧有人低骂了一句:“原来是浮屠堡的妖孽!”  丹霞观观主微微摇头,念了句无量寿佛,才叹息说:“可惜可惜,小施主天赋英才,不料却不能用於正道。”花记年朗声笑道:“何为正,何为邪,魔有人心则修成正果,人有魔心则坠入阿鼻。”  燕永一怔,抬头看他,却看到少年眼中一片混沌,似喜还悲,心中一凛,厉风吹过,袖袍已被内劲吹的高高鼓起。身後年轻的伽叶寺方丈低声喊了一句:“燕观主!”  他这一声轻喊,却夹杂著佛门内功,一字一字穿透到燕永耳中,有如黄锺大吕,振聋发聩,燕永被震的回神,醒悟到自己在一瞬之间居然动了杀念,不由得懊悔不已,当即拂袖回座。却听到花记年在他身後轻笑著重复道:“人有魔心……”  伽叶寺方丈抬头看他,蹙了一双慈眉,低声劝道:“小施主,苦海无涯。”  花记年抬头,一侧嘴角轻轻上扬,俊秀出尘的五官绽放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意,轻声说道:“在下只求多扯几个人,随我入这苦海之中,我便好不逍遥。”  方丈低笑道:“小施主何必自扰,众人皆在苦海之中,若施主找到了能渡你的人,便及早脱身吧。”  花记年一怔,脸上不知不觉已失了杀气,有些迷惘的问道:“若是唯一能渡我的人,永远不愿意渡我呢?”  伽叶寺方丈低声念了句佛号,慈悲的一笑,宝相庄严,他轻声道:“佛门永渡苦海之人。”  花记年似乎有些犹豫的看著他,那样慈悲的笑容,直直打在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他几乎就想答应了,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笑容,没有温柔,却像滚滚惊雷,没有旖旎,却像骇浪惊涛,漫天迷醉颜色里的嗜血微笑,缠绕成他几生几世的劫难。少年恍惚间有一种想哭泣的错觉,他仰头大笑道:“多谢方丈了,可是能渡在下的人却身处阿鼻,在下怎能一人超生,我……哈哈!我已决心化身修罗,伴他杀戮一世,请恕在下不能与方丈同往乐土!”  他说完这句,看到满堂豪侠都是一副想将他除之而後快的愤怒表情,心脏便疼痛而畅快的跳动雀跃著,他朝方丈又施了一礼,才转身大步走出宿云阁,和门外静候的绿衣少年擦肩而过,此时,他们不再是主仆尊卑身份悬隔,而是平等的身份,甚至要更尊贵,更显赫。远离平静,来到波澜壮阔的江湖漩涡中心,翻云覆雨,呼风唤雨,兴风作雨,他应该要快活的……却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快活。  第二十四章  24,  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何时被浮屠堡封锁了,再无往来的闲人商旅。街道上铺著熏香的朱毯,两旁只站著一行行身穿大红豔服的侍婢,提著宫灯,微微躬身,为花记年引路,在他前行的道路上洒下清水和花瓣。  年轻的伽叶寺方丈从宿云阁窗楹里看出去,正好看到那漫天绯色中,一道白的不染尘埃的身影,被万千红云簇拥著前行。在颜色如火的花雨和朱毯上,那抹孤清的白色显得落寞而突兀,即使脊背挺的像一把出鞘的剑,却偏偏有种他迷失了方向的错觉。  方丈幽幽叹息,收回视线,低声和丹霞观观主商议道:“贫僧无力渡化他,若观主无异议,不如……便依了沈公子的计划吧。”  大会那天,江湖上星宿云集,门派罗列,黑压压的阵势,将英雄楼围成铁桶一般。  二十年一次的盛会,二十年难遇的盛况,武林豪杰从各地奔波而来,跨下良驹累死无数,将英雄楼围的水泄不通,最後唯有规定各派中最有影响的人方能入座楼中。其余诸人,均在楼外翘首而待,烈日炎炎,却无半分怨言。  英雄楼内,无分正邪均有一席之地,但想必不会有门派像浮屠堡这样排场,生生占去一层看台,空荡荡的桌椅上摆满吃食瓜果,只供寥寥数人享用。看著浮屠堡空荡的看台,伽叶寺方丈不由得念了声佛号,轻声道:“想来,花堡主今年也是一样,不会来了。”  燕永冷笑道:“他哪曾把我们放在眼中!他不来方好!若来,我们便将这大会改成诛魔大会,让他有去无回!”  他话音未落,只听到不远处一声轻笑:“莫放阙词。”随即,如同铁桶一般的人群居然齐齐散开,只见一行人缓缓走来,如同天边落下一片红云。炙热欲死的夏日,蝉鸟俱疲,他们居然未露半丝汗渍,佳丽绝色个个翠眉长画,藕玉般的手臂上缠绕就曼长的红色轻纱,盈盈簇拥著一个朱红正服的高大男子。  孔雀翎的长扇,在花千绝身後轻轻晃动,碧玉竹撑起宝黄罗盖伞,遮去头顶豔阳。方丈看到他足下行到哪里,哪里铺上朱毯,不由得为这纸醉金迷微微蹙眉。花千绝冷笑道:“和尚,二十年未见了。”  方丈施礼道:“花堡主客气了,先师已经坐化。贫僧法号不痴,十年前才接任方丈一职。”  丹霞观观主燕永不由得拍案而起,怒斥道:“魔头,想来你二十年前闯荡江湖时也没见到我燕某人,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  花千绝乍闻“魔头”二字,足下一顿,身旁软玉温香都是面色煞白,她们人人皆知这魔字乃是花千绝死穴,口出此言者从未死的好看过,正准备看一场血雨腥风,不料花千绝只是与燕永隔空对了一掌,随即冷笑道:“值得让我见识的,连你师傅也没这个资格!丹霞观好好一个修仙之府,到如今沦落成江湖门派,满口道德仁义,我看了便恶心。”  燕永与他对了一掌,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将他压回椅上,听到花千绝所言,不由勃然怒道:“你胡说八道……”他还未说完,就听到花千绝用传音入密一字一字跟他警告道:“今日,我看你忠胆可鉴,又是我儿建功立业的大日子,方饶你不死,若再延误大会……我便……”  燕永目眦欲裂,但看看左右,无一人觉察花千绝对他的这几句私下警告,只得强压怒火,安座於位上。这一打岔,浮屠堡众豔婢已将座位周围布置的花团锦簇一般,男子在凉风中微眯了眼眸,广袖峨冠,一如暗黑中的君王,低笑著拂袖坐下。  看台上已用栅木围成小栏,铺上大红绒毯,各派皆准备就绪。方丈对校场点了点头,於是金锣骤响,年轻豪侠齐齐跃上看台,拳来剑往,好一通混战,一时间台下诸人都捏了一把汗,情不自禁的渐渐站起观看。  花记年还是像以往一样,身著一身白衣,袖角和下摆上用暗银闪线勾勒了牡丹图样,显得一身锦袍雍容华贵,加上他俊秀的面孔,站在台上竟生生吸引下大半视线。他在刀光剑影的看台上从未移动过半步,只用一双肉掌,面对每一个朝他攻来的对手。  过了大约两三柱香的时间,已经开始不时有人被打落台下。方丈脸上渐渐凝重起来,燕永及一帮武林泰斗不由得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看台上,花记年正与一名门弟子交手,转眼间过了三招,只听得花记年轻叱一声:“三招。”伸手一拂,那名门弟子便狼狈的撞翻矮栏摔落台下。  青鸾派一名弟子在旁不由得叫一声:“好身手!”冲过去与花记年交起手来。不过瞬息,花记年嘴角一抿,喝道:“七招。”此时该弟子正好将青鸾派绝技鸾翔七式使完,便觉一阵大力冲来,身子飞到半空,跌落场外,当即吐血不止。  看到此时,几位武林前辈都是面上变色,齐齐站起,刚要喝止,却无意间扫过二楼浮屠堡正座上的那人,方丈叹息了一声,重新坐下,跟左右劝道:“拳脚无眼,比武中伤亡本就是常事,那少年并未真下杀手,抬下去好好休养也便是了,我们还是继续看下去算了。”  燕永冷哼一声,抬头看去,正好看到花千绝锐利的眼神,唇角都是嗜血的笑容,一手轻啜著金樽中的美酒,死死盯著看台上观望。  燕永不住的冷笑,正要出声嘲讽,不料看台上变故突生,那少年似乎已摸清了所有对手的底细,耳边只听到花记年连连喝道:“七招!两招!五招!九招!……”纵眼看去,便看到看台上十余个比试者连连被人抛到半空,如同绽放的烟花一般狼狈的摔到台下,台上只剩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孤傲的挺直脊梁,在哗声四起的台上,耳畔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高高飘起,一脸嗜血而餍足的笑容。  香炉中那柱巨香刚好染完最後一丝灰烬,校场敲响铜锣,锣声响彻整个英雄楼,他口中长喝一声:“比试第一场──结束──”  随著这声锣响,花记年从台上一跃而下。参与大会的武林新秀不下於两三百人,分成三个组别进行,也就是这场大会的第一、二、三场比试,换句话说,这大会的重头戏是比试胜出的那三个人之间的斗争。等到花记年在浮屠堡看台上粗略的用过些茶水,第二场已经结束。  花千绝侧目看他,低声笑问道:“这场大会,你可猜的到优胜者?”  花记年淡淡回道:“想来,下面几场胜的也不外乎是金刀阮家,还真山庄的人。不过,既然我参加了,优胜者舍我其谁。”  花千绝大笑道:“傻小子,那沈家小子根本没参加这次比试,他不久前才继承了庄主这个名号,有什麽名义跟後辈们争。”他说完,看到少年微有不悦,这才拍著他肩膀低笑安慰道:“阮家那小子似乎也有些门道,不过,他刚才赢了第一场後便弃权了,你也用不著跟他比试。麻烦的是,第三场这个──”  他说著,朝台下一指,正值第三场比试铜锣敲响,各派弟子纷纷上场,其中,有一道婀娜的身影格外醒目。花记年呼吸一窒,愕然的看著那个白衣女子,良久才轻声说:“由她……来替还真山庄出场?……我要和她比?”  花千绝冷笑道:“当年那绿衣小子拼命护的就是她吧。跟女子比试,总有些人不愿出手的,何况她长的并不丑。”他说完,身边佳丽几乎同时娇咛不依起来,花千绝微微一愣,这才低低笑道:“啊,她自然不如你们。”  花记年眉头一蹙,侧过脸去不看他们种种淫邪之姿,他朝台下无意中看到白衣女子仰视的清丽容颜,眼神便为她滞留下来。那是怎样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样瞳眸,却偏偏荡漾著凌厉的杀气刀光。少年心中居然微微一痛,三年的相濡以沫,衷肠相诉,等到陌路之时原来真的会痛的。  这点残存的人性和情思不过是因为少年还未深练花心决,也正是这个入门的阶段,练起功来才越发痛苦,让他迟迟不能深入。这一个月来,他眼睁睁看著自己七情六欲逐渐淡忘,纵有美食而不能下咽,纵有美色而不能乐享,纵有那人在身边……而心如枯槁。心中难言滋味,万般苦痛,也渐渐随这门武功磨淡了,他一时间总觉得自己快死了,等到功成的时候,花记年就会死了,但这门武功也会成就出一个更坚强的他,他会无爱,会无恨,会无所畏惧,更会一无牵挂。  也许那就不再是他了,可那又如何?那时,再无一人遮他望眼,再无一人乱他心弦。  是该回头是岸拥抱苦难,还是应该一意孤行心如铁石?这个问题,他也曾多想过,更知道多想无益。那个男人,早为他决定下一切,自私的,武断的,卑劣的。  他嘴角啜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看著那女子杀气腾腾的目光,就那样笑了。她瘦了,他想,她的小方不在了,她想必难过了。方开不在了,她难过了。可是,当这一点人性转瞬泯灭岌岌可危,花记年要不在了的时候──那时,她还会难过吗,有人会难过吗。  台下不久便哗声四起,伊心愁手中云摩罗纱纵横之间所向披靡,任谁也没想到,那柔软的白纱会缠上人的脖子,扭断人的颈项,染成红色的修罗血器。年轻的方丈长叹一声,纵身而下用肉掌扯住白纱,校场提前敲响铜锣,叹息道:“没想到这场比试大会会成为修罗场。女施主,再不适可而止,贫僧便要出手了。”  伊心愁轻笑道:“方丈见笑了。”方丈看著满地横尸,摇头道:“还活著的,便统一抬到台下吧,由贫僧替他们运功疗伤,伽叶寺此次带了大批伤药,也算能派的上用场。”  戒痴方丈此言一出,原本满腔愤恨的江湖人士也都稍微放下心来。这位方丈以佛法通晓天地,幼年便开坛传颂佛法,少年得道,自戒嗔方丈涅磐之後便接过方丈一职,至今已有十年,虽不过二十八九岁数。却从未有人敢轻视过他,内功佛法修为均是出神入化,他这样一开口,伤者的命几乎能算是保住了。  场面这时才稳下。校场也终於缓过气来,伤亡者均被移开,留下血迹染满的看台,他重新敲响铜锣,看著那一男一女金童玉女一般的出色人物跳上看台,叹息一声,又像避瘟神一般远远避开。伊心愁死死盯著少年,狞笑道:“受死吧!”  花记年沈默著静静看他,衣服下有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热的发烫,他已经能看懂少女眼中入骨的痴恋和歹毒的仇恨,却想不出化解的办法。在他身後,少年听到了男人举起金樽低啜时踌躇满志的笑声。笑声荡起涟漪,少年不必看也能想到那是怎样嗜血的笑容。花记年就在这一刻突然的笑开了。也是啊──她虽入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化解她的苦做什麽,他放过她,谁放过他!  第二十五章  25,  他想,我不再欠你的。这世上的人都欠我的。  这同样歹毒的愤恨从少年心中发芽,被花心决中的杀意灌溉著,燃成燎原之火,转瞬之间开花结果硕果累累,花记年嘴角一缕隐忍的笑容,他森然笑著,一字一字咬牙道:“我怕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句话出口,台下登时感觉到两股凌厉的杀气碰撞迸裂,刺的人遍体生寒,还未还得及倒吸一口气,便被紧接而来的刀光晃花了眼。伊心愁抛去了她惯用的云摩罗纱,使用一把小小  的匕首,足下生风一般,瞬间攻到少年身前。  那把匕首贴著花记年的鼻梁滑去,少年一步错开,险险避了这一招,不料伊心愁的步法越来越快,最後整个人像一个模糊的白影。花记年挡下几招之後,发现自己已被逼到台沿,目中杀气更甚,双手摆出一个起手势,双脚牢牢站稳,迎著下一瞬间女子攻过来的匕首,右手闪电般的伸出,夹住锋刃,随即左手一长,握上女子的手臂,双手一拉一送,掌上猛的使力,伊心愁便哇的吐了口血,往後退了四步,又退了三步,半跪倒在地上。  台下众人以为胜负已定,刚喘了口气,便看到花记年几步上前,躬下身子再次扯起伊心愁的手臂,口中大喝一声,抡起她的身子用力摔在地上,一声肉体和木板撞击的闷响,血色如雾,然後是咯吱几声脆响,脆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随即轰隆一声,尘土弥漫,看台就那样突如其来的倒塌了。  花记年大笑起来,抬起拳头就要继续打下去,戒痴方丈大喝一声:“够了!”隔了隐隐约约的烟尘,少年终於放下了还在挥起的拳头,神智清明後,惘然的看著脚下不知死活的女子,就那样呆呆的站著,看台上一阵阵潮水般的喧嚣和叫骂,於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这血色溅满的尘埃之地,如同洪荒初开一般寂静和荒芜。静的连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而眼睛却越发的干涸,不肯流泪。  他温柔的本性中永远记得别人对他微不足道的好,他看著女子袖子外那染满血迹的手,情不自禁的伸手碰触了一下,它曾将他从死亡中拉出来,它总是习惯扯他粗糙的袖口,它擦拭过主人哭泣时冰凉的眼泪,它在他颈项上系下祈愿的翡翠。花记年一时间脸上浮现出一种至深至切的无措感,他尝试著让自己的手和那染血的手紧紧相扣,他一边伸出手去,想把女子扶起来,一边侧过头去看他的父亲。  他要问他为什麽,怎麽会这样子?为什麽自己傻的想要变强,为什麽不选择一辈子躲在浮屠堡高墙内?他要那个男人看得起自己做什麽!他为什麽要追……追到山穷水穷穷途末路,才发现自己的孱弱和无能,欲要回首,却看到自己过去那一路歪七扭八跌跌撞撞的脚印,每一步都鲜血淋淋不然回顾──他後悔了──  他正要开口,却看到那个从未动容过的高大男子在霎那间从椅子上站起来,撞翻了身前的矮几,有些惊慌的看著他,嘴唇翕张著,似乎在大喊著什麽,少年懵懵懂懂,疑惑的缓缓朝著男人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伤痕累累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血红的嘴唇一字一字的笑著对他说:“要你的命。”  少年看到她银牙之中叼著一个小小的圆竹筒,她牙齿一咬,圆筒中就迸射出刺眼的光芒。这样怎样的算计,拼了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换这样一个疏忽失神的瞬间,再一招绝杀。少年无心避,无力避,无法避,看著那离他三尺远急射而出的暗器,苍白惘然的脸上,连一个苦笑都挤不出。  方丈惊呼道:“这是……落魂钉!糟糕!”  呼声还未落,就看到一样沈重的事物从浮屠堡的看台轰然落到已成废墟的场地上,众人细看时居然是一个浮屠堡弟子,被那个男人使用重手力活生生掷出,恰好挡在少年面前,想来定是他先知先觉,又足够心狠手辣,才能在电光火石中护住花记年一条性命。  圆筒中一套共三百枚落魂钉毫不客气地打在那肉盾上,霎那间将他插的如同刺蝟一般惨不忍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针上居然淬了毒,顷刻间便将那名弟子的身体染成一团焦木色。  花记年这才回过头来,啊了一声,放开握著的手,连退三步,将那名尸体推开来,再也不看女子一眼。楼上花千绝也冷哼一声,一跃而下,拉起少年的手,朝方丈冷言道:“好一场大会,这笔帐浮屠堡会记下来。”说著,与少年大步离开英雄楼,他们走过的地方,铁桶一般的人墙也推攘著让出一条大路来,却终究忍不住偷偷看几眼这一对父子,和他们身後紧紧尾随的一群豔色。  燕永捶胸道:“我……我真不知道居然会有这种事情。这跟沈频真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方丈在台上替昏过去的伊心愁把著脉,蹙眉道:“我看,这是这位女施主私下的恩怨,沈公子……不,沈庄主怕还不知情。”  燕永捻须道:“那岂不是要告知他一声,这样一来,打草惊蛇,计划可都要变了。”  方丈叹息一声,放开把脉的手,轻声说:“未必,沈庄主既然定了这个计划,那麽,无论发生什麽事情,都有办法让计划继续下去。”  燕永笑道:“方丈观人一向最准,沈庄主这次连阮贤侄都瞒著,燕某真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方丈,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人?”  戒痴方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贫僧只能用两个词,一,是深藏不露,二,是忍辱负重。”  英雄楼外。  花千绝拉著少年的手走了百步远,仍自愤恨难平,脸上都是一层冰霜,显然是动了杀念。又走几步,觉得手中握著的手越来越凉,不由微微侧身,安慰了少年一句:“你今日想必也害怕了,手凉成这样,也罢,我们这就回家去,好好歇息几天,你也──”  他话还未说完,少年突然缓缓倚到他怀里,花千绝愣了一下,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发,低笑著说:“你多大了,怎麽还是……”说到这里,他目光突然一凛,似乎想到了什麽,双手当即扶起少年,只见花记年低垂著头颅,眼睑紧闭,脸上已经浮现出一层死灰色。  花千绝脸色登时剧变,这个向来处变不惊的人,此刻手也有些颤抖了,他用力的扯开少年胸前衣襟,看到少年略显白皙的脖子上缀了一块翡翠,一枚小小的银钉刺穿翡翠,钉在少年的胸膛上。  花千绝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声嘶喊:“这是……”  十余位影卫在此时突然现身,跪倒在他背後。花千绝低喝道:“去!去分舵把吴秋屏叫来,晚来一刻便要你们的命!”他一边说著,手毫不犹豫的拂过少年周身大穴,刚刚点毕,花记年就“哇……”的一声,口中源源不断的吐出黑血来,将洁白的衣襟染的污秽不堪。  男人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原本便像野兽一般的漆黑眼眸,此刻隐隐泛著一层血色。他揪著少年一缕发丝厉声喝道:“给我撑著点,你如果敢就这样死了,我就随便把你抛在哪个水沟里,让你烂在那里臭在那里!  少年眉宇之间全是冷汗,嘴角的黑血却像止不住一般,一丝一丝流下来,花千绝目眦欲裂,正在这时,吴秋屏终於跌跌撞撞的赶到,连礼都顾不上行,便搭上花记年的手腕仔细把脉,又瞅到伤口,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才颤声说:“这是落魂钉!”  花千绝咬碎钢牙才挤出一句:“不错……只是我明明挡下了!为何──”吴秋屏飞快的细查一番,猛的闭上双目,低声道:“这一套落魂钉是经过精制的,并不是原本那种三百枚的套钉,而是由一枚主钉,三百枚辅钉构成。单说这枚主钉,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层铁甲也能穿透,多得堡主和这块翡翠阻了它一下,才没有穿胸而过……可真正致命的还是这毒,这……这是无解之毒,这是索魂!”  花千绝手微微一颤,倒退两步,才冷笑道:“无解之毒又如何,无常要索的魂,我要留,它们便索不了!还有你……你除了花间修道,不是还有毒华佗一称吗,你莫非是被人白叫的!”  吴秋屏额角冷汗遍布,良久才小心回话道:“既然是毒药,自然会有它的解法,只是动手研制解药,少则三年,多则三十年,三百年,这是急不得的,可偏偏小公子的命,只在旦夕之间,罢罢罢,若是堡主有意,在下可以施展回春手,经金针来回刺穴,激发人体潜能,说不准可以沿半个月的命……只是之後油尽灯枯,会伤及脑子……”  花千绝冷笑三声,伸手一掌,身旁合抱粗细的大树竟然应声而折,满树枝叶摇落下,他一字一字的说:“不能用回春手,我只允许你用既能救他用不伤他的法子。”  吴秋屏苦笑道:“若能给在下三年期限,在下还能尽力一试,配出解药,可这当下的延命之法,堡主这不是为难我嘛……无法便是无法,倒不如给我一刀痛快。”  花千绝又冷笑几声,杀意毕现,扬起手掌就要朝吴秋屏头顶拍下,怀中花记年口中突然喷出一大片血雾,竟不知人体内哪来如此多的鲜血,喷射的周围草木上都是零落的血珠。两人经此一吓,都止住了争执,惘然失措的看著少年的脸庞。  就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远远传来步履声。花千绝也不回头,怒吼一声:“谁!”那边人恭敬的答道:“还真山庄,沈频真。”  花千绝长笑不绝,脸上却是一片凌厉入骨的冰冷杀气,他低声问道:“你是来送死的?”  沈频真微微躬下身子,行了一礼,脸上有著真切却含蓄的悲悯,低声说:“花堡主,令郎身遭不幸,我也并不乐见。秋衣所为并非我所指使。”  花千绝冷笑道:“你莫不成能解销魂之毒?”  沈频真轻声道:“若我有法子,让令郎延命到三年之後,堡主可愿与还真山庄一笔勾销了此债?”  花千绝一愣,但眼中终究压抑不住几丝喜色,他快速答道:“你若真能救他,我自不再会找你们麻烦。”  沈频真点了点头,才怀中掏出一个通体鹅黄的圆肚小瓷瓶,双手奉上。花千绝伸手接过,定睛一看,沈默了一瞬,才问道:“还真丹?”他见沈频真点头,嘴中不屑的说:“还真丹虽然厉害,也解不了无解之毒。此物也就是化解几丝毒性,顶多延命半月,你凭什麽说能延三年阳寿!”  他嘴里虽说的刻薄,手指已毫不犹豫的捏碎瓷瓶,取出那枚金色的丹药,硬塞入少年口中,紧紧捂著少年的嘴防止他吐出,直到瞧见花记年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下,才放开手来。沈频真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却只是低下头,恭敬的回道:“还真山庄势单力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剩下来的事,怕是要指望浮屠堡了。”  花千绝眉宇中杀气未退,冷笑问:“若我们有解救之法,你以为你还能毫发无损的站在我面前?”  沈频真摇头笑道:“堡主何不听我说完呢?我是说,还真山庄有妙药,浮屠堡不是也有神丹吗?那可是真真正正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药!”  花千绝面上一僵,却慢慢舒缓下来:“你说的很好。不错,你们有还真丹,我们也有好药。”  吴秋屏嘶声站起,指著沈频真骂道:“你,你,你居心叵测!堡主,此事万万不可!”  花千绝睥睨了一眼,才冷然道:“有何不可,凝华露一滴可续一日命,酿起来也不费时,我便用凝华露救我儿三年,此事不就迎刃而解?”  吴秋屏颤声说:“堡主莫非是疯了,凝华露材料汇聚天下奇珍,又以鲛人泪为引,芙蓉芝为辅,一滴可值千金,浮屠堡再如何泼天富贵,又怎麽敌的这样当水一般把凝华露喝上三年!只怕……只怕不到半年,浮屠堡千秋万代的基业便只剩一副骨架……到时候浮屠堡还能传给谁?”  花千绝不以为然的搂紧怀中少年,低笑道:“骨架子又如何?你以为浮屠堡将来要传给谁?他若死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真正是不知道该传给谁。”  第二十六章  26,  花记年睁开双眼时,所身所处,已换成了朝花阁的高床软枕。面对这样一片声光影摇的奢华布景,这些岁月中的跌打碰撞,衣衫褴褛都像一枕黄粱梦,变得虚无飘渺。他喘息了一会,自己捂著头从床上半坐起身来,看到隔著轻纱软红的苏帐外,几个人影隐隐绰绰。  听到少年折腾出来的声响,那几个人的轻声交谈都停止了。一个人站起来,掀开帘子来看他,少年迎著视线看过去,却是满头珠翠的女子。他既惊且诧的犹豫了一会,才侧过头去,淡然道:“崔翠儿……不,母……”  不料这话刚说出来,就被女子打断了。她眼角含泪,已经有了稀疏的细纹,却并没有过多的脂粉修饰,因此这样含情脉脉的和泪看著,使人往往情不自禁的生出几分亲近之感,只听女子哽咽说道:“小公子,添香日日夜夜……今日可等到你醒转过来了。”  花记年呼吸一窒,良久才颤声说:“你说什麽,你叫自己什麽?”  女子震惊的轻声道:“小公子,你莫非不认得添香了吗?”  少年手不由得拽紧锦被,面容僵硬的说:“你……你在说什麽?你不应该在这里。你不是嫁给……”  这时候,帐外一个高大的人影也走了过来,少年定睛看去,见是花千绝,欲待再次侧开眼去,不料突然呆住了,男子脸上居然有几分内敛又真挚的关怀之色。他走过来,用手背试探少年额头的温度,又对比了一下自己额间的体温,然後那低沈的声音轻笑起来:“烧退了。”  他一笑,额发间野兽般锐利深邃的一双眸子也柔和了起来,像两团温暖如橘光的活火,照的人四肢五骸都颤抖酥软起来。少年呆在那里,良久才冷声说:“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为什麽在这里,你又──”  添香突然哭出来:“小公子这话是什麽意思?”  花千绝也愕然笑道:“这孩子烧糊涂了是不是。你是我的好儿子,做父亲的不陪著你还要去哪里?而添香是你的侍女,不在朝花阁,难道要在我的无欢阁不成?”他说到这里,像是说了什麽极好笑的事情一般,朗声大笑起来,添香也破涕为笑,伸出袖子擦试起少年额角源源不断的冷汗。  帐外又一人,这时也掀帘凑过来,却是吴秋屏,他嘴角也亲切的笑著,柔声说:“小公子,身体可觉得好些了?”少年终於回过一丝神来,脸色微白的尴尬回道:“吴堂主……”不料吴秋屏蹙起眉头佯装不满的在他头上轻打了一下,笑道:“怎麽这样叫我,你不是总叫我吴叔叔的吗?你那苏姐姐,这次可担心的要命,整日催促道士来看你,小公子待道士可真是不薄,十年如一日,从未吵过嘴……”  花记年这样一轮听下来,原本秋水不惊面具般的脸上,逐渐出现一丝一丝的裂痕,他看看这三人,又求助般的看向花千绝,却被花千绝反握住手。那三张柔和而温暖的笑脸像噩梦一样的在他面前晃荡,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噩梦,往往就是这样毒药一般的美梦痴想,要让人肝肠寸断的沈醉其中和挖心掏肺的担心破灭。  少年颤抖了半天,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你们给我滚!不,不对,我……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你们别跟过来!”他以为那三个人听了这声怒骂,至少是那个男子,脸上就可以出现一丝真实而亲切的狰狞怒色,结果没有,男子似乎是宠溺的抚摸他的脸庞,笑道:“你一定是闷慌了,要想出去,只要你想,做父亲的可以陪你一路游山玩水,吃尽天下美味……”  他说著,使了个眼色,吴秋屏就笑呵呵的将一碗药小心翼翼的端了过来,步履谨慎的像端了万两黄金连城之璧,他捧过来,花千绝接过去,扶起少年的身子,小心的将药碗凑到少年的唇边,柔声劝道:“乖,张嘴。”  花记年眼睑微垂,旁人都以为他会乖乖饮尽的时候,只见他突然发难,伸手狠狠一掌,将药碗打翻,打碎在床前,光滑如镜的地面顷刻之间淌满微碧的药汁,衬著碎成片片的白瓷碗,闪烁著几分妖异的光彩。  这一瞬间,花记年终於如愿地看到,所有人的面孔,都有些变了。吴秋屏呆呆的盯著那碗被打翻的药发愣,添香看著那一地狼狈似乎是在想怎麽把药汁装回碗里,只有花千绝在看他,眼里有几分晦涩难懂的表情。  但是转瞬之间,那些人又开开心心的笑开来,反过来安慰起他来,扶他躺倒,清扫过一地狼藉,沿门走了出去。少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冒出来,蒙头大睡了一觉,然後披衣走出去,所有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问好,亲亲切切的喊他唤他。  新进堡的一群小姑娘还在朝花阁外的小树林旁唱唱跳跳,唱的歌儿愉悦欢畅,花记年却不忍卒听。这是噩梦!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噩梦!他不敢问,问也问不出结果,所有人用他最思慕最渴望看到的一面,亲亲热热的对他,看他,爱他,告诉他,我们最喜欢你了……  可是,可是事实……  他一路跌跌撞撞,撞撞跌跌,来到一个小小的水池旁,抬头一看,见旁边的楼宇上写了香菱阁三字,那些被遗落风中的故事突兀的冲进脑海,霎那间魂断肠消。花记年侧头呆呆的在水池旁站了很久,突然一步一步步入池中,不顾华美衣履霎那间湿透,便那样莽撞的潜了下去,池水碧绿,到处是残存的荷梗枯叶。他在烂泥水草中苦苦摸索,浮出水面换气又一次一次的再潜入,最後终於摸到了。  那埋没残泥中的一点金色的微光,那是一个九连环。  这一样精巧的物件,抹去池泥,放在手心里,金灿灿,沈甸甸,环身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佛门经言,却偏偏搅乱一滩清水。  一个癫狂的夜晚,忘记姓名的狂乱,用身体的温度和酒香编制的缠绵醉梦。黑暗中烛火微弱,大红锦被旖旎一地,窗外皓月当空。手在男人背脊上滑过时,带起涟漪般散开的灼伤般的疼痛,一点一点,原来都刻在骨头里。斤斤计较的记得。  花记年恍恍惚惚的看了掌中事物一会,那丝心里残存的痛,似乎突然找到了依托一般,他在一瞬间觉得灵魂烧了起来,那似还未泯灭的人性垂死挣扎一般的热了起来。身子像被一股热浪托起来,托起他的身子,让他昏头转向,托起他的脚,让他莽撞前行,托起他的眼珠子,让他痴迷眺望。  千万年前他就这样望过,跌跌撞撞的走著,失去清明的跟随著,在冰水中泡著,在大雨中淋著,在烈火中烤著,一点名为思慕的疯狂伴随他步过忘川轮回,不离不弃,矢志不改。这点疯狂也快被岁月磨尽了,且让它最後燃烧一次……  他把东西草率的塞进胸膛的衣襟,半干的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他却还觉得热,发丝上密密润润的都是细小的水珠,一路走过去,步步都是耸人的水迹。苍白的双颊隐约有了几分驼红,赶紧说吧,他迷糊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我还记得你的时候赶紧说,再晚就忘了。  在他还不想离去的时候,在他还不曾忘记的时候,在他还不能放弃的时候,统统说出来,趁著这一股足於燃烧所有冷漠的业火燎原之时,告诉男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抵死缠绵,让男人再演不了慈父,让他再不必当孝子,纵不能揭开一个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也要劈开一片峰回路转别有洞天。  这一个模糊的念头支使下,花记年脚步越走越快,无视周围人几乎惊愕的目光,大步走入的无欢阁。原本以为高不可及的石阶,几步便跨过了,原本以为厚达千斤的大门,一推便推开了。在长椅上闭目小憩的男人,缓缓睁开他狭长的双目,像是漆黑夜里滑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男人睁开眼睛,看著站在门口的少年,看著少年脸上从来势汹汹到手足无措到去意萌生,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笑容,那是他的儿子,勇敢的,懦弱的;聪明的;笨拙的;多情的,冷酷的;恭敬的,无礼的……花千绝不由得加深了嘴角的笑容,把手伸向他,朝他笑著说:“怎麽了,过来啊……”  哪怕就是这样温柔的话,少年也立刻一副被打出原形的样子,恐惧的站著。他的面具在这一天被层出不穷的变故摧毁了,他的勇气在那人闪电般锐利深邃的目光中被碾碎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发丝衣袖都狼狈的滴著水,他的手还伸在衣襟里,握著一个东西,刚想要拿出来……  “父亲。”他突然醒悟过来了,刚刚想要大声呼喝男人的名字,突然……却只能挤出这两个字来。他突然明白,一场露水只能被男人弃如敝履,而这份一直以来让他暗自里沾沾自喜又不满怨恨的血缘,才是他和男人之间唯一的羁绊。  手於是僵硬了,握著九连环的手,再没有勇气掏出来。可他又怎能甘心呢,男人对他笑著的时候,心就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最大的快乐和最大的疼痛激烈碰撞交汇,他哽咽著大笑出来:“父亲……父亲。”  花千绝看著他今日里不复冷漠的面孔,脸色一点点谨慎起来,却还是那样随意的低笑著,问:“到底怎麽了?大夥可都在等著和你好好聊聊呢。”  花记年低笑著说:“我跟他们可没什麽好叙旧的。记年莫非是受了什麽厉害的伤,厉害的快要死去了,才让你们突然这样温柔的对待我,才让父亲你这样用心良苦的怜悯一个将死之人,怜悯的想要把从他身上夺走的通通都还给他?”  男子目光如电,一闪而过,却又笑起来:“我儿,你身体安康,多虑了。你们之间本就如此和合美满,我又有什麽用心良苦的?”  少年哽咽著,嘶哑的笑起来,却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猜对了什麽事情:“我每失去一样东西,就只有安慰自己说──那些东西太可恶,就算他们自己不离去,我也要主动扔了他们。我只有一次一次的告诉自己我失去的东西有多麽不堪,才能继续如若无事的活下去……所以,所以你就算把这些统统还回来也没用了。我早就……厌恶了。”  花千绝听到他这样说,脸上居然有了几分晴意,他轻笑著说:“你若不被这些所牵挂,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少年呆呆的看著他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种让他快乐疯狂疼痛的火焰突然重新燃了起来,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说:“我不知道你为什麽突然要这样补偿我,不过,父亲,你若是真想找一种方式安慰我,我可以告诉你另一种方式……”  花千绝毫不在乎的端过一旁一碗新熬的药,自顾自的说道:“噢?不过你先把药喝了。你今日似乎情绪变化过大,花心决的心法也有些散功之象,我等会就再为你重整根基,到时候一定又是另一番进境了……啊,是了,你要我做些什麽?”  男子一边说著,一边从椅上站了起来,端著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花记年听到花心决三字,脸突然白了一下,他後退一步,伸在怀里的手死死握住九连环,他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什麽都可以吗?”花千绝一愣,抬头看了看他,居然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27,  花记年得了这一个允诺,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一瞬间想过一百个念头,甚至更多,最後居然不知道该说哪一个,九连环被他捂的有了温度,而男子端著药碗递到了他的唇边。  这一瞬间,少年终於迸出一句话来,他说:“你喂我。”  花千绝愕然道:“你肯喝药,我自然喂你。”  少年鬼使神差的看著花千绝的薄唇,推开药碗,仰著头凑上去飞快的碰了一下他冰凉的唇,飞快的说:“我想你这样喂。”  这一轻触後,不单是花千绝大感意外,花记年自己也吓得面无人色。少年心中已经闪过了千万个拔腿就跑的念头,偏偏心中那团罪恶的执念还在熊熊燃烧著,让他努力挺直胸膛,佯装无事的仰起面庞。  花千绝微微蹙眉,低声道:“什麽意思?”少年微微颤抖著,却轻松笑说:“就是这个意思啊,我们可是父子呢,你这样喂我,有什麽大不了的?”  花千绝眼中有几分混浊的阴霾,刀削般的面孔在昏暗的光影中阴晴不定。少年眼见著他似乎没有明确反对的意思,内心种种污浊疯狂的念头似乎找到了一个缺口,澎湃叫嚣著流淌开来。他不想再欺骗自己了──管他什麽天道伦常,管他什麽高贵颜面,管他什麽惨痛後果!  那些斑驳的树影间,从他看到那一抹流星般的剑光开始,他就开始泥足深陷,越是挣扎越是作茧自缚,越是逃离越是无路可逃。那麽还惧怕什麽呢,如果犹豫会让这份思慕,还未迎来一次花开就凋谢了,他如何能够甘心──  他抬头看著男人,手不自觉的伸过去,放在男人的胸膛上支撑住身体,脸凑过去──花千绝眉头一拧,终於伸手把少年双手一把反拧。花记年痛哼了一声,然後不甘心的挣扎起来,口中大骂道:“你骗人,你说过什麽都要答应我的──”  花千绝板著面孔,毫不费力的把少年全无章法的挣扎压制下去,森然骂道:“你自己试一下自己的内息。”少年此刻哪里顾得什麽章法,口中犹自怒骂不朽,眼角隐隐赤红起来。  花千绝冷然扯著他的头发,在他耳边暴喝道:“你听著,这门心法不比往常,是让人心中清静,灭却心魔,若你心魔再起,它伤的灭的便是你了!”少年便本加厉的大哭起来,叫道:“我不管,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的!”  男人见少年神智已有了疯癫之兆,伸手试探他内息,见气劲散乱,在丹田中横冲乱撞,已经失去控制。当下连点少年周身大穴,双手放在他背後,源源不断地渡气过去,努力将少年真气导入正轨,却收效甚微。  花千绝厉声喝道:“集中精力,别哭了!听到没有!不要哭!抱全守一!”少年喉咙里还是一个劲的哽咽哭道:“你答应我,你先答应我!”  花千绝真觉得他此时与小孩子撒泼打闹一般模样,口中却绝不服软,冷然道:“我爱答应就答应,不爱答应便不答应,就算反悔,谁奈何的了我?你以为我要救你就没法子了吗?”说到这里,他撤回双手,在胸前运劲一个周天,又狠狠打在少年背上,少年哇的突出一口痰血,终於不再哭闹了,只是静静的抽噎著,寂静的无欢阁中,不时听到男子低沈的声音:“心无一念!”“灵台空明!”“神归气海!”“无妄无念!”“对,就是这样……抱全守一……”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才放开手来,他额角也有了冷汗。花千绝把少年转过来,见他眼睛紧闭,脸上已经恢复了冰冷,这才低低笑起来,轻声说:“好了,你现在根基重塑,想必以後也不会像今日一般奇怪了。”  他说著,看著少年泪痕未干,却冷如寒冰的脸,突然怀念起他刚刚大喊大叫,大哭大笑的面孔来。手伸过去,轻轻拭去少年脸上未干的泪水,就在这时,花记年猛的睁开眼睛,满脸厌恶的避开了他的手。  花千绝也不在意的看著他笑道:“对了,你刚才想求我什麽来著?”少年不耐烦的理理衣服,转过身去,淡淡的说:“忘了。”  男子“啊”的叹了一声,然後在他背後轻笑道:“这麽快就忘了?”  少年点了点头,漠然道:“我无一事求你。”  花千绝低笑道:“那也不急著走啊,喝完药吧。”  少年脚步一顿,却还是转过身来。正要询问药放在哪里,却不料还未回过神来,却迎来一个粗暴的拥吻。少年用力拒绝著,却被牢牢锁进怀中,陌生而熟悉的怀抱,冰冷而炽热的绞缠,暴力而温存的试探,苦涩的药汁顺著疯狂的施与和抗拒,一滴不漏,一点点渡了过去。  突然,两个人再次分开,花千绝伸手轻轻拭去嘴唇被咬破流出的血迹,毫不在意的大笑著渡回长椅。  “我不喜欢别人命令我,要求我去做些什麽……”男子邪笑著看著脸色变换不定的少年,一字一字的笑道:“可我却更不喜欢别人拒绝我……”  少年蹙著眉头看著他,脸色越发差了一些。男子不满的侧目瞪他:“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剩下的药,你是要我继续喂,还是自己乖乖喝了?”  花记年沈默一会,还是努力压抑自己,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他仔细观察了一会男人的神色,发现无论自己顺从他,还是忤逆他,那人的表情深处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竟似这世上无一物进的了他的眼。少年一时竟不知道该在他面前做何种姿态,是掉头而去,还是再抱怨几声。  但这种懦弱的犹豫也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花千绝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还用他惯用的夹杂著低笑的调侃语气问道:“记年,你找我……到底来干什麽?”  花记年脑中恢复清明後,正巴不得忘光刚才丑态百出的痴迷与渴望,听他这样半讥半笑的一说,那点顽固的自尊毫不犹豫的浮上心头,恍惚间又开始觉得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温水一般的父子关系也不错,当下便低低说:“没有什麽要紧事,如今不说也罢。”  花千绝一听便知道他有些隐瞒,但奇怪的并未生什麽气,他自散功以来,重见这世上万般草木,诸人各怀心机,嬉笑怒骂,种种面孔,也不过是越发的觉得有意思罢 了。但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也不过是他这个独子,一天一副面孔,一天一个让他觉得有意思的要求,哄也哄不来,骂也骂不怕,还常常用现在这一副面具般的面孔瞪著 他,偷看著他──  他看著看著,眼光一闪,霎时间便发现少年胸前,半湿的衣襟下隐隐漏出一个事物的形状,这天底下他记不得的人比比皆是,但他经过手的物件明器向来就是过目不忘。他一下子便记起了那九个环环相扣的精巧事物到底是如何得来,又是如何赠与他人。只是……花千绝想著,不禁把目光重新放在少年俊秀的面孔上。  他带著它,究竟为何而来?  他想对他说些什麽?  那与他似乎并不相像的五官上,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双唇,隐隐透出几分禁欲的色彩来。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刚才却热情如火的邀他,引他,求他,把脸朝他仰起,让他不禁有些记起来那个同样是热情如火的夜晚,当背伦的厌恶感渐渐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淡忘,留下的就是纯粹的欲望和激情的燃烧碰撞,醉生梦死的没顶之乐。  少年还在不肯服输的瞪著他,他的表情大概会永远是这幅死鱼般秋水不惊的冷漠了,男子毫不在乎的想到。可少年的眼里还有几分微弱的火,他可以轻易的吹灭它,但更可以让这火永远为他而燃著,而他有一万种方法在火下添上柴禾,让它越来越亮,永不幻灭。  花记年此时却只想著逃开。这愿望如此强烈,简直能与当初想要见他的心情一样迫切。他又不是扑火的蛾子,纵使向往那一点罪恶的炼狱之火,但察觉到被烧伤的疼痛後,终究是要退却的,所有的勇气都会渐渐消散,所有的痴想也会渐渐的磨灭。  他想赶回去,趁著男人刚为他塑基的契机,乘势而进,一次一次的练习心法,将自己还未来得及彻底穿戴好的外壳一片一片重新拾起,直至冰封千里,寒潭无梦。可这时候的花千绝显然并不乐意这样轻易的放人,他似乎洞悉一切,又似乎一切懵懂,万事随心所欲,反而逍遥自在,他像一只刚抓住老鼠的猫,又像刚得到玩具的孩子,不折腾个彻头彻尾,就拼个不死不休──  他盯著少年,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他很早以前便这样兴致盎然的盯著。想抱起他,把他抛到空中,想接住他,再把他高高抛起,想吻他,用父亲一般慈爱的吻法,用恶徒般粗鲁的吻法,用仇敌般残暴的吻法,想让他温柔的接受,也想让他流血,更想让他流著泪水挣扎。  花记年正在低著头佯装恭谨,刚好便错过了男人在一瞬间毫不掩饰的嗜血目光。这时候,无欢阁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添香低著头走进来,轻声说了一句:“小公子,我听他们说,你弄湿了衣服,就吩咐他们烧好了水,不如……现在好好沐浴一番,免得著凉了。”  少年哪里会放过这个抽身的机会,点点头,低声道:“好,我去。”他转过身子,往门外走了两步,又轻声笑道:“添香,你也不用再演戏了,父亲已跟我点破了一切。”  添香闻言,不由得愣在那里,一下子,似乎又老了十年。花千绝在她背後低低嘲讽道:“翠儿,他的梦醒了,你的梦……醒了吗?”  添香低低笑起来,从背後看去,只能看到两个肩膀微微颤抖著,她低笑著说:“醒了,醒了……梦如何能不醒?方家的大仇,怎麽能不报呢?”  花千绝毫不在乎的讽刺道:“我可等了你们十七年了,若要动手,不妨快些……”  添香也不看他,大步走出去,脸上似乎有几分狂态,但渐渐的沈默下来,伸手拭去泪渍,心中冷笑著想,这仇,十七年前,就已经开始报了。  古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以此形容隐逸生活的逍遥自在,这话对花记年来说,半对,半不对。对的是住在这样鸟语花香的山巅巍峨巨堡中,闲时舞剑,品茶,赋诗,论画,调琴,吟唱的生活,确实让人心神俱醉;不对的是堡里诸人迟迟不肯褪去的温柔面具,让他往往怒不可遏,性子反而越来孤僻了。  原本他还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得了什麽绝症剧毒的,但在这群人的精心看护下,看著自己身子渐渐精神,渐渐打消了这份疑虑。少年原本以为花千绝还会在他眼前频繁的出现,但这段时日堡中似乎是突然多了许多需要办理事物一般,那个男人若非良辰佳节,便只有在他定时服药时,才会抽空过来看上他一眼,嘴角往往抿著那似邪气的低笑,却再没有那样慵懒不羁的仪表和前呼後拥的仪架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居然足足过了一年,花记年有时候依稀会记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却往往被磨灭的只剩下零碎的回忆,往往只是一个嘴角的弧度,斑驳的笑容,以及一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漆黑眼眸,夹杂著凋零的花海和不可捉摸的背影。他与那人相逢时未满幼学之年,到如今舞象之年,心境却已苍老了百倍千倍。他也会依稀记得他曾和那两个女子说过的话,但筛来筛去,却遗落的更加模糊。  只是依稀记得一个树阴葱绿的清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怀著一份单纯而雀跃的性情,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轻笑著,说只有在那个人面前,他才能像一个孩子。没想到到如今,依然只有那个男人,能磨灭他所有的坚强,一点点的榨出他孩子般的无知和可笑。但这种滋味,却完全不是当年佯装嗔怒的半惊半喜,而是混合了沧桑的苦涩和漠然。  这年中秋,浮屠堡异常简便的结束了这场宴会,花记年在一旁看著,突然有些惊异於堂主中将近有一半都是他未曾见过的新面孔,尖嘴猴腮者有之,獐眉鼠目者亦有之。他越看越觉得反感,便提早告退了,第二日他独自一人拿了一把长剑,拿了一包花种,站在後院的空地上,用剑拔开一个小土坑,就撒一个种子下去,用脚随意的埋了,再踩上几脚。  那把长剑在他手上就像是一把普通的铁锹一般,姿势无辜随意的像萌动的小孩拿著小竹杆在地上比划著写字,漆黑而冷漠的眼睛被垂下来的额发半遮起来,只看的见他白皙的脸上花瓣般红润的嘴唇,配上身边花开如锦,这一刻几乎可以入画。  第二十八章  28,  但只是一个瞬间,那把长剑就像有生命一般的飞了起来,刺向了背後,却并没有再刺下去。少年保持了一会那样回刺的姿势,但最终挽了一个剑花,收回了长剑,轻轻笑道:“来干什麽?”  那个女子还是一身侍女的长裙,并未换回奢华的繁复裙襦,她此刻只是低著头,低声说了一句:“堡主刚刚见了客人。”少年笑道:“关我何事?”  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她苍老的越快,反而越让人容易回想起她年轻时温婉的容颜,添香渐渐笑了出来:“可那客人想见你。”少年愣了一下,才轻声说道:“他不让那人见我?”  看著女子含笑颔首,花记年沈默了很久,才说:“那我就不见吧。”添香一顿,见少年转身欲走,飞快的在他後面说了一句:“是还真山庄庄主。”  花记年愣在那里,才轻声说:“我不记得和他有交谈过。”的确,他对还真山庄的印象,只是一块他滞留过的花圃,永日无法忙完的家务,一个他安慰三年了的少女,他想不通为什麽要见。添香一字一字的笑道:“也许吧。但小公子一定会想知道,他来找你干什麽。”  “我一定会想知道?”女子听到少年这样问道,默默的点了点头,似乎字斟句酌的小声说:“浮屠堡不留外客,他被拒後已经出了堡,小公子若是想要与他一见,今日日落时分,山腰流云亭……”  花记年似乎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你真有意思,要我干什麽,我就一定会去干吗?”添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你不会听我的,但小公子自负惊才绝豔,纵是虎穴龙潭,也从未害怕过。”  她此言并未说错,花记年自小容貌出众,锦衣玉食,武功一通百通,四经通晓百史通读,怎会不自傲?即使这自傲之中也夹杂了几分软弱的自卑──就是这样一个聪颖过人,武功超绝的少年郎,再如何冷静,也有几分血气方刚的冲动,毕竟是年少轻狂。花记年也不避讳,轻笑道:“添香,你到底打什麽鬼主意?”  添香低低回道:“我怎会害你,若非这事真真对你有利,我怎会花费这个心机偷偷来告诉你。”花记年摇了摇头,毫不在乎的笑起来:“也许,你说的没错,我还真不信,这世上……”他说著,脸色一凛,面如覆冰的森然冷笑道:“能有人算计的了我。”  这一晚,夜色如墨,巨大的月亮泛著几抹悚人的淡红色。  斑驳花影中,一道瘦弱的身影从侧门匆匆走过小树林,一路上神色慌张的不停张望,正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她身後突然响起,“你去干什麽了?”  那身影猛的一顿,但很快镇静下来,伸手解开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中还残存了几分姣美,她低声笑道:“不知堡主大驾,有失远迎。”  花千绝在她身後背著双手,含笑打量著她,良久,这才问道:“记年呢,你把他带到哪里了?”  添香嘴唇微微颤抖著,脸颊慢慢侧向一边,看著天上惨红色的月亮,低笑著说:“我不知道你原来有这种癖好,时不时要来偷窥几眼自己的儿子。如何,看到他不在房间里了,你可是心急如焚?”  花千绝微微蹙眉,淡淡的叹了一句:“我原以为你懂进退,识大体,不该做的,不能做的,便不会做,不敢做。却不知我还是高估你了。你这……歹毒的女人。”他说到最後这一句,闪电般的伸出手来,牢牢扼住添香的脖子,低声威胁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把他带到哪里了?”  添香一个劲的冷笑,双颊涨的通红,却什麽都不肯说,男子的手更是像铁钳一般越勒越紧,到後来添香从嗓子深处嘶声笑了一句:“你……你还不出来吗?”花千绝面上带笑,低声说:“他不是不肯出来,他是不肯救你。我早就应该想明白的,既然是祸害,就不该留著……最近忧心烦事多如晨星,我也不缺你这一个给我找乐子的人……”  男子方说到这里,却不料树影後藏著的人却动了起来,在夜里那一身孤寒的白衣柔滑得像悠悠月色,少年一只手犹豫的拉住了男子的,低声问了一句:“不杀她……好吗?”男子一愣,手里的劲也随之松了几分,添香越发的笑的欢畅,却带著几分痴迷和溺爱的温柔眼光盯著少年不住打量,嘴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如针,扎的人心口发疼,她笑道:“记年,你可记得十多年前,就在这附近,这片小树林中,他就这样,像此刻他对我这样,狠狠的掐住你的喉咙,他快要掐死你了,是我,是你的添香姐姐,跪在他面前,求他饶了你的性命……”  男子勃然怒道:“你这狠毒的人……”他说著,手上发力,正要扭断添香的脖子,可少年拉住他的手也同时紧了几分。“不要杀她。”花记年看著男子说道,脸色并不十分好看,显然想起了那段争执。  “不要杀他?”花千绝听到少年这样问,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他侧头想了想,才低笑著问道:“记年,你究竟是在求我,还是在命令我?”  花记年脸色一僵,索性放开了手,冷声说:“随你。反正我的命令你不会听,求你你也不会答应。”男子见少年微有怒容,犹豫了一下,居然真的放了手,沈默了一会才说:“你若是好好跟我说……我未必不会答应。”他说完,眼角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喘息不止的女人。添香看著男人,自顾自的笑了几声,笑声渐渐嘶哑的难以辨认,然後挣扎著站起来,踉跄走远。  见那女人声音消失在视线尽头,花千绝这才上前几步,用力抓著花记年的肩膀,一字一字的问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今日究竟去见谁了?你们谈了什麽?”  少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愿意把事情全盘托出。男子打量著他,一个一个猜测道:“我想想,你还能去见谁,那个穿绿衣服的小鬼?那个还真山庄的小姑娘?都不是吗……你还见过谁,还有谁会来找你……”花千绝说到这里,面色突然凝住了,冷然喝道:“是沈频真?”  他这一句,虽然是在问话,语气中却似乎已经知道答案。花记年终於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才说:“不错,他说动了我,这是个机会,我准备跟他出去……”  男子似乎有些吃惊,抓著少年肩膀的手也越发的用力,他低声喝道:“你疯了,你哪里也不能去,留在我身边……”  花记年倒吸一口冷气,挣扎起来,口中叫道:“痛,放手……”花千绝惊讶的放开手,看著少年脸色冷漠的连退几步,只好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著说道:“你不懂,他那人未必简单,何况是那个女人从中搭桥,必定是……”  花记年摇摇头,沈默了一会,突然低笑起来,轻声道:“我听他说,最近浮屠堡经营不善。”  他这一句话出口,换来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样硕大的月亮,却越发照的身边树荫凄冷阴森,勾勒著男人隐在阴影中的半边面孔,如同鬼斧神工一般令人不敢逼视。少年在这瞬间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夹杂著飒飒夜风,不由从脊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花千绝却突然冷笑了一声,轻声道:“继续说阿。”他那一双锐利的眸子黑的泛著一丝暗红的光芒,在夜色中野兽一般审视和忖度著。花记年努力让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若无其事的站著,却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声回道:“他说,浮屠堡最近呈没落之势,多处分舵都撤了,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再加上,水陆两头的生意买卖多次遭到武林各派的干涉,他们凿船便凿了十余次,轻罗堂堂主也在这月初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家里……”  花千绝歪著头著看他,面色似乎缓和了些,但嘴角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在这子夜中看起来越发的危险,他低声笑道:“不错,所以呢?”  少年终於低下头去,低声续道:“所以我才要出堡,你可以经营不善,我却不可以眼睁睁的看著浮屠堡一蹶不正,你不知道沈频真,他……他以为那次镖银是那些名门正派劫去的,这次提出与我联手,如此大好良机,千载难逢,你我如何能够错过?”  男子朗声大笑,笑完了却略带嘲讽的说:“所以你要出堡?你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能力挽狂澜,扶大厦於将倾?你怎麽不想想,你这出堡,说不定是对这祸事推波助澜?”  少年脸上顿时显现出些许怒容,他大声道:“你说我是在帮倒忙?你这始作俑者有什麽资格说……”  “嘘……”花千绝嘴角淡淡笑著,将食指放在少年唇上,带著几分哄小孩的蛊惑低声笑道:“轻声点。如此良辰月色,莫要扰他人安眠。”花千绝这样说著,将手背在後面,看著少年几乎要烧起来的一双眸子,往後踱了几步,直到面孔彻底隐在夜色中,只剩下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这才续道:“我并非不能答应你,如果你能保证,你无论何时都会好好照顾好自己,不多增事端让我分身乏术……还有,你得告诉我,你这次出堡,究竟是在担心浮屠堡呢,还是向往花花世界,厌烦了堡里这些枯燥的日子?”  花记年一下子僵住了,连嘴唇都有些颤抖起来。花千绝还在歪著头居高临下的看他,把一只手放在少年的头顶,轻轻抚弄著,毫不厌烦的循循善诱著:“你在担心浮屠堡吗?”  “没有……”花记年有些结巴的刚说完,便感觉到那只大手抽离了。男人继续问他:“那就是你厌倦了?也对,与外面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的确是乏味的很。”  他手一放开,少年反而颤抖的越发厉害,在男人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轻而急促的说了一句:“没有……”花千绝突然有些不耐烦地大声道:“没有!没有!那你有什麽?你是嫌这里不够乱吗!你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看到少年涨的通红的脸庞,想起这个孩子近乎病态的自持自尊自傲……於是猛的闭上双眼,压抑住满腔的怒火,转过身去。  第二十九章  29,  身後传来少年负气而去的急促脚步声,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眉宇间浮上几丝淡淡的倦意,男子对著婆娑的树影突然低声笑道:“看来,我确实是太累了……对吧?”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恭敬的躬身回道:“堡主英明。这三天的账册已全数清点完毕。”  花千绝微微点了点头,一边用手揉了揉额角,一边大步走向无欢阁,原本倚红偎绿的纵欢地,不知何时灯烛永明,对满繁复的案牍卷帖,正中紫檀木大椅後悬了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用朱笔密密麻麻的圈点批注过。“吴秋屏……”听到男子这声叫,吴秋屏反身合上阁门,压低了声音说:“属下在。”  他一边应著,一边抬头看花千绝,发现那人已经在椅上坐下,似乎是随意的翻阅起桌上倚叠如山的文书,於是越发的字斟句酌起来:“堡主,各大门派的挑衅似乎有增无减,我们可是还像上次一样,跟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花千绝头也不抬,淡淡说了一句:“都卖了。”吴秋屏似乎是没听清楚,不由得啊了一声,男子抬头似有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先前的回击是莫让他们得寸进尺,买卖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他们如今不惜血本的与我们偷袭劫货,再执著於那点地头和买卖,只能有去无回,该舍则舍,弃卒保车,守不了的尽悉变卖,未必不是一番利润。”  吴秋屏拿著一本小册子不时在上面记下几个字,良久才低声回道:“但这种钱财并非长远之计。堡主先前想出的敛财的法子也是这样……”花千绝用力揉了揉额角,才漫不经心的回道:“你说哪一件?是说堡中职位定价而估那件事?也没有什麽不好,反正堡中多的是脑满肠肥的蠢货,平日里几个铜板都吝惜的很,用这个法子便能让他们乖乖把钱送上来,千金捐一个祭酒之位,万金捐一个堂主之位,我准备再定一个副堡主的虚席,总之谁出的起卖便给谁了。”  吴秋屏面色微凛,不由得正色道:“堡主三思。无论是堡中任何一个职位,都关系存亡荣辱,如此轻率决定,即便能在今日聚敛钱财,但长此一来,堡中蛇鼠当道,弊端横生,终究是,终究是……”  他说到这里,犹豫著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不料花千绝却淡淡接过话头:“我自然知道你的意思,他们那些人之所以此刻愿意破财,无非为的便是以後巧立名目,变本加厉的将堡中的盈利送入自己腰包。因此,你便该明白我第二个法子的苦心。”  “第二个?”吴秋屏略一思索,低声问道:“是指暗地里建个杀手组织吗……可我原以为,浮屠堡永不会再像二十年前那样,再卷入江湖仇杀的旋涡。”  花千绝冷笑道:“浮屠堡里面究竟有些什麽人,你我再清楚不过,以前你们杀人如麻,却没有人付银子给你们,如今若依照这第二个法子,正正经经的接买卖,你们畅快,我钱收得也畅快,有何不好?”  吴秋屏一时无话,反反复复的说:“这……受雇於人,哪里有什麽痛快的。”男子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麽,只是冷然说:“这事若是办成了,无妨在江湖中明码标价,只需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别牵扯到浮屠堡上面来。不过,你也该清楚,收银子的时候,如果请的是帮众,是不是该比外边混的杀手收的贵些?如果请的是堂主,是不是该比帮众贵些?若是他们想请浮屠堡堡主亲自出手,是不是收的银子得更贵些?”  吴秋屏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小心的看著花千绝的脸色。男子一边说一边冷笑起来:“那些拿银子当上堂主的废物,遇上不好解决的对头,只怕也会想到再出些银子,雇些杀手解决问题。你再无妨从中挑拨,让他们彼此反目。这样一来,不但能那些废物自相残杀,肃清浮屠堡内部,我也能先後收到两笔钱财。”  吴秋屏低声道:“这样一说,我便有些明白了。反正……他们给了钱,我们便升他们做堂主,他们再给钱,我们便替他们杀人,有时候是杀点子,有时候会凑巧连雇主也一块解决,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依约办事,做的正正经经的买卖……可他们毕竟当的是浮屠堡的堂主,堂主接连不断的殒命,势必令堡内人心动荡。”  花千绝一手支著额头,一边低笑道:“你是在怪我把浮屠堡当儿戏?你可知道什麽叫壮士断臂?其他堂要乱,便随他们乱,其他产业要垮,便随他们垮……我要的是千磨万砺後的浮屠堡,不是尾大不掉的浮屠堡。我便要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谁对我忠,谁对我不忠,我更要让正派好好的去得意,让他们尽情的享受胜利的快感。记年那边,再多的银两短缺我也会想方设法的解决。只要你、苏媚娘、耿勇,给我好好的管教你们的下属,招徕人才,韬光养晦,直到最後一次对决的到来。”  花千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良久才再次开口:“等等……我差点忘了,记年执意出去,我们的计划大概还要再变动变动。”男子说著,皱著眉头站起身来,拿起朱笔在身後的地图上重新圈画了几笔,道:“若我的估计没错,他大概会走这一路南下,沿途将要变卖的产业,暂时先别卖了,各分舵也给我弄成热热闹闹的样子等他来明察暗访,别让他担心……对了,我想让媚娘偷偷跟著他去,照看送药,多少有个人手,你意下如何?”  吴秋屏不假思索的飞快接了一句:“让贫道跟著媚娘去。”  花千绝蹙了眉头,淡淡拒绝道:“你不能去,你专心配药,我儿生死全系你手中。”  吴秋屏脸色瞬间黯然了一下,微微抬高了声音道:“堡主,既然缺钱,我和媚娘上次劫到了那几百万两银子,为何又尘封不用?”  花千绝冷冷打量了他一会,才开口道:“你难道还想不明白?沈频真就是在等我们用这一大批来历不明的银子,可我又如何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他说著,侧身过去在地图上用力一指,见一处山谷上用朱笔标注了三个字,落英谷。  吴秋屏一凛,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麽,於是在沈默中低著头退了出去。  窗外,一轮红月正悬。  岁月如梭,俯仰之间,又是两年韶华匆匆溜走。  两年後,销金阁。  “劝君早宽金缕衣,劝君早纵少年情,娇花在旁直须折……”  翠袖楼,酥胸半抹的歌女,一边轻启朱唇曼唱著,一边怀抱著琵琶,在寻欢客身旁缓缓摆动腰肢。一位白衣青年端坐在客座之上,目不斜视的浅啜著清茶,他对面,淡黄锦衣的青年姿态闲适的摇著一把玉骨山河扇,刷的一声,黄衣青年潇洒的合起折扇,低笑道:“花兄,你不觉得这小调稍加改动一番,便变的酥媚入骨,妙趣横生吗?妙,实在是妙极。”  这二人正是沈频真与花记年二人。两年光阴,磨去了当日少年清秀面孔上最後一丝稚气。花记年听了他这句话,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屑於回答。沈频真也不介意,立起身来,背对著白衣青年低声说:“明日起,远征苗疆邪教,那里遍地虫雾,怕不如中土自在逍遥了,花兄还是趁今日作乐的好。”  花记年冷笑几声:“你原本说,这次联合正教,是为了在一旁隔岸观虎斗,你我在一旁好好见识各派高手的实力,到时候正面交锋才好百战不殆。为何现在又变卦,让我们浮屠堡自己调兵遣将,你到底要洞悉他们,还是要洞悉浮屠堡的底细?”  沈频真摇头苦笑道:“花兄多疑了,你我既然同怀大恨深仇,为何又要互相猜疑?我这番安排,实则是希望能在这次围剿中布下我方的人手,到时候他们两虎相伤後,再里应外合,将他们一举击破。”  花记年看著他想了一会,却一时找不到什麽破绽,於是冷著面孔站了起来,再不看满室莺翠,径自推开窗户一跃而出,不久便消失在夜幕中。沈频真侧耳听了一会,然後伸手挽住舞女中的一人,将她带入内室中,禁闭好房门後,一整仪容,竟是对著那舞女一拜,恭敬道:“秦女侠,方才失礼了。实在是我与那人整日步履不离,无法单独相对,才想出这样一个苯法子,还请女侠见谅了。”  那女子对著这年轻俊美的还真山庄庄主这样诚心诚意的道歉,哪里还生的出半丝火气,倒是红了一张芙蓉面,低声道:“庄主客气了,既是同谋大业,自是各尽其力。时间紧迫,庄主这次想说些什麽计划,还是抓紧的好。”  沈频真面容一凝,肃然道:“女侠可记得,二十年前正教为何围剿的浮屠堡?”  那女子疑惑道:“那时浮屠堡与江湖不相往来,却人人衣著锦绣,穿金玉玛瑙,因此不知道有谁传言说那浮屠堡旧址落英谷中,埋藏有巨大的宝藏,似乎还有抓住的浮屠堡中人确实吐露,那浮屠堡地宫中是用金玉铺就,还有一座一丈高的天晶紫玉像。可事实上,当正教损伤折半才攻进去,却连地宫的影子都没摸到,可见是有人造谣。”  沈频真低下头去,轻声说:“可是……我最近暗地里得到一个消息,这宝藏,确实是真有其事。”  女子大惊道:“沈庄主慎言!你可知道这黄白之物会让多少人杀红了眼睛,再别让我们像二十年前那样白白损伤了。”  沈频真低笑道:“千真万确。朱雀营中此刻便混入了几个浮屠堡的奸细,我这便把名字告诉秦女侠听,待明日我分散那浮屠堡小公子的注意力,女侠再把这几个奸细抓去细细拷问,他们就会老实招待,浮屠堡有一间密室,自从堡主和小公子去落英谷不久,便陆续运回上百万两的银子。女侠请想,在一夜之间装满了几百万两的银子,若不是真有宝藏,这钱财从何而来?”  沈频真说完,在暗处微微冷笑了一下。那几百万两银子,自然是真有其事,不过却不是什麽宝藏,恰恰是还真山庄那笔被劫的镖银。  “浮屠堡有宝藏……浮屠堡真有宝藏……”那女子连续默念了几遍,才踉跄後退了一步,眼中渐渐也燃起了一丝充满欲望的火光。“这次,怕是二十年前的一幕,又要重现了。”  “十二大门派围攻浮屠堡,自然是势如破竹。”沈频真笑著续道:“频真无论是眼见邪教一一消亡,还是眼见著天下之财重新归於天下,都是一样的欣慰。频真自己,也大仇得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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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不记年》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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