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遇见你by晴空蓝兮-10

每当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反压在床上时,总会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它。  大约是几年前了,她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他,是否将她拿去与人交换了商业利益。  他静静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出落地美丽无比,甚至比她那社交名媛的母亲还要美,哪怕在盛怒之下,也有一种火焰般灼人的力量。  她母亲曾经艳名远播,后来哪怕嫁作人妇,也依旧有本事让其他有妇之夫神魂颠倒。而她显然更胜一筹,怪不得,就连欧阳远那样阅人无数的公子哥儿都会为之惊艳颠倒。  欧阳远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那一次却特意来找他,诚恳地请他从中牵线,介绍认识。  他只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  其实是真的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免得她总像一条小蛇,冷不丁就往他心里钻。  可是没有料到,最终会是那样收场。  当她终于冷静下来之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他,又仿佛不敢相信,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他才接到家里的电话,当他从公司飞车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从急救室里出来了,左手手腕上包着雪白的纱布,可她的手却似乎比纱布还要白。  那种惨白让他觉得心惊。  而她只是木然地将目光投向他,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钟,便闭上了眼睛。  大约就是从那一刻起,他隐隐知道,他和她之间彻底结束了。  那个喜欢撒娇、耍无赖,但多半时候又对他十分顺从的小姑娘,最终用了一个近乎决绝的激烈,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情感。然后,一切随着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终于化作一团死灰。  他本该算是如愿以偿的,因为他不能再去爱她了,结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除了秦欢之外,另一个在他面前轻生的女人。而那个时候,他只有八岁。  ……  有节奏的敲门声将办公桌后的男人惊醒过来。  他放下抵在眉心的手,站起来穿好外套。助理已经等在门外,见到他出来,说:“顾总,待会儿谈判需要的材料已经准备好了。”  他微一点头,目光沉稳:“走吧。”  深夜,秦欢几乎都快要睡着了,才突然接到电话。  “睡了没有?”  她还有点迷糊。低低地“唔”了一声,才问:“……你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顾非宸显然已经回到自己房间里了。她闻言便坐起来,说:“还是我去你那儿吧。”  她看了看时间,刚过零点,想必佣人们都睡下了。所以她连外袍都没披,直接穿着吊带睡裙穿过走廊,溜进尽头的主卧。  经过一场秋雨的洗礼,这个城市的气温终于降了下来。到了晚上,已经能够感觉到丝丝凉意。每年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中央空调都会被关闭,因为顾怀山生前格外喜欢秋季,所以入秋之后,一直到初冬来临之前,他都要求家中享受自然空气。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传统,这么多年延续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见到秦欢穿着单薄地跑进来,顾非宸不免微一皱眉,一把揽过她,问:“不冷?”  她连拖鞋都没穿,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毯上。其实真的有点冷,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隐隐生寒。她索性依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带着点鼻音:“冷。”  话音刚落,下一秒,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顺势搂住顾非宸的后颈,任由他打横抱着自己,放进被子里。  “传送中的公主抱?”她眨了眨眼睛开起玩笑来,却仍旧揪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那上面的气息和温度简直让她舍不得离开。  “又不是没试过。”他有点好笑地拨了拨她眼前的刘海,“刚才睡着了?”  “嗯,谁叫你这么晚。”  “那我去洗澡。”  “其实可以不用洗,我不介意的。”  她今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此刻就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撒着娇,嫣红的唇瓣微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轻轻眯起来,眼角蕴着丝丝缕缕的光,天真中混着风情,煞是动人。  顾非宸单膝跪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便答应说:“好。”  几天之后,秦欢接到邀请,让她周末随同顾非宸一起去邻市泡温泉。  邀请她的就是上一回一起吃饭的官太太,显然对她印象极好,让顾非宸将电话转交给她,热情地说:“……你一定要和小顾一起来。到时候我会带几个女朋友介绍你们认识。到了那边,他们男人聊天打牌怪无聊的,我们女人就自己玩自己的。”末了又问,“你喜欢吃什么,我提前叮嘱山庄那边准备。”  盛意拳拳,秦欢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在私底下问顾非宸:“我和她们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没关系。”顾非宸说,“你放心玩就是了。”  周末上午出发,驱车四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因为温泉在大山里,中途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尽是盘山公路。待到下车时,秦欢已觉得双腿发软,头昏眼花。  不过这里的景色实在是优美,被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放眼过去满目深绿,只在山顶辟出一大块地来,建了温泉山庄。庄内也是林荫道,曲径通幽,空气清新得令人忍不住要深深呼吸。  秦欢这两年在城市里待惯了,倒是很少有机会出来走动,像这般大自然的风光更是极少接触。大约是看出她高兴,顾非宸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紧了紧手,提醒她:“衣服带够了没有?”  即使是正午,山上仍有凉意。她穿了件薄外套,倒不觉得冷,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嗯。”  顾非宸越发觉得好笑,她这副样子还真像被放出笼子的鸟雀,如今终于回归山林,连眼睛都兴奋得发亮。  吃过午饭,那郑姓官员招呼几位同来的男士一起打牌,郑太太则挽了秦欢的手,轻快地说:“走,我们到前厅去坐。”  郑太太果然带了三个女性朋友同来,大概都是她的亲戚,秦欢听见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喊郑太太作“姨妈”。  其实郑太太看上去年龄也不算太大,又或者是保养得宜,所以并不显岁数。结果在聊天中,郑太太主动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想当年我在阿玫这今年纪的时候,才刚刚认识我们家老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呢,可这一晃眼外甥女都这么大了。”  阿玫就是那个年轻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有两个酒窝,看上去十分和气。  因为年龄相仿,阿玫便与秦欢聊得最多。看起来郑太太一家都是同样脾气,直爽风趣,只一个下午的时间,秦欢就已经将阿玫的大致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阿玫还是在读研究生,比她小三岁。  可是阿玫悄声告诉她:“我家里最近一直逼着我去相亲,可苦恼死我了。刚才吃饭时,有个男人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就是戴黑框眼镜的那个,又瘦又高的。这次我姨丈特意带他来,打算介绍给我认识。”  秦欢对那位黑框眼镜先生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饭桌上有人讲他是海归,目前在某机关单位工作。  她不由笑问:“那你对他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呀!”阿玫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我最烦相亲了,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我家人偏偏一副急着让我出嫁的样子,好像我没人要似的。”  两人正说着,那边郑太太已经出声招呼:“大家去换身衣服,咱们去温泉那边,边泡边聊。”  进到池子里,郑太太靠在池边冲秦欢招招手,待秦欢贴近了,才笑着问:“觉得这里怎么样?”  秦欢由衷道:“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么好的空气了。”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还知道几个好去处,等你和小顾蜜月时,我可以推荐给你们做个参考。可比那些人挤人的著名旅游景点强百倍。”  提到结婚,秦欢不禁沉默地笑了一下,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恰好阿玫也换好泳装过来,靠着她又是唧唧喳喳一阵闲聊,总算将这个尴尬的话题给岔开了。  晚饭过后,照倒是牌局。  秦欢闲着无聊,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玩得极大,就连这山庄的老板也出来凑了一角,钞票进出跟流水似的。  等到夜里他们的牌局终于散了,她才忍不住小声感慨:“原来你的生活这么腐败奢糜烂。”  她与顾非宸自然是住一间房,却是原始木屋风格,独楼独栋,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悄悄话被人听去。  顾非宸淡笑一声:“偶尔而已。平时你哪里见过我这样了?”  她却不依不饶:“我听说像你们这种玩法,通常赢一局都是满场派钱的。”  “派给谁?”  “小姐呗。”  顾非宸似乎啼笑皆非,挑了挑眉峰:“哪里来的小姐?”  “只是今天恰好没有罢了。”她伸出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在其他场合呢?有没有小姐?”  “没有。”他狐疑地看向她,“这些都是你听谁讲的?”  “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情愿承认:“言情小说。”  果然,顾非宸闻言大笑出声。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薄唇上扬,眉飞入鬓,狭长深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锋锐的光芒在一瞬间被削弱许多。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嘴角边还挂着笑,似乎是在取笑她:“想不到你也看那些书。那些都是骗人的。”  “也许是你在骗我呢。”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悻悻然抽出手,自顾自地去刷牙洗漱,不再搭理他。  等她收拾完了回来,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和郑家很熟吗?”  “算是吧。”顾非宸倚在床头看晚间新闻,抬了抬眼,反问:“怎么了?”  “我看郑太太十分喜欢你哟。”  “嗯。她原本想将外甥女介绍给我。”  他答得十分随意,却令她有些吃惊:“阿玫?”  “嗯?我不太记得那女孩儿的名字了,事实上以前也没见过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和人家见面?”她也发觉自己今天的问题出奇地多。  果然,顾非宸换了个姿势连新闻都不看了,只是侧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难道你吃醋?”  于是她真的把脸沉下来,挑眉反问:“我有必要吃醋吗?”  顾非宸却还是那副表情,半笑道:“那要问你自己了。”  简直看着让人生气,她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凭什么认为她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吃醋?  第二天再见到阿玫,她主动上前打招呼。  “秦欢姐!”阿玫笑意盈盈地挽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朝不远处看去,她知道顾非宸就在那儿。果然,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冲他扬了扬眉毛,然后便同阿玫一道亲密地走开了。  因为晚上才下山,这一整个白天都没什么事可做。几个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便是聊正经事,从政治聊到金融,内容无一不枯燥。  阿玫挽着秦欢四处闲逛,才发现这山庄占地面积其实非常大,光是温泉就有十数个之多。在山庄的最后头,还有一个小型农庄,养了一些土鸡土鸭。  两个人都是自小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连鸡下蛋都没见过。这时看到不免觉得稀奇,阿玫恰好走得累了,便找了个石阶坐下来,捶着小腿说:“歇一会儿吧。”  前面就是水塘,塘边塔了鸭棚。这会儿正是下午,鸭子们都出来散步,在塘里嬉水,有几只还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低低掠过,远远看去,就是一片灰褐色的影子。  阿玫问:“秦欢姐,听说你快结婚了?”  秦欢正拿出手机来看时间,这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我好奇的是,结婚之前都必须先订婚吗?”  “不一定,看个人喜好。”秦欢淡淡地说。  “那你们呢?”阿玫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乌黑透亮,“你和顾总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四年前  秦欢在心里默默回答。  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像他们这样,四年前订婚,直到四年后,仍旧挂着未婚夫妻的名头。  那还是顾怀山在世的时候。  她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彻底惊动了远在国外疗养的顾家家长。其实那一刀并不深,因为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舍不得死,也不敢死。她那么怕痛,平时生理期的痛都让她受不了了,更可况要在自己的身上划上一刀呢?  所以,那一下,没有真正要了她的命。可她还是觉得,从那一刻开始,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死了。  血流了一地,回想起来仍旧触目惊心。赵阿姨及时发现了她,连忙送她去医院急救,后来顾非宸也来了。她明明看到了他,但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对他说一句话。其实她想让他走,可是她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完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其实已经结束了。  他可以不爱她,可以不要她,可他怎么能够亲手把她送入别人的怀抱?一块土地,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怎么可以因为这些,就把她硬生生送到别人手上?  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吗?  她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可最终,她也只是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现在想来,当时是多么的傻。真是又傻又天真。倘若他真的已经不爱她,那么她的死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闹出那样大的阵仗来,竟然惊动了干爹。老人家尚在病中,立刻买了机票飞回来。见到她后,第一句话便是:“找律师,我要修改遗嘱。”  其实她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不关心外界的事,连神思都恍惚,所以始终不清楚那份遗嘱到底改了没改。只是等她好了,顾怀山才宣布:“顾非宸和秦欢订婚,明天就让人动手准备。”  老爷子说一不二,在顾家没人敢反驳他的意思。  她记得当时顾非宸也在场,他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淡地说:“知道了。”  她简直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不然他怎么会答应?  他竟然答应了!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  她觉得可笑极了,他明明已经不爱她了,甚至这一年以来,他跟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他居然还要和她订婚?!  她笑不出来,只是木然地说:“我不要。”  “秦欢。”老爷子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这件事由我做主,谁也不准反对。”  她却还是说:“我不要。”  “你连干爹的话都不听了?”老人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  她抬起眼睛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干爹原来已经这样老了,面色蜡黄,气色衰败,连一贯锐利的眼神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尽般的混浊。  她心中忽然升起浓浓的负疚感。倘若不是为了她,又怎会烦劳他老人家千里迢迢来回奔波?  他明明是在国外养病的,如今却为了她……  顾怀山动了真怒,显然有些气力不继,在家庭医生的劝阻下,好不容易才肯回房间休息。  临走时又看了看她,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谁再敢有意见,就是嫌我活得太长了。”  她不再做声,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  下午的日光一寸一寸从落地窗前移过,仿佛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顾非宸也没走。因为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长,一寸一寸,缓缓地向着她的方向延伸。  她有点困难地抬起头,果然见他仍站在那里,手里燃了支香烟,已经抽掉大半。这似乎是她头一回见他抽烟抽得这样凶,烟灰积了长长一段,他都没有伸手去弹。  “……怎么办?”她恍惚间好像听见自己这样问,可是声音太小,喃喃如蚊蚋,就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站在落地窗前没有回头,伸长挺拔的背景逆着光,好像离她有千万里那么远。  其实自从她出院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同他讲话。  地上的影子仍在向她脚下拉长,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身上没什么力气,但到底还是撑着椅背站起来了。  在她转身上楼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想真的气死我父亲。”  她紧紧抓着楼梯扶手,闭了闭眼睛,都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让自己挑起嘴角笑起来。  她明白了。  这个自己曾经最美丽的愿望,却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实现了。    Chapter 16 难舍  从农庄回去的路上,阿玫显得意犹未尽,和秦欢约好:“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来玩,怎么样?”  秦欢点头笑道:“好。”显然她十分怀疑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这个周末刚过完,严悦民的归期也定了。当严悦民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期的时候,她心头一跳,顺手就去翻桌上的台历。  某个日子上,有个用红色水笔圈出来的小小标记。  十五日之约……  她忽然有点心神混乱,手指停在台历上久久动弹不得。  “喂?听得到吗?”严悦民的声音传过来。  她“嗯”了一声:“听到了。”  原来这么快。十五天,这么快就到期了。像是有滚滚潮水从海天一线的尽头一路逼压过来,在她还没作好准备之前,灰色的巨浪转眼就已经到了眼前。  她来不及躲,也无力让它来得慢一些,只感觉窒息,只能眼睁睁任由漫天潮水将自己吞没。  这天下班后,她还是回到别墅。其实这段日子,她好像真的习惯了。  可是为什么?  不过短短十来天,她曾用尽毕生之力,并且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遗忘掉的东西,却就这样轻易地重新回来了。  果然是杯滋味甜美的鸩酒,而她尝过了,如今已然开始数着日子,等待毒发。  秦欢心不在焉地回到别墅,才发觉顾非宸不在。  问了赵阿姨,赵阿姨却说:“你早上出门前不是说今晚不过来吗?然后下午我接到顾先生电话,他也说晚上不回来了。所以我们都没有准备晚餐。你吃过没有?”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早上好像是交代过。  想到这里,不禁懊恼更胜。她和自己赌气,走回门厅穿鞋子:“那我今晚回自己那里住。”说完便飞快地离开。  其实从别墅到她住的公寓,很有一段路程。幸好已经错过了交通最拥堵的时段,她花了半个小时回到公寓楼下。  坐电梯上去,金属门“叮”的一声,在她所住的楼层打开,她却不禁硬生生地怔在原地。  修长清俊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见她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反倒扬眉笑了笑。  他大概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外套脱了随意搭在臂弯里,领带也不知所终,衬衣上的扣子解开来,衣料也不像早上出门时那样挺括,倒有一种悠闲慵懒的派头。  她当然也注意到他脸上的倦意。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讲话。他也不出声,只是慢悠悠地往旁边挪开两步,等她开了门,才跟着进去。  昏黄的灯光落了满地。她先进厨房倒了杯水,出来便看见他十分自觉地在沙发里坐下来,手边随意丢着他的西装和卷成一团的领带。  她把水杯递过去,才问:“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他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你刚才去了哪儿?”  大概是赵阿姨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她神色恹恹,连话都不想说。  “过来。”他似乎看出来了,放下杯子,冲她伸手。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过去。  他身上那甘冽清泉般的气息令她心中微微震痛。她微闭上眼睛,耳边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今晚住在这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句。  她靠在那里没动,半晌后才说:“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她突然张开眼睛触电般弹起来,与他隔开一点点距离,用一种近乎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她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吗?”  英俊的男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做声。  “你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情绪糟糕透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她的胸口轻微起伏,气息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就连撑在沙发上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我烦透了。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已经去了别墅,后来才发觉应该回家来,回我自己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差一点就忘记了……顾非宸,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除了这里,我以后还能去哪儿?”  ……  其实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想表达什么。她只是累,累到整个人都在颤抖,整颗心都在颤抖。她根本不指望他会明白,也不想让她明白。如果可以选择,她的所思所愿所惊所惧,她统统不能让他明白。  可她只是惶然无措,或许从翻开日历的那一刻起,或许从她走出电梯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身体仿佛被人架着放在铁板之上,下面是熊熊的炭火,而她正被反复炙烤煎熬,惶惶不知所终。  一整日这样的灼烧,她本以为身体里的水分早就被蒸发完了,可是没想到这时候眼睛还是酸疼,疼到最后终于盈出泪来。  她不敢动,生怕动一动那些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出来。她不能哭。她甚至不敢再开口说话,于是只能任由自己浑身微微颤抖着,无助却倔强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梦醒的时候到了,她才真的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做这南柯一梦。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其实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忽然听到他缓缓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很凉,就像他的手指和他的嘴唇。  他不再作声,只是捧起她的脸吻她,嘴唇落在她的眼睛上,咸涩的液体就在那瞬间尽数落了下来。  温热的水渍滑过脸颊,她才仿佛被惊到了,开始咬着唇挣扎。可是他的力气那样大,明明那样温柔,却又那样大,将她按在怀里一动都动不了。  他一边吻着她的头顶,一边低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声音喃喃,像在哄小孩子。  她像根木头般在他的怀里安静了片刻,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  她用了很大的力,可是他一动都没动。她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他的衣服,因为她的嘴里是咸的,满口又咸又苦。而他只是将唇贴在她的头发上,手臂紧紧环住她,抱着她一动不动。  原来有那么多的眼泪。  仿佛积蓄了一生,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即便当年他和她分手,她也没在他的面前掉过半滴泪。  可是今晚她居然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任由他的衣服湿了一重又一重。  最后她终于累了,又或许是倦,才慢慢松了口。他将她抱起来,她的眼角和脸上满是泪痕,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任由他抱着走动。  最后才知道走进了卧室里,因为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手臂却没有离开她。  她还在抽噎,真的像个孩子。不,哪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绝少有机会哭得这样惨烈。  她感觉到他似乎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才俯下身来,轻声说:“别哭了。”  她将一张嘴唇抿得煞白,眼睛始终不肯睁开来看他。  最后还是他去浴室里拧了条毛巾,替她擦了脸。她白天上班化了极淡的妆,这一哭,脸上早就花了,可是用水擦掉之后,反倒更显得清纯动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纤长浓密的眼睫覆盖下来,在台灯下幽幽颤动。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睁开眼睛。”  她不听。  他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怀疑这一定是错觉,因为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终于还是慢慢睁眼,可是眼皮已经哭得红肿了,让她有点难受,看东西似乎也不是特别清楚。  但他离她这样近,她看见他英俊完美的脸孔,被昏黄的灯光笼上一层虚无柔和的金边,显得有些不真实。  事实上,她的脑子确实有点迷糊了,也许是哭过头了,包括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她一言不发,只是伸手过去揭他衬衣的领子。  精致完美的锁骨上方,靠近肩头的位置,有一排极深的牙印。  她呆了呆,手指慢慢覆上去。可是下一刻,手便被他握住。  他的眼睛里仿佛盛着千万种幽深的光芒,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嘴边,极轻地咬了咬她的手指,然后便突然俯下来开始吻她。  他的吻狂热,强势,犹如暴风雨般瞬间将她席卷吞没。  她微微仰起头,先是被动承受,紧接着就转为热切地回应。  她如此忘我而热切地回应他,就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他的气息深沉渴望,一面用越来越深的吻攻城略地,一面动手扯掉她和自己的衣服。  她的嘴里还是咸的,有一点苦涩混合着他口腔里极淡的烟草味,变成一种极为特殊的味道。唇齿相依,她搂住他的肩,配合着微微抬起身。她今天穿了套职业装,紧紧裹在身上,最后他不耐烦了,微一用力,扯掉了好几颗扣子,又撞翻了床头的台灯,才终于将她的衣服扔到一旁去。  台灯应声落地,室内陡然黑了下来。  其实还有客厅的光,和窗外的夜光,幽幽的映在床前,仿佛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而她的身体也像水一般柔软顺从,躺在他的身下,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露出精实紧致的身体。  她的手再度抚上那个牙印,笑着问:“痛吗?”  她的笑很美,很媚,仿佛世上最娇艳的花,只在夜里盛放。  他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手指灵活地游走于每一寸滑腻的肌肤之上,在引得她阵阵战栗之前,他用深亮的眼睛看着她,低低地说:“可以再用力一点,最好留一辈子。”  她心头震动,不觉伸手揽住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可最终还是化作一声细微的呻吟……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自己,共同堕入极乐的旋涡之中。  这是狂风暴雨般的一夜。  他们累了便相拥而睡,睡醒之后则又继续开始下一场。黑暗中,他们变换各种姿势和花样,枕头和被子早已被折腾得凌乱不堪,最后统统被踢到床下去。两个人仿佛有着燃烧不尽的精力,那样旺盛,那样狂热,在这个既短暂又漫长的夜里,他们用无数个亲吻、用一次又一次的爱抚和冲击,找到彼此的灵魂,忘我地相依相偎。  最后,秦欢忘记自己是如何彻底昏睡过去的,只记得她就着顾非宸的手喝了小半杯冰水,然后终于精疲力竭。  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索性没去上班,打电话给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分管校领导已经暴跳如雷。  大约是想安排她中午接待客人,没想到她直到这时才有消息。同事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你直接给副校长打个电话,跟他说明一下理由。”  “我才不管他。”秦欢无所谓地挂掉电话,又将手机关机,这才重新钻回被子里。  这份工作,她可以很认真很在乎,也可以完全不拿它当一回事。就好像今天,她实在没兴趣再去应付它。  顾非宸也醒了,却没起床,正拿手指在她腰腹之上闲闲地划圆圈。  她怕痒,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你不去公司吗?”  “迟一点没关系。”这个男人晨起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却性感得要命。  可是没多久之后,果然就接到公司助理打来的电话。他赤裸着上身,半倚在床头接听,他听了一会儿,便神色平静地吩咐:“我今天有事就不过去了,你跟我保持电话联系。”  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趴在他胸前,眨了眼睛:“你今天有什么事?”  “陪你。”  “骗人。”她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他把手机丢到一边。  窗帘没有拉上,而外面的阳光灿烂温暖,斜斜射进来,似乎有细小的灰尘正在光束中打着旋儿,而她的头发和脸颊上都镀着一层茸茸的金边,真像一只金黄色的小猫。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如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怎么样?”  “好是好。”她想了想,忽又垂下嘴角,“……可是我饿了。”  是真的饿。经过一整夜的折腾,简直比打仗还要消耗体力。睡着的时候倒不觉得,醒来之后便立刻饥肠辘辘。  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她立刻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吃东西。”  她跟他一样,连睡衣都没穿,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前,于是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肩头和背脊。  秋日的阳光这样好,照在玻璃上五彩斑斓,绚烂得让顾非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她,恍惚觉得就像回到了六年前。  她撒娇的样子,真和当年如出一辙。  可她偏偏昨夜又哭得那么凶,好像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一样,以至于现在眼皮还微微有些肿。  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哭成那样。  他拨弄了一下她眼前的刘海,说:“那出去吃饭。”  洗完澡换衣服的时候,显然秦欢自己也发现了,对着镜子里的一对肿眼泡很是苦恼。结果就听见身后有人“好心”出主意:“可以戴副墨镜再出门。”  她回头瞟了瞟他。他倒好,除去衬衣有点皱之外,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风姿俊美。哪有半点“奋战”一夜的后遗症?  上天真是不公平!  可她到底还是采纳了他的提议,真的找出副墨镜来往鼻梁上一架,不然实在没办法出去见人。他笑了笑,似乎心情很不错,拉着她的手就出了门。  这样的时间,早不早晚不晚,他们在旁边的一家茶餐厅点了几样茶点,又泡了壶西湖龙井。秦欢胃口很好,饿了一整夜,又哭了那么久,这时候似乎什么都顾不上,要不是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必须严格遵从餐桌礼仪,此时只怕是早就扑向那一笼笼冒着蒸汽的点心了。  “慢点吃。”顾非宸在一旁出声提醒她。  “嗯。”她没抬头,看起来正专心致志地品尝水晶虾饺。  这家的手艺不错,似乎是正宗的广东大师傅,最后令她的味蕾和胃口都得到极大满足。  结完账后她才问:“待会儿去哪?”  “不是回家吗?”顾非宸挑了挑眉反问。  她像是有点迷糊,低着头“哦”了一声,真的乖巧地跟着他返回家里去。  其实她的公寓里并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书报杂志很少,电视节目又乏味无趣。  她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打哈欠。  到底还是因为睡眠少,顾非宸在旁边似笑非笑:“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她睨了睨他,警告道:“不许再打鬼主意。”  “是你想歪了吧。”他拉着她站起来,说,“其实我也困了。”  她才不信他有这么纯洁,因为昨天一整个晚上,他简直就像一个需索无度的昏君,对她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害她每每昏昏欲睡之际,都不得不睁开眼睛再一次应付他的骚扰。  可是这一回,他居然真的没有不老实。他只是搂着她的腰,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  她听着耳后匀长的呼吸,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很快便睡着了。  秋季的午后,光阴寸寸流失,时间走得悄无声患。  淡黄色的光束在窗帘缝隙中越变越短。  气温随着日落一同降下去,她似乎有点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很快就被身后那人抱得更紧。  睡梦中,依然感觉到有细微的吻,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  秦欢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因为房间里还是这样安静,而身侧的气息温暖熟悉,她不想睁开眼睛,舍不得睁开眼睛。  她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床铺终于轻微地动了动,枕在脑后的手臂被轻轻抽走。  她知道他起来了,可是她依旧侧身睡着没动。  公寓里铺的是木地板,她听见他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脚步很轻,离开床边,一路向着客厅去了。  她以为他要离开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听不见开门关门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倏地一松。似乎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一直都在屏住呼吸。  ……她竟然害怕他要离开。  可是这个念头似乎才更加可怕,令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地躺下去。  床头的闹钟指向傍晚五点半。  原来她竟真的睡了很久。  窗外空气中的薄暮隐约带着丝丝凉意,睡梦中的体温早已经离她而去,秦欢随手找了件衣服披上,才走到外面去。  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顾非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  他果真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也没有开灯,窗帘又都闭合着,所以光线显得有点暗,那一点猩红的火光,就透过灰白色的烟雾明灭闪动。成了整个客厅里唯一的光亮。  而他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目光微垂,仿佛正盯着那一截烟灰出神。  大概连她走出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英俊沉默,隔着淡薄的雾,光线又这么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颗心就这么在胸腔里微微往下沉了沉,好像掉进了流沙,终于一点一点地陷下去,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她仿佛有感应,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  比预期来得更早。  昨夜的突然失控,是否也是因为预感。  她已经辨不清这其中诡异玄妙的因果关系。她做了一整天的鸵鸟,这一整个白天,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有关昨晚失控的一切,当那是个不曾存在过的插曲。  而那么默契的,他也绝口不再提起。  她赖着他撒娇,她同他牵着手出去吃饭,她和他相拥而眠……  或许只是因为她知道,今天过后,这些都将不可能再复制。  不但她知道,他也一定明白。  那个在她睡梦中,落在发间的吻……  忽然间仿佛胸口震痛,她不得不紧紧扶着门框,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令她重新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却突然转过头来,脸色冷静,望向她,说:“你醒了。”  “嗯。”她点头,有些猝不及防。  香烟还剩下小半截,他倾身将它捻熄在茶几上的骨碟中。她这儿没有烟灰缸,这个碟子还是下午看电视时用来盛水果的。细白的骨碟,盛着薄薄一层水,而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原来那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烟蒂。  她不禁又看了看他,嘴唇嚅嗫,声音却很镇静:“怎么了?”  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沓材料,放在茶几上:“这是你父亲那间公司目前真实账目的一小部分,以及你叔叔和他朋友私自挪用公司资金的记录。”略停了停,才又看着她说:“可能你未必看得懂,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人解释给你听。”  “你解释一遍就行了。”  “负资产,连续两年亏损。正如我之前说的,已经成了空壳,或许连你叔叔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人家眼中的一条鱼。”  “能挽回吗?”  “需要填入一大笔资金,并且需要专人接手重整。”  “你会帮忙,对不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仿佛盛着盈盈水光,“你答应过的。”  “嗯。”  “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我的事。”  “好。”  她点了点头,看不出来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些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他多看了她两眼,才说:“昨天。”  她不禁轻笑一下。  “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  既然他都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为什么昨天还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将这场梦继续做下去。  她不懂。  好像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从来就没明白过他的心。  从来都没有。  “顾非宸。”她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是不是结束了?”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不答话。  他似乎是想去口袋里摸香烟,可是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整包烟都已经抽完了。他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将烟盒随意捏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这才站起身来说:“你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好好睡一觉。我先走了。”  他俯身去拿外套,而她依旧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其实她是双腿微微发软,不得不撑着门框才能维持住仪态。  结束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已经沉没在高楼大厦之间,这个城市的黑烟开始降临,而她才刚刚梦醒。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才转身走回床边。  床铺有点凌乱,是他睡过的痕迹。她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安然面对这一切,于是迅速动手将床单、被套、枕套统统拆下来。直到将这一团东西尽数丢进洗衣机之后,她才终于脱力般撑着墙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结束。  她还欠他股份没还,而转让股份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必须建立婚姻关系,至于孩子……她相信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这是当初说好的,她并不打算赖账,所以当顾非宸的律师联系她的时候,双方很顺利地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入秋后第二场雨也来了,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一连下了数日,始终不见停。  整个城市陷在一片灰蒙里。到处都是湿的,某些地段的排水系统也出了些问题,汽车经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总能带起恼人的泥泞。  下午三点约在律师楼见面,秦欢到得很准时,之前电话里那位姓许的大律师开门出来亲自迎接她。  今天顾非宸并不在场,只有许律师将手续所需材料准备齐全了交给她过目,又说:“秦小姐,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替您和顾先生办妥,请尽管放心。”  顾非宸拥有一整个律师团,十个都是得力干将、行业精英,办理结婚手续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所以她只大致扫了一眼,便点头说:“好。”  “由于您和顾先生没有婚前财产协议,所以程序会相对简单得多,等你们的夫妻关系成立之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对策,看如何将您手上的股份转到顾先生名下。”  其实后半句才是重点,可她听完却不禁微微诧异:“你们没有准备婚前协议给我签字?”  许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纠正她:“是的。是顾先生没有这样要求。”  “那如果之后我和他又离婚了呢?”  “如果离婚,属于你们夫妻共有财产的部分,您自然可以分走一半。”  许律师说得稀松平常,秦欢却不觉一惊。  分走一半的财产,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是顾非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她觉得脑子有点混乱,但很快就提出来:“我需要和顾非宸商量一下。”  “顾先生一早就出差去了。”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许律师微笑了一下,“他临走前交代,就这么办。如果您有任何异议,可以等他回来再说。但是手续最好尽快办妥,因为接下来操作股份转让恐怕还需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行。”  她问:“我以前签的股份受让书,你看过了?”  “是,已经看过了。那上面规定,您必须和顾先生生下孩子,才能够转让手上顾氏集团的股份。顾先生也和我交代过,让我另想法子变通。但是我和其他同事商量过,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  “哦。”秦欢低低地应一声,发觉头有点痛,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没睡好。  “那就这样吧。”她出于礼貌勉强笑了笑,“这些就麻烦你们去办了。”其实签不签婚前协议确实无所谓,等到离婚时,她自然也不会用顾非宸一分钱。  走出律师楼,她没有搭计程车,只是沿着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走。  其实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几乎跨了整个城区,离学校也远,但她今天请了假,原本就不打算再回学校去上班。  雨细得如同牛毛一样,可是密密匝匝,好像要将这天地都笼罩起来。她出门时带了雨伞,可是后来落在车上了,大概真是睡眠不够的缘故,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  路边就有报亭,兼卖各种雨具。其实质量未见得好,十五元一把,大约撑两次就报废了。她冒雨过去,挑了一把折叠伞,是墨绿色小碎花的伞面,今年大街上流行的清新文艺范儿。  伞骨很轻,稍稍有些短,而伞面又薄,果然只是临时拿来应急的,连撑起来都不敢太用力。她给了那做生意的大婶十五元钱,把伞拿走了。  其实走得漫无目的。她向来不认路,这附近平时又来的少,印象中只隐约记得几座标志建筑就在附近,可是绕过几个十字路口,却似乎越走越偏。  难得有空载的计程车缓慢从旁边经过,雨幕中朝她闪了闪灯。  这样的天气,能拦到车已经算是十分好运了,但她不想坐车,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往前走。走得久了才发现有点冷,又似乎饿了,她想,不如就近找个吃饭的地方,进去坐一坐也好。  可是吃饭的地方还没找到,手机就响起来。  她拎着手袋,又撑着伞,实在有点不方便。最后好不容易摸出手机,也没细看就接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却有点奇怪,似乎是从听筒里传出来,又仿佛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立刻回头,果然就在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那个修长俊挺的身影,而他也正好讲完最后一个字。  他打电话来好像就只为说这句话一样:“一个人在雨中散步,是因为太闲了吗?”说完之后便收了线,薄唇边露出一点笑容,似乎十分欣赏她此刻极度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出差去了?”待顾非宸走得近了,她才仿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刚刚回来的。”  他没带伞,黑色风衣被雨濡湿,肩头尽是细小莹白的水珠。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很自然地将雨伞交过去,迟疑了一下才跟他说:“我和律师见过面了。”  “我知道。”顾非宸接过雨伞,朝她的方向偏了偏。  这把伞又轻又小,花色缤纷,被他这样的男人撑着倒真有些滑稽。她侧头看了看,可是笑不出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之要不了多久,以那些律师的专业程度和敬业程度来看,她很快就会是顾家名义上的女主人,是顾非宸的妻子了。  可她甚至还没想好接下去要怎么办。  两人在外头吃了饭,他才送她回去。  一路无言,但是气氛很平和。只听见计程车广播里传出张惠妹那平静中蕴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  ……过了太久,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  街边霓虹从窗外呼啸而过,仿佛胶片倒带,尽数映在脸上,又匆匆退去。这一路上秦欢都在想,如今她和他到底算是什么?前一阵子仿佛假戏真做,令她差一点就忘了真实处境。而如今见了面,虽然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冷嘲热讽,可依旧让她觉得难受。  就像这场雨,潮湿粘腻,缠缠绵绵,裹在身体上让人舒展不开,就连心都仿佛被紧紧包裹束缚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严悦民如期回国,带给秦欢一份礼物。是一只卡地亚手镯,最经典的白盒款式,上面镶着几粒精巧的钻石。  “很漂亮。”秦欢看过之后,重新将手镯放回红色的丝绒盒子里,说:“谢谢。”  “怎么,你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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