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没有再坐缆车。 石阶一路蜿蜒,两侧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山上凉意重,夕阳几乎快要沉到对面山头的背后,只剩下小半个橘黄色的光晕。 天空上是大片大片的绚烂旖旎的晚霞,写意泼墨似地随意挥洒,又仿佛油彩倾倒在蓝底的画布上,各种色彩交缠叠加,随着太阳光线的转移而缓慢变幻着形状和深浅。 流动的云彩,金色的夕阳,风从山林间倏倏穿过,摇动地上那些零碎斑驳的光影,仿似金子的碎片落了一地,叫人不忍心踩上去。 这样的美丽,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又或许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美,只是她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已变得无心欣赏和感受。 双脚踩在坚硬冰凉的石阶上,秦欢忽然停了下来。她凝神看着远处天边,那一抹残阳终于彻底沉入山谷之间。 空气中最后一点热度也随之消散了,风吹在手臂上竟让人感到一丝凉意,而她恍然未觉,只望着天际出神。 其实她穿得很薄,那条丝质的裙子被风吹得紧贴在腿上,如瑟瑟摆动的蝴蝶羽翼,黑色垂顺的发丝也在背后轻轻飞舞。 似乎过了半晌,她才听见有人问:“刚才许了什么愿?” 那道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微微有些低,带着如冰水般的清冽。也正因为质冷,所以总让她分不清真假,辨不出虚情或是假意。 她没有回答,只有眉头轻轻动了动。 林间传来各种昆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欢快异常。 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些美妙的事物,它们一直都在,而她居然暌违了许久。 隔了好一会儿了,她才慢慢开口说:“你真的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么?”说话的时候,目光仍然眺望着远方,可她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动未动。因为有气息,那样熟悉的气息,哪怕隔着很远,她似乎也可以感受得到。 要有多悲哀,才会活得像她这样? 曾经以为得到一块甜蜜的糖果,可是其实那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苦药,等她满心欢喜地将表面的甜味都尝完了,居然露出苦如黄莲的内里来。 猝不及防。 她就那样傻傻的,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己亲自上演一场可笑可悲的反转剧,而这部剧的内容早已经定好,编剧不是她,想改都改不了。 而她竟然还在回味之前那种甜蜜的滋味,一度以为所有都是幻觉或梦境。 只要一觉醒来,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而她捧在手心里的仍是一颗真实美妙的糖果。 她那么嗜甜,从小到大半点苦都不肯吃,结果却是因为他,让她尝到这辈子最苦最涩的味道。 是他亲手催毁了她二十余年蜜一般的人生。 从那之后,那些美的、妙的、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物,她统统都感受不到了。 她是多么的傻。 当年她主动招惹他,简直更像是自作孽,怪不得别人。 而这么多年,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风生水起,名利双收。 是她傻,就因为他,她曾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如今仿佛终于成了一个轮回,曾经那段用她的生命无法成功结束的纠葛,现在用了另一条命,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终究也该告一段落了。 “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么?”她收回怔怔出神的目光,终于慢慢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男人,却是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希望这辈子从没遇见过你,更希望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的声音比风还凉:“我祈求佛祖保佑,让我实现这个愿望。” 山风“呼呼”地从林间穿过,无休无止,愈演愈烈,终于惊起角落里一只飞禽,黑色的影子扑楞着翅膀迅捷地从半空中掠过。 山里光线暗得很快,她的眼睛仿佛被这样大的风给迷住,微微有些疼,疼得想掉泪。她只能眯起来眼睛来,可是依旧看不清男人的面孔和表情。 似乎他的脸色白了白。 只是似乎而已。 他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极少失控过。她根本不指望能在短短半个月之内看见两次他失控的样子。 况且,她的这些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为一个早已被他抛弃的人,说出这些话来又算什么呢? 她站着没动,他也没有。从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动都不动。 他的眸色深黑如墨,目光却犹如泠泠寒星。即便时至今日,看着他的眼睛,她也仍觉得自己会不知不觉地沉溺下去。 暮色渐浓,她终究没能等到他的回应,便暗暗地一咬唇,毅然转身不再看他,独自一人快步下山去了。 搬出顾家颇费了一番气力,首先要过的便是赵阿姨那关。 突然听说秦欢要搬走,赵阿姨自然强烈反对,连着几天苦口婆心地劝说,最后发现没有效果,于是就像小孩子一般开始赌气,不再搭理秦欢,甚至连顾非宸,她也只是不冷不热地伺候着。 秦欢觉得无奈,可是去意已决,只得在离开的当天深深拥抱这位陪了她许多年的阿姨,说:“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赵阿姨哪里会不知道这是谎话?却也只能抹着眼泪叮嘱:“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知道。” 这样的场面太让人难受,秦欢拖着行李扭头就走,上了车才额头抵在车窗上怔怔出神。 她没哭,虽然心里十分舍不得赵阿姨,虽然刚才的道别催人泪下,可是她却没有流泪。 以前的她是那样的爱笑也爱哭,常常喜怒不定,像是永远都长不大。可是跟顾非宸纠缠的那段岁月,似乎将她往后生活中的笑容和眼泪全都提前消耗光了。 她哭不出来,只能木然地望着后视镜中的那栋房子渐渐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第二十章 新家在城南。 这些年城市不断扩建,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全新的商业文化中心,几乎集合了全城的金融业总部大楼。 这是南北朝向的两居室,精装修,格局通透开阔,又在寸土寸金的CBD,对于一个单身女人来说,住得着实有些奢侈了。 在这样的地方,每天睁开眼睛仿佛就能闻到金钱的味道,即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总有许多高耸的建筑里依然亮着灯光。商业气息太浓,似乎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拼搏,不眠不休,偏偏又都干劲十足的样子。或许是受到了感染,所以秦欢也给自己找了份工作,是托以前学校里的一位老教授帮忙,暂时去大学里担任后勤部门的行政职务。 陈泽如对此深表赞同,又忍不住打趣道:“一向不识人间烟火的大小姐终于开始体察民情了?真是令人又惊又喜。” 秦欢将菜单交还给侍应,并不理会陈泽如。 结果下一刻陈泽如却突然想起来了,连忙改口说:“哦,不对,我记得你以前也上过班的。这次这份工作,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 秦欢微微一愣,随即说:“那又怎么样?”似乎不愿意谈到以前的话题,她沉下脸用指甲极轻地叩了叩玻璃水杯,提醒道:“今天是我庆祝新生的第一餐,不许聊过去的事,太煞风景了。” “没问题,谁叫我是吃人的嘴软呢。”陈泽如举起杯子:“我以水代酒,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贺!” 杯壁与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秦欢心里竟似因这声音轻轻一震——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了。 工作的那所大学在城东,与母校倒是一墙之隔,只不过这里是新建的大学城,早已没了当时读书时的记忆。 行政工作内容单调但并不轻松,后勤保障几乎涉及学校的方方面面,都是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才能摆平的事。 所幸秦欢只是给另一个老师当助手,那位老师的脾气很不错,大概又看在老教授的面子上,对她比较关照,凡事都会提点。 不过纵然是这样,初到岗位的前两个月,也把秦欢累得够呛。 食堂、宿舍、教学楼课程安排,甚至包括校园保洁和保安,她几乎都要接触。她过去从没沾染过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人保护得好好的,直到此时才发现陈泽如说的对,她大概真可以算是活在城堡里不识人间烟火了。 有时候还会碰上吵架和打架,矛盾双方总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便需要她从中协调和解。可她年轻,没有经验,最初几次难免手忙脚乱,事后还要被领导训斥办事不力。 工作这样辛苦,她却从没想过辞职放弃。 因为只有这样的苦,才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些深刻的、更苦的记忆。 搬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离开那栋房子,就远离了过往的一切。并不是从此不见那个人,那个人就真的会从生活里彻底消失掉。 她时常会做噩梦,梦的内容纷杂凌乱,可总有那么几张面孔几个场景会反复出现,仿佛牢牢附着盘结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她担心所谓的新生活会变成一个泡影,所以她需要自己忙碌。 只有白天忙到喘不过气来,晚上才可以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有时候被领导狠狠地责骂了,她反倒开心,因为终于有新的内容填充进梦里。即使这种梦都是一样的令人不愉快,但她宁愿选择现在这一种。 这不是一个健康的心理状态,可是她并没有去找陈泽如帮忙,而是去办了一张健身卡,每当她觉得白天还不够累,下班后就去健身房运动流汗。 这样的生活大概只过了两三个月,某次她健身结束后顺便去隔壁的超市里买东西,结果恰巧碰到在顾家帮忙的一个工人,那工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秦小姐?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其实是她自己没注意,居然会在顾家附近的大型超市里采购。遇上那个工人之后,她才醒悟过来,其实是健身房离顾家近,只隔了两个街口,而她以前住在顾家的时候从不往这个方向走,所以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 那工人是在厨房里做事的,今天休假,便陪着她在生鲜区和蔬菜区挑选菜品。她还是厨艺不精,但做出来的东西好歹勉强能吃,不过在买菜这方面可就真不在行了。 那工人见她只看价格牌,每类食物都干脆选择价钱最贵的那一种,便不由失笑,拦住她说:“秦小姐,买菜不应该像您这样买。” 秦欢有点尴尬,免不了虚心请教:“那应该怎么买?” 工人看了看她,很快就开始笑呵呵跟她解释各种蔬菜和肉类的挑选法则。 “我从没想过买菜还有这么多学问。”最后推了一车的食物去结账,秦欢笑着说:“今天谢谢你。” “不用客气的。不过,您一个人住吃得了这么多吗?” “吃不完先统统放冰箱,这些大概是一个星期的量。” “一个星期?”那工人听了不禁咋舌,“您一个星期只买一次菜?” “嗯,平时工作忙。况且,我也不太会煮饭做菜。” 在超市门口分开时,秦欢说:“替我向赵阿姨问好。” “秦小姐有空就回家看看我们吧。” “好。”秦欢微一犹豫,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于是点了点头,说了个善意的谎言:“有空的话我就去。” 那工人隔天销假回到顾家,把偶遇秦欢的事告诉给赵阿姨听。 赵阿姨连忙问起秦欢的现状,那工人想了想,说:“瘦了很多,不过气色比当初离开的时候要好。” 赵阿姨不禁愣了愣,接着又轻轻叹气,隔了一会儿才问:“你有没有告诉她顾先生生病的消息?” “哎,她没问,所以我也不敢乱说,我什么都没讲。” 对于秦欢与顾非宸之间的纠葛,这些长期留在顾家做事的工人们几乎都看在眼里,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其中的细节,但大家都是聪明人,知头省尾的,私下里也曾难免讨论两句,便更加清楚这二人之间有扯不清的恩怨纠缠。 这回秦欢搬走,虽然全家人都舍不得,可是顾家的主人并没有发话挽留,大家也只能暗地里猜测一番,却不方便多说什么。 厨房准备好了晚饭,四菜一汤,全是清淡口味,连油盐都不敢多放。赵阿姨洗了一只托盘,将饭菜端上楼之前又不忘叮嘱那工人,说:“秦欢的事,你暂时先别跟顾先生提起。” 工人答应着:“我明白,所以只敢悄悄和你说。” 赵阿姨在心底叹着气,实在不懂这对年轻人为什么会这样折腾。秦欢搬走的前一天,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巧合,顾非宸一声不响地去了外地出差。 等到秦欢走了,他回来,结果没过两天便哮喘发作,晕倒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据说吓坏了一众高层和秘书。 最后还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竟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要严重。 后来赵阿姨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听到医生的诊断差点气昏过去,只因为医生查出的诱因居然是烟酒过度。 “有严重哮喘的病人怎么可以再去抽烟喝酒,不要命了是不是!”医生的面色极差,如盖寒霜,又顺带训斥了家属一番。 赵阿姨在一旁连连点头,只能将所有医嘱都一一记下。 她知道顾非宸会饮酒,那是因为公司应酬免不了,可他平时并不经常抽烟,只有心烦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却也最多只吸两口。其实这么多年,她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是极有分寸的人,永远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持克制,甚至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冷静理智得近乎可怕。 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年轻却又这样有自制力的人。 可是这一次……赵阿姨回头去看顾非宸,他已经醒了,却沉默地躺在病床上,神情漠然,仿佛刚才九死一生的人并不是自己。 而且,才刚刚稳定下来,他便要求出院,谁也拗不过他。 几乎就是从那次开始,他的身体便经常出一些小状况,断断续续拖了几个月,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过。 赵阿姨推开楼上卧室的门,只见顾非宸正靠坐在软躺椅里看文件。 房间里光线暗,窗帘也只拉开一条缝,连大灯都没开,只有窗边一盏立式台灯散发出晕黄的光。 赵阿姨将饭菜放下,随手将顶灯打开。突然炽亮的灯光让顾非宸微微眯了眯眼睛,但视线仍旧落在那一沓文件上并没有移开。 赵阿姨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得不出声提醒:“先吃饭吧,等下饭菜该凉了,吃了对胃不好。” “嗯,放在那里就行了。”顾非宸低低地应一声,身体却一动不动。 其实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气息也似乎不太足,最近换季空气敏感,哮喘发作的频率明显增加。这样连续着使用药物,副作用是避免不了的,导致身体状况一直得不到好转。 “工作再重要,也要先吃饭。”赵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径直走到他面前,大有一副他不起来她就不离开的架势。 自从顾怀山去世后,她就算是顾家年纪最大的长辈,顾非宸虽然是主人,但也一向十分尊敬她。眼见她这样,他也只好放下手中的材料,先把桌上的晚餐解决掉。 第二十一章 期间仿佛是为了监督他,赵阿姨一直站在旁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直到吃完了才放下碗筷,慢悠悠地问:“有话要说么?” “没什么。”赵阿姨微微踟蹰。 他淡淡地看了看她,点点头:“说吧。” 赵阿姨暗下决心,到底还是没忍住,说:“小梅昨天遇到秦欢了。” 顾非宸的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说瘦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得不好。我想去……”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只见顾非宸单手握拳掩在唇边,偏过头去竟然咳得停不下来,另一只手则强撑着桌面直到指节泛白,整个面色忽然之间变得刹白。 赵阿姨被吓了一跳,哪还顾得上其他事情,只得连忙过去拿药。 可是顾非宸却伸出手拦住她,好不容易勉强止住了咳喘,闭上眼睛靠向椅背,又休息了一阵,眉间便浮现出淡淡的疲惫来。 “……你刚才说什么?”气息平顺下来,他依旧闭目养神,只是低声问。 可是赵阿姨哪里还敢再说,生怕万一再刺激到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措辞:“我想改天请个假。” 至于请假做什么,她没说,顾非宸也没问,只是淡淡点头表示同意。 收拾碗筷退出去的时候,赵阿姨忽然觉得,或许秦欢的名字都已经成了诱发顾非宸病情发作的一个重要因素了。 那么,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她暗自心惊,但又怕打扰顾非宸休息,只得面带忧色地快速离开。 顾非宸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径直走到窗边。 拉开窗帘,向下就可以看到后花园。 其实这已经不能算是个花园了,因为他的关系,家里向来连一朵花都没有,而花园也早就被改造成菜地,种一些顾怀山生前喜欢的果蔬,图的就是新鲜和健康。 顾家闲置房产无数,偏偏顾怀山是个念旧的人,二十多年只肯住在这里。直到他去世后,顾非宸也懒得再搬。 此刻夜幕低垂,园里暗漆漆一片,他的目光凝驻,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场景。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看见那个掉进土坑里的小姑娘,一身脏兮兮,哭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其实秦欢小时候并不算太好看,可是她哭起来的样子似乎很可怜,有一种让人忍不住疼惜的魔力,仿佛触动了他心里某根隐秘的弦,所以他竟然管了闲事,走过去帮她。 那时候他也没有多大,却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用那种求救般的目光望着他,可怜巴巴的,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赎,是唯一可以依赖倚靠的人。 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拉住她的手,那只手小小软软的,颤巍巍地依附在他的掌心里。他还记得,自己的动作有些不耐烦的粗鲁,因为她一直在掉眼泪,哪怕最后终于止住哭声,却也还是扁着嘴巴无限委屈的样子,实在让他心烦。 他见不得女孩子哭。 后来,他终于将她从坑里弄出来,她手上的泥土弄脏了他,他有点嫌恶。可是就在当时,他怎样都没想到,在十多年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手随时都能被他握在掌心里,依然那么柔软,让人握住就舍不得放开。 最后是电话铃声打断了顾非宸的回忆,他收回目光,走到桌边接听。 电话那头说:“顾先生,请您查收邮箱。”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电话便去开电脑。 邮箱里有一封十分钟前发来的电子邮件,他顺手点开来,下载了附件,然后才一帧一帧地翻过去看。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点击鼠标的声响,轻轻的,一下下十分匀速。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男人英俊却淡漠的脸上,目光随着跳动的照片微微闪烁,也不知过去多久,最后才终于凝滞在某一点上,停了下来。 屏幕定格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年轻的女人一身运动装束,比起之前似乎真的清瘦了些,她高高扎起马尾,颈上搭了条彩虹色的毛巾,大约刚从跑步机上下来,额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晶莹的汗水。 只不过,比那汗水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顾非宸微抿着嘴角,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片里的人。 那里面除了秦欢,还有一个男人,与秦欢并肩而立,虽然只有半个侧面,但仍能看出神情愉悦。二人仿佛正在交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竟将秦欢逗得开怀大笑,笑意直达眼底,泛着摄人的光彩。 这样的笑容……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手指一动,关闭了电脑。 空气似乎突然变得有些闷,又仿佛压抑,让人无端烦躁起来。 顾非宸起身,走到床头拉出抽屉,这才记起里头的香烟早就被赵阿姨收走了。他怔了怔,也只能作罢。 窗户外头已是一片漆黑,天空中是大片大片阴暗的云翳,将最后一丝月光都紧紧遮蔽了。 他就对着这深浓的夜色静默了半晌,才终于让自己慢慢恢复冷静。 下一刻,他就转身拿起手机拨给助理,言简意赅地问:“最近公司里有什么动静?” 助理似乎早已经习惯这样晚还要接听他的电话,于是应答如流:“这几天趁您不在,钱副总私底下与各位董事频繁接触,他的团队也经常加班到深夜甚至凌晨,应该是想就‘云顶’开发案提出异议和质疑,正在着手准备材料。而且他们手头上可能也有了另一套新的方案,预备在董事大会上推翻我们的计划。” 听筒里的声音清晰迅速,顾非宸并不插话,只是等对方简明扼要地汇报完毕之后,他才开口问:“就你所知,他现在得到了多少支持?” “张、李二位董事一直不赞成我们的开发计划,况且他们与钱云龙的关系一直不错,这次他们给钱云龙的支持也最多。至于其他人,虽然有一些接受了钱云龙的私下宴请,但是我看他们的立场应该没变。” 说到这里,助理停下来。电话里安静了片刻,助理见对方没出声,一时也猜不透老板心里在想什么。 顾非宸转到书桌前坐下,姿态闲适舒展,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在黑檀木桌面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沉下眸色,冷笑道:“钱云龙,就凭他?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挡臂挡车,不自量力。” 助手暗暗松了口气,顺势问:“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明天上午你在公司等我,准备好‘云顶’的材料,同时通知所有董事和高层十点钟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明白,顾总。” “云顶”温泉度假村开发案是顾氏集团今年预备启动的最重要的商业计划之一。不过,当最近一直卧病在床的顾非宸突然出现在公司、并以此开发案为主题临时召开董事会议的时候,还是令不少人措手不及。 钱云龙作为董事会成员之一,又是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在会议上理所当然占据了一席。可他来得稍晚,秘书替他推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只见所有人都到齐了。 齐刷刷十数道目光纷纷投向他,他却一眼便瞥到站在会议长桌另一端的那个身影,那人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朝门边看了看,就让他如遭针刺,悚然一惊。 其实早在接到会议通知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按理说,顾非宸不会这样快就回来上班,唯一只可能是自己搞出的动静太大,到底还是惊动了他。 可这毕竟是难得的机会,又怎么可能随便放弃? 趁着顾非宸病休的大好时机,他拉拢了另外两位董事,希望可以在下次的正式董事大会上放手一搏,借“云顶”一案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认同和更高的信任度。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却只是最关键的第一步而已。 坐下之后,钱云龙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最晚到场的,不等顾非宸发问,便先开口解释道:“顾总,不好意思。刚才陪郑行长喝早茶,多聊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 顾非宸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第二十二章 足足一个半小时。 期间钱云龙暗自看了三四次手表,直到走出会议室,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方才那个清冽果断的声音。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等正式董事会的召开,顾非宸就已率先一步把“云顶”的企划资料发到每个人的手上,甚至亲自上场讲解了方案的细节问题。虽然顾非宸在会上说这个方案还有疏漏需要进一步的补充,但是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个几近完美的计划了,至少他自己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任何漏洞。这样一来,一个月前通过非常途径拿到手的初步方案就成了一叠废纸,而他带领团队日夜加班所做的一半工作也变为无用功。 顾非宸今天的举动,固然显得不够尊重各位董事,但却占了绝对先机。 原本想在董事会上与顾非宸一前一后同时提出两套方案打擂的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 想到这里,钱云龙沮丧之余不禁怒气横生,回到办公室就借故将自己的秘书骂了一通,权当作发泄。 小秘书跟在他身边也有半年多了,习惯了他的坏脾气,躲到外面好一会儿才重新拿着一摞文件进来给他过目,说:“您签完了,我再送去给顾总签。” 结果钱云龙只是草草浏览了一遍,便站起身说:“不用你去,正好我要去找他。” 有了这个名目,他拿着文件顺理成章地亲自去找顾非宸,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打算的。他想着,倘若顾非宸今天突然出现在公司全是因为他,那么刻意回避反倒会使情况更糟。 况且他向来不是畏首畏尾之人,主动接近对手,才能探清更多有用的信息。 不过,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顾非宸的办公室大门紧闭,秘书告诉他,顾总开完会就立刻离开了。 “去医院了?”他仿佛随口这么一问。 “我也不太清楚。是和王董一起出去的。” “哪个王董?”要知道,董事会里姓王的可有三位。 “王辉。”秘书回答。 这个名字让钱云龙不由心头一跳。王辉是所有董事之中最奉行中庸之道的一位,立场也总最为中立,恰恰因为如此,个人价值在某些关键时刻才显得十分重要。 钱云龙心里打着鼓,面上却仍旧强自镇定地点点头,随即便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一辆豪华轿车安静地停在C市风景怡人的东湖边,那附近有一家四层茶楼,装修得古色古香,以韵味十足和消费高昂这两个因素而远近闻名。 已是正午,春日的暖阳照在古朴的雕花窗棱上,投映在紫檀木桌上形成一圈圈斑驳美丽的光纹。 这家店的老板之一王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长年工作压力使他不得不经常出入理发店,才能用焗油膏隐藏住早已灰白的头发。 “最近辛苦啊。”王辉啜了一口茶艺小姐端上来的新茶,细细回味了一番才又接着摇头叹气:“尤其是你不在公司,害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情,连自己的店顾不上了。” “王叔什么时候也会开始抱怨工作忙了?”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一手执着骨瓷杯,嘴角边噙着淡笑说:“要论公司里的工作狂,您认第二,应该没人敢认第一吧。” “可千万别这么说。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老喽,不中用了,要是再早个二十年,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那确实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不过现在可不行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早点退休,每天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东湖美景,再约几个老朋友下棋聊天,快活自在。” 茶香从杯中氤氲开来,袅袅一丝热气飘散在空中,回味甘甜怡然。 顾非宸浅笑不语,只听面前这位世叔继续抱怨:“可是你小子显然不想让我逍遥快活,这次临时召开会议,让我连个舒服的懒觉都睡不成。” “事出突然,我应该提前一天通知您的。”顾非宸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有礼貌。 “你少来这套,假惺惺的和你爹一个样!卖了人还让人心甘情愿替你们数钱。”王辉挥挥手,让茶艺小姐退下去,这才神色微正地问道:“说吧,这次想让我怎么帮你?” 顾非宸也不拐弯抹角:“自然是全力支持‘云顶’方案。” “似乎我现在成了大家竞相拉拢的目标了。”王辉畅快地笑了两声,打趣道:“看来有时候立场模糊也是有好处的嘛。” 顾非宸也轻笑:“那恐怕我给不了您什么好处,就算给了您大概也不稀罕。” “知道用钱收卖不了我,所以你这小子就来以情动人了?带着病陪我喝茶吹风,倒真让我有些感动。” “因为我需要这一票。” “可是你不认为你的方案里存在着一定的潜在风险么?”王辉突然坐直身体,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 “有风险是必然的。”顾非宸神色很淡,语气却是一贯的胸有成竹,“但是往后这个项目所能带动的巨大影响和收益也是不可估量。我没理由让它中途流产,也不可能让某些人从中插一脚而破坏计划。” 王辉点点头:“嗯,钱云龙那人我也确实瞧不上,他最近在公司里搞的那些小动作看起来滑稽可笑,估计你也不会放在眼里。至于你的眼光嘛,我是相信的。不过这套方案我还是要回家仔细研究一下才能答复你。你知道的,我和你父亲不同,他胆子大敢想敢做,而我,这几十年来都是这么保守的,现在人老了,比起以前更胜一筹喽。”说到最后,王辉自己首先自嘲般哈哈大笑起来。 顾非宸静静地停了一会儿,才说:“王叔,不管怎样,我先谢谢您。” “不用客气。”王辉一口啜掉杯中茶,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顾非宸,忽然说:“公事谈完了,你现在是不是该去处理私事了?”他拿手朝着斜侧方的某个包厢略微一指,“秦欢和那个男人已经进去十来分钟了,难道你都不去同他们打个招呼?” 他们所坐的位置是大厅里光线最好的一角,座位外围立了一道屏风遮挡,由于设计巧妙的缘故,屏风内的人对外头整个大厅的动态一览无余,可是外面却看不进来。 他的话音落了,又等了片刻,却见顾非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安静镇定的手腕上,显然对于这句话并不吃惊。 王辉愣了愣,接着便不由得呵呵一笑:“刚才见你只是专注着和我谈事情,还以为你没注意到秦欢进来。这么看来倒是我这老人家多事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处理吧,只是别闹到让你父亲在天之灵都不安息就好。” 顾非宸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表态,只是放下凉透了的茶杯,淡淡地回应道:“谢谢王叔的关心。” 二人又闲坐了三四泡茶的工夫,王辉才接到一个私人电话,不得不起身走到一旁去听。 顾非宸也跟着站起来,他本来约了医生去复诊,但这样一上午的耽搁,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朝候在不远处的司机微微示意了一下,结果一转眼,便恰好看见那扇雕花的包厢门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纤美曼妙的身影微低着头从里面出来,朝着大厅尽头的拐角处走去。 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他。 而顾非宸的脚步稍一停滞,终于还是神色平静地跟司机交待了两句,然后才转身走开。 秦欢走进洗手间,顺手将门反扣上,然后才在镜子前站定。 严悦民刚才夸赞她精神状态良好,似乎是有喜事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 其实,有吗? 她忍不住细细看着镜中的自己。仍是那张脸,只是气色相较以前红润了些,大概是换了新环境的缘故,又或许是最近坚持健身锻炼,总之摆脱了以往的长期压抑和苦恼,正所谓相由心生。 她不由得回想起来,第一次与严悦民打交道,还是在医院里。 那一天,她刚刚失去了顾非宸的孩子,如同丢失了魂魄的空躯壳,苍白虚弱,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接受他的检查和治疗。 小护士们都对这位年轻的海归医生崇拜异常,似乎院方也对他信任器重。她隐约能忆起那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声音本身就带着一种药物般的治愈作用,就像一束温暖的光,让她在那几天无尽的冰冷和昏晦中找到一丝安慰。 只不过那时万万不能料到,今时今日,她竟然会与这位年轻有为的医生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而就在今天之前,其实他已经约她吃过几餐饭,又同她一道去健身,并且对她展开了动作不算太大但意图已然明显的追求。 而她,并没有拒绝。 对于这样的约会,她只是曾经挣扎了那么短短的一瞬,但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新的人,新的日子,她同样也需要一份新的感情,哪怕只是临时的。 想到这里,秦欢终于回过神来。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这才重新拉开门走出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外面竟然有人正等着她。 第二十三章 秦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脸,就已听那人开口说:“顾先生请你去和他见一面。”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缓和平淡,和他的雇主一模一样,语气礼貌,但态度坚决强势。她有理由相信,倘若自己不答应的话,他是不会从这条狭长的过道上让开的。 于是,她只得牵起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同对方打声招呼:“好久不见,小刘。” “秦小姐,好久没见了。” 借着说话的空当,司机小刘这才得以认真地打量一下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 他认识她许多年了,当她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替顾非宸开车。他的话向来不多,秉承着多看多听少说的原则,忠心耿耿地为顾非宸办事,因此也就长久稳定地在顾家留了下来。 其实,他记忆中的秦欢远不是现在这样的。那个娇俏开朗的千金大小姐,与如今站在这里的这个女人,简直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细心地注意到,仅仅是因为听见了顾非宸的名字,她的脸上便露出一种既似悲伤又似绝望的神情,哪怕只不过闪现了半秒钟,却也成功地让那张漂亮的脸庞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顾秦二人的纠葛他其实是最清楚不过,这子下秦欢微微抿着嘴唇不痛快的样子真教他有些不忍心,然而顾非宸的吩咐又是一定要完成的,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秦欢却已先点头说:“你带路吧。” 他如释重负,二话不说连忙一侧身,领着秦欢朝着包厢走去。 这间茶楼的大堂格局舒朗开阔,古朴大气,而各个包厢却散落分布在曲折幽静的走道边。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秦欢发现,自己要去的地方与之前严悦民订的那个包厢恰好分别处在整座楼的东西两端。 相隔得很远。 门被小刘推开的时候,顾非宸似乎已经在里面坐了有一会儿了。 看她终于来了,他也只是朝门口抬了抬眼角,继而伸手往桌上的两个空茶杯中斟上上好的碧螺春。 他的动作很优雅,明明并不经常做这种事,但他的姿势却专业熟练得令人赏心悦目。 秦欢将目光从他修长匀称的手指上移开,坐下后说:“我不知道你也在这儿。” 言下之意,她相信他懂。否则她说什么也不会上这里来。 可是顾非宸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将茶杯往她的手边轻轻一推,然后才问:“最近怎么样?”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两个许久不见的好友在寒喧。 她不禁冷哂道:“再怎么样也比过去好。不是么?” “那就好。”他看了她两秒,才垂下眼睛自顾自地饮了口茶,似乎并没有将她的嘲讽放在心上。 清雅的茶香飘了满室。 秦欢坐着没动,独自陷入沉默。 他似乎又清瘦了些,眼神依旧是深远中藏着锋锐,表情却很淡,就连语气都是一样的淡漠,高深莫测,永远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面对着这个男人,她发现自己很快就会感到窒息,仿佛是被某种隐约的气势所压迫,居然渐渐透不过气来。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间包厢没有窗户,充足的光线全靠头顶的一盏古式吊灯来提供。 这样也好。她心里不禁放松了一下,默默地想。刚才与严悦民坐在一起时,她必须时时管住自己的目光不往窗外瞟,否则畏高症便会出其不意地发作,引来一阵不适的晕眩。 一想到严悦民,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自己一去不回,也不知那位温文尔雅的医生此刻是否等得着急了。 她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说:“你找我来是为了叙旧吗?如果是,我觉得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她的态度十分冷硬,但好像不能触动顾非宸分毫,他只是拿那双深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条斯礼地说:“当然还有正事。” “什么事?” “最近公司里有没有人私下联系过你,想要买你手上的股份?” 他突然这样一问,倒教她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说:“没有。” “或许可能很快就会有了。”他说:“到时候希望你不要同意。倘若你真的愿意卖掉我父亲赠予你的股份,也优先考虑卖给我。” “为什么?”她皱着眉,脱口问:“公司里有变故?” 他看了看她,却是答非所问:“你对生意场上的事一向不关心的,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若要卖股份,首先考虑卖给他。 她只想了想,便忽然轻笑一下:“这算不算请求?” “是建议。”男人的薄唇微微抿起来,深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当然知道他从不求人。他那样骄傲,又是上天的宠儿,无论怎样也不会沦落到求人的地步。 她却越想越觉得好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从你的建议?” 他也低低笑了笑,看似对她的讥讽不以为意:“股份是你的,你有权随意支配。” “那当然。”她赌气般地抛下三个字,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顾氏集团的股份,在接受赠予的那一天,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顾非宸会为了它而特意找她谈话。 一下子,她有点恍惚。好像她和他什么关系都不曾有过,拥有的仅仅是买卖与交易。 对啊,她差一点就忘了,他是个生意人,所以是不是任何关系在他的心里,最终都会回归生意最本质的核心? 往事犹如猛烈的风雨,在一瞬间重新翻涌回旋至心头。 曾经,他将她以顾家干女儿、他的干妹妹的身份,介绍给另一位商业钜子欧阳远认识。那时候,他们才刚刚分手不到一年,而二十二岁的她,早已出落得美貌异常,几乎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甚至青出于蓝。也就是在那一次,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她才重新记起来了,自己不是没有人爱的。在这世上,会爱上她的人其实有很多,会对她一见钟情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是他不爱她罢了。 他不再爱她了,又或许从来就没有爱过,所以才会那样坦然地看着她与其他男人同进同出。 那个男人,欧阳远,也是人中龙凤,对她呵护有加。可是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只是在赌气,是在故意气他。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那样幼稚,做戏给旁人看,演得如此辛苦,就只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但他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由始至终只是冷眼旁观,真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她与别人交往。 最后她终于觉得累了,演了那样久,差一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可是只有他毫不动容。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她终于灰心,没有力气再试探。 “我想分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对人说出这种话,其实心中不是不抱歉的。 结果却被欧阳远一语道破:“你爱的是顾非宸?” 原来已经这样明显了么? 她恍恍惚惚,只听见对方冷笑道:“我对你有哪点不够好?你还这么不知足。你爱顾非宸?我告诉你吧,别做梦了,他根本不爱你。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他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价值?试问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会拿她当作交换的法码去换取自己的利益么?” “……法码?”她实在听不懂,只觉得这个词陌生而又刺耳。 所以她真的跑去求证。她那样激动地质问,连声音都在颤抖,可是那个冷峻的男人似乎连抬眼看一看她的兴趣都没有,语气也漫不经心:“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在你眼里,我真的就只是一个交易的法码?”她几乎不可置信。 “你觉得呢?”他将报纸往茶几一扔,依旧是轻描淡写地挑了挑嘴角:“你认为自己的价值能有多大?” 她说不出话来。 他却忽然嘲讽般地笑了笑:“不过显然在欧阳的眼里,你还是很宝贵的。为了你,他主动放弃了邻市一块土地的竞拍权,现在那块地在我手里。如果他指的就是这个的话。”他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嘴唇,似乎不易察觉地沉一下,才说:“欧阳向来都是个利益至上的人,能让他做出这种牺牲的,你算是第一个。跟他在一起未必不是好事,为什么还要分手?” 其实这半年多来,他已经很少跟她说这样多的话了。可是这一次,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刀,直直插在她的心上。 又快又准,反而流不出血来。 原来,他们之间真有利益瓜葛。 她几乎不能相信,呆若木鸡般地望着他,望着他脸上淡漠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忽然开始觉得心痛。 心被烈焰焚灼成灰,也不过如此罢。 …… 回忆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扑打过来,无情地似乎要将人击得粉身碎骨方才罢休。 秦欢好不容易才从漩涡中挣脱出来,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角眉梢所流露出来的讥嘲笑意,生怕再多待一刻便会失了仪态。 可是这个精明凌厉的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她走,淡薄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那个男人是谁?” 她本已迈开脚步,这下子却又硬生生地停下来。她疑惑地看着他,先是不解,继而才恍然,于是不禁微微一哂:“关你什么事?” “你在和他约会?”顾非宸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你在以什么身份盘问我?” “曾经的未婚夫。” 未婚夫……那三个字仿佛极端刺耳,令她身体微微一僵,手指垂在身侧不禁轻轻颤抖着紧握成拳。下一刻,她想都不想地反击:“倒不如说是我曾经孩子的爸爸,那样更亲密。” 第二十四章 未婚夫……那三个字仿佛极端刺耳,令她身体微微一僵,手指垂在身侧不禁轻轻颤抖着紧握成拳。下一刻,她想都不想地反击:“倒不如说是我曾经孩子的爸爸,那样更亲密。” 话音落下,她的冷笑便也凝固在嘴角边。那是一道两人之间无人能揭的伤疤,如今还未愈合,便又被她重新撕开裂口,这样突然,她似乎都被这样残忍冷血的自己给吓了一跳。 而顾非宸的脸色在瞬间便白了白,她的话和表情就像一把刀猛地扎在他心里,猝不及防,他莫名感到胸口又冷又痛,只静默了片刻,便忍不住偏过头去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咳了很久,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紧扣住桌沿,好半晌才终于渐渐止住,清峻的脸上却露出几分掩藏不住的疲倦神态。毕竟久病未愈,而且一整个上午都在为公司的事情耗神耗力,如今被她这样一激,只感觉吸进气管的空气犹如混着碎冰,半个胸腔都是冰凉的。 他微喘了片刻才重新抬起脸来,看见秦欢仍站在原地,一双乌沉沉的眼眸凝定在他身上,眼底似乎复杂混乱,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等着气息稳定了,他才若无其事地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你有必要先去确定一下那个男的靠不靠得住。” 说完之后,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秦欢才好像突然缓过神来,目光从他的脸上稍稍移开,却重新流露出略带尖刻的讽刺:“难道你已经派人去调查他了?”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她:“还没有。” 还没有……还没有! 她忽然真的有了怒意,不禁提高声音制止他:“最好永远都不要有!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她都已经冲到包厢门边了,却又转过头,一字一顿地重申了一遍:“我要和谁约会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管我,更别妄想进入我的新生活!” 她的声音很大,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说完之后便“呼”地一声拉开门,旋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她走得很快,只在最后隐约听见后面包厢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咳嗽声。小刘一直候在外面,她与他擦肩而过,下一秒,便用眼角瞥见他急冲冲地跑进包厢。 行了,她想,他怎么样又与她有何相干?! 倒是严悦民,等了这么久,也知会怎么想。所以,她在返回的途中努力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温文的医生身边。 “……不好意思,刚才遇到一个熟人聊了两句,所以回来晚了。”坐下之后,她感到颇为抱歉。茶已不知过了几巡了,恐怕严医生喝水都喝饱了吧。 严悦民却半开玩笑道:“看你这么久不回来,打你电话也没人接,还以为你对我十分不满意,所以一声招呼不打就遁走了呢。” “嗯?可是我的手机没响啊!”她闻言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看,果然看见好几通未接来电。 她有点懊恼,一抬眼却正好对上对方那双微带笑意的眼睛,视线越过茶桌定格在她的脸上,仿佛有灼人的光华,竟似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将手机随手扔回包里,说:“可能是坏了,能打通,但是我听不到铃声啊。” “那我陪你去买部新的,如何?”说完不等她回应,严悦民已经站了起来,先从一旁衣架上拿了风衣搭在臂弯,另一只手则十分自然地过去牵她,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可是……”她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抽动了几下,却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他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然后打开包厢的门,牵着她走出去。 其实穿过大堂的时候,秦欢到底还是有点心虚的。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顾非宸或小刘的身影。 她这才在心下松了口气,可是随后又觉得自己这样真没意思,心想为什么要在乎是否被他看到? 秦欢啊秦欢,难道你的新生活也要受他左右么? 她一边矛盾地懊恼,一边已随着严悦民出了茶楼。心中这样纠结,倒使她一时间忽略了自己和严悦民牵在一起的手。严悦民见她终于不再挣扎抗拒,不由得心情大好,反倒放慢脚步,就这样拉着她悠闲懒散地漫步在湖滨大道边。 “你今天不用回医院吗?”在路上她问。 “今天休假,明天也是。” “那有什么计划?” “你呢?如果这两天你也有空,其实我可以任由你安排。”他的笑容十分温暖,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移不开眼光。 “我也没主意。”她只是淡淡地摇头。从来都是旁人替她安排好一切的。 “那就先把手机买了再说。”他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 她略一点头,不再说话。 这样亲昵的动作,谈不上让她欣喜若狂,但也不会让她感到排斥厌恶,所以她没有再拒绝,而是由着他将自己微微冰凉的手指握在手里,用他的体温温暖着她。 后来他送了她一款新手机。 挑选的时候他问她,喜欢哪支? 她几乎不假思索便伸手一指,居然和目前在用的是同一款。 “这算不算念旧?”他笑着随口说。 她怔了一下,却坚决不承认:“我只是懒,用称手的东西不想轻易更换。” 他温和地说:“随你。” 其实不单是这件事,在许多事情上,严悦民都是十分放任纵容她的。两个人共同做的事,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极少表示反对。 用陈泽如的观点来说,这大概就叫作绅士吧。 而秦欢也渐渐开始享受这种体贴。她知道,他并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只不过因为喜欢她,所以甘愿妥协。 有一天她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样下去会宠坏我的。” “然后呢?” “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候我的脾气会变得又大又坏。” “要真有那天,那也是我自食其果,怪不得别人。”说话的时候,严悦民正将车停在超市的地下车位里,熄了火,他伸手过来朝她额角轻轻一弹,笑道:“况且你这么善良,已经提前警告我了。” “难怪你们医院的护士们都喜欢你。”她向一边躲开,顺手打开车门,还不忘调侃他。 “是吗?我都不知道。” “你是装傻吧。” “她们为什么喜欢我?是因为我长得够帅吗?” 严悦民故作自恋的抚摸下巴的动作彻底逗乐她了,她原以为所有医生都是一本正经的学究型人物。 “既帅,心地又好,当然人见人爱啦。”她真心评价。 “那你呢?有多喜欢我?”严悦民锁好车子,三两步走过来揽住她的肩,笑意盎然地问。 她低头看了看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但笑不语。 自从第一次牵手到现在,他们已算正式交往了一段时日了。她发现身旁这个男人确实是优质青年,且又出现在最适当的时机,不知是不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心理有问题了,明明对这个男人的好感逐日递增,却为什么连一句表白都说不出口呢? 有一回和陈泽如小聚,她为此特意向心理专家请教。可惜就连陈泽如都回答不了她,大概是因为已经对她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麻木了,又或者是因为陈泽如实在是太忙了,听说她最近接了一位经常梦见自己死去姐姐而导致习惯性失眠的女客户,人家的问题可比她严重多了。 “走什么神?”耳畔响起低沉温醇的男声,几乎将超市里的其他杂音都掩盖掉了。 “在想今天吃什么。”秦欢弯下腰,从雪柜里拿出一盒密封好的鸡翅,问:“可乐鸡翅怎么样?” “你会做?”严悦民显得有些吃惊,隐隐的笑意却仍留在眼角。 “你似乎在小看我。” “不敢。但希望你能用实际行动狠狠堵住我的嘴。” “小时候看过一本漫画书。” “什么?” “名字叫《走着瞧》,恰好就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话。”说话间,又有三样果蔬和两份半成品的荤菜被秦欢收入购物车中。 严悦民一手搭在推车扶手上,跟着往前走出两步,才忽然说:“那部漫画我好像也看过,是讲兔子和大灰狼的故事,看来你已经把我当成狼了。” “嗯。”秦欢笑眯眯地点头。 谁知严悦民笑得比她还贼,挑着俊修的眉接口道:“那你今晚岂不是引狼入室?” 她没想到就这样掉入他的圈套,竟语塞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起去结账,她坚持不肯让他出钱,他凑近了悄声问:“生气了?” 她摇头,将买好的东西交给他拎着,静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谢什么?” 她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个人仿佛从天而降,让她的日子重新变得鲜活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