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仙想起正事,吩咐侍女退下:“梅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梅仙目光微动:“近日除了筹办花朝会演习歌舞,并没听说什么大事。” 杏仙假意迟疑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我是从天女那儿听说的,此事若传出去,恐怕有损神尊大人威名,天女也担心得很。” 梅仙镇定:“天女既然知道,自会劝说,神尊大人行事如何,你我怎好妄加议论。” 见她不在意,杏仙忙道:“神尊大人竟将我们花木之族的神印用在了那凡人丫头身上,你说这不违反天规了吗,那丫头在人间四处乱走,要是不慎被山神土地发现,上报天庭怎么办?” 梅仙震惊,摇头:“神尊大人待小茶一向很好,怎会封印她?万一出什么事……” “我也奇怪,”杏仙叹了口气,有意无意瞟她,“此事传出去,帝君会不会降罪都难说,如今连天女都劝不过,只能替他隐瞒,可惜我也不能解那印,否则……”停住。 花木之族的神印,除了现任花神锦绣,执有花神令的自然也能解。 梅仙道:“想是神尊大人自有道理。” 表面平静,目中却有了几分犹豫,杏仙一直在留意观察,见状便不再多说,起身笑道:“我不过听说罢了,未必是真,姐姐可不能告诉神尊大人,叫他嫌杏杏多嘴,害了杏杏。” . 从西河街回来,天色已晚,园里亮着灯笼,刚走近池塘就见有人等在那里,红凝视若无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就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之际,他迅速扣住了她的手:“你又擅取心血。” 红凝看着那手,没有挣扎:“神仙果然是不同的,脸皮都比凡人厚。” 锦绣道:“做什么去了?” 红凝皱眉:“我的法力已经被你封住了,还能做什么。”朝身后看了两眼:“我现在累了,能不能回去歇息?” 锦绣放开她。 红凝继续朝前走,走出十来步又停住。 “怎的不走了?”声音竟带着笑意,还有几分戏谑。 红凝忍住火,看着不远处房间的门:“既然到不了,还用走么,捉弄我很有趣?” 因为永远到不了,所以该趁早放弃,他明白这道理,她最终还是明白了,不再像当年那样傻乎乎的只知道往前走。 锦绣沉默着,将一粒灵丹送至她唇边。 芳香的味道散发出来,红凝清醒了些,欲摇头说话,却发现身体已不听使唤,灵丹顺利喂入她口中,顺着喉咙滑下。 他微微一笑。 红凝怒视他。 心血凝成的丹,赢回来更多的恨,他轻轻拍她的脑袋:“再胡闹,就把你关起来。”转身隐去。 身体再次回归自己控制,红凝无力地靠在廊柱上,苦笑。 用尽了刻薄恶毒的话,这个人始终没有如愿被赶走,他难道还不明白,她根本不可能修仙,白泠的死,他的欺骗,都是她介意的,他还不肯放弃,做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因为内疚就一定要她成仙? 正在出神,身后响起人声,原来方才见她脸色不好神情疲倦,杨缜特地令丫鬟送了汤来,为了叫胡月相信,不得已再度心血,损耗极大,红凝也没拒绝他的好意,服了汤,本想再去找他商量些要紧事,但见天色太晚,便打消了这念头,洗浴之后上床睡去。 一条人影出现在床前,悄无声息。 当初那个曾经在花朝宫活蹦乱跳,第一个敢明里与杏仙叫板的丫头,有着自己少年时同样的嚣张与傲气,转眼就已成了凡人,饱受轮回之苦,如今自己看着都有点不忍,何况是他? 半晌,她举起手中的如意,低声:“当初为了不叫你灰飞烟灭,他……纵然恨,也该解了,如今难得契机,他连天劫都不顾也要为你逆天改命,你已叫他内疚了千年,还有什么不足的,何必再这样。”纵使当年邪神来犯,他也从不曾关注成这样,去凡间,回来彻夜难眠,再去。 忘记的人不是最可怜的,最难放下的,是那些不能忘记的人。 金色如意发出五彩光芒,法眼下,一道金印正在逐渐消散。 黑暗中,床上的人犹自熟睡。 . 接下来两天相安无事,直到第三日清晨,一起床胡月便找上门来,红凝随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半日,至傍晚才匆匆出门。 杨缜正好从园门外进来,见了她不由一怔。 高高的发髻适当地点缀着几件首饰,火红的外衫领口微敞,隐约现出精致的紫青色抹胸,腰间鹅黄丝绦坠着块翠绿的玉佩,这样的颜色未免太夸张,然而穿在她身上竟有种奇妙的风味,非但不俗气,反而相得益彰,与平日清冷素净的打扮相去甚远,乍一看就像变了个人。 红凝心情很好,主动招呼:“王爷。” 杨缜多看了她两眼,目中渐渐有了笑意:“怎的换了装束?” 此人向来自恃甚高眼光挑剔,红凝没有放过那一丝赞赏之色,更满意,当年都说自己适合红色,果然没错:“有些事情要办,我已跟厨房说过不必送饭了。” 杨缜意外:“要出去?” 红凝点头。 杨缜打量她,脸色不太好:“穿成这样出去?” 红凝明白他的意思,随口笑道:“好看的衣裳自然要穿出去给人看。” 杨缜冷眼看她:“园里就没有看的人么。” 后园只有一个男人,红凝岂会听不懂话中含义:“没有。” 话音刚落,杨缜已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入怀中,就这刹那间的工夫,两道目光连同他的气息都已变得灼热,他低声:“你这是故意的?” 红凝摇头:“民女所言,句句是真话。” 手猛然收紧,目中火焰倏地熄灭,杨缜看了她半日,冷笑:“如此,你打算去见谁?” 今晚之事凶险至极,红凝也没打算告诉他,斟酌了一下才道:“外头还热闹,我出去买点东西,何况夜里阴气盛,说不定能探出那妖女的藏身之处。” 杨缜嗤道:“打探消息穿成这样,倒也罕见。” 见他有意讽刺,红凝淡淡道:“承蒙王爷收留,民女感激不尽,但王爷好象忘了,民女并不是府上的丫鬟奴仆,就算要见谁,王爷还打算杀了他么。”说到这里,忽觉手臂疼痛难忍,她反倒笑了:“王爷姬妾成群,难免喜欢新鲜的,可我也是女人,一样会人老珠黄,王爷那时还会对我有兴趣?我不想争锋吃醋,更不想到头来和她们一样,成天在后园等着王爷想起我,我不喜欢等谁。” 杨缜皱眉:“你……” 话还没说完,忽有一名丫鬟慌慌张张从园内跑来,见二人这情形不免吃吓,矮身作礼:“王爷。” 认得那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杨缜呵斥:“跑什么。” 丫鬟忙道:“回王爷,夫人昏倒了。” 二人都愣。 丫鬟小心翼翼道:“夫人最近身子一直有些不好,今日强撑着亲自下厨为王爷做菜,谁知忽然间就头昏,现在床上躺着,怕惊了王爷,只命我去请大夫。” 红凝道:“一直不好?”眼睛却瞟着杨缜。 杨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确实冷落了王氏,其实平日除了十分受宠的姬妾,哪个生了病他也从不曾留意的,这些事在王族司空见惯,可落在她眼里就不好说了。 红凝看看那手,挑眉,意思是等他决定。 新人旧人,纵然是名震朝野的睿王,遇上这种事也为难,没有笨蛋在追求新欢的同时跑去看旧人,但此时若不去,未免显得太薄情,新人必定灰心,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沉默半日,他终于放开她朝园内走:“请大夫。” . 夜暮将临,小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碟干果之类的东西。 红凝若无其事打量四周:“他真的会来?” 胡月并不知道她的意图,挥袖变出三张精美的椅子:“放心,他这人虽有些自傲,但我们往常一起玩大,答应了就不会失信。”转眼又弄来几盆花:“何况听说有个美人,他怎会不来。” 红凝低头:“很好。” 既然知道陆玖是北仙王之子,哪个凡人会笨到与他作对,胡月没有怀疑,叹息:“你怎会喜欢他。” 红凝笑道:“你可以喜欢戚公子,我为何不能喜欢他?” 胡月摇头,好心提醒:“那不一样,三哥他……是好人,我这表哥不过生得副好皮相罢了,只因他天生三尾,自幼极受姨父宠爱,十分纵他,是以养成这般顽劣的性子,也不好生修行,成日里四处招惹别人,可从未见他真对哪个姑娘……” 红凝抬眸看她,破天荒眨了下眼,居然带了几分顽皮:“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他的品性,怎会当真?只不过当初他曾用媚术捉弄我,之后不声不响就走了,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所以也想捉弄他一场而已。” 丈夫获救的希望在她身上,胡月怕她听不明白,索性把话挑明:“他不仅媚术极其高妙,而且本性凶顽,你捉弄捉弄便罢,可千万别惹恼他,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 红凝道:“这个自然,三味真火的厉害我岂会不知,万万不敢有失分寸的,何况我还要再请他帮个小忙。”说完朝门内望:“戚公子好象醒了。” 听她这么说,胡月松了口气:“我进去看看。” 生死簿就是昭示着人类死亡与重生的轮回法则,人死了又岂能再救回来?近乎天真的期待注定是一场空,红凝垂眸,掩去那丝内疚之色。 一滴金色汁液轻轻滴入壶中,桃枝褪去光芒,变得黯淡,与寻常树枝并无两样。 默默看了片刻,她扬手将它化为灰烬,然后拔出头上小小发簪,迎风一抖,变作一柄闪闪长剑,紧接着纵身跃起。 衣衫随着动作舞动,越发鲜艳,仿佛一团跳跃的火焰。 长剑划过数道紫光,落到地面又迅速隐没,了无痕迹。 前日早上起来就发现异常,浑身精力充沛,灵气游走,被封已久的法力竟莫名恢复了,似乎正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她当然不会以为是锦绣主动撤去了封印,但若不是他,又会是谁?难道那个人也希望她这么做?或者说,是想利用她。 不论是不是利用,都不重要,白泠为救她而被害,精魂俱灭,凶手却没有被绳之以法,她不可能轻易放下,就算那人不利用,她也会这么做。 地面看不出半点异样,红凝满意,重新将长剑缩成簪子,送入发间,接着从腰间取出一张红色的轻纱,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 入夜,院门紧闭,原本简陋的院子被装饰得华丽无比,两粒明珠高悬于半空,散发着柔和的光,不太明也不太暗,正好用作掩饰。 红凝闭目在房间里打坐,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她立即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缝隙朝外看。 “表哥。” “表妹不仔细照顾妹夫,怎的有闲情请我。” 胡月早已等在外面,见他到来,忙亲自迎上去,陆玖也不客气,自己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 猎物走进圈套却不自知,红凝微笑。 胡月先前都在房间里照料丈夫,并不知道院子里有古怪,陪着他坐了,问候:“上次是我气急,表哥不要与我计较,表姐可好?” 陆玖轻哼了声:“还能有什么不好,前些时候与花朝宫那人定了亲,也算遂了她的愿,从此我又多个厉害姐夫。” 胡月笑道:“可有人管着你了。” 陆玖叹道:“说来也该谢一谢我这未来的姐夫,这事不瞒你,上次正是他从昆仑斩神刀下救了我,昆仑天君也太无理,分明就是他儿子修行不够,自己要上来替人受死,与我何干,他还闹上天庭,害我差点被父王削去一尾,幸亏姐夫在帝君跟前说情,用我们北界灵泉赔罪,借帝君之威,他才没好再追究。” 胡月忙安慰。 说情?红凝笑意更深,手指缓缓握紧。 陆玖兀自与胡月说话:“这一年来父王勒令我在山上修行,陆瑶又看得紧,但凡我出来走动走动,她就搬出父王的话,甚是无趣,今日我说来见你,原本以为她会阻拦,正想求姨母替我说说情,谁知她竟没有,奇怪。” 胡月笑骂:“你也太不象话了,连亲姐姐也不放心?” 陆玖一嗤,倒也没反驳,随手拨了拨碟子里的干果,皱眉:“表妹享尽人间乐趣,今日专程请我来,就没点好东西招待?” 胡月抿嘴:“怎会没有。” 红凝见时机已到,立即收了心事,拉起面纱。 复仇 小小花瓣做成的帘子掀起又落下,杏仙从门内出来,吩咐几名仙娥做事,转眼就见陆瑶带着侍女顺游廊走来,忙笑脸迎上去作礼:“天女。” 陆瑶问:“他在里面?” 杏仙道:“在呢。” 陆瑶回身吩咐侍女退下,然后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丫头的封印好象被解除了。” 杏仙惊讶:“谁解的?” 陆瑶目光流转,口里叹息:“我正是在奇怪,所以过来问问你,他可有提起此事?” 杏仙作寻思状:“我只跟梅姐姐提过,她做事一向谨慎,想来也不敢告诉别人,何况又有谁能解神尊大人的印?”她试探:“想是神尊大人改变主意,自己去解了吧?” 陆瑶放心:“我猜也是这缘故,与她有关的事都不能卜算,难免要仔细些。” 杏仙敷衍:“神尊大人现在里面呢,天女快进去吧。” 陆瑶笑了下,果然掀起帘子进去了。 花神令还真能解那封印,杏仙暗喜,当时的场景自己亲眼所见,昆仑天君之子命丧三味真火之下,那丫头恨极了九尾狐族,帝君虽赐了瑶池金莲露,但始终要被困千年,受千年天火的煎熬,何况那丫头执意不肯修仙,人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二人此生再难相见,照她的性子岂会就此罢休?听说九尾狐族的胡月正在重州作案,如今梅仙果真笨到去替她解了封印,想来很快就能出点事,到时怪罪下来,可与自己无干。 花神令你又能执掌多久?她越想越解恨,忍不住轻笑了声,快步离去。 门内,仙娥上过茶。 待她退下,陆瑶便起身走到案前,嗔道:“总是我来找你,前日还被九嶷神妃笑话。” 锦绣合上卷册:“北界王安好?” “他老人家很好,就是近日忙了些,”陆瑶往他身边坐下,“因怕陆玖生事,所以总叫我留在家里看着他。” 锦绣道:“如此,怎的今日有空过来?” 陆瑶笑道:“他今日去见他表妹了,我才得空来看你。” 锦绣皱眉:“可是胡家?” “可不是,”陆瑶拿手指把玩他的茶杯,“姨父姓胡,说起我那表妹,原本也极有灵气,可惜不知为何动了凡心,难度情劫,如今留在重州守着那凡人不肯回来,我想着叫阿玖去劝劝她也好……” 锦绣打断她:“重州?” “我知道那丫头也在重州,她好象还记恨着阿玖,”陆瑶笑道,“你放心,阿玖被我教训过,绝不敢再出手伤她的。” 锦绣不语。 陆瑶待要再说,忽听得帘子响,方才那名仙娥匆匆进来回禀:“神尊大人,外头重州城隍有急事求见。” . 火一样的衣衫,有一种女人似乎天生适合这种鲜艳张扬的颜色,单薄的身形因此显得风姿绰约,虽是小心翼翼垂着眼睛,然而那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居然也有几分妩媚,面纱下的脸若隐若现,带着几分神秘的诱惑。 她捧着盘子从门内走出来,盘中有果品,还有一壶酒。 陆玖半是欣赏半是疑惑:“这姑娘竟有些眼熟。”话是无心出口,他并没留意到,方才那女子的身形略僵了下。 倒是胡月听到这句话,反而更相信红凝先前所说,也有心作弄他,忍住笑跟着打趣:“怎么会,这是我才认的一位妹妹,姓林,今晚特地介绍给表哥认识。” 这副妆扮本就出格,加上朦胧的光线适当作了掩饰,陆玖果然不再多想:“我当你只顾自己作乐,总算还记得我。” 胡月脸色微变,忍住没有发作,敷衍一笑:“怎敢忘了表哥。” “这就是姐姐说的那位表哥?”声音虽甜美,却懒懒的,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似乎并没将客人放在眼里。 陆玖玩弄女子无数,头一次被忽略,对方还是个凡人,顿时来了兴趣,饶有兴味打量她:“初次见面,妹妹也不请我喝一杯?” 女子毫不客气搁下托盘:“表哥慢用。” 皓腕凝雪,陆玖看得心动,伸手就去摘她的面纱:“果然少见,既是表妹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还避讳什么。” 红凝巧妙地躲开,眼睛始终瞟着别处,语气微带嗔怒:“表哥这是做什么。”今日之事实在凶险,稍有不慎被识破便有性命之忧,因此她才决定自己上阵,说不紧张是假的,暗地里也捏了把汗。 胡月当然不清楚内情,跟着作弄他:“表哥怎好无礼。” 陆玖两眼弯弯,笑得风流倜傥:“既然已经叫表哥了,妹妹怎的连看我一眼也不敢?” 红凝道:“胡姐姐说过,表哥的眼睛轻易是看不得的。” 陆玖看了胡月一眼,倒没生气,反而显出几分自得,柔声:“你信她的话?我说看得便看得。” 红凝提起酒壶斟酒:“表哥若肯喝我几杯酒,便让你看,否则就罢了。” 对方只是区区凡人女子,加上胡月在旁边,陆玖半点不疑:“妹妹说话算数,我喝你十杯也行。” 红凝举杯:“第一杯敬表哥。” 陆玖奇怪:“敬我什么?” 红凝道:“表哥见我眼熟,我见表哥也似曾相识,不是有缘是什么。” 陆玖大笑:“好会说话的妹妹。” 亲眼看着他举杯饮干,红凝不动声色,以长袖挡着脸喝了,接着又满满斟上:“第二杯要多谢胡姐姐,我年纪小,行事不曾考虑太多,将来若是叫姐姐失望,望姐姐能原谅。”对胡月,她的确有些内疚。 胡月没听懂话中深意,陪饮两三杯,便推说照顾丈夫进屋去了。 院中只剩下两个人,红凝心不在焉地倒着酒,陆玖在旁边越发看得心猿意马,渐渐朝她靠拢,一双眼睛光华照人,口里柔声道:“妹妹怎的还不敢看我?” 红凝将酒送到他唇边:“偏不看你。” 陆玖笑着捏住她的手,顺势接过酒杯放回桌上,伸臂去搂她:“原来是在骗我,这回我却不上当了。” 美人入怀,隐约嗅到一丝处子香,九尾狐天生对这些敏感,发现味道熟悉,陆玖不由一愣,未及多想,就见怀中阳气大盛,凌厉带杀机,惊骇之下他立即放开她,就地一滚。 那剑不依不饶,紧跟着刺过来,迅疾如电。 . “你是谁!”陆玖翻身跃起,惊怒。 面纱被风吹得飞扬,红凝冷笑:“你看我是谁。” 长长的睫毛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盯过来,冷狠的目光让陆玖心中一颤,失声:“是你!” 红凝又是一剑刺去,毫不留情。 桃本属阳,本是镇妖的法宝,对付狐类尤其有效,陆玖忙闪身避开,冷笑:“你以为我怕你?若非我父王……”话未说完,他忽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酒?” “上等的好酒,顺便加了千年桃妖的内丹,正好能克制极阴的三味真火,”红凝抚摸长剑,“这么贵的酒喂你喝,未免可惜,但至少让你明白报应两个字。” 媚术与三味真火施展不出,体内五脏如受焚烧,陆玖心知不妙,想要遁走。 “想走?”红凝挑眉,扬手抛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灵符。 四道灵符如有感知,迅速飞上半空,向四方散开,各自归位,刹那间地上涌现出数道紫光,一幅硕大的阴阳八卦图显现出来。 被那紫光罩住,陆玖重重跌回地面,终于忍不住大喝:“胡月!混帐!还不给我滚出来!” 胡月早已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正走出门来看,见状大惊:“你们做什么!表哥快住手,且看我的面上!” 红凝挥剑就刺。 法力大打折扣,陆玖勉强招架躲避,口里骂道:“糊涂东西,瞎了眼找的好姐妹,到现在还信她!”骂完转向红凝:“我碍着天规不想再动你,别不识好歹。” 红凝冷冷道:“杀人偿命,果真天规那么有用,你还能站在这儿?” 胡月听出不对,来不及细想,立即扬手祭出一道白绫,想要上前劝解,谁知白绫刚飞近八卦图,就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再也攻不进去,三味真火难以施展,她也不笨,一想便知道是方才喝的酒有古怪,反应过来上当,顿时大悔,指着红凝恨恨骂道:“我当你真心,你怎的反伤我表哥,可恶!” “我害他?这是他的报应,”红凝仗剑,“我师兄死在他手上,如今他活得好好的,我师兄却再不能回来,天上人间,何来公道二字?” 胡月愣住。 拖下去必定惊动城隍土地,速战速决最重要,红凝知道不能耽搁时间,趁机念诀祭出照妖镜。 强烈的光芒罩下,将陆玖死死困在八卦图中。 陆玖本是九尾狐妖,妖性未除,加上有北界王妃纵容溺爱,任性妄为的脾气半点不减,此时彻底被激怒,摇身现出原形,浑身银白的皮毛,身后甩着五条蓬松的雪尾,他望着头顶照妖镜冷笑一声:“这等破铜烂铁也想伏我!” 利刃般的长爪扬起。 “啪”的一声,半空中照妖镜炸开,四分五裂。 红凝避开一块碎片,意外:“九尾狐果然厉害。”话虽如此,她并不惊慌,弹指又打出数粒木珠。 木珠太多,来势太急,陆玖翻身躲开大半,仍是不慎中了一粒,疼痛难忍,试了几次都冲不出那八卦图阵,不由心下叫苦,硬着头皮支撑。 红凝举起桃木剑,一口血喷在剑尖,直朝他削去。 身在阵中,法力很快会耗尽,陆玖哪里甘心败在她手里,越发红了眼,再不管什么天条人命,咬牙将长爪一伸,桃木剑应声折为两段,当然这样一来,他也踉跄后退几步,口里喷出股血箭。 红凝微惊。 桃木剑被毁,陆玖的顾忌也去了一半,咆哮着扑来。 长长的指甲极其锋利,仿佛银亮的钩子,红凝冷静下来,斜斜移开二尺,同时抬手从头上拔出簪子,变作三尺宝剑,回身刺去。 陆玖扑了个空,长剑刺入肩头。 眼前一黑,红凝被打得直直跌飞出去,伏在地上再难爬起。 惨哼声里,鲜血狂涌,陆玖忍痛拔出长剑,反掷回来。 红凝滚了一滚避开,眼见机不可失,她早已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顾不得胸口剧痛,迅速摸出道灵符往地面一拍。 地上八卦图开始缓缓转动,光芒爆涨。 先前硬接桃木剑时已身受重伤,再受了一剑,陆玖终于难以支撑,倒地不起。 “表哥!”胡月大急,向红凝求情,“我表哥纵然有不对之处,认罪让姑娘打一顿出气便是,姑娘细想,他总是我姨父北界王之子,若真杀了他,我姨父必不会罢休,姑娘既是修道之人,怎好与北仙界交恶?” 妖力逐渐消磨尽,陆玖只顾作垂死挣扎,心里焦急,喘息着大骂:“混帐,还不去找我父王,这丫头疯了,跟她说什么!” 红凝亦喘息,冷笑:“北界王又如何,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努力挪动下身体,擦擦唇边血迹,将符按得更紧:“戚公子可以为你挡天劫,我师兄也是为了救我才命丧三味真火之下,你这位好表哥上有北界王庇护,为所欲为,至今还不思悔改,留着将来也是祸害!” 陆玖不作声,掌中碧光乍现。 想不到在最后关头,他竟然以毕生法力,想要强使三味真火,红凝冷汗出来,咬牙死死按住灵符,同时开始念诀。 八卦图转动更快,紫光更盛。 掌中碧火忽明忽灭,显是法力不继,陆玖伏地喘息,服了桃妖的内丹,此刻勉强作法,体内阴阳之气互相碰撞,从未受过这等煎熬,他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谁先撤,谁就是死路一条。 幽幽绿火越来越弱,终于熄灭。 陆玖趴在地上再无动静。 八卦降妖阵中,一样叫你精魂俱散!红凝抓起旁边的剑,用尽全力掷出。 长剑闪着寒光,朝陆玖心口钉去。 微笑刚浮现,就凝固在脸上。 离陆玖尚有一尺远的地方,长剑猛然坠地,与此同时,地上的八卦图暗淡失色,凭空消失! “阿玖!”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红凝缓缓地转脸,看向来人。 . 阵法撤去,胡月急忙冲上前扶起陆玖,见他只是重伤昏迷,这才松了口气,陆瑶仔细检查过,拂袖将他变回狐形,身形也小了几圈。 胡月甚是内疚:“表姐,我……” “不关你的事,”陆瑶摇头,轻声,“是他自作孽。”见胡月更加不安,她反倒笑了,安慰:“你且进去看看妹夫,外头这么大动静,不知吓着他没有。” 他们都赶来了,自然不会再有事,胡月放心,起身进房间去了。 陆瑶俯身,将变作狐形的陆玖抱入怀中,缓步走到锦绣身旁,柔声向红凝赔礼:“想是阿玖的不是,他竟敢不听我吩咐,又向姑娘下手,回去我必定狠狠责罚他,姑娘伤得重不重?” “不必这么客气,是我要杀他,”红凝淡淡一笑,“他竟然没死,可惜。” 陆瑶垂首,默然。 锦绣终于开口问:“他怎样?” 陆瑶看看怀中陆玖,摇头:“不妨。” 锦绣道:“你……” 陆瑶莞尔:“你不必内疚,是我不该放他出来闯祸,我先送他回去,只是先要将他安置在你那里几日,省得叫父王知道了又生气。” 锦绣点头:“有劳。” 陆瑶低声嗔道:“跟我还客气。” 说完抿嘴一笑,转身带陆玖驾云离开。 . 眼见那双手伸来,红凝往后缩,避开,他已经不是她一见倾心的那个温柔的锦绣,也不是梦里那个多情的神尊大人,而是执掌中天的神王,维护的永远是仙界的利益。 那手仍是扶住了她。 她有点无奈:“人已经救走,中天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他强行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拥住。 红凝笑了:“未来王妃刚走,中天王就抱着别的女人,好象不妥。” 锦绣皱眉:“凡人怎能与北仙界作对。” 清脆的巴掌声响过。 真能打到他,红凝有点意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脸:“我做什么事,与你什么相干,我实在想不通,前世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一巴掌前世就该送你才对。” 面纱早已掉落,红衣如火,依稀变作记忆中的模样,锦绣看着她许久,道:“你没有。”一个嚷着要做神后最终却对他扬起巴掌的小妖,纵然在最恨他的时候,她也没有真打下去。 红凝道:“因为那时她还是喜欢你的。” 锦绣沉默。 “现在我已经不是她。”红凝挣开那双手,摇摇晃晃朝院门走。 巨响声中,院门被踢开,一群人涌进来,当先一个正是杨缜。原来她迟迟不归,杨缜怕有意外,派人出来寻找,找遍了满城大街都不见,后来还是他自己想起这条巷子,便亲自率人赶来搜查。 红凝一笑,尽力将手递到他手里:“走。” 我行我路 天阴阴的,长亭外衰草寒烟,尽显冬日萧索气象,道上并无车马,行人也甚是稀少,因此亭前一众人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杨缜道:“不用马车?” 望望延伸的远道,红凝摇头,没有必要,因为不知道这条道路会通向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哪里停下,“何去何从”说的大约就是这样了。 倔强的挣扎最终敌不过命运,和那个掌握命运的人。 而强者掌握弱者的命运,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 休息两个月,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红凝漠然收回视线,唇边挂着礼貌的笑:“在府上叨扰这么久,多谢王爷。” 杨缜“恩”了声:“怕是要下雨了。” 红凝抬脸看看天色:“那民女还是先赶路,告辞了,王爷珍重。” 转身之际手被扣住,那手很有力,宣告着对方的强势与专制。 他淡淡道:“一定要走?” 那天晚上他没见到锦绣,只道她与妖狐斗法受伤,匆匆带回来请名医寻良药,令她安心调养,之后再没像往常那般纠缠过,直到她说离开也不曾出言挽留,亲自率人送出城,红凝原以为他已经忘记了那夜的话,谁知这时重新提起,不由摇头:“我要的王爷给不起。” “愿得一心人?”杨缜没有意外,“你不是寻常女子,心中所想无非是这个,本王也料到你必不会答应,但皇家王族,不可能有一心人,便是本王立业之前也有许多事不能自主,如今本王虽不能休妻娶你,然这世上果真有合你意的男人?寻常男子实难配得上你。”冷漠的眼睛里泛起笑意,他缓缓抬起二人的手:“女人不必过得太累,何不寻个归宿,纵然身份委屈些,我会宠你。” “王爷是好归宿么,”红凝唇角微扬,“王爷这些话对多少女人说过?” 杨缜道:“只有你。” 红凝略觉意外,摇头:“王爷是真的因为喜欢想要留下我,还是因为得不到?”不待他说什么,她抬眉抢道:“我很特别,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奉承王爷,王爷或许有点兴趣,可惜那始终只是兴趣,不是喜欢,喜欢过的人尚且还会被冷落,兴趣就更难说了,何况王爷明知道我肯接受你的好意,是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王爷甘心做别人的影子?” 杨缜道:“是兴趣还是喜欢,单凭猜测你就能确定?” “能确定的是,没有我王爷也会过得很好,”红凝回头看了眼远处的王夫人,含笑道,“可惜不能留下来喝小郡王的满月酒,民女先恭喜王爷了。” 沉默。 杨缜丢开她的手,面色不改:“也罢,你要走便走,但下次若是再让本王遇见……”他低头凑近她的脸,冷冷道:“本王可能会仗势欺人强抢民女。” 红凝尚未反应过来,唇上瞬间的触觉已消失。 “前面是沥州。”杨缜直起身不再看她,径自率众人回府去了。 . 方才一幕当着远处那么多人,红凝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既不羞也不恼,更没有回头,只是挎着包袱顺着路往前走,天色越发阴暗,冷冷的风吹在脸上,眼里心里似乎都空荡荡的,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当一个人对什么事都不再留心,没有任何目的却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无论什么天气都已经不重要。 走了不到一里,前面路口处站着个人。 红凝顿了顿脚步,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不由回身看,马上的人果然认识,正是杨缜从京城带来的亲信太监。 那名太监先下了马,恭敬地朝她作了一礼。 红凝道:“王爷还有话么?” 太监面有暧昧之色,谨慎道:“王爷说,姑娘什么时候累了,可以再回来。” 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人,这些话也只能让人转达,当着面他是万万不会说的,红凝忍不住笑,累了,早就累了,可王府不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见她神色尚好,那太监忙笑道:“王爷是有心人,想留姑娘多住些时候,姑娘何不……” 红凝打断他:“民女漂泊四方,行踪不定,将来恐怕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那太监愕然,渐渐有了赞赏之色,平民女子能嫁入王府,已经是飞上枝头了,何况睿王风华正茂,如今他亲自开口挽留,对别的女子来说那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不会也不敢拒绝。 红凝笑道:“有劳公公,且代民女多谢王爷的好意,请王爷保重。” 见她去意坚定,那太监知道劝不过来,叹息良久,也没多说什么,嘱咐她几句“保重”“平安”之类的话,便打马回去了。 红凝径直走到路口那人面前,站住。 风吹动金色衣袍,如同盛开的金色花朵,上有云霞映衬,他随意站在路旁,从容闲适,不怒而威。 红凝平静:“中天王还要封印我么。” 锦绣没有表示,那夜的场景在他看来似乎早已习惯了,千年前,他亲自将她送入地府,亲眼见她将手递到那人手上,二人一道投胎,终成一世情缘,人间十世,这样的场景几番重现,每次看过便是彻夜难眠,她做到了,他记住了她,她却几乎将他忘得干净,倘若不是这次逆天改命,他们仍会这样下去,毫无瓜葛。 红凝自嘲:“我看也没必要了,有你们在,我这点微末法力也做不成什么。” 他面色不改,语气平淡:“此事干系甚大,不容你胡来。” 红凝道:“是我区区凡人自不量力,非要与你们神仙斗,所以自取其辱,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如你所愿,你也不必特意来炫耀嘲笑我吧。” 他摇头:“昆仑天妃本是凡人,姓闻。” 红凝愣。 他微笑:“她在凡间还有个嫡亲的妹妹,杨缜正是她的后代。” 隔了这么多代,还真是巧合,红凝也低头笑:“怪不得他和白泠长得那么像。” 他轻声:“你为何要有这么重的凡心。” “因为你们,”红凝毫不迟疑,“看到你们,我就厌恶仙道厌恶天意,若你真的还有点内疚,不如开恩成全胡月他们,中天王当初能用瑶池水助我脱胎换骨,一定也能帮胡月。” 天不容人妖结合,当初的连华与海明选择放手,那样的成全,也是种变相的爱和保护吧,外人看来固然明智,却始终负了他们自己的心,谁能保证他们不会遗憾?胡月不肯放手,所以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但这种外人眼里的凄苦日子,在他们夫妻二人看来未必就不好,可见好不好只要他们自己来评判就够了。 红凝叹气:“是我骗了她,听说她失踪了,戚公子也已经死了,想是有人强行将她带走的,若能让她脱胎换骨跟丈夫一起转世,她肯定愿意,中天王就算是可怜他们吧。” 锦绣道:“胡月非我族类。” 红凝莞尔:“你与北仙界关系不浅,讨个人情应该不难。” 锦绣沉默片刻,道:“她若愿意,我会尽力。” 红凝也不称谢,缓步就走:“尽力不尽力与我何干,都是你的恩典,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不会再找陆玖。” 走出十几步,背后清晰地传来他的声音:“你可记得入世的缘故?” “我不需要记得,”红凝头也不回,语气平静得有些麻木,“虽然不记得前世,但既然前世选择做人,一定有我的道理,今生我更不会修仙,仙凡殊途,与凡人牵扯太多没有好处,中天王回去吧。” . 冬季的大雨原本很少,却偏偏有这么巧给赶上了,雨水迷住眼帘,周围景物也已经看不清,模糊中只见前面有片密密的树林,如烟如雾的雨气中,那树林仿佛一道神秘的墨色屏障,将里面与外界隔绝起来。 衣衫紧贴在身上,红凝并没有觉得冷,依旧不快不慢朝前走,恍惚记得方才那太监说过沿途有不少酒店客栈可以避雨,谁知这半日竟没见到一家,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树林里没有雨,可以进去歇会儿。 离树林越来越近,脚步越发沉重。 一双手从后面伸来,将她扶住。 头顶的雨仿佛也停了,身体被柔和的金光包围,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香味和暖意,红凝转脸,眨掉遮挡视线的雨水,努力看清来人:“又是你。” 湿透的青衣裳犹自滴着水,沾湿他那身干净的金色衣袍,他似乎并没在意,只是将她拥入怀中,一只手轻轻替她拨开额上粘湿的发丝。 任凭他紧紧搂着,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恼怒,红凝静静看着他半日,忽然轻声笑了。 他立即垂眸看她。 红凝认真地与那双眼睛对视:“中天王总跟着我做什么?” 外面飒飒的雨声不停,泥水里溅起水花,听在耳朵里反觉得更加沉寂,许久才见他开口,声音很轻,如同天地间遥远的雨声,虚无飘渺:“纵然生我的气,也不该这样,凡人更应珍惜自己。” 红凝冷冷道:“我是生你的气,因为你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害了白泠,包庇陆玖,仗着法力安排我今后的路,假惺惺地做好人,我选的路我自己会承担后果,你管什么闲事!” 因为我不能任你承担那样的后果,他没有解释,只是用宽大的衣袖将她裹住。 苍白的脸带着雨水,有点泛青,却始终不曾有半点示弱,目光甚至是带着仇视的,这只小妖做出的事,总是那么危险,让他不能心安,她可以不惜代价去报仇,去与北仙界作对,他却不能任她这么做。 红凝看了他半日,转怒为笑:“中天王缠着我不放,莫非……是喜欢上我了,舍不得?”冰凉的手指轻佻地从他唇上抚过,感受到那身体明显僵了下,她改为双手搂住他的颈,特意压低声音:“就算喜欢,仙凡也永远不可能在一处,你是中天王,就不怕天劫?” 他看着她,不语。 她从腰间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到脸上,摩挲:“或者你只是和陆玖一样,想下凡玩玩?” 他抽回手。 “可惜我不喜欢你了,”她从他怀中离开,含笑,“我厌恶神仙。”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越来越远,凤目中没有半点表情。 执掌中天十万年,年少心性早已不见,习惯谨慎与算计,掌控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正因为预感到事情发展下去的危险,在眼看她步入情劫时,他明明可以控制,可以留住她,只要有他的陪伴,她就绝不会受困情劫,然而,他却为了保全自己侥幸地选择放任,执意相信她是年少轻狂,将她的陪伴与追逐当作花朝宫寂寞生活的点缀,亲手推开。 不是她的情劫,将来就是他的。 他保全了自己,得到千年的内疚。 她还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也还是名震天庭的中天王,不同的是,她忘记了他,他却没有。 忘记不要紧,可以再想起来,她若也能想通,会不会就是最终的解脱? 雨更大了,道路泥泞,那单薄的身影摇晃着往前走,终于踉跄几步,跌倒在树林边上。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嘈杂声起,一队人马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林边,马上十来名青衣黑衣的带刀劲装人,似乎是保镖,另外还有几名没带武器的家丁,中间是一辆红漆的马车。 趴在泥水里,红凝头脑沉沉,半是无奈半是不甘,与神仙斗本就是件可笑的事,何况败得这么彻底,一年多的苦心,落得如今狼狈的模样,还是快点离开吧,心里想着,她挣扎着想要从泥泞中爬起来,谁知大病初愈又遭雨淋,最终还是体力不济,只得继续伏在泥水中喘息。 一双雪白的缎靴映入眼帘。 做工精细,靴筒镶着金丝线,攒着几粒宝石,稍微识货的人就知道,这种白缎质地非同一般,绝非市面上卖的寻常缎子,价格必定十分昂贵,而且最不经染,一旦被污,想要再如先前一般鲜艳就难了。 然而此刻,它的主人丝毫没有珍惜的意思,任它泡在泥水中。 下雨天不着木屐,却穿着这样的鞋出来,显然奢侈至极。 不要在这里,凭着仅剩的意识,红凝双手死死抱住那腿,声音微弱而坚决:“走,带我走。” 千年障 远远地望见梅仙来了,杏仙主动上前打起帘子,口内娇笑:“神尊大人现在里面,梅姐姐若有事回禀,就快些进去吧。” 梅仙停住脚步,看着她:“北界小公子受了伤。” 杏仙叹道:“我也正奇怪呢,神尊大人的封印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解,原来那丫头的法力竟没被封住么,想是……天女打听错了?”话虽如此,目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她只当利用了自己,所以得意,却不知究竟是谁被谁利用呢,梅仙心里冷笑,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房间。 锦绣正立于桌旁,随手翻阅案上的书卷,神色平静一如往常。 梅仙上前跪下:“神尊大人。” 锦绣似早已料到,合上书卷:“起来吧。” 梅仙低声:“封印是我解的。” 锦绣道:“事情已经过了,不必耿耿于怀。” 眼圈微红,梅仙垂眸:“我……”封印的消息本是杏仙透露的,可恨当时并没留意其中问题,一心想要替他隐瞒,直到北界小公子受重伤回来,才知被有心人利用,更委屈的是如今还不能分辩,无凭无据,对方只“无心”透了个消息,说出来反有嫁祸之嫌。 锦绣看了她半晌,点头叹息:“我并没怪你,起来。” 弄巧成拙,原以为定会受到重责,谁知这两个月下来他竟绝口不提,梅仙一直忐忑不安,此刻见他果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迟疑着站起身。 锦绣走到她面前,正要说话,却听得外面杏仙的声音:“神尊大人,天女来了。” 话音方落,陆瑶已经走进来,白色与淡蓝色交织的衣衫,白云晴空般干净的颜色,衬着高髻越发显得飘逸秀丽,她看着锦绣笑道:“这些日子扰了你清静,好在阿玖的伤势已有了起色,算着明日便能醒过来,多亏了你。” 锦绣示意她坐。 梅仙会意,立即告退。 路过陆瑶身边时,陆瑶伸手拉住她,关切:“怎的脸色不好,可是太忙的缘故?” “不过是近日参悟心诀有些困难,急于求进了,”梅仙不动声色答过,看了她片刻,又淡淡一笑,“天女也要当心心魔。” 陆瑶依旧笑得温和,放开她:“修行总是如此,多用些心思便好。” 梅仙低头自去了。 锦绣似乎并没留意二人的对话:“你昨日回去,北界王怎么说。” 陆瑶道:“反正阿玖没事,能瞒就瞒过,父王也听到了点风声,他老人家无妨,只是怕母妃心疼罢了,我想着阿玖的伤已无大碍,他的性子你也清楚,留在这里难免要生事,惹你烦心,不如明日待他醒来就搬出宫外,另外寻个地方安置,静心养伤。” 锦绣没有反对,沉吟:“胡月为害人间已久。” 陆瑶忙道:“听说姨父早已强行将她带回来了。”说完忍不住拧眉:“她难度情劫,一心只要去找那姓戚的凡人,再这么下去将来必定难逃天刑,姨父姨母都急得不得了。” 锦绣踱了几步:“纵然你父王肯赐灵泉,强行削籍也不容易,未免祸及北界。” 陆瑶叹了口气,轻声:“他老人家可不正是碍着这个,否则自己人岂有不帮的,当年你执意替那丫头削籍,至今无事,我还在担心。” 锦绣淡淡道:“你父王的意思如何?” 陆瑶嗔道:“自然没答应了,表妹也太不懂事,只顾吵闹,说不依她便要散尽修为毁去根本,父王索性不管,但好歹我与她姐妹一场,所以来问问你有没有主意。” 锦绣不说话了。 倔强的话竟耳熟得很。 . 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场景,这座园子不在城里,离村庄也有点远,准确地说,它是座山中别宅,出了大门四周都是山地,林木葱茏,那日正是在东边林外昏倒被救回来的。 当然,先前的猜测也没全错。园子正在修建中,虽然尚未竣工,但已有雏形,工匠们几乎就是堆土成丘,引水造湖,工程何等巨大,需要动用多少的人力财力,绝非寻常人家能办到,其实主人的财富,单从下人丫鬟们的吃穿用度就能看出来。 园子很大,近日工匠们都在西边忙碌,东边景点大多已建好,因此更加清静,红凝自打病好后就时常出来闲逛。 数竿翠竹掩映着小径,通向一座小轩。 无意转入此间,见到这场景,红凝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脚底后退两步,脑子里有点恍惚,这地方好象来过…… “姑娘。”身后有人唤她。 红凝回神,收起惊异之色,转身。 这里的丫鬟都很美,也很有礼节,间接显示了主人的眼光,唤她的这个小丫鬟名叫小云,十五六岁年纪,也是红凝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据说是受了公子吩咐,特地跟着照顾她的。 红凝随口问:“你们公子还没回来?” 小云抿嘴道:“刚韩管家来了,我特地替姑娘问过,韩管家说快到年底,公子去解州各处查看生意了,听说要过了年才回来呢。” 红凝皱了下眉。 小云笑着推她:“姑娘急什么,公子说了,你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要道谢就慢慢等他回来。” 她说的公子,自然是红凝的救命恩人,可惜住了这半个多月,红凝并没有真正见过他,因为当日醒来他已离开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信息都是通过与丫鬟们闲话打听到的。 公子姓段,名斐,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听丫鬟们的口气,应该是甘州城极其有名的富商。 “细数甘州八面财,九成尽在段郎手”,而比财富更有名的,就是他的风流。 一个男人从不娶妻纳妾,不代表他就老实规矩,只代表他风流起来更无顾忌。他可以为了博美人一笑而花去上千的银子,只为寻找一朵赏心悦目的西域奇花簪在美人鬓角;他也会因为心情愉快打赏乞丐,随手给出的银子足以令这个乞丐成为当地小财主……这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他干出来的,若是别人,必定早就被当作败家子唾骂千百遍了,可一个父母早亡独立支撑全族却在五年内一跃成为甘州首富生意遍天下的青年,有谁敢嘲笑? 他的财富似乎永远都散不尽。 搭救陌生女子就罢了,居然还留她白吃白住这么久,也只有这种人才做得出来,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多一个人帮忙花钱,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丫鬟们不吃惊了,她们早已见惯,更匪夷所思的事主人都干过,这点小事不算稀奇。 有关主人的诸多风流韵事,红凝已听得不少,而她所担心的是,听说他经常流连花丛,若是一年半载迟迟不回怎么办?到底救命之恩,总不能一声不响就走。 据说那日她被救回来时,浑身如炭火般烫得厉害,神智不清,几乎已返魂无术,所幸段公子连夜从城里请来几名大夫开方用药,当时服了药,几位大夫都说怕她熬不过天亮,谁知一夜之后烧就莫名退了,这才保住性命,后来连小云提起都称侥幸,对于此事,红凝没有表示什么。 小云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姑娘住得不习惯?” 红凝笑了笑,移开话题:“你们公子修这园子,必定花了很多心思。” 小云道:“这本是两个大乡绅家的地,公子从他们手上买下来,想要修座别宅,待将来完工可就好看啦。” 红凝了然:“你们公子很喜欢清静?” 小云笑道:“公子喜欢热闹。” 喜欢热闹的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修别宅?红凝忍不住好笑,摸摸竹干:“这些竹子已有多年,应该是本来就长在这儿的。” 小云点头:“公子见了很喜欢,说要留着它们,将来这里就叫听竹轩。”她伸手指着远处,惋惜:“那边还有个很大的花圃,里头种了不少花,可惜公子嫌那些花太杂太多,打算等西边建好后,开春就铲了它们修摘月台。” 红凝顺着她指的地方望,果然见斜坡那边有段残破的矮墙,应该就是花圃。 小云再说了两句便走了。 . 小径弯弯曲曲,全用黑白石子儿铺成,素净如墨画,偶尔一两片干枯的竹叶飞落在上面,更加清幽。 红凝仔细打量四周,越来越迷茫,不知心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记得当时离开重州,杨缜说过这条路是朝着沥州方向,如今却阴差阳错来到什么甘州,更想不到深山中竟有这样一座园子,简直就像书上写的,若非感受不到妖气,她差点就要以为是野狐山精幻化出来的。 小轩的窗开得极大,几乎占了半面墙,宽敞明亮,由于建成不久,房间里没有太多陈设,有点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