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辛朝?左丞?嗣音!?她霍然向人流涌去的方向看去,远远只看到一顶轿子缓缓从大门外由行骑簇拥着驶入。第76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三)两个小侍提了铜锣在前方卖力地敲打着哄散从周围凑来看热闹的百姓,路的两边都有不少的官兵竭力地拦着避免有人冲撞来使。大辛朝的左丞对很多人来说是传说中的人物,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地跑过去的百姓,扶苏有些哭笑不得。那嗣音长得又不像怪物,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外加两个耳朵么?这类似追星的架势,至于么他们……她淡淡的视线划过,经由天际洒下的,最后落在从城外缓缓驶入的轿子上。上面垂了帘子,周围是很精致的雕刻。落了纱,里面的人叫人看不见样貌,只隐约留下一处顺泽的轮廓。是一身很淡泊的轻衣,虽然看不清样子,却有几分飘逸的感觉。走在旁边的那些官员反而是悬珠佩珍,一身身绫罗绸缎,倒是显得不入眼了。扶苏微微眯了眯眼,恰好轿子里的人移过了视线。两人的注视微微一碰,嗣音的注视只是云淡风清地一瞥,随后依旧无边际地移了开去。似乎一场错觉,只是那一时停顿的视线仿佛在身上留下了一种淡淡清凉的余痕。装吧,你这只死狐狸。扶苏忿忿地咬了咬唇,对那种波澜不兴的姿态很是不以为然。转身不再看那一行人簇拥下的盛景。看来她是不认为我会去找她了?嗣音的余光留意到那远去的身影,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周围依旧是吹打的鼓乐,只不过有些吵了。但他的神色淡然,面色温和,并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或许这才是他习惯的样子。这种戴着一张没有人认得出的面具的样子。扶苏的事他早已经在联系蓬莱楼的时候听说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惜瘫上了那么一个情劫。扶苏入世比他晚,所以他并没有在蓬莱看到她的情况,只是从离落的语气中隐约觉得不怎么对劲。那个实际上对人很漠然的扶苏难道真的会爱上一个人?嗣音轻轻地吐了口气,出神间周围的嘈杂似乎也远了一些。眉心轻轻锁起,然后突然冷笑了一声。这感情的东西谁能说得准呢?别说是扶苏了,就连他,还不知照样明知道是个陷阱还往里面跳?罢了罢了,听说扶苏的心上人现在被关在了牢里,看她刚才的样子八成是需要他出面帮忙的了。虽然是麻烦的事,不过顺便看看是个怎么样的男人也不错。这样想着,嗣音的眼里忽然闪过了一丝狡黠。“使臣大人,请下轿,我们到了。”轿童恭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面上一种淡然的神色,已经没了方才相关的任何神态,仿佛都不过是错觉。嗣音掀帘而出,落入阳光时肌肤一时的透明。周围的气流仿佛都一时地一顿。他修长的眸越过周围恭敬地候着的官员,在围观的人群上轻轻带过,提了提长衫,抬步下了轿。前方正是正殿的大门,中央是耀眼的红毯。大辛王朝的左丞相,终于以使臣的身份到达了齐国。第77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四)入殿时齐王桑敖带了一干大臣已待在了大殿之外。嗣音上前施了一礼,神色泰然,仿佛丝毫不见周围过分隆重的排场,微微一笑道:“小使奉辛王之旨,向齐王问好。这些只是薄礼,请齐王笑纳。”扬了扬衣袖,身后的小侍忙依次上前,单膝跪地,将礼盒献上。桑敖不敢怠慢,忙是命人手下,将嗣音迎入设好的酒宴。“劳齐王费心了。”嗣音浅浅地饮了口茶,声色漫漫的,“今次来齐国,以小使的身份,真是当不得这样隆重的待遇。”桑敖暗暗擦了把汗,心里嘀咕着:“什么‘小使’?大辛朝的左丞,哪个不知道那皇帝凌渊把你捧得比什么都珍贵。”他面上却是端着架子,寒暄道:“使臣过谦了,以大辛朝的国力,这些都是当得的。”嗣音点头,道:“这也是齐王看得起我们辛国。鄙国皇上方登基不久,很多事仍未上手,偶也需要齐王提点一二的。”“使臣言重了,有何需要,齐国自然当仁不让。”“那……小使来的目的,想来齐王也略知一二的吧?”嗣音微微笑着,温和有序地理着桌上散落的食盘,仿佛说的只是最平凡的话,没有人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邪意。明明给人一种超然的淡泊感,却又有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桑敖冷汗略冒,只得装傻道:“使臣是何意?本王却是猜测不到了。”“是吗?”人畜无害地微微一笑,嗣音很“困惑”地抬眸,问,“难道齐王不知道,贵国当初答应交予辛朝的供奉,自从大辛太上皇驾崩,便已经断给很久了么?”“什么?有这事?”“看来,是下面的人中饱私囊了?”嗣音恍然,“皇上原本还以为是贵国欺凌他亲政不久,才故意有此作为的。既然齐王殿下并不知情,那小使回去便好交代了。只不过,那几年拉下的供奉,还是得挑个时候补上才是。”桑敖收起不悦,应道:“那是当然。”他当然不认为嗣音会就此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但既然面上对方并不想撕破,他自然乐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在大辛朝,虽然皇帝是新登基的凌渊,但谁人不知当初没有嗣音的一手扶持,这个在重皇子排挤下的三王子,怎么可能脱颖而出,一举登上王位?或许,更多人认为,大辛朝真正掌握了权利的,正是这个左丞才对。有哪个皇帝会喜欢有一个随时可以威胁到自己皇位的臣子存在呢?桑敖眼底闪过一丝的阴毒,这次不过是来齐国,那凌渊居然将嗣音派了来,是不是代表,他们之间已经开始互相猜疑了呢?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将这个男人拉入自己的国中。以此人的才华,恐怕更盛十万骑乘。桑敖一面饮着酒,一面却是琢磨不透嗣音的心思。第78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五)不论从哪方面看,嗣音都不像是一个朝廷命官。一身纤净的白衣,没有佩带丝毫的珠宝,即使是长发也不过是用一根发带随意的束了。视线漫不经心地只是落在面前的酒盏上,远远看去仿佛是纤尘不染,隐隐然总有望着远方仙踪的错觉。他似乎不是很喜欢饮酒,所以看着摆上的酒杯略略有犹豫,但最后还是取了起来,小小地呷了口,那时眉心稍稍地蹙了蹙,渐渐舒下时面上微微有了抹红晕。如果不是谈吐间隐约带着的不可忽略的威慑,桑敖只会以为眼前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山园隐士,绝对想像不到他会是那个在辛朝翻手成云覆手雨的左丞相嗣音。没有留心到桑敖的探究,嗣音一门心思只落在手里的酒杯上。说实话,这酒可真难喝呀……原本以为大辛朝的酒已经够难喝的了,没想到这齐国的居然更难喝。没事酿得这么烈干吗?就一口下去,都有些闷热的感觉了,辣得呛口,好不容易才没有咳出来。如果不是给了齐王面子,他死也不喝这么难喝的东西。哎,算了,被凌渊那小子派来,或许他就该有觉悟了。应酬。喝酒自然是必须的。真不明白玄墨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喝这明显不是人喝的东西。他浅浅地蹙了眉心里暗暗抱怨着,抬头问:“小使听闻神医家的传人正在贵国,不知齐王可否赏脸安排见个面?小使有个朋友也精通医术,所以对这个人物倒是很兴趣。”孙莽一直在旁边陪酒,这时听这话时面色陡然一黑。但是虽然是齐国的丞相,但在嗣音面前,有桑敖在场的时候,他依旧是不便插话的。他偷偷抬眼看桑敖的神色,才见他也是一时僵硬的表情。那个流庭,不正被他们关押在天牢中么?可是嗣音要见,他们能为了这一小事而拂了他的面子?嗣音自然知道他们心里打着的算盘,却只是扬了一双眸,颇是期待地看着桑敖。眸中含水,清扬却平静而无波,仿佛一面湖,满是淡意。这视线叫桑敖不自在,他斟酌许久才道:“使臣有所不知,那流庭前阵子涉嫌纵凶行刺,现在正被关在牢中。”“这样啊……”嗣音不无可惜地道,“没想到神医世家的后人也会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举动。”见他并不追究,桑敖稍稍舒了口气,却又听嗣音只是顿了顿又道:“刚入城时耳闻玉瓷阁的少主前阵子花了黄金十万两买了个青楼女子?如果齐王不笑话,小使倒是很有兴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叫桑敖众人头昏脑胀。天哪,这个左丞哪里听来的那么多有的没的?这时孙莽才庆幸那时候没有叫张迟连扶苏都拿了,要不然,一次拒绝倒还好,如果连见这么个女人都要拂嗣音的面子的话,恐怕再好脾气的菩萨也要发火的了。他凑在桑敖耳边嘟囔了几句,桑敖点了点头,向嗣音笑道:“既然使臣有此雅兴,本王自然叫人安排,以尽地主之仪。”“那就劳烦齐王费心了。”第79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六)嗣音微微含笑地看着桑敖,是淡淡的神色,但桑敖莫名有些头皮发麻。虽然没有表示,但显然有一种他已经“急不可待”的感觉。桑敖向孙莽使了个眼色,勉了笑道:“不如使臣先上别院休憩?那扶苏本王马上命人将她带来?”“那自然是最好。”嗣音点了点头,温顺地起身,跟了领路的太监走去。平和温婉的笑,但隐约似乎又带了些什么。想到等会就能见到扶苏,嗣音的心里不免有些玩味。啧啧,没想到这齐王还是个懂得看人眼色的主。前头的小太监只觉得身后的人衣袂翩翩、遗世独立,神经不由紧张地绷着,唯独怕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失了礼数。一路到了早已备好的珠阁,嗣音在软榻上舒服地闭眸养神,隐约听由远而近的步声,嘴角轻轻一扬,和蔼地吩咐道:“各位可否到外面候着,我想和扶苏姑娘单独待一待。”有哪个大官是这样和下人们“商量”的?那些太监宫女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几个女侍不由红了脸偷偷地看了他几眼,才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哟,死狐狸,入世那么久了,还这么死性不改地到处算计。”扶苏刚回旧迷楼不久又被拖了出来,自然心情不舒坦。周围没什么人,她干脆往嗣音那一赖,把他硬是往里面挤了挤,也这样半躺在榻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你倒是说我怎么算计了?”嗣音无所谓地吊了吊声,懒洋洋的,半分不像刚才出尘的样子。扶苏斜眼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也不说话。没有算计么?方才一路过来,她只听到什么“左丞相如天人下凡”,“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物”,“对待下人特别温和,完全没有什么官架子”之类的云云,天啊,这些人根本没有看清这家伙的本质。来个敌国的皇宫都要这么显摆,要告诉她这只狐狸完全没有阴谋,打死她都不信。“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帮你?”不是不知道扶苏在腹谤他,但嗣音只是抬了抬眼,问。扶苏嗤了声:“如果我说要你叫齐王放人,你会做吗?”“不会。”预料中的,嗣音答道,“入世后,蓬莱楼的人并没有义务要帮任何一个,更何况,帮了你我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因为绝情,而是事实如此。嗣音以辛朝使臣的身份来到齐国,不论从哪方面来说,牵涉入齐国内部的纠纷,都是极不明智的选择。他这一世有自己的人生,他的背后还有整整一个辛国,不是以自己的任性就可以肆意妄为的。更何况,如果牵涉入齐国,辛朝的皇帝凌渊又回怎么看他呢?“嗣音,你和那个凌渊,发生了什么事了吧?”扶苏的声音突然如一声叹息浮过。第80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七)嗣音依旧温和而笑,也是依旧在深处藏了满眼无情:“是啊,意料中的,我足以威胁到他的权势,他开始排挤我了。”“你不恨他吗?”“恨?为什么好恨?”嗣音看了她一眼,“你我都是经历过太多世的人,人性难道还不懂么?功高盖主,不管以前你帮过他多少,这样的结局都该是预料中的事吧?”过分的理智,这就是嗣音。扶苏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羡慕他:“你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我们是仙,我们可以做到很多人做不了的事,我们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希望守住的人,但是,那些人偏偏每一次都反过来伤害你……一世是这样,两世还是这样。嗣音,难道你就没有觉得疲惫过?”嗣音的眉心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蹙,有一抹异样的情感,但也是转瞬即逝,轻轻地一笑:“既然早已经做好被伤害的准备,自然不会觉得委屈了。入世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感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至于到底是不是‘有意义’,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么,扶苏?”“是啊,我已经有答案了。”扶苏看着嗣音清冷的神色,忽然莞尔一笑,“虽然你不能要求齐王放了流庭,但起码还是有办法的,对不对?”“那是自然,不然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嗣音嘴角多了抹狡黠的笑意,摆了摆手,“好了,外面的人估计也已经等地不耐烦了。你进来了那么久,再待下去,恐怕就要有‘辛朝左丞留恋齐国某妓女美色’的传闻了。”扶苏起身推了他一把,啧道:“去你的,就算是有这传闻也只是会抬高我的身价,至于你的名声,关我什么事。”“你就不怕我直接撒手不管了?”嗣音笑眯眯地威胁道,脸不红心不跳。扶苏瞪了他一眼,转身推门就走,隐约离去脚步声间仿佛还带上了女子嘤嘤的啜泣声。可恶的女人,她绝对是故意的。嗣音心里不悦地咒骂了声,但也不好出去逮人,淡淡地扫了眼房外往里面偷偷探看的人,他扬了扬手,一阵风过,将门面无声地又带上了。风阻断在了门外,发线微微垂了,这时那双眼里的无情才渐渐退去。是一抹空洞,不带丝毫神色。不甘心吗……他轻轻地一哂,抬头喝尽了那一杯茶,却仿佛微微有了醉意。其实如果想要买醉,喝什么都一样的。虽然对外永远是那副神色,但其实有时候,心里果然还是会感到不舒服的。不过已经习惯很久了,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上一句“好”,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都可以用“最应该”采取的行动去做。因为习惯了,可能真的对很多事都无所谓了。只不过是懒了点,所以就算是不乐意也懒得去拒绝了。至于不甘心……只是稍微有些难过,应该算不上是的吧……不过,这次扶苏似乎真的是遇到麻烦了。遇到了自己爱上的人,对蓬莱楼的人来说,果然是一个大麻烦,因为,几生几世积累下来的所有疲惫都会在这一刻里爆发,那么多背叛伤害的烙印都会在一世里倾斜。明明是最没有资格去爱上任何人的仙啊……微微地一声叹息,但已经分不清是对自己的,还是对扶苏的了。第81章:第十三章 狱中相逢(一)落日时分。城墙间都是萧萧的暮影。“姑娘,是又上白公子那么?”环儿将扶苏送出门,不由地问道。扶苏微微一笑,却是不答,顾自上了轿子。一行款款,经过玉瓷阁前时,却是没有停下,晃晃悠悠地经过了,然后渐渐入了鲜有人经过的小巷,又入一个侧门,到一处角落时才停下。“什么人?天牢重地,不是让人随便可以闯的。”扶苏一下轿听到这话,不由一笑:“怎么,白言没有来么?”白言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扶苏,你进来就是。”扶苏无阻地走入,但是始终没有看白言一眼。这人答应的事情,当然是会做的,只不过……方才那一句话中的冷漠,居然也让她却步了。叫一个人帮助自己的朋友去看望敌人?到底是他先前冷漠,还是她现在无情呢?微微出神,心里是几分古怪的滋味,连白言轮椅的声音响在耳边,扶苏竟然一时也未留意。“你可以进去了。”下意识地回眸,看到是一片冰凉的神色。原本就因为病态而显得有些苍白的人,这个时候仿佛消瘦了那么多。似乎——比上次还要来得清减了。最近一直留心流庭的动态,似乎很久没有关心过这个人了。这个她当初信口相许,要以“朋友”对待的人。但是,当初也是这个“朋友”先利用了她。虽然这种利用无关痛痒,虽然他并没有有意将她逼上绝路,虽然知道,或许那天张迟如果真的要火烧旧迷楼,这个人也或许依旧替她留了一条退路……但是,这些都隐藏不去她潜意识里的小心眼。没错,她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但这次,是她欠了他一次。“谢谢。”轻轻落过耳边的一声,就如叹息般无法捕及。白言冰冷的神色,冰冷的身躯仿佛一时都微微僵硬,但是依旧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抹青衣消失在视线中。一时的动荡,然后又瞬间回息了平静。谢谢吗?就算现在这样说又如何呢?等看清了那个人的情形后,剩下的恐怕只会是恨了吧……第82章:第十三章 狱中相逢(二)风影轻扬,独自落寞。而长长的廊道里,只留了一点点深去的回音。天牢里其实很安静,走进了扶苏才知道。但她不是很喜欢牢房的味道,有些腐朽焦灼的烂肉的味道,虽然这里已经处理地很清洁,但是依旧一点点地容易带动起千百年来的记忆。她也曾经在牢房里“享受”过那些种类繁多的极刑。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步声在周围的一片空荡中反复地回想。勉力让自己不要胡乱地浮想,扶苏一点点地接近最里面的房间,却到了门口时迟迟没有身手去开。她只是看着这扇门出神。齐王准了相国的意思,特地把流庭从廷尉衙门的牢房特意带来了天牢,并疏散了所有的人。听说,齐王有让流庭入朝的意思。所以,这就成了他这次纵容丞相的借口。帝王都是自私的人。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手轻轻地落在门闩上粗大的锁上,上面的锈痕已经剥落了不少。这个牢房是专门为死囚设置的刑房,在此之前已经很久没有用了。扶苏的眸子轻轻地垂落,然后霍然推开了门。突如其来的声响,然后又是一片寂静。面对这样的动乱,扶苏却只看到那个人依旧垂头被绑在刑架上,一动未动。视线在看到的一瞬间有些飘远,似乎下意识地生怕这样的注视都会触痛他。他的身上似乎已经没有一处是完整的皮肤了。哪里焦灼、哪里血肉模糊、哪里是赫然触目的伤疤。身上只有零碎的布落着了,发间带着的也是粘稠的血迹。周围是腥味,而这味道却只散发自一个人。有些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带了点腐朽的臭味,受到感染的伤痕是红红的一片,血块粘在各处,有些分不清是什么时候结上的疤痕了。或新或旧,只知道在每一处肆意地侵占着。他似乎不是没有听见有人来了,只是——已经累到甚至不想睁开眼。扶苏的神色苍白间却是没有丝毫情绪,只有手暗暗地牢牢握成了拳。口齿间挤出了几个字,却是轻地埋在了流动的空气中。第83章:第十三章 狱中相逢(三)眼前那个半昏迷的人已经没有心力去听清那些话了,她是说给某些人听。“我知道你们在水镜前面看着!给我把玄墨以最快的速度叫到齐国!”很少有的怒火,在压抑的情绪下只留下微微颤抖的身子。就算她说得再轻,他们也听得见,她知道的!玄墨,那个庸医,最好给她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咳……咳咳……”一开始只是轻轻的咳嗽,然后渐渐地剧烈了起来,一点点地吞噬着周围的安静,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地仿佛带动着难以正常维持着的呼吸。流庭的身子微微地颤动,似乎在隐忍什么,但是始终无法阻止胸膛突兀的起伏。“你身子不好吗?”想起那日一早这个人独自离开的背影,扶苏一时不安,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话落间已经足下一动到了流庭的身边。近了才愈发看轻那些赫然慑人的伤痕,也看到了发线垂盖下那人虚弱地苍白的唇和额角冰凉的冷汗。“是你?”似乎那一瞬间他依旧想要讥讽地勾起嘴角,但终究没有成形的弧度。“你有哮喘?”扶苏的脸色陡然一沉。他不是精通医术吗?他不是神医世家的传人吗?他不是玄玄妙手、药到病除么?他身有哮喘,居然还总是日日酒醉、夜夜笙歌?这个人……百般不快的言语在那虚弱的神色间也只能默默藏下。见流庭不置可否,扶苏咬着唇,手悄然地落在了他的背上。偷偷度去的一股内力,悄悄地压制下突然发作的病症。虽然蓬莱楼只是不许他们使用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力量,而不是不许在世间使用武功,但是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她是不应该拥有任何绝世武功的。所以,这之前她一直藏得很好。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只是用得很小心,没有让流庭发觉。“你怎么来了?”这人居然一好转就用这样轻蔑的语调和她说话?扶苏一面说服着自己不该对一个病人动气,一面硬是耐了脾气道:“要进来本姑娘自然是有办法,这就不用劳烦流庭公子费心了。”“是吗?”嘴角显然是一抹讥诮的弧度,他的气息稍稍平顺,声音依旧有些虚浮,“白言居然会让你进来?看来扶苏姑娘的能耐果然是不容小觑的。”这种冷嘲热讽叫扶苏心里也是一沉,反讥道:“扶苏有多少能耐,流庭公子不是早就清楚了的么?怎么,忽然间不记得了?当初白公子可是花了整整十万两黄金才把我买到手的。”第84章:第十三章 狱中相逢(四)流庭轻哼了声:“的确。那么你来做什么?”“我来……看看你。”宛如叹息,轻轻的声音,叫流庭的神色微微一僵:“看我做什么。”“我有一个问题,需要找个答案。”“……”“你为什么要救我?”扶苏看着他的眼睛,吐字清晰。是的,为什么要救她?几生几世,从来不奢望的付出,为什么这个明明异常冷血的男人却给了她。他不是很厌恶她的么?他不是向来轻蔑她的么?一时间的沉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没有为什么。我根本没想过救你。”流庭的声音已经是过分冷漠。“如果不是,那么又为什么束手就缚?你难道连那么些官兵都对付不了么?”“不管当时的选择如何,都和你无关。你以为来这里自作多情,能让我对你刮目相待么?”“是么。”“而且,我已经后悔了。”“是么……你后悔了?”扶苏笑得似乎有些淡漠,“就算你后悔了……我可不后悔。不论如何,那天是你救了我,那么我同样的要救你一次。一报还一报,没有过多理由,我只是——不想欠你。”是的,只是不想亏欠。她伸出手,将掌心的东西塞入流庭的手里:“这颗解药你留着。不出几日,自然会有人‘请’你出去。到时候,只要你拿出这个……就可以没事了。”她转身,居然就这样走得毫无留恋。身影消失的时候,流庭冷漠的眼神间才隐约多了微微的动摇,但也只是转瞬。他不可能爱上这个女人的,他已经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爱,只有背叛和伤害。女人始终是只能供于放在床上摆弄的玩物罢了。但是,方才听到那句“我只是——不想欠你”时,何以突然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果然,哮喘是越来越严重了。他微微仰头,落入眸中的只有一片细微的光,周围一片灰蒙。昏暗的天牢,他已经有些忘了今夕何朝了。真的——已经后悔了吗?似乎,没有吧……掌心里徜徉着方才女子塞入的东西。以触觉,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是颗药丸,淡淡入鼻的药味,却让他蹙起了眉。这气息,这不是应该是……为什么她可以这么确定会有人来找他?又凭什么说只要拿出这个他就可以安然无事?她又做了什么?她凭什么这样的确信?眉心始终蹙着,如一个锁,点点无法张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他终于不愿考虑太多。说到底,现在自己似乎才应该是境况最惨的一个吧……第85章:第十四章 暗度陈仓(一)某日,齐国的太医无一遗漏地往宫中赶。最终却只落得血贱北门、头颅落地。宫中人心惶惶,桑傲于大殿中的皇位之上,面色阴沉。一行人被派遣到了天牢,一顶轿子匆匆抬了一人出来。虽然那人已经几乎只落了一口气,却成了唯一的希望。轿子中安设了柔软的锦缎,舒适地笼罩着周身。流庭已经疲惫地几乎没有了睁眼的力气,但是他的思维依旧很清晰。这一路去是通往皇宫内院的方向,轿夫步履匆匆,周围的景色也已经渐渐涣散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女人来牢房中夸下的“海口”,居然成了事实。掌中依旧握了那颗药丸。他终于有些好奇了。究竟会是哪一个人,居然叫齐国上下如此劳师动众?甚至连孙莽都已经没有办法将他禁锢在天牢之中了。“流庭公子,到了。”轿子已落,外边是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全身都是撕裂的皮肉,甚至不及更衣,此时下去,他分明听到周围的人一片抽气的声音。但是流庭只是微微一呻,似乎分毫没有觉察那骇人的伤,漠声问道:“到底是何人中毒?”本来没必要回答,但这样的语调之下,太监还是不由地接道:“是大辛朝的左丞。”“大辛朝的左丞?”突然间一冷的周遭,太监只感到心跳陡然一顿,偷偷打量流庭,虽然他面色依旧未改,却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阵背脊生凉。他战战兢兢地道:“现在左丞相就在兰亭院中,公子如果方便,可否现下就去?”“不。”流庭嘴角依旧神色未改,“公公派人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吧,待我梳洗完毕后自然会去。见辛朝的左丞相,这副模样未免会有损齐国的形象。”这救人的事哪能这样拖啊……太监有苦难言,但流庭的任性是众所周知的事。不过——这位公子现在这身装扮还的确是……无奈下,他也只能吩咐了宫人,领流庭去洗漱。转身的刹那,流庭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殿阁内,霍然闪过几分沉邃的冷意。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辛朝的左丞的?甚至居然可以让那样一个人物为了她甘心自服毒药?当然不可能是扶苏为了救他而冒险下的毒,她没有那么傻,天下闻名的嗣音更不可能这么傻。流庭冷地一哼,离开时再无留恋。既然这只不过是为了救他所布置的一个局,那么,中毒的时日多一刻少一刻似乎就不这样重要了吧……呵,甘心服毒,那么必然对自己受到毒药所折磨早该有一定的觉悟了才是。第86章:第十四章 暗度陈仓(二)那处的亭台楼阁,遥遥在榻旁落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取了块毛巾在盆里搅了搅,沾了清凉的水汽后小心翼翼地覆在了身边的男子额上。微微舒展了眉,似是缓解了些许的痛苦。清隽的面上,却依旧不时地渗出冷汗。扶苏却只是一脸的平和,只是平静地擦拭着嗣音的额,眼里只是隐约有些不耐烦。那个死流庭到底在玩什么?她好心救他,他居然迟迟不来?她可没这耐性这样好好地“伺候”这位左丞大人!恩……虽然这个毒的确是很折磨人的。看着嗣音昏迷中微微蹙了的眉,扶苏也多少有些愧疚了。来自玄墨的毒药果然不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居然连嗣音这样的非人类都叫他那面具露出了破绽……那个变态的死庸医……扶苏放揉了动作轻轻地擦着,然后动作忽然一顿,抬头向园子外望去。渐渐入眼了几个人影,为首的一人一身洁净的衣衫,遥遥走来。扶苏的眼轻轻地眯了眯,闪过一丝的异样,然后又极快地逝去了,最后只是为不可闻地一声嗤笑。这个人,连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用这种方法来鄙夷一下她么?她平静地站了起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时轻纱迷目。流庭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又几不可辨地一路走了过去,就似仿佛没有听到身后尾随的一行人那些惊叹。走近了,他的视线在扶苏手中的毛巾上一停,然后落在了嗣音身上。这个男人现在命悬一线,但即便如此,却有隐约透出的点点清雅。流庭的呼吸微微一滞,那一瞬,他感到眼前的这个男子同扶苏有着这样相近的气息……“流庭公子,可以开始解毒了吧?”扶苏的声音漠然地在身后响起。流庭回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渐渐地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渐渐吐字道:“扶苏姑娘如何认定我一定能救他呢?”她是在担心这个男人么?当然的吧……这个人是大辛朝的左丞相嗣音,是一朝攀上就可以一跃龙门的人物。面对这样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动心的吧?“你不是‘有’解药的么?流——庭——公——子.。”扶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她的心里可谓是极度郁闷,到了这个时候他该不会是不准备把那天她在牢房里塞给他的解药拿出来吧?那她岂不是要害的嗣音一命呜呼直接回去蓬莱楼,外加叫齐国同大辛朝好好地开展打上一场?流庭笑了笑:“这种毒我也不曾见过,可无法答应姑娘保证治得好。”扶苏一瞬不动地看着流庭,压到了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说:“你到底准备怎么样?这是你唯一可以获救的机会。”“是么?”流庭的嘴角讥诮地一扬,“如果我不要呢?”第87章:第十四章 暗度陈仓(三)“是么?”流庭的嘴角讥诮地一扬,“如果我不要呢?”“什么叫你不要?”扶苏霍然几步迈到他的面前,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怒意,“你不救他?你不救他你也会死!”她这样默默地安排了一切,为的到底是什么,这个男人到底懂不懂得?他风流多情?呸!她看他根本就是无情!一个无情的人,她这样将他挂记在心上,但他居然还要这样不留余地地践踏。流庭轻轻一哂:“是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凑到扶苏耳边,气息轻抚:“我的确是突然不想活了,如何?”淡淡的一声如何,甚至微微含笑。他眼里吸纳了女子所有的愤怒,却是别样的自在。“你到底在想什么……”扶苏垂的眸子原本不见神色,突然抬起,声音已经有些冷,“流庭公子要为大使诊治了,你们都先退下。”是对周围所有服侍的人命令的语调。空气仿佛在一瞬间一凝,风便如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她的身边紧紧缭绕。身后榻子上的嗣音眉心突然一锁。虽然中了毒,但他只是昏迷,思维却一直很清晰。这种异样的风中已经带上了蓬莱楼的仙力,扶苏她疯了吗?怎么可以这样不受控制?他忙是将一股仙力凝到指尖,散力一放。无形中的力量一触下顿时瓦解,扶苏愤怒的眸色一时清明,然后在嗣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中慌忙跑去将他扶住。轻轻拍着他的背,她的眼里也有几分歉然。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失控的时候。或者她只是生气,然后,一不留神便宣泄了出来。“没事吧?”扶苏的眉心锁到了一处。嗣音这样阻止她显然会伤了很大的元气,如是平时当然没问题,但现在他这个身子上还中了一种极深的毒,这样有来无疑又叫毒素向外散了不少。“没……咳……没事。”嗣音的声音虽然有些虚,但吐字很清晰。使用了一些的仙力,叫他现在也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转眸看向流庭,淡淡一笑,问:“这位就是流庭公子吗?小使的命在公子手上,公子当不会见死不救?”虽然是问句,却是用陈诉的语调。流庭的神色微微一凝。当嗣音看着他的时候,明明虚弱苍白,他却显然感觉到仿佛周围都布满了注视着他的眼睛,有视线从四面八方将他穿透。这是万人之上的人才会拥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