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好像是胡适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一条路: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他是那样的沉默,更让我感觉到他在春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我躺在床上读史坦贝克的小说《伊甸园东》,讨论的是旧约里的一个章节,该隐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他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帝对他说:"你可以辖制罪。'你可以辖制,可是你不一定能辖制,因为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春天的早晨真是美丽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我踩紧油门,让汽车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的路灯急速的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们的土地。 路过三峡,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水池里开了一片又大又自的花,那些花笔直的从地里伸张出来,非常强烈的吸引了我。我把车子停下来,沿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去,那些白花种在翠绿的稻田里,好像一则美丽的传说,让人说不出一种落寞的心情。 站在那一亩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围成一个弧形,花心只是一根鹅黄色的蕊,从茎的中心伸出来。它的叶子是透明的翠绿,上面还停着一些尚未蒸发的露珠,美得触目惊心。 正在出神之际,来了一位农人,他到花田中剪花,准备去赶清晨的早市。我问他那是什么花?农人说是"马蹄兰"。仔细看,它们正像是奔波在尘世里答答的马蹄,可是它不真是马蹄,也没有回音。 "这花可以开多久?"我问农人。 "如果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可以开个两三星期,如果剪下来,三天就谢了。" "怎么差别那么大?" "因为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时间都是很短的,人也是一样,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我蹲在花田谈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买一束马蹄兰,他说:"我送给你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我的花田。" 我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愈是显得那么娇艳清新,我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马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无语使我想起一段古话:"旋岗偃狱而常静,江河竞泣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静中却慢慢的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的被裁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你走远了,我还能听到你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 □ 作者:林清玄 卖茶老妇 在淡水高尔夫球场,正下着细雨,没有风,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雨中格外有一种朦胧的美。 我坐在球场的三楼餐厅举目四望,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我,看着灰色的天空,我深切的感到,年轻时一串最可贵的记忆已经在这雨里湿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为刚刚我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龙山寺去喝一壶老人茶,在幽黯的市场里转来转去,走到龙山寺门口,我完全为眼见的景象吓呆了,因为原本空旷的寺中庭院,正中央坐着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顶也盖起来了。旧日的龙山寺被一片金的、红的颜色取代,不似往昔斑剥的模样。 我问着寺前的小贩:"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吗?" 小贩微笑着说:"早就不卖了。" "那位卖茶的老太太呢?" "因为龙山寺要改建,没有地方卖茶,她被赶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阶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龙山寺和老人茶是一体的,还有那位卖茶的独眼老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就为这座寺庙着迷,并不是它的建筑老旧,也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卖着略带苦味的廉价乌龙茶,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她沉默的冲好了茶,就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里面,沉默地坐着。 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闲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坐上一个下午,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要一壶乌龙茶,一碟瓜子,一小盘绿豆糕,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四周的屋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和苍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对应。更好的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金澄色的,透明而发光的,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 我喜欢淡水,十几年来去过无数次,并不只是因为淡水有复杂的历史,有红毛城和牛津学堂,有美丽的夕阳,那些虽美,却不是生活的。我爱的是普普开往对岸八里的渡船,是街边卖着好吃的鱼丸小摊,是偶尔在渡口卖螃蟹的人,是在店里找来找去可以买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龙山寺,寺里有一位独眼老妇卖着远近驰名,举世无双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时光我都是在龙山寺老人茶桌旁度过的。选一个清静的下午,带一本小书,搭上北淡线的小火车,慢慢的摇到淡水,看一下午的书,再搭黄昏的列车回台北,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事,那是金灿灿的少年岁月,颜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乌龙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卖茶的老妇没有谈过话,她却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样,常在沉默中会想起她来,可惜我往后不能再与她会面,她的身世对我永远是个谜。 康到龙山寺的改建,驱逐了老妇和她的茶摊,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能了解的。在细雨中,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回忆龙山寺和我年少时的因缘,以及和我在茶桌边喝过茶论过艺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样的迷惘。不知不觉地就走到淡水高尔夫球场,在餐厅里叫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这是富人的地方,穿着高级名贵运动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来休息,正谈论着一个人一生能一杆进洞的机率有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说:"我打了十几年的高尔夫,还没有打过一杆进洞。"言下不胜感慨。 我想着,一个人一生能找到一个清洗心灵的地方,像龙山寺的老人茶座,机率有多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岁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裤袋夹一本诗集,买一张车票跳上火车的心情恐怕也没有了。 龙山寺改建对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征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往海中坠去,形象的美还清晰如昨,可是夕阳沉落了,天色也暗了。——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 作者:林清玄 大雪的故乡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当代知名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站在台湾嘉义的"北回归线"标志碑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他兴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跨上热带的土地。" 看到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给我一种大的感动。那个小小的标志碑上有一个雕塑,是地球交错而过的两条经纬线,北回归线是那横着的一条,一直往北或往南,就到了落雪的寒带。这个纪念碑是站在台湾的南部大平原上,我曾数次路过。每次站在它的前面,遥望远方,心中就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站的地方正是我们美丽的沃上。 跨过这条"北回归线",往南方的热带走去,是我童年生长的温暖家。同样的,走过"北回归线"往北渡海的远方,是我的祖父那一辈生长的大雪的故乡。由于这样的情感,站在那条线上,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 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访问时流露出来对故乡的情感。日本研究俄国文学最杰出的学木村浩,去年九月曾到美国佛蒙特州索尔仁尼琴居住的山庄去访问,他看着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问索尔仁尼琴:"到了冬天,这一带是否会下大雪?" 索尔仁尼琴将视线转向窗外,注视片刻后,静静地道: "虽然每年不尽相同,可是雪相当大,你知道,没有雪,俄国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那一次访问里,索尔仁尼琴还说到:"被放逐的时候,我总认为二三年后就能回去的。谁知道一眨眼已经七年了。不过,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所以坚信一定能够回去的。" 谈到这一段话,不禁令我思绪飞奔,索尔仁尼琴对他的俄国故乡是怀着浓重乡愁的。他的"下着大雪的故乡"曾是他忧思和呐喊的起源,对着他的人民和国土,索尔仁尼琴有着浓郁的血泪和感情。由于他的流放,他对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就有了特别的关爱和同情。 他的流放,隔断了他对故国的联系,也正是他的流放,使他的同情与关爱自俄国的土地扩散,用明亮的巨眼注视世界,使他从"俄国的索尔仁尼琴"成为"世界的索尔仁尼琴"。 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俄国的文学,包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河夫、高尔基、果戈里等人的作品;甚至到帕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作者)、索尔仁尼琴,我觉得俄国文学有一个伟大的传统,这个传统是由一片辽阔的土地和忍苦的人民所孕育出来的。 他们共同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氛,有一种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有正面的理想主义气质。 虽然在那个苦寒的土地上,文学艺术家不时受到挫折,他们却总是像巨树一样,站立在最寒冷的土地上。尤其是从十八世纪以后,俄国的文学家、音乐家、舞蹈家更是天才辈出,闪炽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他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作品中流露出对人和土地的热爱,充满了强烈的乡土恋情。 一个人的故乡能给他以后提供一个什么样的背景,我觉得读俄国文学家的作品最能感受深刻。以前阿·托尔斯泰在巴黎流亡时,写出(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现在流放在美国的索尔仁尼琴写出《古拉格群岛》、《癌病房》、《一九一四年八月》,都是对他们国上热爱的记述和苦难人民的呼声。 他们强调真正的俄罗斯,那是他们成长地方,一个落着大雪的故乡。由于他们永不丧失的正义与良知,使俄国文学长久以来就是人类最珍贵的文学灵魂的一部分。 曾在劳改营度过八年岁月,在流刑中罹患癌症幸而未死,最后被流放的索尔仁尼琴,到今天他还热烈的爱着他祖国的土地、森林和人民,盼望有朝一日能返回故上,为他的同胞奉献生命。 我觉得这种对故土的怀思,以及在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家国情味,正是文学中最可珍贵的品质,"苦难能造就有节操的灵魂",生在现代的中国人让俄国的大地文学作品不能无感。 国有一首动人的民谣,它是这样歌颂它的土地和苦难: 贝加尔湖呀, 是的母亲,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中国过去的民谣也有许多类似的歌唱或悲歌,可是为什么中国经过这么长期的苦难,竟没有能产生与俄罗斯文学一样博大的近代作品呢?——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九日 □ 作者:林清玄 洒在边疆的阳光 五点五十分华航飞往旧金山的七四七,眼看着就要起飞了。 我从出境大厅出来,开着车,踩紧油门,正好看见那架七四七以美丽的姿势起飞,我顺着柏油大道飞弛;起先和七四七并行着,才一转眼的时间,飞机已经越过我的头顶,飞向了天的远方。 这是难得的好天,是远行的好日子,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见的远处。飞机势必要破云而过,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是不是也有阳光,我只知道有阳光的地方一定有分离的悲伤和重逢的笑语,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到的地方带来阳光。 刚刚我从出境大厅转身出来的时候,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玻璃不够平整,影子拉得很长,你的影子却在走道那边的玻璃窗上,我突然惊觉,从我们初识,到现在已经整整迈过了十一年。那时,是你最辉煌的青年时代,而今你已经盛年了,那时我是刚刚起步的少年,现在也一脚踩进了青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得到首奖,他们邀你来颁奖,第二天你就打电话来邀稿,使我受宠若惊。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放弃别的选择,来追随你的原因。人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千里虽不能至,也不远矣! 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愿意不辞劳苦,苦心熬炼自己,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准备了两万元,你说:"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而且那一笔钱不时的填满,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说:"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 这是两件小事,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后来当我知道你出身贫穷,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更令我敬佩。这种胸襟是杜甫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 因此,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这样的恩义,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你的广交天下,心怀四海,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在你的手中,重创了副刊的生机,推展了文学的广度,再塑乡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这些论者早有定评。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是你谈起父亲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丧失信心,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回报。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从来行事坦荡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几年前,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辑人,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或是真诚的学者。有时长夜思及,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也就释然了。 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我的内心最是欣喜。也许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令你摆脱十年俗务,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放声的唱你的歌,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却不能沉潜山谷,他很快就会老化,也就再也不能攀登更高的山。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随你。 故国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但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静,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能独自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台湾的苦酒,我们曾经共尝,我们会怀念着你,到你登机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 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诽谤你,妒忌你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介意吧!因为历史上,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小的诽谤大的,侧的批评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气度与胸怀,自有公评。 我总是相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人世多少凄凉,即使你到了边疆,阳光也会洒在边疆,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乡愁总是在远方,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我们曾并肩走过,对酒歌过,我们是同槽系过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这样想时,你的处境就令我欣羡。 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你回来赋诗。 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 作者:林清玄 如来的种子 我读过好几部佛经,常常为其中的奥义精深而赞叹着,可惜这些佛经总是谈出世的道理,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难运用到实际的生活里来,对一个想要人世又喜欢佛道的人总不免带来一些困惑。 黄桑禅师说法里有这样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与众生请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满,光明偏照也。"把一个人的"心"提到与众生请佛平等的地位,稍为可以解开一些迷团。 一个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时又大到可以和诸佛相若的地位。在新竹狮头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苍润的楷书,写上"心即是佛"四个大字。同样的,在江苏西园寺大雄宝殿里也有四个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摆在前面,总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实,这四个字学问极大,它有十六种排列组合,每一种组合意义几乎是一样的,以心字开头有四种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开头也有四种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几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这里不再那么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从行念的转变中产生;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以不再从"空"的角度在经文中索解,有时一个平常心就能在佛里转动自如了。 我最喜欢的讲佛法是"维摩经"里的一段,维摩诺间文殊菩萨说:"何等为如来种?(什么是如来的种子?")文殊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恙、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人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 文殊并且进一步解释:"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 在这里,文殊把人世间烦恼的意义肯定了,因为有一个多情多欲的身体,有愚昧,有情爱,有烦恼才能生出佛法来,才能生出如来的种子,也就是"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把佛经里讲受,想、行、识诸空的理论往人世推进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变得可以巨大,有变化的弹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应该是瘸子的拐杖,顽者的净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气、愚者的聪明、悲者的喜乐,是一切人生行为中的镜子。可惜经过长时间的演变,讲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实经验,讲轮回,讲行云。讲青天,讲流水,无法让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乐。 我过去旅行访问的经验,使我时常有机会借宿庙宇,并在星夜交辉的夜晚与许多有道的僧人纵谈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并不是生来就是为僧的,大多数并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难以克服的哀伤烦恼挫折痛苦等等,愤而出家为僧,苦修佛道,可是当他饲入了"空门"以后,就再也不敢触及尘世的经验,用这些经验为后人证法,确实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与一位中年的和尚谈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学的毕业生,因为爱情受挫,顿觉人生茫然而适入空门,提到过去的生命经验他还忍不住眼湿,他含泪说:"离开众生没有个人的完成,离开个人也没有众生的完成;离开情感没有生命的完成,离开生命也没有情感的完成。"也许,他在孵说里是一个"六根不净"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泪眼中我真正看到一个伟大的人世观照而得到启发,他的心中有一颗悲悯的如来的种子,因为,只有不畏惧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惧的道理。 心有时很大,大到可以和诸佛平等,我们应该勇于进入自己的生命经验,勇于肯定心的感觉,无明如是,有爱如是,一切烦恼也应该做如是观。——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 作者:林清玄 归彼大荒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读《史记》读到荆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头赤足着红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雪芹。 贾宝玉原是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就是贾宝玉。他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