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入逻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眩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 作者:林清玄 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黄了,我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黄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强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黄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强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黄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挲着,舍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竟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有一年暑假,我为了爱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们,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暑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暑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温暖。 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据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常拿出烟台的苹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看,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苹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纯,它有国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和梨,竞用武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水果的摊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显得格外殷红,我对妻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多少无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的美味吧! 水梨,现在是一种普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 □ 作者:林清玄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 作者:林清玄 菊花羹与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 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 作者:林清玄 耕云·望云·排云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的云也如此,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当地叫火烧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呼兰河传》可以说是一幅幅乡村图画构成的,看"火烧云"的这一段是看云的最贴切形容,它写的不只是个人经验,也是凡生长在乡下的中国人共有的经验,我幼年时候就最爱在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看云一朵朵从山中飞出来,在天际一朵朵散去,所有对人世的幻想几乎全寄寓在其中了。 如今,我们把自己囚固起来,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中,有时几个月看不见天空,更何况是静静地观云,这样想时,我就无边地怀念起我的少年时代——它真像天空的幽浮,闪着金光,在无形中却沉默地灭去了。——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 □ 作者:林清玄 一千支银针 一位乡下的小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小朋友也不知道出处,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七个女儿,七位公主各有一千支用来整理她们头发的扣针,每一支都是镶有钻石且非常纤细的银针,扣在梳好的头发上就好像闪亮的银河上缀满了星星。 有一天早晨,大公主梳头的时候,发现银针只有九百九十九支,有一支不见了,她困惑烦恼不已,但她自私的打开二公主的针箱,悄悄地取出一支针。二公主也因为少了一支银针而从三公主那里偷了一支,三公主也很为难的偷了四公主的针,四公主偷了五公主的,五公主偷了六公主的,六公主也偷了七公主的,最后被连累的是七公主。 正好第二天国王有贵宾要从远方来,七公主因为少了一支银针,剩下一把长发无法扣住,她整天都焦急地跟侍女在找银针,甚至说:"假如有人找到我的银针,我就嫁给他。" 窗外的小树枝听见了,伸进来说:"用我的树枝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树技过硬,头发会竖起来。 山中的泉水听见了,用它冻结的冰块说:"用这冰做银针吧!"但是冷冷的冰一插进头发里就马上溶为水滴了。 天上的月亮听见了,说:"用我银色的光线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月光的银线太柔软了,扣不起头发。 七公主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啊!明天有贵宾要来哩!" 第二天,从远方来的贵宾原来是一位王子,王子手里拿着一支银针,他说:"淘气的小鸟在我狩猎的帽子里筑了巢,我发现里面有一支雕有贵城花纹的发针,是不是其中一位公主的?" 六位公主都吵闹及焦急起来,知道那一支银针是自己失落的,可是她们的头发都用一千支银针梳得像银河一样美丽。 "啊!那是我掉的银针!"躲在屋里的七公主急忙跑出来说。 可是王子非但没有还七公主银针,还出神地吻了她,七公主未梳理的长发滴溜溜的垂到脚跟而发亮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美丽的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听这个故事是在乡下的庭前,出自一位小学女生的口中,她说完故事,抬头望着远山外闪烁晶明的星星,幻想着自已正是那一个失落一支银针的七公主,她全然不知道:"失落"也有悲哀的时候,最后她嘴角带着微笑,在星光下睡着了。 但是听完故事的我,到半夜还不能人眠,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童话呀!竟使我的思绪飘到了天的远方,《一千支银针》对我来说有一种鲜明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命运繁复的节点,每个人在生命的推展过程中,有着许许多多像银针一样能改变命运的因素,它有时是那样细小,连窗外的树,山中的泉,天上的月亮都帮不上忙,但是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拥有一千支银针的公主,并不能保证比失落了银针的公主拥有更好的命运。银针的失落与命运的错失本来是具有悲剧感的,但是因为命运小鸟的穿梭,悲剧便成了喜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再想到生命的失落,当然万劫不复的大失落在人间不是没有,然而像银针那么微小的失落,从大的观点来看总是有补偿的,我一一直不肯相信生命中有永远的失落,永远的失落只有在自暴自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我很喜欢培根说的:"人们没有哭,便不会有笑:小孩一生下来,便有哭的本领,后来才学会笑;一个人不先了解悲衷,便不会了解快乐。"失落也是如此,人没有失落,就不能体会获得的真切的快乐,尼采所言:"快乐之泉喷得太满,常常冲倒想盛满的白杯子。"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想时,对生命的事,对情爱的观点,也就能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了。每个人设若都有一千支银针,不巧失落了一支,不必伤悲;因为我们还有九百九十九支银针,它们仍然能散放光芒,正如天上繁星万盏,有时雨天少了一颗,其他的还是为我们放光。——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日 □ 作者:林清玄 马蹄兰的告别 我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春的东风吹得太猛,系在强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直往高处往远处飞,飞离了我们痴望的视线。 那时已是黄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筝,在我们渺茫的视线里,恍愧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我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最后一位说。 然后我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那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到群山的怀抱,我们才踏着山路,沿着愈来愈暗的小径,回到我临时的住处。我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我的桌子上平放着一张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我的一位好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举行追思礼拜。我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的看到远方迷离的山头。 那一只我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一样,在我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它一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我把电报小心的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消失的预象,就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床头的小灯,就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