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15

我反应过来,一惊,“你……自己玩的?”  穆彦居然露出类似扭捏的表情,“嗯,读大学的时候。”  虽然大学里面自组草台班子玩乐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彦那曾经的愤怒摇滚小青年模样,还是狠狠地雷了我一把。  “这可能是我做过最没水平的事。”穆彦摇了摇头,痛心状,“靠,还真难听。”  他自己也受不了,关了。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彦伸直了腿,头靠着墙,看着我笑,悠悠叹口气,“那时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烂,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就全力投入,评价输赢全都不管。当了考试,丢了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没这样玩过,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痛快。”  “我从来没机会这样玩。”我被他说得一阵怅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语声。  穆彦做了个投降姿势,不理睬,不争辩。  “其实……”我犹豫了,看着他,不知要不要说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实什么?”他笑着问。  “其实刚到公司,跟着你做事,有过一点这种感觉。”我低下目光,心里滋味复杂,“虽然后来没那么傻乎乎了,但还是会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个细小的成就感。只有在你的团队,能感受到这氛围,就算也有矛盾,可到了冲锋上阵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暂时抛开,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目标,一起为这个目标拼命。”  我望向他,“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彦笑了,“我说过,你适合做这行。”  他笑得竟有几分惘然。  我轻声问,“那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这个回答,我意外,失望来得太突然。  穆彦低下目光,神色萧索,“安澜,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都愿意回答,但不能是现在……公司可能很快要发生大的变化,与很多人都有关,包括你我。虽然不是坏的变化,但现在说什么都还过早。再等几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现在请你什么都不要问。”  再等几天,我猜,是等到纪远尧回来。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无话可说。  “作为上司,我连这些话都不应该对你讲。”穆彦平静地抬眼,口吻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现在你面前的不是上司,只是个喜欢你的男人。因为喜欢你,没有原则,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剩下不肯说的,要么是在保护你,要么是不想对你撒谎。”  即使是喜欢,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也像在理智宣布一个事实。  我接纳这个事实,不惊愕,不局促,没心没肺的平静。  他是上司,也是一个喜欢着我的男人,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到此之前,谁也没戳破这个共识,办公室恋情的禁忌横亘其间,说破也无济于事。  当初战战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绝得狼狈不堪的人也是我。  现在他却坦然说着“喜欢”,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就像一句闲谈,说过作罢。  门铃声里,方方和康杰拎着东西回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起身去开门,假装听过的话转头就已忘掉。  就在他家的小庭院里,四个人和一只狗,架起木炭烤架,开始烟熏火燎的烧烤大餐。  方方手艺精湛,烤出金黄焦香的小羊排,被我们一抢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块;泡沫丰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麦香四溢,喝到后面不过瘾,穆彦又开了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彦和康杰喝了许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酒酣耳热。  他们大口喝酒,大声谈笑,说起这些年大家并肩走过,共同经历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经历过的,微醺里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忍不住一次次举起杯子。  方方喝得脸颊红扑扑,托着脸,听着我们说话,时而一笑,时而自顾出神。  康杰喝高了,把方方手里杯子拿下,望着她说,“不要喝闷酒。”  方方想夺回酒杯,康杰说,“等着,我给你倒酒。”  他去倒了一大杯温热水给她,递在她手里,看着她喝。  穆彦也在笑着看他俩,目光偶或与我交会,总是他先移开。      三十三章(中)    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繁重琐碎工作压得人喘不过气。  穆彦的归来,给人心浮动的营销部门打了一剂强心针,对整个公司也像是兴奋剂。  他旋风横扫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让人叹服——自周一回来,他让部门全体加班,持续三天高速运转,将堆积未决的工作逐一清理解决,从一年下来的逐笔款项,到全年总结报告与来年资金计划,都得以顺畅推进。  只有他能够说一不二,让这支团队随时开启全速运转。  相信这一点,旁观的程奕也看在眼里,离开了穆彦,要驱策这支团队并不容易。  每天看他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像要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所有没做的事,全部补上。  在他家渡过的那个午后,连同其间的记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穆彦再没对我表露过一丝逾越工作关系的情绪,除了必要工作往来,见面也只点头一笑。  既然不能说,不能爱,办公室里的情愫,像慢慢挥发在空气的酒,到最后也就这样了吧。  上午的会议中,程奕当众赞赏营销部门的工作效率,半开玩笑说,“照这样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务都要提前完成了,工作全都被你们做完了。”  大家都笑。  穆彦却语气平平地说,“能做完就好了。”  程奕笑说,“要是人人都赶上纪总的工作狂程度,这公司就太可怕了。”  穆彦抬了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纪远尧就回来了。  我安排好老范去接机,临下班前拨了纪远尧的电话,想对航班号和时间再确认一下。  电话没有拨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个生日派对要参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间补妆。  派对妆容不好太简慢,我也懒得专门去打理,就扫了层亮粉在眉骨眼睑,描上眼线,补上眼影膏和口红,将长卷发弄得凌乱,看上去也还凑合。  回到办公室,遇见穆彦。  他刚从程奕办公室出来,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脸。  “晚上有约?”他像不经意地问。  “朋友的生日派对。”我笑着回答。  “哦。”穆彦点头一笑,“去吧,玩得开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只想说这句话。  我迟疑了下,“有事吗?”  “没事。”他笑笑,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隐隐不安,觉得他有什么事想说……也许我该叫住他,可是和他说什么好呢。  手机响了,朋友来电催促。  心里一丝犹豫,微弱挣扎。  穆彦的背影却越去越远,走廊上巴西木的绿植终于隔断了我的目光。    这是个难忘的生日派对,我见证了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被一个认识刚刚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应了。  果然是传说中的闪婚。  在场友人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气氛实在太热烈了,不停歇的笑闹声,盖过了我的手机铃声。  近半小时后,拿起手机我才看到,是纪远尧的号码。  匆忙走到外面回拨,估计是打来确认明天接机的航班号。  听着等待音,等待电话里低沉的一声“喂”传来,心情暗暗雀跃。  接通电话,不等他开口,我赶紧解释刚才没接电话的原因,问明天是否还是预订的航班回来。  纪远尧的语声,听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经回来了。”  我错愕,“已经到了?”  “是的,晚上刚到。”他语声愉悦,“你在家吗?”  我定一定神,“没有,正要回去。”  他问,“现在方便出来吗?”  我怔住,“到公司吗?”  他笑,“接到我的电话就只能是加班?”  我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纪远尧问了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过来。  这里离他家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灯下,手插进口袋,脸颊被夜风吹得冰凉,耳后却潮热,心里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闪。  熟悉的车滑到面前停下,纪远尧探身推开车门,带着微笑。  我坐进车里,从衣袋里取出手来搓了搓,“外面真冷。”  “傻姑娘,谁要你站在路边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么笨吗?”  “……”  我的失语让纪远尧笑得更加愉悦。  他不告诉我为什么提前回来,也不说出来干什么,只说要领我去一个好地方。  我还在刚刚目睹现场求婚的激动里,兴冲冲讲给他听。  他摇头笑,“你们八零后的爱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顾后厉害多了。”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后都这么义无反顾,也有人在瞻前顾后拿捏着要不要恋爱。”  “是吗。”纪远尧微笑,“那是自己太贪心。”  “贪心?”我反问。  “是人都贪,想要的太多,爱情、事业、自由……”纪远尧看了我一眼,笑笑打住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减速将车驶入了一处停车坪。  已经到了他说的“好地方”,下车一看,原来是个酒庄。    这里环境很雅,品酒轩里有三面落地玻璃的观景台,面对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们在观景台落坐,点上一盏琉璃烛台,烛光从中空的琉璃盏里透出,映得人脸上手上都是莹莹流转的光华。  我对红酒毫无了解,不知这支Lafite Rothschild好在哪里,只看着纪远尧将酒慢慢倾入水晶玻璃杯中,酒液艳如融化的红宝石。握住瓶身的手很稳定,指节修长,袖扣的金属光微略闪动。  葡萄酒的馥郁香气像魔术师的咒语,开启的一瞬,空气中绽开数不清的五月鲜花,叫人心驰神迷。  纪远尧娓娓笑谈,从酒的渊源说起,又讲酒杯,什么酒该用怎样的杯子来喝。  手中的奥地利水晶玻璃杯,迎着光线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了敲杯壁,听听好材质到底好在哪里。  “不是那样。”  纪远尧笑着拿过只空杯来示范,指尖在杯沿一弹,叮一声清越悠长的回响,宛如音乐。  他擎着酒杯,侧首微笑,整个人就是风度二字的完美诠释。  这个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了眼。  要怎样的女人才可与之匹配。  也许应一个皮肤吹弹可破,纤手不沾阳春水的淑女,从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从不用挤在傍晚蜂拥的地铁里,绝不贪吃街头的麻辣烫,更不会上网打游戏,只在家中捧一本厚书,闲来弹弹琴,品品酒,能与他谈论中世纪诗篇,也会一手无可挑剔的厨艺。  在超出我视野范围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么?”  纪远尧的声音像从遥远地方传来。  我发现我已走神得太远。  “在听你说话。”  我掩饰着自己的黯然与恍惚。  他注视我,沉默来得令人尴尬。  我岔开话,“对了,穆总休假回来了。”  纪远尧点头,笑容里隔着层疏淡。“回来就好。”  这表情表示什么呢,我又开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时之外也忘不了这惯性。  纪远尧转动手中酒杯,淡淡问,“和我喝酒,是不是很闷?”  我想了想,“也不是太闷。”  他沉下脸,“真不会说话。”  我眨眼,“本来就没说话,都听你在说。”  他恍然,“哦,这是嫌我啰嗦。”  我们相顾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心情好得不同寻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别好。”他顿了顿,“到了家,一个人突然很有喝酒的兴致。”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时候明明很想告诉你一件事,却忍着不说,非要等你去问。  原来高深莫测的纪远尧,也有这样子的时候。  忍不住想笑,于是满足他,我睁大眼睛问,“这么开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吗?”  他抬了抬眉,“对公司来说,是好消息;对你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错愕,静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踌躇满志味道,“总部决定,从明年起全力进军内地市场。”  “这么说,我们的努力被总部认可了?”  “是的,非常认可。” 纪远尧点头。  我忍住欢呼地冲动,“那为什么,对我未必是好消息?”  纪远尧笑了,“因为接下来,你会很忙,会被压榨得没有假期,没有时间逛街约会,没有办法偷懒,要跟着我当空中飞人,过一段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干嘛?”我有点惴惴。  “总部计划明年之内,进入五个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与东部,增设两地分公司。”纪远尧目光灼灼,焕发夺人神采,“筹建新公司,不是件轻松事。高速扩张需要大量人才,我们现在的团队就是今后的管理基础,要由你们去把新的团队带起来,也就是说,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更大空间,也必须尽快成长,才能成为以后的中坚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飘起来。  这岂止对公司是个好消息。  对我们的团队,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机遇,意味着更多可能。  他把一个宽广的职业平台搭建起来,并把我们推到这个平台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个人的造化。  与此同时,董事会决定将内地各新公司的筹建,交由纪远尧全权负责,未来重要团队的核心,都将从他手中带起——换句话说,纪远尧已被选定为执掌内地市场的舵手。  真正的赢家,此刻坐在对面,含笑不语地看着我。  他眼里的神采,几乎耀疼我的眼睛。      三十三章(下)    新项目大获成功,意义不仅在于为公司获取多少利润,更在于为公司找到新的发展方向,突破了长久以来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们眼里,庞大的内地市场,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巨大馅饼,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诱人香气,却苦于迟迟找不到靠近的途径。这是一个令邱景国和高层们屡屡碰壁,以往经验全都施展不开的新江湖,这里景色诱人却又遍布壁垒,新游戏规则令他们无所适从。  也许邱景国将纪远尧空投过来的时候,也没抱太高期望。  然而这次他们找对了人。  纪远尧带领孤军深入的团队,历时数年,挖开层层荆棘丛,将一条黄金铺设的大路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以事实说话,向对内地市场垂涎三尺,却心存疑虑的董事们,证明了我们可以驾驭新的游戏规则。邱景国一定没有想到,纪远尧不但远远高过他原本的期望,也高过了董事会对这个人最初的价值定位——  随着内地市场的金脉被打通,公司发展战略与重心也随之调整,纪远尧的价值应势上涨。  而身为总裁,却局限在保守经验中,不谙新游戏规则——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会信任的邱景国,也终于感受到真正的威胁。  从程奕空降,到资金链处处受制,邱景国一直不动声色压制着我们,压制着纪远尧一朝崛起的机会。新项目几经周折才得以启动,如期而至的成功,让邱景国最终撕下脸来。  纪远尧飞赴总部,不只是去受勋,更是去应战。  小说里高手决战,一招见分晓。  仅仅三天,千里之外就已格局大变。  而我相信真正的战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纪的权力屠场上,没有冷兵器,没有嘶吼,没有流血……写字间里的男女们,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凭直觉辨嗅着空气里的算计和心机,凭本能趋利避害,水泥丛林动物也同亚马逊丛林动物遵循一样的生存法则。  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些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来不会发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残酷的那一幕发生,只看见尘埃落定之后,纪远尧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锋,不用像古代角斗士那么狼狈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绮,想起和她一样离开的那些人,那些权力角逐的牺牲品。  古罗马人献祭战争之神,喜欢用鲜艳美好的女人,和她们的血。  孟绮是这场战争里最后一个祭品吧,但愿以后不会再有人被牺牲。  “还有一件事。”  纪远尧低声开口,却又顿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缓缓斟酒。  我的心被悬起来,唯恐一个好消息后面,跟着会有一个坏消息。  他悠然斟酒,语声和缓,“我们有个老朋友要离开了。”  杯里的酒,在我手中一荡,“谁?”  “目前只是职位变动。”纪远尧淡淡回答。  “是谁?”我心紧。  “邱先生。”  总裁邱景国。  我倒抽口凉气,被这名字震得回不过神。  纪远尧像在欣赏我震惊的表情,不紧不慢说,“今天董事会上决定,由行政副总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将改任特别顾问。”  所谓特别顾问,就是让老臣子被踢下台后,有一个缓冲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温情脉脉的面目,等你自己识趣,安排好去向,主动提出辞职。  猜测过任何人可能会离开,也没有想到是邱景国。  我目瞪口呆。  纪远尧的目光,谜一样幽深。  不为人知的前因后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这双平静的眼睛里。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传言,谁也不知道,董事会早已对邱景国的去留作出决定。  邱景国从一开始就压制新项目的启动,不主张对内地市场投入过多,这在董事会内部也引发分歧,以两位执行董事为首的激进派明里暗里都在支持纪远尧,不耐邱景国的保守令他们钱袋迟迟不能膨胀。  纪远尧提早两天启程,不是访友,不是私事,而是与两位执行董事低调见面,并见到了早已息心养性,极少过问公司事务的老董事长。  对于邱景国的无作为,老头子不是不失望,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恋旧,虽然董事们对邱景国负面意见日渐增多,老头子还是假装不在意,不动老臣子。  也许邱景国继续安稳下去,不燥不动,反而能坚持到风光退休。  但男人的好胜心受到刺激,膨胀起来谁也说不好会做出什么不聪明的事。  纪远尧的崛起,董事会的质疑声,都令邱景国坐立不安,怀疑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邱开始坐不住,一再强调自己对公司的绝对掌控,并借公司的平台积累个人资本,在各种场合频频突出他的个人影响力,自觉或不自觉地凌驾于企业之上。  当他在展示会上出尽风头的时候,纪远尧在一旁低调地看着,并不出声。  当一个人犯浑的时候,总是他的对手看得最清楚。  自己不犯错,等待对手犯错,就是最安全的进攻。  此刻纪远尧的笑容,又让我记起了那一幕。  烛台的光,映着酒的艳色,酒的艳色映着他的目光。  我又想起了妖异这个词,原来第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最准确。  站在路边寒风里等待时,我心猿意马地猜想,为什么深夜相约。  原来今夜的纪远尧,需要一个倾听者。  再辉煌的胜利,没有欢呼声都索然无味。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急于有人分享胜利喜悦,超然面具之下,他也是个渴望欢呼声与崇拜眼神的,有着所有雄性生物旺盛虚荣心的男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索然的寂寞,风光失意的时刻,没有亲友同喜同悲,眼前只有一个沉默、忠实、顺从的追随者。  以往滴水不漏的秘密,现在可以大白天下,漂漂亮亮赢得掌声。  他不再忌讳,像个乐于炫耀的顽童,在吊足了观众好奇和惊诧之后,亮出魔术底细。  董事会对邱景国的信任和好感虽然下滑,却还不至于触动最后的bottom line  纪远尧在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那根草,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展示会那天,看着邱堂而皇之将我们团队的功劳据为己有,心安理得攫取他人功劳,我只感到异常愤怒,没想到就在那时,邱景国一只脚已踩进了自作自受的绳套。  他当众向媒体披露了随后的研发计划,将纪远尧提出的开发思路和构想,变成他的决策结果——除了道德问题之外,没有任何不妥——对外披露的计划只是个概念性方向,不会泄露商业秘密,这一点邱景国很有数。可他并不知道,当他的发言经由媒体广泛传播,成为那段时间行业新闻热点的同时,纪远尧的回击已经不声不响展开。  当研发团队在某一领域取得进展,就全力深入,务求专业,做一件事就要树立一个标竿。  这是董事长一辈子做事的方式,也是公司一贯风格。  邱景国忠实保持这种风格,纪远尧也欣赏这种风格,甚至是我也知道这是正确高尚的。  但欣赏之余,纪远尧清醒地知道,在这个尚未规范的行业,在混沌竞争中的内地市场,有种蝗虫叫“跟风”,有种灾难叫“山寨”。  无论多强的研发团队,除非掌握了明显领先于众的尖端技术,否则来不及做到精细深入,已被大量粗劣的仿造复制所淹没。  以往公司在内地屡次吃过类似的亏,导致几年前全线收缩,裹足不前,以邱景国为首的决策层,仍固守传统不变,不思应对方法。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说,“他们抱着一种优越心态,不肯对以往瞧不上眼的游戏规则低头,以为可以重新制订游戏规则,不承认在他们认为落后的内地市场玩不转。”  我不知道,纪远尧的圆滑实际方式,是不是就更正确。  这不像他,和他绅士般的个人风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个保守文雅的人,却崇尚世故圆融的做事手段,直接准确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脚下,踩个粉碎。  在他看来,要摆脱恶劣的复制跟风,只能永远领先一步,在蝗虫来袭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给别人,及早发现别处的新蛋糕,转战新领域。  从新项目启动,他就没有打算把后续力量全都投入进去。  “这只是一块探路石,只是转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时转向,照老套路持续开发下去,只会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纪远尧,措辞直接,词锋鲜明,不同于以往内敛,毫不掩饰胜者意气。  他太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明智地对邱景国保留了后续开发计划的真正设想,没有把预见到的雷区指给邱景国,任由一个瞎子昂首阔步朝断崖走去。  对项目后续开发前景的判断,没有人比纪远尧更清楚。  邱景国未经董事会许可,擅自对外宣布了开发计划,再经媒体渲染出去,无异于一个致公司于狼狈境地的重大错误。而他将董事会大佬们抛开,自作主张的行为,显然比决策失误更加严重。  这一次,董事会选择信任纪远尧的判断。  大佬们能够坐在今天的黄金椅上,总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岁渐高的董事长固然顾念旧人旧情,到底更关心他和他家族的钱袋。  对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邱景国都被蒙在鼓里。  当老板们开始重新思考他对公司的价值时,他却抓着穆彦这个把柄,向纪远尧施压,努力干着瓦解团队的事,忙内斗忙得不亦乐乎。  假如邱景国不是一个小人,不出这些阴招,不知道纪远尧留的这一手还会不会有用。  谁的招更阴,也说不清楚。    青色琉璃烛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间流动。  我所熟悉的这张温雅面孔在光晕里,隐隐起着变化。  原来他的眉梢也如此锋利。  锋利起来,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纪远尧对邱景国做的事,与孟绮对穆彦做的事,没有本质差异。  在孟绮是死罪一条,换作纪远尧就是成王败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断准则的资本,只因他对公司价值重大,可以为老板们点石成金——假如孟绮也有这等本事,出局的就该是穆彦了。  我已见过孟绮与冯海峰的离去,见过市场部集体变成炮灰,自以为了解“残酷”这个词的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却被邱景国刷新。  职场可以冷血到什么程度,也许永远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着美丽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纪远尧留意到,“不喜欢吗?”  “酒很好喝,只是有点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里喝起来冷丝丝,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心里。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们应该喝茶。”  也许我才应该抱歉,辜负美酒,也一晚上木头似的辜负了他胜利的喜悦。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话都是他在说,好在他并不在意,愉悦心情并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损。平常在他面前,我也总是安静倾听,他也许更习惯我的沉默。  理所当然应该为对手的流血喝彩,但这一刻,我只是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血流出来,也和对手的一样鲜红,即使走到邱景国那样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来。  再强的人也强不过资本的权威。  可喜可贺么?  是的,胜利总是可喜可贺。  一万个庆幸,倒下的人不是纪远尧,为此值得喝下这杯鲜红如血的酒。  余下的半支酒,纪远尧让酒庄封存起来,让我在存酒卡上签名。  我笑着摇头,“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没关系,过几天你想喝了再来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说那太浪费了这酒。  他莞尔,在存酒卡上挥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点意义,这支酒就一起存着吧。”  我无法抗拒地接过笔,在他的签名之侧写下自己名字。  “纪远尧,安澜”——  他的名字写得行云流水,我的字写得偏硬,并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三十四章(上)    纪远尧喝了不少酒,虽然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影响驾车,我还是提议换我来开。  纪远尧没有拒绝,笑得很愉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让女士为我开车。”  “以后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发动车子,笑说,“就可以做个万能秘书了。”  “秘书不是万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远些。”  心里咯噔了下,有个念头晃过去。  刚才他说,要我跟着他做空中飞人,全力应付新公司的筹建。  那这之后呢,既然他开始全面负责内地市场的拓展,那他的职位迟早要发生相应变化?那时我会有什么去向?新的公司筹建起来,会从现在团队中调哪些人去做开荒牛?  这念头像泥潭里的泡沫咕嘟翻滚着冒上来,令人不安。  计划得再好,也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身在海中,被一个接一个浪头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纪远尧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长远,可是站在一旁,仰视高处的那些人,职场的金字塔尖那么遥远,无数人你踩我踏,一时间心里生出深深惧意。  我叹了口气,“要多远才算远,多好才算好呢。”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里笑了笑,有种无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静了片刻,“男人没有选择,女人不一样。”  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折。  我转头向他看去。  纪远尧一笑,提示我,“专心开车。”  车窗外路灯昏黄,道路笔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梦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后方。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女性和男性,到了职场上还有本质差别吗?”  静等他回答,好一阵没有等到,想要换个话题时,他平缓开口:  “女性的优秀有很多种方式去实现,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善良,我不会建议她学习Amanda,那样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承担,像Amanda这样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性。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 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一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了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强。”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寒风吹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这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阴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来的心慌,我竟脸上发烫。  “怎么不打电话?”  “你关了机。”  “关机?”  这才想起,在接纪远尧电话的时候手机已出现低电量提醒,我没有在意,听到纪远尧提前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手机有电没电。  “手机好像是没电了……”我忙解释,“对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彦没容我再说什么,语气很淡,“我打给小方,她说你也没回家,我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等着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轻声说,“纪总提前回来了。”  “我看到了。”穆彦笑了笑。  刚刚和纪远尧下车道别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时补妆打扮,说去朋友的生日会,半夜却与纪远尧一起回来——这要我怎么说,说什么,不说也罢。  穆彦在车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而我站在路边,被风吹得瑟瑟,隔着车门与他相对无话。  我实在太冷了,“可以上车再说吗?”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别说你半夜等在这里,只是看我几点回家。”隔着车窗,我望住他,不想再这么猜谜一样绕来绕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说,干嘛现在还吞吞吐吐?”  “谁和你吞吞吐吐。”穆彦横了我一眼,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要去吃晚饭,你不想回去就上车。”  我惊讶,“你还没吃晚饭?”  他嗯了声,“没空,九点过才从公司出来。”  ——然后找不到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间已经找不到还没打烊的餐厅,唯一的选择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坐在静悄悄的M记餐厅角落,看他大口咬着汉堡的样子,我的内疚呈几何级数翻倍,想问他到底要说什么事,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吃东西。  总算等他吃完,我态度良好地赔笑,“可以说了吧?”  他心情看起来好了一点,看我一眼,懒洋洋地说,“邱景国不再是总裁了,老大已经告诉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电话的。”穆彦的语气平板,“你大概是这里第三个知道的。”  难道第二个是……我诧异,“程总也知道?”  虽然知道程奕现在算是和纪远尧站在同一战壕,但还是意外,不知什么时候,纪远尧居然这样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彦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记,愣愣醒过神来——难怪邱景国输得这么干脆,拿到穆彦的把柄也没能扳倒纪远尧,这背后总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劳。  意外接踵而来,似乎要把各种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丢下来,考验人的神经和定力。  我吁了口气,脑筋已快纠成一团。  “这算不上什么,趋利避害而已,换你也会做。”  穆彦不以为然地笑笑  想来的确如此。  程奕被空降过来,夹在上下之间,与顶头上司作对,做的是两头不讨好的事。  这个夹心饼干当着,谁也说不定哪天邱景国一翻脸,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纪远尧则不一样,这边是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职场上没有什么忠臣烈士,程奕也没理由给邱景国尽忠。  穆彦说起程奕,神色平和,没有以往的敌意。  在我印象里,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枪在一线拼出来的铁血悍将;程奕却还没有受过硬仗的洗礼,没有业绩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资历和细密心机;还有那些针锋相对,硝烟横飞——许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以为,难道连这都错了,连他们都是盟友?  我掉进一团雾里,越想越觉得不对。  程奕查他,孟绮告他,这些总不会都是做来敷衍邱景国的。  我问,“那孟绮呢,不是程奕在背后利用她吗?”  穆彦哂然一笑,“程奕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这个女人乱插一脚,她自己要添乱,人蠢起来拦也拦不住……别再问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问程奕。”  我语塞,僵了一阵,转开目光问,“是吗,市场部被裁、冯海峰离开,也是破事?”  穆彦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嘴,露出疲惫笑容,“你想知道这个?”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被风吹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消弭于瑟瑟冬夜。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情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投入力量启动这个项目,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  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了报告,将一份润色过的结果提交给总部。  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 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情面情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  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情。  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情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  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说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我错愕,却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是纪远尧的风格。  也许无关乎信任和亲近,纪远尧太强势,不会允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以至影响全盘计划——穆彦却爱憎分明,尖锐又骄傲,他容不下程奕以这种方式成为伙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个傻子,和根本不是对手的对手,较劲了这么久。”  如今结果证明,纪远尧是对的,他的计划赢得很圆满。  “老大许诺给程奕另立一个山头,建立新公司之后,由程奕出任执行总经理。”穆彦摇头笑,“实打实的双赢,不服不行。”  “然后,纪总升迁,他这个总经理的职位,是留给你接班的。”我猜测。  穆彦默认了我的话。  水涨船高,一荣俱荣,看上去再好不过了。  “更高职位,更多薪水,大多数人在职场混一辈子也就奔着这两样了。”穆彦靠着长椅,懒懒散散地笑,指间香烟落下一段长长的烟灰,“这话说给别人听,好像挺矫情……你怎么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长椅上的烟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谁说只剩这两样,还有你的团队,你影响过的人,你带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这些价值比薪水职位高太多了。”  穆彦静了片刻,淡淡笑,“你终于肯对我说句好话。”  我也笑。  穆彦仰头,望着夜空喃喃说,“安澜,我有点后悔把你带进这公司。”  我一怔,“为什么?”  他缓缓说,“在这个团队里,我希望每个人都凭真才实干,不靠勾心斗角,不靠歪门邪道,全力以赴去实现职业理想,每个人站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我很失败,一个成熟的团队,不应该是围绕某一个人运转,不该像现在这样,离了我就谁也带不动;我和程奕较劲,把一个部门变得立场微妙,连徐青和康杰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们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斗角,却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带进来,逼着你们强大残忍……就算是你,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现在你什么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彦笑着,最后这句话说得很低,低得近乎叹息。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问题归结在公司的大环境,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离开的那段时间,不和你们联系,不过问工作,静下来一个人想了很多……有时候人很怪,站在里面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发现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彦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环境没有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  坐在外面夜风中,听他说了这么久,我已冷得骨头快要结冰。  此刻张口说话,连声音都带着抖。  “你今晚上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开始自我批评?”我裹紧大衣,脸上笑着,心里惶然,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哪有这么严重,你是太累了,太给自己压力了。”  “你很冷?”  穆彦终于看出我坐在这里陪他抽烟说话,已经冻得半死。  他脱了大衣,二话不说将我一裹,“冷得发抖,你也不说,还在这里废话!”  衣服上传来他的体温,目光垂下是他领带下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层淡青色的坚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里,声音还有些抖,我说,“别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晚你来找我,只是要说邱敬国的事,对吧?”  穆彦低头看着我,与我隔着一团夜里清寒的空气,目光却比这更清冷。  “安澜,你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管以后往什么方向发展,相信都会很出色。”  最坏的预感从心底涌起,我紧紧望着他,盼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还要给你个忠告,喜欢他,就换一个工作。”穆彦英俊的脸被路灯朦朦映照着,满不在乎的笑容里,分明已藏不住浓涩的伤感,“晚上我已将辞职信发到老大的邮箱,明天他会看到,所以……小丫头,以后我们要各走各路了。”  三十四章(下)    夜里也没怎么睡着,早上浑浑噩噩被闹钟吵醒,大概只睡了三个小时,眼睛肿得睁不开。  怎么会肿成这样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涩,难道是哭过吗……我想不起来了,颓然回想昨晚,已经想不起当时我说过什么,做了什么。  撑着额头爬起来,手脚冰冷,头很痛。  即使过了一夜,睡醒过来想想还是真的。  我没有听错,也不是做梦,穆彦真的辞职了。  原地潇洒转身,说走就走,离开正待大展拳脚的公司,离开他一手带起来的团队,离开我们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  他就那么平静地,微笑着,对我说出这个决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行业,吸引我以他为标竿,满心憧憬想成为那样出色的人。等我学会用平视的目光看他,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鲜明的情愫。这一路走来,不远处总有一人的目光护航,使我走得笃稳而不惊慌。  他的每一次注视我都了然于心,也许太了然,太习惯,他不会像小男生一样隆重其事地表白,说出那句“喜欢你”就像在讲明天天气会很好;我也无法乍惊乍喜,忽视心中暗涌而过的波澜,把若无其事挂在脸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头直望着前方灯塔,心无旁骛前行。  以为他的目光会一直在,以为他的航向永不会偏离。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是连番恶战下来的心灰意冷,是对自己的反思,还是与纪远尧之间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许我已经在他眼中长大、走远、变陌生,不再需要他的关注和守护。  回想起来,那天在穆彦家里烧烤,康杰就已知道了他辞职的决定。他们喝着酒说的那些话,回忆一起过来的日子,此刻全都挤进混沌的记忆画面,尖锐地挤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临走之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给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欢他,就换个工作。”  这个骄傲的人,连放弃也表达得这么骄傲,这么不在乎。  松开左手,放下工作;  松开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两手挥挥,洒脱地笑着离开。  茫然里空空如也,仅仅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当纪远尧和我喝酒的时候,穆彦的辞职信已经不声不响发到他邮箱,不知当他今早看见那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运筹帷幄的纪远尧,可以打败千里之外的对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没想到他曾经信如臂膀的穆彦,会这时候离开。  谁能想到,纪远尧和穆彦,这对并肩作战的黄金组合,到今天竟然说散就散。  从此以后,传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愿,昨晚吹了半宿的冷风,今早果然感冒发烧,烧到39度。以此为由请了一天病假,关掉手机,不想去公司面对穆彦的正式离开,不想面对所有人的反应。  吞下加量的强效感冒药,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热,噩梦不断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傍晚时好像退烧了,满身冷汗,泡在热水里看天花板上水雾蒸腾,情绪慢慢沉下来,昨夜的一切终于清晰回到记忆中,连同每个细节,每句对话,连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水汽湿漉漉,濡湿睫毛。    穆彦的辞职很干脆。  在发出辞职信之前,该归纳、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条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声不响地带走,只留了些看过的财经杂志和零散物件在办公室,也都被整理过了。  听说纪远尧与穆彦关起门来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就在文件上签字,同意了穆彦的辞职。  他深知穆彦的个性,没有做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任何有关穆彦辞职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时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论事,对那个人,并不多谈。  随着文件被收档,穆彦这个名字也就成了这个公司的历史。  三十六层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  并没有可怕的轩然大波,在真正的大变故面前,人人谨慎噤声,以沉默相对。  即使有什么反应,现在他们也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从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带着一个“穆彦”的印记,一个鲜明的营销团队印记,现在这个印记正式被纪远尧取代,被嫡系部队的色彩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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