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心慈手软。”穆彦不冷不热地说,“想笑就笑呗。” 看他心情转好的样子,与下午冷脸判若两人。 却不知道,他说特地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散漫的神情收敛起来,叫了一声,“安澜。”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他放缓语声,“我从下周开始休假,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我呆了好一阵,轻声问,“是休年假吗?” 他笑笑,“算是吧。” “那很好啊,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我尽量平静如常,“打算休多久?”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久一点。” 我怔怔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变得干涩。 在这个时候休长假,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上面要调查与他相关的工作问题,他此刻再在公司里,继续领导着营销团队,就显得不合适了。在没有调查出任何结论之前,只能以休假为名,让穆彦暂时离开工作岗位,既是避嫌,也是让负责调查的纪远尧和程奕不太为难。 下午篮球赛结束后,穆彦和纪远尧一起离开,想来是纪远尧给了他授意。 我不敢转头看他现在的表情,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车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悦悦都不出声。 还是他打破沉默,“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真有些累了。” 这个永不示弱的人,终于也说自己累了。 我低头笑,掩饰强烈的心酸,“你摆明是在刺激我这种没有假期可享受的人。” 他微微一笑。 我仰头靠了座椅,发白日梦地说,“要是我有假期,就找个喜欢的地方,一个人背着包去旅行,只带张地图,没有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住下休息,厌了就换个方向走,自由自在……”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过于浪漫文艺,只是笑着,听着,隐约有神往的表情。 我却心酸得说不下去,“等你休假回来,大家还是老样子,工作不会耽误的。” 穆彦转过脸来看着我,目光像起了雾的深夜一样平静,“嗯,那都不要紧,我只想跟你说一声。” 这样的目光,只望上一眼,竟无法抵御。 我硬生生将脸转向一旁,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微笑说,“是,我还没忘记,你答应过把我要回企划部的。” 他目不转睛看我良久。 却半笑半真地问,“跟我混有什么好,老大身边不是好乘凉吗?” “朝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也许更轻松。”我平静回答,“但最初的理想,我不想放弃。” 三十二章(上) “要不,你干脆换个工作,正儿八经谈个恋爱吧。” 从外面客厅飘进来这么一句。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头发。 方方抱着薯片盘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在和我说话。 “和谁谈?”我问。 “今晚一个电话就让你冲出去的那位呗。” “你是说走丢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面梳散湿发,“可是人狗恋不被社会接受。” “那要是张三李四家的狗,你还会急急忙忙跑去?”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从我脚沾泥巴,头发带着枯叶回来,她就这幅表情,俨然质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挤开威震天,坐到沙发另一头,“你不是看不惯穆彦吗?” 她耸肩,“男人都这德性,他和沈红伟的区别,无非是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偷鸡摸狗,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欢过他……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没变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抱猫在膝上,想起穆彦走时满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着不公平的境遇,却像真的开开心心去休假一样,还说,打算趁这时间陪老头子回一趟东北,老头子好多年没回过故乡,越老越恋旧,时常唠叨起东北的万里冰封,黑色冻土。 这季节的东北已经冰天雪地了,我说,“带足衣服,那边冷。” “别嘘寒问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妈。” 他恶毒的一句话,哽得我七窍生烟。 “难得有机会欺负你,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了。”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却让我怎么也发不了火。 方方说得没错,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一个那样喜欢过的人,一个关照维护我许久的人,不管过去现在,于我的分量,总是不同。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竭力摆脱迷恋,慢慢远离他;现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只是和从前一样对待他,不远不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恋爱。” 说出这两个字,心底空荡荡,我讪笑,“哪还有这份心思。” “为什么?”方方问,“一个都没心思?你的纪老板呢?” 我一愣,扑哧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邱景国,把公司大佬一网打尽得了。” 说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尽管这完全不好笑。 方方看着我,顿了顿却只是把一块薯片扔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我抢过她的薯片,一边分食,一边看电视剧……那里面一男一女在说着激情缠绵的对白,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恍惚想着另一回事。 纪远尧,穆彦,恋爱。 这些念头组合在一起多么艰难古怪。 当方方口无遮拦问出纪远尧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局促,不得不用大笑来掩饰的局促。似乎只是从别人嘴里提到这种假设,也让我局促。 穆彦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后,徐青暂代他的工作,程奕没有直接介入,他开始真正像一个副总,站在管理者的高度来掌握这支团队,不像初来乍到时一样事必躬亲。 虽然公司对穆彦的调查是保密进行的,但没有哪堵墙不透风,消息多少还是传了些出去。 从营销部门到整个公司,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康杰那张一贯笑嘻嘻的娃娃脸,最近也鲜见笑容,几次在会议上与徐青意见不合,黑着脸离开。他的黑脸不是给徐青看的,是给程奕。 徐青为人灵活,与程奕的关系可近可远,现在颇有受到笼络的意思,处处压了康杰一头。反观徐青本人的立场,也显得暧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制造这两员大将的嫌隙,从内部瓦解穆彦的影响力。一手扶植孟绮上位,只怕是在给踢开康杰做准备。 中午在员工餐厅和康杰一个桌子吃饭,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迹斑斑。 穆彦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养在宠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顾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强行指派给康杰。反正康杰单身一人,独居大屋,多一只狗也不嫌挤。 穆彦还特别叮嘱康杰,凡是关于穆小狗的难题,都可以向我求援。 我就这么成了他的临时养狗顾问。 餐桌上聊着穆小狗,午餐时间变得很愉快,康杰黑了一上午的脸总算变得晴朗,绘声绘色描述穆小狗听见电话里穆彦的声音时,如何激动地满屋乱找……大概是我们的笑声引来了程奕,他走过来,坐到康杰身边,问什么事这么开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康杰前一分钟还像个话篓子,现在沉默是金。 我和程奕敷衍了几句,说起宠物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聊了会儿就走了。 看着康杰晴转阴的脸色,我试着委婉提醒他,现在并没到划分阵营的时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场上,多一些退路总是好的——这是我的想法,但康杰并不领情,他听懂了我的暗示,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我,带着三分疏离,三分研判。 面对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毕竟不是度假时一起钓鱼探险的伙伴了,那时毫无芥蒂的对话,再不会发生在彼此之间。 事实证明,我还是天真了。 康杰是对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场,也会被迫选择站队——程奕很快把站队的选择抛到我们面前,没有给人观望的余地,几乎是穆彦前脚刚走,他这里就开始分化队伍。 孟绮升职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布,大家已心中有数。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义发起部门聚会,名义上是普通的周末娱乐,实则都猜到是给孟绮庆祝升职。这么高调的捧场,无非是在暗示,“跟着我,有肉吃。”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会参加还是不参加,非选不可。 康杰没去,徐青去了。 因此销售部一大半人没有到场,企划部倒来了不少。 程奕先打了电话给我,孟绮又当面邀请一次,临到下班时,程奕从纪远尧办公室出来,特意又告诉我一次——如果这样我还不去,等于直接甩脸色给人看了。 向纪远尧做完工作简报,我故意叹口气。 他询问的目光投来。 我将晚上的聚会告诉他,笑着抱怨,“真累,下了班只想回家睡觉,哪还有精神玩。” 纪远尧一笑,漫不经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难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点走就是。” 见他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数,笑着点头。 转身却笑不出来。 连纪远尧都在若有若无地帮着程奕撑场面。 反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我不经意抬眼,在门即将合上的刹那,撞上纪远尧的目光——他也在审视我背影。 我僵了一瞬,轻轻的,若无其事将门带上。 晚上的聚会,如同预料中一样无趣。 从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着,试探着,虚应着在表演。 只是把演戏的布景从白天的办公室搬到了觥筹交错的夜色下,除了作为主角的孟绮,春风满面以外,大多数人各怀心思。 我坐在角落,和身边的同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目光逡巡场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演。 孟绮被簇拥着,不知是喝第几杯了,次次都一饮到底。 程奕在一旁笑着,身旁不乏殷勤者,频频斟酒举杯。 他们是今晚的赢家。 我想起许久之前,类似的场面,只是那时的男主角是踌躇满志的穆彦。 不知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零下十几度的东北该是积雪盈尺了。 我搁下杯子,越过迷离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会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气。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里面,风吹得我瑟缩清醒。 又想起了三十五层的天台,想起那盛满烟蒂的旧杯子。 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个背影,尽是那个人。 “不冷吗?”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妩媚语声,不用回头已知道是孟绮。 她走到我身边来,也靠着露台栏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饱满的胸口□在寒风中。 “看见你更冷。”我笑了笑。 她撩撩头发,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她哧的一声笑,“这么直接?”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她迎视我半晌,还是转开了目光,看着露台外夜色阑珊,“今天你来,我真高兴。” 没有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我失语,竖起的刺不知该往哪里扎。 眼前的孟绮看上去没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里倒像带了点茫然。 在这个属于她的胜利之日,怎么还会茫然。 我审视着她,她也平静接受我的审视。 “你一直看不起我这种人,对吧。”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还有穆彦,是不是一直像看小丑一样,看我丑态百出,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身上有浓烈酒气,如果没有喝高,也许不会同我讲这些话。 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转过头,“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她却望着我,迷蒙了目光,“你说,是不是?”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凉冰凉的。 “不是。” 我干硬地回答,却知道这是违心之言。 她看了我好一阵,嗤笑,“你也变得这么虚伪。” 虚伪。 这一次当面听到这样的评价。 露台的门被推开,是傅小然。 “啊,你们在这里。”她诧异,手扑扇着,“里面一股烟味,我出来透透气。” “我们也是出来透气。”我笑笑。 孟绮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饮。 片刻前的谈话,没有影响她春风得意的姿态,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借口感冒头疼,我要提早离开。 几个已经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着我要罚过酒才许走。 程奕过来解围,做出维护我的样子,叫大家对女士别太勉强。 本来只是闹着玩,他这么一说,气氛反倒隔阂,连喝酒都索然无味。 程奕自己也觉察到了,有些讪讪。 在这个团队里,他依然像个外人,手腕可以为他拉拢人脉,却赢取不了人心。 聚会之后,我以为,下周就该公布孟绮的职务任命了。 奇怪的是,将近一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 我这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该走下来了。 同样蹊跷的,还有所谓对穆彦的调查——他离开岗位,休假已好些天,却没看到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纪远尧只让财务部门全面清点营销费用,会同企划部门做一个说明报告。 程奕几乎没有插手此事。 他在忙于对正信的穷追猛打,和对市场的重新占领。 这才是正事,运筹帷幄那么久,就等着收获季来临,摘取漂亮果实——只是摘果子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种果树的人了。那个辛辛苦苦种下果树,日日夜夜守护着果树的人,在果实终于结成的时候,却成了局外人。 可我坚信,这不会是最终的结果。 若说纪远尧就这么轻易抛弃了一起奋斗过来的伙伴,将穆彦当做舍车保帅的棋子——这也许是上位者惯常的做法,却不会是纪远尧的作风。穆彦话里话外透出的失望,也许只是情绪所致,也洗有不为外人道的误会。 我不相信纪远尧是这样凉薄寡恩的人。 看着他沉静不迫,依然做着手上该做的事,顶着上下压力,混若无事人一样,这样的状态让我想起他钓鱼时的样子,凝神、耐心、敏锐,一到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再下周,纪远尧要回总部述职,我忙于准备他的述职报告和材料,几天下来连轴转,要不是家里有方方,连给威震天买猫粮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穆彦,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短信也没有。 听康杰说,他倒是每晚一个电话问候穆小悦大人的起居。 我很无语。 方方说,“既然惦记着,那就打给他呗。” “拒绝了人,又去招惹,这不是手欠么。” “你不拒绝不就行了。” “你怎么这么容易变节……” “唔,听小康说起,这头孔雀男还是有些地方不错的……” 女人果然耳根软。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杰惊恐地打电话来,说穆小狗吃鸡骨头被卡住了。我叫他赶紧带去上次那家MAYA宠物医院,说了半天地址也说不明白,我又□乏术,索性让方方带他去——这两人在医院守着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块儿倒霉骨头,就那么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竟让方方对穆彦大为改观。康杰这个销售经理实在不是白混的,当年号称能把一头猪忽悠成熊猫,看来宝刀未老。 他们甚至相约这周六一起去给穆小悦做美容,计划给他弄个新发型。 我做好心理准备,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雳一样的新形象。 然而,没等到周六,另一个让人错愕的消息却传来。 孟绮递交了辞职信。 三十二章(中) 孟绮离开公司的时候,异常狼狈。 她是周五上午直接来交的辞职信。 康杰签字,程奕签字,人事部门全部手续通过,到中午下班就已完成流程。 连工作交接也是直接与康杰对接的,之后人事主管陪同她回到座位,简单收拾了个人物品,只抱着两只大纸袋,就走出公司大门。 在电梯口,一只纸袋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只有傅小然一个人上前帮她收拾,三十六层的其他人,那些共事时久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离开有所表现,全都保持距离,在一旁漠然看着,甚至没人对她说句再见。 这一幕也正是小然后来告诉我的。 当时我一无所知,正在从机场返回公司的路上。 纪远尧提早启程,原本下周一才回总部述职,却悄然提前到周五一早飞赴香港。 他没有让我通知总部的接待人员,只告知不用接机。 我也没多问,猜想他周末提早出发,多半有私人安排——这也正常,谁没有访友晤旧的时候呢,假行程之便,和公事并不冲突。他低调不声张,酒店也是以私人名义订的。 一早和老范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还在一气不停地安排离开期间工作,我一一应声记录。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最是繁琐,全年的工作要收尾,来年的计划要搬上来,大小琐事总爆发,还有最头疼的资金流……我只庆幸,遇到一个逻辑极强,有条不紊的上司真是幸运,在他大脑中,像安装着一个强大的处理系统,指派下来的每件事都已分好条理,从不会将一团乱麻不负责任地丢给我。 要到下周四纪远尧才回来,这期间的日常事务,他指定程奕全权决定。 好在这周也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营销部门比较忙,他们要确定年终客户答谢方案。 我试探问,营销这边具体的事儿,还是徐青负责吗。 纪远尧的目光斜了过来,嘴角一勾。 以前我最怕被他这样看着,像在照X光,无处遁形。 习以为常之后,我笑了笑,与他心照不宣。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我是问,穆彦是不是还要继续休假。 “徐青也就再顶两天吧。”纪远尧不紧不慢回答。 这么说穆彦快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窃喜。 我想淡定平稳一点,可笑容已经自己爬到脸上来。 “笑什么?”纪远尧明知故问。 “没笑,没笑。”我装出一本正经。 他半侧了脸,瞅着我,眉间舒展。 他的喜怒起伏,没有人比我站在旁边看得更清楚了。 低气压笼罩的这些天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喜怒不惊,不管是邱景国的施压、穆彦的暂离,还是程奕的得意,仿佛都吹不起他这里一点波纹。 但这平静之下,压抑着多少情绪,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只知道,他已很久没这么轻松的说说笑笑。 然而今天的纪远尧,似乎有哪里不同,话明显比平日多了,语速也快,像有某种情绪不自觉地流露——直觉告诉我,并不是坏情绪。 到了机场,他总算交代完繁琐的工作,舒了口气,抬腕看看时间,“你们回去吧。”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门口,遥远含糊的播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他。 望着他的脸,想说声旅途顺利,我却不由自主问,“还有别的事吗?” 他温和地笑笑,“别的都不要紧,让程奕安排就是……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我点头,别无话说。 “那我走了。”他却没有转身,仍静静看着我。 该说再见了,张了嘴,声音却不知忘在哪里。 我就这么怔住。 他笑了,近前轻轻给了我一个告别的拥抱,拍了拍我的后背。 只是礼节性地告别,可当他衣襟上透来的独特气息扑入鼻端,混杂了男性的体温与衣服上的清新味道,我竟紧张到窒息,僵硬地无法作出反应。 迷怔里,他放开我,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机场匆匆碌碌的人丛里。 一个短暂的拥抱,像梦里才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又回放。 回到公司,毫无征兆,没有来由,就得知孟绮辞职的消息。 程奕将我叫进他办公室,将他代替纪远尧在总经理签名栏上签字生效的人事文件递来。 我问了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纪总知道?” 程奕点头。 纪远尧在机场说,“别的也不要紧,让程奕安排”——现在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孟绮的突然辞职,对他和程奕而言,一点也不突然。 就在程奕为她举行所谓的庆功会时,已经准备好亲自对她宣布这决定。 公司希望由她自己提出辞职,不用公开原因,不使双方撕破脸,走得太难看。 理由很简单,向来精明谨慎的孟绮,触犯了雷打不动的一条禁令:越级上报。 ——她越过顶头上司,也越过纪远尧,向前来视察的财务官Evan报告了营销总监穆彦的经费支出问题,并提供和冯海峰相关的证据,指出最初BR篡改报告的行为,是出自穆彦的授意。 穆彦有没有过失,有没有做过那些事,现在并不重要了。 孟绮的辞职,意味对穆彦的调查还没有开始,结果已经注定。 纪远尧不会允许那样严重的过失发生在穆彦身上,否则一损俱损,穆彦倒下去的时候,必将动摇他的地位。所以,错的只能是孟绮,只能是她作出了错误的行为。 大多公司都有明文或非明文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越级上报。 这是对管理秩序与职场规则的挑衅,一旦开禁,多米诺骨牌般的恶果必然随之而来。 没有哪个公司会鼓励这种行为,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不被原谅。即使上司犯有严重过失,也自有更上一级来监督,被自己下属越级告上去,高层往往会先选择充耳不闻的庇护,随后再来清理门户——那个越级上报的人,通常不会有好果子吃。 程奕说出这原由的时候,神色严肃,目光冷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流露。 就像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 就像孟绮一个人做尽所有的坏事,出卖一手将她带出来的穆彦。 精于算计的孟绮,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已被人当做攀上袖子的小甲虫,轻轻抖一抖袖子,就摔开了。 我望着眼前这人,在这张毫无侵略感的阳光面孔上,看到一个彻底陌生的程奕。 现在的他,终于也是一个标准的职业人了。 离开程奕办公室,我回到自己座位,平静刻板地处理工作。 一直忙到眼睛干涩,心里堵着沉甸甸的铅块。 抬起头,突然很想呼吸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 推开三十五层天台的门。 我站在穆彦以往伫立的围栏后面,裹紧大衣,裙下丝袜挡不住刺骨的风。 那只“烟灰缸”还在,落满厚厚灰尘,里面烟头像陈年古董。 抽出瑟缩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将烟头倒出来,摊开在掌心看。 杯子都脏了,忍不住,抽出纸巾一点点将它擦干净。 风吹得两手冰冷,满眼望出去,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金属般坚硬。 每一栋金属堡垒般的大楼里,又有多少如我,如孟绮,如穆彦,如纪远尧一样蚂蚁般渺小的人,在看不见的财富和资本之网里碌碌穿梭……有的蚂蚁小,有的蚂蚁大,差别仅此而已。 我的手指有点发僵,按了两次才拨出穆彦的电话。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心底五味俱全,说不出话来。 “安澜?”他压低了语声,电话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我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你是要告诉我,孟绮辞职的事?” 我默然,当然,他当然不会像我一样蒙在鼓里。 我感到陷落,正在陷落,落进一个巨大的失望之中。 却仍不甘心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电话里,他只说了平静的一句,“我明天回来,到时再跟你说。” “明天?”我喃喃重复。 “老大已经出发了吧?”他不答反问。 “是,他提早了行程。” 穆彦笑了下,“那就好。” 我如释重负,也茫然若失。 三十二章(下) 晚上和方方聊起孟绮,不约而同想到她以后的去向,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她毫无准备,狠狠一个跟头栽下去,以后要怎么办,再从哪里站起来……想着这些,心里不是滋味。 针锋相对了这么久,一夜之间,这个人就被公司抹去,抹得不留痕迹。 我难以理解,孟绮怎会犯这么低级的错,又有什么理由不择手段攻击穆彦。 方方坚信她是受了程奕的利用,现在被程奕当弃子甩开。 真是这样吗? 我站得离他们那么近,却一直看得云山雾罩,慢慢发觉,一系列起伏转折的背后,程奕才是最关键的环节——他究竟在纪远尧与邱景国这场杀人不见血的争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穆彦,在孟绮身后演出了什么戏份? 无法深想,越想越心凉。 也不用深想,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就要到了。 到底朋友一场,方方惦记着孟绮,终于说,“打个电话给她吧。” 不知道这个时候她会不会乐意听到我的问候。 方方想了想,自己拨了孟绮的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方方表情诧异,把手机递到我耳边——里面传来很High的音乐声,男男女女的尖笑声震耳掀天。 孟绮大着嗓子边说边笑,明显已经喝高了,在那环境里,根本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 方方尴尬无语,没说几句,那边匆匆就挂了。 “好像用不着我们操心,她也不愁再找份工作。”方方叹口气,“这方面,我挺佩服她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倒觉得,宁可听见孟绮在哭,也比听到刚才电话里的笑声更好。 她笑得那么张扬,张扬得近乎空洞。 “明知道周围人都不喜欢自己,还是活得漂漂亮亮,我行我素,这一点她比我们都强。”方方感慨,“她是自私,但谁又不自私呢?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别人怎么评价完全不管。做到她这种程度,也是人才,这个社会可能更喜欢这样的人。” “她舍得付出代价。”我并不赞同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也不想反驳。 想起那天晚上,在会所露台,孟绮的茫然表情,不知道那样的代价对她来说,是不是真的值得,但愿她拥有外表所示的坚强。这次苦头吃足,对她应该会是一个新的起点,要说有多同情,也谈不上……只希望她能过得好吧。 今天疲乏又低落,早早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脑子里满是不同的面孔、奇奇怪怪的对话和景象,像在快镜头放映电影……神智有些迷糊,我闭着眼睛,放任思绪漂浮……穆彦明天要回来了,这个时候是在收拾行装吧;纪远尧又在哪里呢,是一个人在酒店看书,还是拜访朋友,把酒言欢。 两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交剪而过,淡淡笔触勾勒出的影廓,一晃就不见了。 半梦半醒的意识里,掠过机场那个告别的拥抱。 那一刻,为什么我会僵硬不安,身体本能的退缩。 距离明明近了,却像与那个人更加疏远。 凌晨两点过,方方和我,被电话吵了起来。 来电是孟绮的号码,接起来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说孟绮烂醉如泥,一个人在他的酒吧里喝到打烊还不肯走,现在神志不清,也不知家住哪里。 酒吧老板无奈找出她包里的手机,照着通话记录里最后一个联系号码拨过来,找到了方方。 冬天深夜里,我们打车赶过去,把醉得半死的孟绮半拖半扛地弄了回来。 将她塞到沙发上,拿毯子盖上时,她吐了,几乎吐到方方身上。 我们手忙脚乱扶她到卫生间,她吐了好几次,狼狈不堪地滑坐在地,贴着冬天冰冷的瓷砖地面,长发散乱,满身酒气。我扶起她,让她靠在我身上,怕她摔倒……方方弄来热毛巾,帮她擦干净脸,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孟绮差不多缓过来,披头散发躺在沙发上,脸色青白,憔悴不堪。 她望着我们,有气无力地说谢谢。 我问她要不要进卧室再睡一会儿,她摇摇头,很拘谨的样子,问有没有热水喝。 方方进厨房去给她弄解酒的柠檬茶。 看着她木然发怔地坐着,我也沉默,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最好。 威震天警惕地跳到餐桌上,冲霸占了它领地的孟绮不满地竖起尾巴。 孟绮转头看它,宿醉后嗓音嘶哑,“小威,你也讨厌我?” 我把猫抱下来,安抚地挠了挠它脖子,“这猫小心眼,呆头呆脑的。” 孟绮笑笑,头发凌乱垂在脸侧,“看来我被它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了。” “怎么会。”我笑道,“这里从来没有不欢迎你。” “安澜……”孟绮抬眼,认真地看着我,“你从来没讨厌过我吗?” 我顿住抚摸小威的手,想了想,不想掩饰,“讨厌过。” 她露出释然表情,“谢谢你说真话。” 我看着她的脸,留意到宿醉之后眼睛下面的淤青和浮肿,看上去已经不是最初认识的时候,那个青春飞扬,美得肆无忌惮的孟绮。我缓声问,“你对穆彦做的事,自己不后悔吗?” 孟绮脸色变了变,没有回答。 我不想指责她,指责也没有意义,只是为穆彦感到不值与不平,“他也没有亏待过你,一手把我们带出来,现在你回过头害他……孟绮,你怎么想的?” 提起穆彦的名字,孟绮目光微变,显出尖锐,听到我这样问,她反倒笑了,“好像个个都觉得我不识好歹,对大好人恩将仇报了?你也认为我该感恩戴德,假装不知道穆彦有多瞧不起我?” 刚才还是平静的,提起穆彦,孟绮开始有些偏激。 我不想和她争辩,只回答,“如果非要把人往坏处想,难免觉得谁都对不起你。” “你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孟绮嘲讽地笑。 方方调好三杯热腾腾的柠檬茶端出来,并没察觉我和孟绮之间的僵硬。 捧了散发着柠檬清香的玻璃杯在手里,一时谁都无话,只是低头喝茶。 “在聊什么呢?”方方好奇地问,“听见你们说什么好人坏人?” “是啊,在讨论一个人。”孟绮看着我,不掩讥诮,“安澜心目中的大好人。” “我没说过。” “谁?”方方问。 “穆彦。”孟绮故意将这名字说得很清晰,“你不认为他是个大好人吗?” “那你告诉我,他有多坏?”我被她激得笑了,放下茶杯,反诘地问。 孟绮盯着我,笑了笑,“你想知道,我就讲个八卦,信不信由你。” 我点点头,“好,你说我听。” 孟绮抿了抿嘴角,“市场部的冯海峰,还记得吧?” 我笑笑,怎么能不记得。 “冯海峰去了正信之后,所有人都说他不地道。”孟绮哂然摇头,“可是,说出来都没人肯信,当初老冯走的时候,满以为公司会让他再回去,以为过了那个风头,穆彦会把市场部再招回来。” 方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做梦呢!” 孟绮冷笑,“老冯没做白日梦,只是太相信人,被他的好上司骗得死心塌地。” 方方打断,“你和那个冯什么,关系很好?” “谈不上。”孟绮顿了下,淡淡一笑,“男人嘛。” 一个八面玲珑的美女,只要她愿意,男人总乐于为她帮帮小忙,献献殷勤,关系总不会太坏。 “当时BR的事情瞒不住了,穆彦为了保自己,暗地已经决定放弃市场部,却跟老冯许诺,让他暂时先离开公司,等事情过去,再招他们回来。”孟绮的目光投向我,“你知道的,老冯清楚不少底细,逼急了他说不定闹得不好收拾。” 回想冯海峰离开公司那天,茫然无措却平静接受的样子,我想找出可反驳的地方,却不得不接受脑子里自动冒出的念头——难怪冯海峰走时,没为自己做半句辩解,之后却做出那么绝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冯海峰有委屈,但他信穆彦,接受穆彦的安排。最后穆彦的承诺落空,市场部裁了就裁了,人走了再没有回来的位置。等他弄明白,BR的麻烦已经过去了,后果都由他和市场部承担,再说什么也没人听了。 方方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孟绮,又看看我。 孟绮的目光与肤色一样黯淡,“如果不是穆彦两面三刀,老冯不一定会到正信去……老冯想不到他是那样的人,谁又想得到呢。” 方方愣愣地问,“可你怎么知道,那冯什么,说的就是真话?” 孟绮无所谓地笑笑,“我说了,只是八卦,是我背后道人是非,爱信不信。最好把这话拿去告诉穆彦,就告诉他是孟绮说的,让他自己辟谣吧。” 我沉默。 她们的目光都落在我脸上,神色各异,像要等我说些什么。 而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只想再知道一件事—— “这些,都和程奕无关?”我望着孟绮的眼睛。 她的眼神似乎被这问题刺得一缩,缄默了很久,姿态僵硬地看我,“你觉得,和他有关?”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孟绮的表情,让我相信,这是实话。 “调查BR的时候,他给过我暗示,也算是拉拢……我想方设法撬开老冯的嘴,搞清楚了怎么回事,但我没告诉程奕。”孟绮古怪地笑了笑,“我知道穆彦有偏见,瞧不起我,但那时还相信只要努力,拿得出业绩,他总会改观……后来才算看清楚,要么我离开公司,要么换一个老大,跟在他手下,我已经被定义为不可信任的人,好机会永远不会给我。” 提起穆彦,孟绮眼里切切的,也不知是不是憎恶,不知道她对穆彦是真有心思还是只想找个靠山,或者兼而有之。孟绮是聪明的,懂得捷径之便,也深知男人的软肋。 可在穆彦这里,她撞上一壁墙,屡屡碰壁。 那堵墙已经撞上去,穿不过,也退不回。 正在最尴尬的时候,来了程奕——像是专门给她的一个转机,这一位职务更高,来头更大,甚至对她更有兴趣……我了解孟绮的转变,这么做无可厚非,谁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孟绮还是选择站到了穆彦的对立面,借着程奕的高枝往上爬,绕开穆彦这个绊脚石,甚至以后也将踩过他头上。有了程奕撑腰,只要穆彦失势,康杰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挡在她面前的石头就全都搬开了。有机会要上位,没机会就制造机会上位。 这是孟绮的如意算盘。 她很倔强,始终没说自己被利用,也不提程奕有没有暗示或授意。 恐怕连她自己也至今没搞清楚,程奕到底想做什么,到底做了什么。 就这么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了糊涂炮灰。 三十三章(上) 孟绮走后,茶几上的三杯柠檬茶还散发着温暖香气。 方方怔愣一阵,转头问,“她说的事……真的假的?” 我无法回答。 她问,“你信不信?” 我沉默。 她张了张嘴还要问。 我抓过椅后靠垫,挡住脸,闷声说,“别问我!” 靠垫很软,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记忆不会说谎,曾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飞速掠回。 墨汁滴进清水,阴影迅速扩散,那些忽略过的,不在意的细枝末节,突然间清晰放大数倍,如显微镜下的标本呈现眼前。 裁员那天,天台上穆彦沉闷抽烟的背影; 天桥上重提此事,他复杂莫名的表情; 最后定格在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早上,纪远尧传达裁员的决定,一个人站在晨光铺洒而入的窗后,凝固如冰冷大理石般的侧影。 之前我想弄明白,现在害怕明白。 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是裹在层层布帛下面的刀,没有鞘。 隐约知道,揭开,再揭开,就要将自己割到。 深吸一口气,我扔下靠垫,宁肯装聋作傻,“管他的,我们去看穆小悦。” 方方瞪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若无其事的笑脸。 我不理她,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冬阳灿烂。 不去怀疑最初的信赖,那是不可触动的底线。 想到要见穆小悦,我和方方心情放晴,约会美少年也没这么欢欣。 还没出门,康杰的电话就催来了,等我们赶到MAYA二楼的美容部,远远听见穆小悦亢奋的吠叫,和康杰无可奈何的呵斥。 穆小悦正被一只前来美容的长毛兔子深深吸引,吐着舌头,一脸花痴地想扑过去。 被她的大舌头舔一口,那安哥拉长毛灰兔的半条小命,怕要吓没了。 “悦悦宝贝!” 方方搂住这狗,又捏又亲,比对我家威震天热情一百倍。 我朝她撇嘴。 重狗轻猫、重男轻女、重色轻友,都是没品的表现。 还算穆小悦是个有良心的,知道谁是老熟人,见到我异常热情,尾巴都快甩掉了。 “行了行了,别摇了,一会儿好好做个造型,迎接你爹回家。”我捋了捋它圆滚滚的大脑袋。 “老大一早的航班,这会儿都快到了,落地就给他个惊喜。”康杰坏笑。 方方看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笑。 来时对她说了,见到康杰,不要提起孟绮那些话,就当不知道——今天的穆小狗才是主角,那些打破头的是是非非,都暂时抛来,什么也不如这只小土狗的美丽重要。 宠物美容师大概也是第一次给土狗做造型,为难地征询我们意见。 康杰和方方这两个雷人,完全无视客观条件,提了无数雷死人的设想,诸如染色、朋克头、公主裙……甚至康杰冒出一句,“剃个光头怎么样?” 我真的同情穆小悦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不知它会不会被整成外星狗。 最后还是我的靠谱建议得到美容师的认可。 穆小悦被牵进去了,三个“家长”无聊地等在休息区里看电视,墙上液晶电视屏正在放一部爱情片,台词都是老套路,听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康杰和方方已经玩得像老熟人一样,理也不理我,自顾玩起猜台词的游戏,电视里角色刚一开口,这两人就抢着说出下句台词,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 我坐到后面沙发翻杂志。 虽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看着康杰与方方说笑自如,心情也开始变好。 职场上没有朋友,只有作战的拍档,“同事”是经过了脱水处理的两个字。 可我仍时常想,每天八小时的相处,不会没有感情,这份感情带不进工作,是不是可以带出办公室,带进日常生活里。假使有一天不再是同事,能做朋友也许更好。 像康杰,像小然,早已不是朋友胜似朋友。 而穆彦……该将他算作哪一种人,朋友吗? 我合起手中杂志,手机却响起来。 正是穆彦。 他已经下了飞机,正在返回市区的路上。 我叫他直接来MAYA接他的宝贝狗,有惊喜奉送。 穆彦警惕地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笑说,“没什么,就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我转过身,正好看见穆小悦被美容师从工作间牵了出来。 后半句话就愣是没有勇气说下去。 康杰和方方已经笑得快要从椅子上掉下去。 笑声一定通过电话传到穆彦耳中,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二十分钟后,当穆彦风尘仆仆赶过来,一眼看见穆小悦的尊容—— 他的表情很凝固,神色很复杂。 穆小悦的打扮并不花哨,只是吹蓬松了毛发,尾巴梢系上金色蝴蝶结,穿了一件金黄与黑条纹相间的虎纹连帽衫,帽子是个虎头。 在它浑圆脑门正中,美容师细心染出一个黑色的“王”字。 康杰把美容账单客客气气交给穆彦。 穆彦黑着脸买单。 康杰请赏,说最起码今天中午这顿饭是有着落了。 穆彦问我与方方想吃什么,我们还没开口,康杰又嬉皮笑脸代答,“你不是说,你家的烧烤架还没开过张,我看今天人头刚好凑够,就卖你个人情,把这张给开了。” 方方听到要去不熟悉的人家里吃饭,忙说,“不用了吧。” 康杰眨眼,“你想要我单独约你?” “呸!”方方脸红了。 穆彦看向我,我无所谓地笑笑。 于是一行四人,牵着“狗行虎步”的穆小悦走出MAYA,曝光在无数路人复杂的目光中。 穆彦连抱带拖将穆小悦弄到车上,唯恐太丢脸。 待我们都上了车,穆彦不理康杰,将车门一关,“你去买吃的,买齐了再来!” 事实证明,让康杰去采购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他兴冲冲买齐若干食物,惟独忘了买烧烤用的调味料,甚至连要买哪些都不知道。 穆彦感慨,“智商这玩意,发挥起来,时灵时不灵啊。” 不得已,方方亲自出马采购,康杰开车。 穆小悦看见有人出门,以为是去遛弯,兴奋地想要跟出去。 穆彦将它拖回来,它不高兴地呜呜,张嘴一口假装要咬穆彦。 “有出息了,敢咬人了?”穆彦扬起巴掌,照它屁股就拍。 我赶紧把穆小悦拽过来,一把抱住,“不许家暴,我告你虐狗!” “人虐狗是家暴,狗虐人不是家暴啊?”穆彦白我一眼,悻悻放过了穆小狗。 穆小狗得意洋洋蹭上来,腻歪地哼唧,把个染着王字的大脑袋贴着我,眼睛水汪汪的。 从在MAYA碰面,注意力都到了穆小老虎身上,说笑归说笑,我没怎么和他说话,他也没怎么搭理我。路上一直和方方谈笑风生,他们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以穆彦的礼貌是不会把初见面的女孩子谅在一旁冷落的。 等到康杰与方方一走,偌大个屋子里,发现能说人话的只有对方,还是借着穆小悦为桥梁。 这别扭的感觉,来得突兀又熟悉——可不就是,十几岁的时候,和相互暗恋又未表白的男生单独留在教室做值日,你不抬头望我,我不抬头望你,却都知道对方举手投足在做什么的情境回放吗?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抬眼看穆彦,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正四下打量,猛然听到音乐声,雄厚的男声铿锵传来,惊得穆小悦一蹦而起。 穆彦在角落里捣鼓CD,从包里掏出几张刚带回的碟,冲我扬了扬,“好东西,要不要听?” “听着像前苏联的老歌……”我嘀咕,接过碟一看,封面还真是俄语。 “有点耳力。”穆彦笑笑,“从老头那里顺来的。” 这调调现在真不容易听到了,我侧耳听了会儿,独特的前苏联革命歌曲风格,别有穿透力,连音符都带着冰原朔风的呼啸劲,一转又有白桦林里阳光与手风琴的奔放……穆彦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冲我一扬下巴,拍了拍身旁地毯,“坐着听。”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犹豫了下,侧身跪坐。 穆彦哧地笑了,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被我瞪回去。 他扬起嘴角笑,目光很软。 休假一走半个月,不知道为什么音讯全无。 回来之后,人还是那个样子,却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是旅途颠沛的疲惫,使他看上去有种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锋锐得像随时可以出鞘的剑,现在这感觉不见了。 他就这么望着我,平静无声,目光让人看不懂。 有些话,在想说想问的时候,没有说没有问,也就失去再开口的动力。 他说回来之后,再解答孟绮辞职一事的疑问。 可现在真的见了面,他不提,我也不想开口问,假装不记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听着怀旧的异国老歌,抱着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着一个英俊慵懒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记忆抹掉,关于他好的坏的,尴尬的隔阂的,未发生与已发生的,全部都忽略,从这一刻起,会不会再次喜欢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个字。 几张CD换着跳着听了听,其中有后来翻唱的,我们一致认为唱得很难听。 “唱成这种水准都可以录。”我很不以为然。 穆彦笑得诡异,“还有更难听的,等着!” 他起身往楼上去,一会儿蹬蹬地拿着张碟下来,让我听。 原来是乱七八糟的地下摇滚。 听了两分钟,穆彦问,“怎么样?” 我诚实回答,“还行,比装修噪音好点儿……我欣赏不来摇滚。” 他嘿嘿笑。 我探头去看,“什么乐队?” 他飞快把碟藏到背后,“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