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在这场仗中,受伤最深的人是谁?”明明就不是女娲,却被他人当成女娲继承人看待;努力想为那些期待着他能找回女娲的人实现心愿,却又亲手杀了女娲……这人,不就是他吗? 马秋堂用力别过头去,“不要说了!” “为何你总是那么认真?”天都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问:“为何,你总认为人生就只有一个选择而已?是谁告诉你,只要是责任,那就得永远都由你来扛的? 你只有一双肩膀不是吗?“ “别再——” “看看我。”天都不死心地拍着自己的胸口问他,“你也知道,我这一生中,全都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可是我从来都没法子达到他们的期待,你认为,我不苦、不恨吗?可是我最终选择了放弃那些期待,我选择了不要背负那些不属于我的责任!” 马秋堂猛然回过头。“我不是懦夫!” “为自己争取喘口气的机会,这算什么懦夫?”天都更是厉声地问,“难道非要累死了自己,才算是对得起他人、才算不是个懦夫吗?” “天都!”一脚踏入行辕内,就听见自家妹子咄咄逼人的每一句话,段重楼忍不住朝她怒喝。 望着远比马秋堂更想打下帝国的自家兄长,天都无奈地摇首,在她被段重楼赶出行辕前,她回首看了马秋堂一眼。 “再这样下去,地藏会后悔的……” 真会后悔吗? 若她所说的没错,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后悔? 强烈的西风中-一面面整齐飘扬的帝军西字旗,在沙丘的那一端,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丘顶。在这与孔雀约定好的决战日,天候出乎意外的好,顶上高照的艳阳,将吹过眼前的颗颗沙粒,照耀得像是一片飞扬在风中悦目的金沙。 与马秋堂分别领军的段重楼,在帝军一分为二,开始冲下沙丘时,命全军的步兵举枪开始前进,就在冲下沙丘的帝军快要抵达阵前时,帝军突然变换阵形,改采分割包围的阵法,硬生生地将他手中之军分割成数十个零散的阵伍,并在一一包围住他们后,开始收拢军阵,阵中的弓箭手亦开始朝圆内展开射击。 被圈在阵中,只能举盾抵挡箭势的地藏军员们,在撑了一阵后,突然开始溃散,因帝军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朝阵中投掷油与火,惊见此景的段重楼,忙不迭地下令全军赶紧突围,好再次集结重整军伍。 色彩鲜艳的鸟羽,在他边喝令突围边砍杀敌军时,像柄箭似地划过他的脸颊,颊上的刺痛,令他皱了皱眉,当他在沙地里看清射向他的暗器是根孔雀的羽毛时,他连忙抬起头。 不乖乖当个主帅领在前头,也不单单只冲着马秋堂而去的孔雀,在他抬首的那一刻,面上带着笑意朝他而来。 “我听说,你是用上回雨师对付我的那一招,依样画葫芦对付阿尔泰的?” 孔雀一手把玩着手上色彩斑斓的鸟羽,漫不经心地问。 “是又如何?” “在我来此之前,我家主子会将阿尔泰托付给我。”孔雀面上笑意一敛,百钢刀霎时出鞘,“既然我不能守诺,那,我也只有报仇了!” 笔直将沙海一分为二的破空斩,以排山倒海无人能挡之势自孔雀的刀下强袭而来,从没见过这阵仗的段重楼,大惊之余试着扬起手中厚重的盾牌去挡,正面迎接破空斩的厚盾,当下传来一阵令握盾的掌心剧痛,手中之盾在刀风过后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断裂成两半,并无声地自他的手中落下,从不知马秋堂向来所对付的敌人竟是如此可怕的段重楼,错愕地看着沙中的断盾。 像是铁了心非杀他不可的孔雀,不待他想出法子好应付或是该如何去通知马秋堂前来营救他时,接二连三地再使出破空斩,刀刀封锁住段重楼能够闪躲的范围之余,亦将想靠近段重楼身边将他救出的敌军一一扫平躺下。 大量的鲜血落在黄沙上,在沙子吸收了血液后,很快就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摊血渍,像是在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令人不寒而栗的刀啸声不停地在他耳畔呼号,沙地上破碎的盔甲、四散的刀与枪、具具横倒的躯体,匆匆自问躲个不停的段重楼眼角一闪而过。当手中之剑亦遭破空斩的刀风扫断之后,段重楼忙自地上再取来一柄长剑,及时架住正正朝他居心砍来的百钢刀。 “千方百计寻找女娲的是你,结果,杀女娲的也是你。”孔雀一壁加重手中的力道,还凑近了脸庞问:“你知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方想张开口反驳的段重楼,话犹在口中,孔雀已再次挥动百钢刀,一刀将他扫向远处,并在他能站稳脚步前,使劲将刀横空一划,横面而来的破空斩,这一回,没再让段重楼有机会闪过。 摆平了段重楼后,孔雀斜眼看向晚一步赶到的马秋堂,在见着他面上的怒意时,笑咪咪地走向他。 “我的仇报完了,你呢?你也要报仇吗?”自动送上门来也好,严格说起来,他要报的仇,还有一桩未了。 一柄朝他飞去的冥斧,算是心痛的马秋堂对他无言的回答。 没有机会再多瞧孔雀一眼的段重楼,僵直着身子委躺在烫热的沙地里,胸口备感紧窒的他,困难地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过热的骄阳直晒至他的脸上,而身下的沙粒又烫热得似在焚烧,这令他突然觉得口中焦渴不已。 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雨露,细细密密地扑洒在他的脸上,一具熟悉的人影,为他遮去了天顶的烈日,他眨了眨眼,见着了眼眶中泛着泪的天都,而在一旁的廉贞,则是保护着她不让两军有机会靠近他俩。 他嘶哑地问:“我……做错了什么?”问他这问题的孔雀,没有给他答案,而孔雀,也不让他有机会可回答。 “你没错。”红了眼眶的天都,以坚定的语气回答他。 “是吗?” “嗯。”天都以微湿的衣袖轻拭着他干燥的唇,“若真要说错,我只能说,你只是太固执而已。一心强留着女娲,却又在得不到她时杀了她,一心只想赢的你,并不懂、也没有机会懂,其实输,也是一种很不错的收获。” “什么……收获?”气若游丝的他,沉沉地垂下眼睫。 “若我能早点告诉你就好了……”泪珠一颗颗落下的天都,俯在他的身上将他抱紧,任凭血水染湿了她一身。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人生也能够再重来一回,她定会在他落得这种局面之前,找个时间好好告诉他…… 每一个人的一生中,都会输一次。 或许是输给环境、输给自己,或是输给命运。 在快乐与悲伤织成的命途里,即使有着不可必免的失败在等待,他们还是可以奋力抢回一些属于自己的选择的。 选择什么呢?选择甘心放弃,输得无能为力,或是努力地让自己发光发热,灿烂的输一回。 谁说只有成功才是人们唯一能够得到些什么的?其实在赢与输之间,输的,得到的教训与经验,永远比赢的多。可偏偏人们都只想扮个成功的胜者,却无人愿意委屈自己当个输家。 然而这些,太执着于追寻女娲,却又不容于女娲背弃他们的段重楼,永远都不会知道,也绝不会低下头去承认…… 与孔雀交手之际,眼角余光不意瞧见了天都悲痛的身影后,悲愤与迷惘、承认与否认,在马秋堂的脑海里,顿时再也交织不清。 不顾肩伤未愈的他,挥砍着冥斧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像是要藉此发泄些什么,四处飞扬的黄沙迷蒙了他的眼,令他一时看不清他所想要面对的,究竟是孔雀还是他自己。 一迳配合著马秋堂攻势的孔雀,颇意外地发现,与上回相较起来。马秋堂的斧艺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可在接连三、四个破空斩下来,在马秋堂的肩上,些许的血丝悄悄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裳。这让才刚开始感到热血沸胜的孔雀,当下一腔的热血又马上被浇熄,令他忍不住仰天长叹。 “又是胜之不武……”怎么每次他都挑错时间来?唉,他已经开始怀疑,除了那三个同僚外,这辈子他永远都找不到什么乐子了。 打横砍向他颈间的冥斧,携之而来的风势为孔雀的颈间带来一阵凉意,他一手定定地握住斧身止住马秋堂的斧势,同时面色一换,眼中顿时露出杀意的他,握紧百钢刀一刀狠狠砍断马秋堂手中另一柄冥斧的斧柄,在马秋堂抽走仅剩的一柄冥斧翻身朝后跃去时,孔雀随即追上,刀刀不止歇地集中击向另一柄冥斧。 使出全力砍下的一记破空斩,结结实实地砍断了那柄百年前由女娲亲手所执的神器,而在毁他两斧后,毫不留情的孔雀,又跟上前来一掌重击在他的胸口上,当受了一掌的马秋堂身子频往后退时。刀身冰凉的百钢刀,已架上他的颈间阻止他再继续后退。 架在他脖子上的百钢刀,好一阵子过去,什么动静也无,而那原本一脸杀意的孔雀,则像是前后换了个人似的,愁眉苦脸地喃喃在嘴边自怜了好半晌,接着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移走他颈边的刀。 “为何不杀我?”被他一掌打得真气大乱的马秋堂,抚着剧烈作疼的胸口问。 孔雀一刀插在沙地上,“杀了你,往后,我哪来的对手?”他以为要培养一个对手是件很简单的事吗? 两眼瞥向一旁柄身虽断、但仍可用的冥斧后,仍有意再战的马秋堂开始估计他俩之间的距离,哪一个动作会较快。 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孔雀,在他欲起脚离开原地时!冷声向他警告。 “别逼我杀你。”已经杀了一个地藏国王的孔雀,不忘向他提醒眼前地藏的情势,“若你希望地藏因此群龙无首的话,你可以去拾。” “你要我降?” 孔雀不点头也不摇头,“这就要看你是怎么个降法。” “告诉我,帝国是否企图要将地藏纳进版图里?”若是如此,他情愿战到只剩一兵一卒。 “我家主子可从没对我说过这个。”孔雀耸耸两肩,眼中有着不以为然,“还有,你会不会太过自抬身价,太看得起你们地藏了?”版图?他以为浩瀚拥有的天下还不够大,所以还需要一个地藏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一个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令他有些不耐。 “哪,告诉我。”孔雀一脸兴味地问:“你们的神不要你们了,你们还是要坚持着你们很久很久以前的神圣血统吗?而在杀了阿尔泰之后,你就连半点心得也没有?” 阿尔泰的脸庞、封诰的脸庞、天都的脸庞……在孔雀的问句落下后,再次一一走过他的面前,一句句都曾刺痛他的心的问话,也再次在他的耳畔重复缭绕,突然之问,马秋堂觉得眼前的这座沙漠并不是沙漠,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他就在一阵阵朝他打来的浪涛下,即使再不情愿,亦逐渐在汹涌四起的海涛中灭顶。 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如此狼狈的他,低垂着头,一手紧紧按压着胸口,觉得自己彷佛就快不能呼吸了,面对着孔雀那双炯炯的眼眸,又再次面临选择的他,则不知道,这一回,他要怎么选,才不会像是天都所说的一般令地藏后悔。 “固执与愚蠢,这两者,我想你应当懂得该如何分辨。”虽然知道他很两难。 但孔雀还是残忍地把话说在前头。 “我若不懂呢?”马秋堂抬首看向他,仍存是与否之间摇摆不定。 “很简单,我会回头杀了你。”孔雀咧嘴一笑,随后转首一唤,“纺月!” “在。” 在纺月与马秋堂讶异的目光下,孔雀又再次作出了无人能理解的决定。 “命人取水,并确保那些水足够他们回到地藏。” “啊?”纺月呆站在地,开始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主子了。 孔雀瞄他一眼,“还不快去?你是想站在那生根不成?” “是……”满头雾水的纺月,摇头晃脑的走向战事早已平息的沙丘那一端。 “你也别在那发愣了。”催完一个,孔雀掉过头,弹弹指改催另一个,“好歹你也是个国王,拉下脸面去承认一个事实,有这么困难吗?” “承认什么?” “承认你们与我相同,都不过只是人而已。”孔雀百思不解地搔着发,“啧,真搞不懂你们干啥不放女娲一马,也放你们自个儿一马?什么神子与人子?不都只是人吗?当个凡人到底有什么不好?”当年的女娲都为他们鞠躬尽瘁死了哪,他们还死赖着什么血统干什么? 马秋堂怔望着他,直在心头打转的千头万绪,突然全都静止在记忆中的一张脸庞上。 霎时他只觉得四下安静,天与地、战争与敌我都不再存在,只剩下一张笑得无比爽朗的脸庞。然而,那张脸庞的主人,不是眼前的孔雀,亦不是段重楼,而是那个亲手结束自己和地藏命运的阿尔泰。 原来……到了底,在亲手扯去了始终蒙在眼上的黑布后,他这才看清,不管是什么命与运、责任与负担、自由与受缚,全都只悬在—念之间,全都决定在他自己的手上而已,而不是任何人的。 就像孔雀说的,为何他们不肯放女娲一马,也放自己一马?如此千辛万苦,抛头颅洒热血所换来的,在风沙落定之后,究竟还剩下些什么?而始终背负着责任不肯放过自己的他,又是想获得什么美名,还是想藉此得到些什么? 在得到了那些后,他是会觉得更加空虚还是痛快?抑或者,他只是换来了更多数不尽的责任? 他也仅有一双肩膀而已。 这时他才终于明白,封诰那时对他所说的那些话的用意,以及同是过来人的天都,为何要苦劝于他。同时他亦明白了,那日笑意看似无比自由的阿尔泰,为何会说出只想为自已而活这种自私的话语,而不像他一样,事事都将责任揽在肩上,再严格的要求自己得为地藏的子民们做到。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马秋堂。在孔雀脸上渐渐出现不耐烦时,他缓缓启口。 “灭过地藏一国后。你不想再灭地藏二国?”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那么有空?”孔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话说回来,女娲都已经死了,不是吗?”当初他会灭九原国,还不都因谕鸟说女娲就藏在那里。 马秋堂无言地看着把话说完了,就这么转过身,毫无防各地背对着他而走的孔雀,那时,想要拾起冥斧的冲动,曾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逝,但更快地,却又被干出另一个念头给压下。 “主子,你要上哪?”奉命派人去办事后,才要走回来的纺月,愣愣地看着他牵来一匹马并轻松地攀上马背。 “回京。”孔雀指着他的鼻尖交代,“你与大军留下。地藏若要再战,那就打到他们无力再战为止,必要时,就渴死他们给阿尔泰当陪葬!” 当下像被雷打中的纺月,就只是僵着身子再次愣在原地,呆看着策马而去的孔雀像是在赶时间的背影。 马蹄扬起的风沙,逐渐掩去了孔雀高大的身影,一直到再也瞧不见、看不清了,马秋堂这才转过身,对已经率大军弃降的药王吩咐。 “取足水源后,退兵。” “王上?”药王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他所说的话。 静落在远处沙地上的冥斧,在日光下反射的金光,闪闪烁烁得像是个金色的美梦似的,远远看去,又像是女娲伸长了两臂正在风中召唤着他。 马秋堂走至那两柄已断的冥斧面前,弯下身子拾起它们,低首看了它们许久之后,不发一语的他,毫不恋栈地将这两柄从不属于他的冥斧扔在这片漠海里,任阵阵吹来的风沙,无声地淹没了它们。 迷陀域两造战事延宕了许久的迷陀域,在夜色重返战场开始大举扫荡迷陀域时,解神手下的大军,纷纷退避至五道特意为夜色所筑的关口内,一来是希望能藉此阻拦住帝军的日日进逼,二是他们希望,解神能在他们拖延下,伤势尽快复原再次出战那个无人可挡的夜色。 对他们而言,要对付一个曾是帝国武将的夜色,这实在是……太过为难了。 伤势较轻的旬空,在接获前线军情后,无奈地跪在解神的榻前一一转述。 “这不可能。”解神听了,连忙自榻上坐起。 “师父,夜色所率之军,已连破咱们三座关口。”并不希望解神因此而亲自出马的旬空,即使再不情愿,也还是得替大军找到个能够阻止夜色之人。 解神难以置信地抚着额,“她应当还不能动才是……” 怎么会?她分明就受了他一刀,就算那时他失了准头未刺中她的要害,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重返战场,就连他都还躺在榻上养伤了,她是如何抢先他一步行动的?她的身子。怎有可能禁得住? “师父……眼下在迷陀域里,无人可阻夜色!”旬空至今仍是对那个力量强大无比的夜色感到不寒而栗,“加上夜色在帝国里长年带兵,她手下的军伍皆训练精良,并不是咱们这些江湖草莽所能对付的。”就算是武林高手齐聚那又如何? 武林中人可不比为战事而组织在一起的军人们,没有战略、没有团结一致的行动,就算个人武功再高强,在战场上,也全都是惘然。 即使身上伤势未愈,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出马的解神,下了榻后快步走至一旁整装,并在取来两柄全新的弯刀后朝身后问。 “她人在哪?” 旬空顿了顿,许久,他闭上眼。 “夜色她……她就要破第四座关口了。”特意为夜色之军所设的五道关口,接连三道遭破,可夜色为帝国所筑之城,却是一城未毁,反而形成强大的防护网,成为一道牢牢巩固着帝国的边防。 知道夜色身在何处后,解神没有留下一句话即步出门外,而跪在门内迟迟未起身的旬空,则是在外头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时,忍不住一手抹去悬在眼眶里的泪。 自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多日来都在养伤的解神,在重新踏入迷陀域里时,这才赫然发觉,在他被迫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迷陀域里早已变了天。眼下,一路上触目所及的一切,无论是山寨或是雕堡,甚至是曾经选边站投靠神子的各座城镇,皆插上了夜色所属的北字旗,那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彷佛都在地向他昭示着,夜色执意要击败他拿下迷陀域的决心。当他忍着未愈的伤势赶至第四座关口时,关口已破,夜色手下的大军已汹涌冲入关内,而只是负责指挥作战的夜色,则是独自一人守在关外。静静地坐在天狮上等待著闻讯后必定会赶来此地的他。 拉紧手中的缰绳止住马儿后,坐在马背上的解神远远即见着在她身后的宫垣,深知宫垣有多精通医理的他这才明白,为何夜色能够抢先他一步动手。 “接下来就是你们师徒俩的事了,我先走一步。”接触到解神不善的目光后,自认已经替自家徒弟做得够多的宫垣,不想被波及地打算先走为上。 “不送。”夜色跃下心爱的天狮,在喜天自关口内出来时,轻声对她吩咐。 “率大军继续前往第五座关口,这儿有我。只要拿下了最后一座关口,迷陀域就将落入帝国的手中,因此,她说什么都要将解神拦在此地。 “是。”早有此准备的喜天,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步入关口,打算在一举拿下关口内的敌军后,即一鼓作气再下一城。 突然间,自关日内冲出一匹黑马,以疾快的速度朝关日外冲来,喜天定眼一看,是那名她在关口内始终没找着人的关主。在他欲策马冲向夜色之时,喜天看了城外蔓生的草木一眼。不慌不忙地双手结印。刹那间,静躺在地上的草木与藤蔓,在她的咒下快速生长,犹如渔夫临江撤下的网,蔓生的藤蔓快速地纠缠住黑马,并紧紧地绑绕住马背上的关主,喜天再扬手当空一划,缠绕在关主颈项上的藤蔓,霎时猛然一收紧。 始终都对喜天深具信心的夜色,从头至尾,皆没有回首,她只是在解神跃下马背时,自天狮的背上拿出两柄喜天特意带给她的弯刀,这两柄弯刀,正是她当年在离开帝国之前,当着浩瀚之面在殿上所弃的那一双。 望着夜色一如往昔,从不畏惧任何对手的模样,解神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双弯刀。 “自收你为徒的那一日起,我即知,咱们师徒俩终有一战。” 她动也不动地问:“为何当年你仍愿收我为徒?”既然知道,那他又何须养虎为患? “那是因我想知道,天底下,究竟谁才是第一。”始终认为或许有机会破解命运的他,毫不留情地一刀指向他。 又是天下无敌…… 听了他的这些话后,夜色只觉得往事又跳回了她的面前。 在经过了那么多年后,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她记得在她入师门的两年后,在每年全师门验收武艺武斗日,首次参与且首次下场的她,即一口气打败了全师门武艺最高的旬空与截空,当下高坐在位上的解神勃然大怒,原以为会换来一声奖励或是称赞的夜色,没想到她所换来的,却是他的拂袖离去。 在众门人的目光下,以为自豪感己犯了错的夜色,独自在解神的门外跪了一夜,次日清晨,解神打开禅房之门,开口对她说的,不是安慰的话语,也不是打算给她一个理由,他只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调问着她。 “你想自为师身上得到什么?” “我……”苦候一夜的夜色,在他看似怒不可遏的日光下,怔跪在地无法动弹。 解神更是指着她问:“你想证明什么?你真认为你能天下无敌吗?” “我从没想过这回事……”无端端遭他如此对待。只觉万般委屈的她,喉际顿时涌上一股辛酸。 什么天下无敌?年纪尚幼的她,那时哪会有那种野心?难道在他眼中,他就是这样看待她的?其实在他身上,她也什么都不想得到的。 她要的,只是一点点关怀,或是些许的师徒之情也好,好让离开帝京孤身待在师门的自己有点寄托罢了。即使日后解神宁愿将绝学传授给截空,将师门内一切事务都交由旬空打理,独独将她弃于一角视而不见,或是认为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门下弟子,她都可置之脑后,可是就连一丝温情,解神也都吝于给她。 非但如此,多年下来,她更察觉到,解神除了没把她视为门徒外,他更是视她为敌。在明白这一点后,她简直不敢置信,因她实在是很难去相信,在她眼中高高在上、无人可及的师尊,竟把她当成一个敌人看待,不但处处提防着她,还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给超越了过去! 这时她才懂得,为何解神多年来总是待她冷漠的原因,而后,她选择离开师门返回中土,不再继续留在他面前当他眼中的敌人。可到头来,该是注定的仍旧是躲不过,当年的解神将她视为敌人,而在日后,她也真成了他的敌人。 至于那像魔咒般缠绕在他们师徒之间的天下第一。则是一道始终徘徊在解神身后纠缠着他不放的影子,就算她可以看开,他却始终无法放下。 “天下第一这虚名,我从不感兴趣。”夜色没兴趣在这老话题上奉陪,她将手中弯刀一扬,“但为了陛下,就算是得弑师,我也会力保陛下万世江山。” “这一回,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不顾身上的伤势,解神纵身一跃,快速来到她的面前左右各砍下一刀。“手下留情的人是谁,我想,咱们都很清楚!” 她微微一哂,转动手中的刀柄,两刀分别朝旁一挡,再上下朝他狠狠一划。 当以刀抵住他的夜色,使上全力将刀身寸寸压向他时,两脚原本站定不动的解神,禁不住她强大的力道,开始一步步地往后滑动,夜色看了,架住他的两刀往上一扬,旋身一脚踢向他后,善于左右开弓的她,不待他站稳,开始大幅攻向他,且不似上回处处留情,每一刀皆是全力尽出。 因为蓄力抵挡,紧绷的肌内使得伤口再次裂开,伤处隐隐作疼的解神,几乎不敢相信,他眼前所站的女人,就是那日他亲手欲杀的同一人。 不断旋转着身子的夜色,一刀接连着一刀密集砍下,红艳的衣裳不断旋绕翻飞,就像一朵盛绽的红莲。攻势主权遭她先行一步占走,不得不退于守势的解神,只能一刀刀地挡下,但渐渐地,他察觉到,夜色就像是初初苏醒的猛狮般,一开始只是力道初开,接下来才次次加重力道,她才正要展现她的实力。 低低的狮吼声,在他专注应战时自一旁传来,他分心一看,是那头帝国皇帝亲赐给夜色的天狮,它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俩,这让他不禁想起当年他所说的预言。 当年他是怎么对黄琮说的? 这孩子注定将会是头猛狮,若将她留下,日后,她将会噬父…… 不肯屈服于命运,身为夜色亲父的黄琮,最终,仍究是应验了他的预言因她而死了,那身为她师父的他呢?在夜色的心里,她有没有一丝丝视他为父过?在他两人之问,是否也有着父女之情? 虽然他明知道,因他的无情对待,要想自她身上获得一点父女之情,这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而明知道她在多年后羽翼丰硕之时将会弑师,他仍是传授她武功,这是不是也很傻?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预言,他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他真的想亲眼一见那结果。 他想亲眼看看,他是否真能培养出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他更想知道,一旦她学艺大成,她的武艺到时将会有多高强、又有多少人将臣服于她的双刀之下。 不想死,又很想见到……提心吊胆的度日、唯恐预言将会成真,又希望她能光芒四射……想要她无人能及,又不想连自己也败在她的手下……这种反覆矛盾,始终不断重复的心情,岁岁年年下来,始终纠缠在他的心底,渴望斩断却又抛不开的这等心情,夜色不会明白的。 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是夜色。看看他,花了——辈子努力钻研武艺。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质资奇佳,只花短短数年就迎头赶上他的夜色,她从不会知道,对于她与生俱来的才能,同为武人的他,是有多妒多羡……可惜的是,天底下一就只有一个夜色,而他,就只能是解神而已。 同时也是她眼下最想杀的那一个人。 飞跃过天际的红影,在落地之前朝他掷出一柄弯刀,落地后夜色又朝另一个方向掷出另一柄弯刀,解神想也不想地一刀将迎面而来的弯刀击回去,这时冲上前的夜色却一手将它接住,一刀使劲地将他手中的两柄弯刀砍向一旁,她空着的另一手,则是正好接住一旁先前掷出的另一刀,顺势自解神的肩头重重劈下。 虽然双刀并未脱手,但解神就算是使尽了全力也无法举起被夜色一手压下的双刀,在夜色抽出深深砍至他肩头里的一刀时!他不得不一手弃刀徒手接下她又再砍下的另一刀,但他没料到!夜色竟同时抽回两刀,在两刀双双朝他砍下而他欲接时,她飞快地弃刀,猛然一震臂,两掌同时重击在他的左右胸口上。 骨头的断裂声,在解神怔大了眼时,接连不断地自他的胸口传来,没有停下攻势的夜色,乘势夺走他手中之刀,一刀砍向他完好的另一肩,令他两手再也无法握刀。 飞扬的发丝缓缓停栖在夜色的肩上,就像是一切尘埃已经落定。她弯身拾起浩瀚所赐给她的弯刀,出口知已胜的她,毫不惦念地转过身子。 “你可知道……为师这一生最大的骄傲是什么?”站在原地的解神,在她举步欲走时,怔怔地看箸她的背影。 “是什么?”她头也不回地问。 “你。” 夜色顿对睁大了跟转过身子,几乎难掩面上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接下掌门之职吧。日后,在中土与三道为师门开枝散叶……”一直强撑着身子站着的解神,终于再也撑不住地瘫软了身子朝旁倒下。 “什么?”她只觉得耳中似有一阵嚣音穿过,令她什么都听不清,也再不能笃定她究竟听见了什么。“这是为师一直不愿承认的心愿……”他定定地说完,已塌陷的胸口,令他不住地咬出血水。“不……”无法接受这事实的她,不断朝他摇首。 “这些年来,为师一直在想……若你不是夜色,那该有多好?若为师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也不懂得该如何知晓未来,那又该有多好?”也许如此一来,他们就只会是一对单纯的师徒,或是情谊近似父女的两人,而他们,在今日也不需举刀相向。 “你骗我,不是这样的……这一切才不是这样的!”极力想否认所听到的一切的夜色,大声地向他驳斥,彷佛这样就可以保护好自己,好去否认那个由解神亲口说出的事实。 他微扬起唇角,“能够创造今日的你,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成就。” 任何人,资质皆有限,即使他花尽所有的力气去教导旬空与截空,但他们永远都不如潜力无限的夜色,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承认。他还是得低首承认,唯有夜色,才是真正能够接他衣钵之人。 “为何你从不告诉我……”浑身气抖的夜色,咬牙地握紧了双拳,“为何你现在才想要对我说这些?” “因我恨你。”他坦然地直视着她,不再掩藏地向她承认躲在他心中的魔。 点点的血珠,自过度用力握拳的夜色掌中不断落下,解神见了,忽然不再觉得身上有何痛楚,他一脸满足看着她又恨又悔的脸庞。 “我要你后悔,如此,你才会永远的记住我。” 眼眶剧烈刺痛,再凄凉不过的悔与恨,直在夜色的心底一下又一下地鞭笞着,在将它们压抑到极限之后,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她。凄声地向他控诉。 “你怎能这般待我……你怎么可以?”好歹她也亲口唤过他师父,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恨她恨到这种地步? “或许是因为……我太想成为你了。” 几不可闻的低喃,在他合上跟时被吹散在风中,这令夜色不禁痛苦地闭上眼。 喉际极度哽涩的夜色,浑身颤抖不止。她一刀插在地上撑住自己,拒绝因此而倒下,同时她亦拒绝那盈满艰中的泪,轻易地脱眶而出。 自亲父黄琮死后,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任何更加深刻痛苦的她,在这日,却无限凄楚地发现,解神所留给她的,竟是另一种更加难以忍受的推心之痛。 “主子……” 不知何时站在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的喜天,一手掩着口鼻,一串串忍抑不住而落下的泪水,就像是替哭不出的她而流的。 夜色猛然扯下身上的红袍,将它用力朝身后一抛,翩然落下的红袍,轻轻地盖住了解神,不让她再多看解神一眼。 “战况如何?”她用力深吸口气,转过身子,强自用自制力忍下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喜天忙不迭地以袖拭去面上的泪,不愿再加重她的心伤。 “第五道关的的关主很顽强……”大军是顺利推抵至关口下了,但任他们再如何猛攻,那位关主就是不肯让他们轻易破关。 夜色朝一旁的曙光弹弹指,在跃上狮背后,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对仍不知该如何移动脚步的喜天交代。 “命人将他交给旬空,务必要将他葬在师门。” “主予你呢?” “在拿下第五道关口后,我要回京。”现下的她,只想藉由外力来洗刷胸口这阵不知该如何逐走的伤痛,而且,远在遥远的帝国里,仍有着她的使命。 “但你已被陛下逐出中土……”从没想过她会再踏上帝国土地的喜天,忙向她说明她不知的现状,“况且中士传来消息,六器将军们已反,他们若知你要回京。定不会让你轻易入京的。” 六器兵反? 正好,这下子,她就更有理由可以堂堂正正的返京。 “你认为,我是他们拦得住的吗?”夜色泠冷问道,低声一喝,坐下的天狮立即大步跃离原地。载着她直冲向第五道关口。 帝京—— 天色初晓,一夜未寝的浩瀚,伸手轻轻推开寝宫的房门,安静的寝宫内,远在榻上的那一具身影,仍是深陷在梦乡里熟睡着。 来到榻旁坐下,就着烛光,浩瀚低首看着晴谚一日日渐为红润的脸庞,他忍不住以指轻抚,丝般滑嫩的感触,令这阵子来总是悬在他心上的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 虽然他并不知道,无邪为她请来的那些大夫,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令浑身是伤的她康复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能肯定的是,能够如此,晴谚定是咬牙默默忍受了什么。至于她为何那么执意要身子早日复原,他想,除了是为想安他的心外,她还有个不愿告诉他的理由。 指下的唇瓣看来粉嫩似水,浩瀚原是漫不经心的双眼,在一来到其上之后,就舍不得离开。 低首瞧了她好半晌,最终他仍是忍不住屏住了气息,俯身轻啄那张樱唇。睡梦中的晴谚动了动身子,令原本还想再多偷香一会的浩瀚,只好遗憾地挪开双唇。 他转身瞧了外头的天色一会,替她盖妥锦被后,即离开榻边,打算在宫人敲门催他上朝之前先行离开,以免扰醒了她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