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妳还挺本事的。”出声赞美的廉贞,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那难得一见的神情。 仿佛被他瞧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般,天都马上回过神,对他挤出敷衍的笑意。 “以前我曾是雨神后补。” 他多心地想着她的不自在状,“现下呢?” “早就不干了。”她抖了抖身子,朝他伸出一手,“拉我一把。” “快去换上。”上岸后冷风一吹,天都立即抖得跟什么似的,看不下去的他连忙把刚买来的衣裳扔给她,并将她推到一旁的树丛里。 站在树丛外替她把风了一会后,当她踏出树丛时,廉贞眉心紧竖地瞪着她匆忙换上不甚整齐的衣着,还有她一头甩来甩去的湿发。 “妳有点女人该有的德行成不成?” 她掏掏耳,有些受不了他的唠叨。 “你别老是挑三捡四的好不好?”到底她是女人还是他是女人? 在她走至一旁的大树下随意席地而坐,并打算往身后的草皮躺下时,怎么看就嫌怎么不顺眼的廉贞,一手紧急将她给捞正坐直,七拢八拢地帮她把身上的衣服穿好,再拉过她身后还滴着水的长发,不客气地动手帮她拧干。 “顺眼多了吗?”在他拿着衣袖粗鲁地帮她擦发时,满腹睡意,却不得不让他处置的天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地问。 大功告成的廉贞左右瞧了瞧,“还行。”虽不甚满意,但还可以接受。 左瞧右瞧就是没在树下找到个好地方的天都,两眼朝他一瞄,在他还不明所以时一把推他坐下,拍了拍他的大腿后,就把他当成免费床铺般地把头枕上去。 “喂……”觉得有些不自在的廉贞,才刚出声,就被满面睡意的她给打断。 “我要补眠,别乱动!” 僵着身子坐在树下任她把他当枕头的廉贞,坐了一阵后,看不过眼地捞起她还微湿的发,一手将它捧在掌心上,省得她会弄脏,在她舒适地伸了个懒腰,并侧过身子准备入睡时,他边以指梳拢她的发,边半开玩笑似地问着。 “喂,想不想嫁我?” 她才在纳闷他今天怎还没问这个招牌问题呢。 “又嫁你?”也不知他怎么搞的,打他问过一回后,就像习惯似的,每天这问题不问上一回他就不痛快,害她老想不通他怎那么执着。 “只是想问问妳对我的观感有没有改变一点。” 挤眉皱脸地想了好一会后,她慎重地摇首。 “照样不想。”虽然说在扔了那么多回的绣花鞋后,他是比以往老摆出一副抬举的德行时有改善多了,且喝醉时话特多的他也挺聒噪可爱的,不过,要让她有非分之想,仍是嫌远了点。 “但这回妳的头摇得比上回慢多了。”觉得自尊心有稍稍修补的他,一脸得意地问:“因我渐渐有些人模人样?” 她朝他吐着舌,“你只是有长进了些。” 发觉她愈看愈顺眼的廉贞,直盯着她嫣红的唇,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那轻吐的粉色舌尖。 “我在人模人样之前是什么德行?”原本拢在她发梢上的长指,渐渐移往她的脸庞,轻抚着她细致的皮肤。 没察觉他在做什么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直接吐出。 “鬼里鬼气的自大狂。”也不想想当初还分不清他是人是鬼时把她给吓了多少回,现在只是喜怒哀乐比较明显点有了人样些。 他不满地将两眉一板,“妳就不能委婉点吗?” “大哥,已经够客气啦。”她拍拍他的大腿,转过身找着了个舒适的姿势后,高升的朝阳带来了阵阵的暖意,她将两眼一合,带着仍未散去的酒意打算好好睡一场。 自叶梢间洒落的阳光,点点光影四散在他俩周围的草皮上,很久没再听见她出声,廉贞低首一看,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柔和的睡脸,令原本打算叫她起来赶路的他,收回了到嘴边的话。 不久前在湖中产生的绮想,像道夜间见不着的黑影,在她每一次的胸膛起伏,和那匀匀的气息间,偷偷潜进他的心房,那时在水中的她,像是朵晨雾间的水生花,当他能够澄静下思绪时,他才发现,在他的胸口里,这颗已有百年没再如此跳跃过,更甚者,在百年前,他也不曾对出云有过这种感觉。 他拾起一绺她已干的发丝,心神有些下集中地来回看着近在眼前的容颜,不知不觉间,他修长的手指缠上她的发,过了很久很久,即使是在他回过神后,依然没有放开。 她讨厌这种天气。 抬首看着雨云密布,似乎随即会落下大雨的天际,进城后就一直一脸阴郁的天都,此刻更是心情恶劣地木着一张脸。 已经受够她这连摆好几日臭脸的廉贞,在她又停下脚步看着天上时,忍不住走至她的面前,捏着她两边的脸颊问。 “谁又惹毛妳了?”搞什么鬼?一路都叽叽呱呱叫的她,打从这几日天气变阴了起,她的心情就开始像上头的天气般。 “天气。”她拍开他的手,一把扯过他,“快走,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但我记得封诰的家就在这城里……”被她拖着走的廉贞,不明所以地指着大街的另一头方向。 “是男人的就别顶嘴!”使出全副蛮力拖着他走的天都,弥漫在空气中的雨水气味愈来愈重时,更是心急地加快了步伐。 下一刻,滂沱的大雨,像是上天密密洒下的鱼网,将大地都笼罩在雨丝所织的网中,亦将一心想离开此地的天都给困住了脚步,她颇为不甘地转过身子,瞪着远处雨中某具熟悉的身影。 来不及了。 从没见过她这等冷漠神情的廉贞,站在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是在绵绵的雨势中瞧见了个走在雨中的女人,当那个女人一步步走向他们时,似乎他们四周的雨势便下得更大了些。 “她是谁?” “雨师。”每见她一回就得被淋得一身湿,心情顿时变得更加低迷的天都,不禁有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跑得快些。 地藏的神女? 只闻其名却不曾见过其人的廉贞,爱理不理地打量着带着一大堆雨水接近他们,但她自己身上却干干爽爽、完全没被淋湿的雨师,在两眼一迎上雨师那双似水翦翦的水眸后,眼尖的他发觉,来者似乎对他怀有着相当程度的敌意。 “另两个女娲在哪?”没正眼瞧天都一眼的雨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问向廉贞。 “喂,她说话向来都这么不客气?”完全不欣赏女人摆这种高姿态的廉贞,颇为不悦地问向身边似乎与雨师有些交情的她。 天都耸耸肩,“她是地藏的雨神。”除了女娲外,眼下地藏身分最高、被奉若神人的,也只有这个雨师。 他不敢苟同地撇撇嘴,“今儿个我突然发现,妳的性子,其实已经算是挺好的了。”以后他再也不敢嫌弃她了。 她冷冷轻哼,“懂得惜福了?” “刚懂。”他一手握着她的掌腕,懒得再看前头的雨师摆架子,“咱们走。” 没想到他竟没把她放在眼里的雨师,神情阴恻地叫住已有许久未见的同门。 “天都。” 被叫住的天都,不顾廉贞的拉扯,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妳若是想找女娲,我不知道另两个女娲在哪。” 雨师随即将一双细长的水目往廉贞身上一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廉贞嘲弄地问:“妳是哪根葱哪颗蒜?”到底是谁给谁面子?身为神人的女娲他都不看在眼里且照杀不误了,区区一个神女又算什么东西? 太过了解雨师心性的天都,在雨师缓缓扬起一袖时,有些想不通地问。 “雨师,妳想做什么?”她是何时跟廉贞结仇了? “为地藏报仇。”果然如她所料,不掩杀意的雨师将矛头直指向廉贞,“他杀了女娲。” “报仇?”天都直朝她皱眉,“那已是百年前的事了。”都化成灰了,谁还有空旧事重提? “有问题的是妳,妳忘了妳是地藏的神子吗?”雨师反过头来数落她的敌我不分,“不要忘了,他是个人子,当年毁了地藏的人子。” “或许是吧。”天都有些受不了地抚着额,客观且中立地建议,“但当年女娲欠他的,可远比他欠女娲的来得多,到底该报仇的人是他还是女娲,这还是另一回事。” “妳在替他说话?”在雨师意外地瞪大了眼时,同样也深感讶异的廉贞,忍不住瞄了瞄她。 “我只是认为——”还想解释清楚的天都,才往前走一步,立即被廉贞给拉回,并推至他的后头。 他边挽着两袖边说:“反正说再多那女人也不会懂的,妳少白费唇舌了。” “你要杀她?”愈看愈觉得苗头不对的她,连忙捉住他的臂膀,一脸紧张地问。 他一把将她给推得远远的,“我可不会这么抬举她。”对方是女娲的话,他或许还会考虑一下,只是个神女?他才没吃饱那么闲。 被迫退至一旁后,天都惴惴不安地看着面上表情显得杀气腾腾的雨师,以及脸上一副只想快点打发模样的廉贞,光看架式,她是该为廉贞担心一下的,但不知为何,向来在她身旁总是安全无害的廉贞,在雨中看来却让她觉得有点陌生,就在他扬掌探向雨师,而雨师却没有一回能够接住他的掌劲起。 雨师虽是神女,但也只是平凡的人,尤其是在没有神法做后盾的情况下,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只能闪躲却无法施展神法的雨师,努力试着想拉开与他的距离,而似乎也有意瞧瞧雨神有多大神力的廉贞,在看出她的意图后,爽快地往后跃退了两大步,眼见机不可失的雨师,立即扬袖一射,将细密得找不着空隙可闪躲的雨箭朝他射去,那柄悬挂在廉贞的腰际由皇帝所赐、已有百年的时间没拔出的佩刀,亦同时出鞘,炫眼的刀芒夹带着强大的刀吼声,令一旁观战的天都,不得不在耳膜作痛之时捂上双耳,同时亦因那阵刺眼的光芒而闭上限。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所向无敌的雨师,头一回无法取人性命,强烈的刀风在廉贞的周遭四窜,那些瞄准他而去的雨箭,未抵他的面前即被吹偏坠地,更甚者,在雨师来不及反应之时,他仅是扬刀一划,即将那些雨箭给奉送回去,令忙不迭阻止自己雨箭的雨师,连忙再扬袖抵挡,而这时,廉贞冷冷一笑,提起手中的名刀飞快地冲至雨师的面前。 “廉贞!” 自他身后传来的叫声,令已到了雨师颈前的刀锋,在千钧一发之时紧急止顿住。雨师喘息不定地看着那双在雨中看来甚为高傲的眼眸,在她仍想动时,冰凉的刀锋立即触上她的咽喉。 “妳想知道女娲是怎么死的吗?”廉贞凉声地问。 “够了。”深怕他真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天都,急忙走至他俩之间一把拉开廉贞,当他懒懒地收刀回鞘时,雨师一手紧紧拉住欲跟他一块走的天都。 “跟我回神宫。我若有个万一,妳是接我衣钵的不二人选,地藏除了妳外没人能接替我。” “妳也知道,我永远也当不了雨神。”对这话已听到麻痹的天都,只是再一次地重申地当年说过的话。 “只要妳努力——”总觉得她只是没有下足功夫的雨师,还是认为只要她尽心尽力,她就能办到别人都办不到的。 眼见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同一套说词套至她的身上,压抑多年的天都,再也忍不住大声地截断她的话。 “我已经尽过最大的努力了!” 被她那不遗余力的吼声吓着的,并不只是雨师,还有一旁纳看着她紧握着双拳不断发抖的廉贞,在她吼完转身就走时,不死心的雨师随即追上她,一手按住她的肩。 “妳又放弃了?” 天都负气地别过脸,“对。” “难道妳不想为地藏尽一份心力?”为了地藏,马秋堂与段重楼是多么的努力,而她呢?空有天资却吝于为养育她的地藏付出些许? “不想。”真要能留在地藏的话,她又何必逃到迷陀域里,让她的人生重新开始过? 才把话说完,一接触到雨师那既失望又心痛的眼神,天都不禁感到有些后海,可又不愿再次屈服。 眼看她全无悔意,就与当年她要离开地藏时,一意孤行,任何人都劝不进耳的德行全然相同,火气一涌而上的雨师,忍不住动手想打醒自私自利的她。 “妳太令我失望了。”伴随着失望的低语,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的天都,一手抚着颊,愣愣地看着向来性子就不错,却是头一回对她发脾气的雨师,在她还不能反应时,她的两肩已遭一双大掌给揽过。 “妳要看走眼那是妳家的事,犯得着动手打人吗?”还以为她俩是朋友呢,没想到这女人说话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这是我们神宫的家务事。”把他当成局外人的雨师,说完就伸手想去拉天都。 廉贞直接举起手中的名刀,一把格开她又想凑向天都的手。 他阴森地横她一眼,“刚巧,她也是我的家务事。”比关系?普天之下还有谁与她的关系能比他更深更紧密? “你是她的谁?” 天都在他开口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再转首看向她,“雨师,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不想理会神宫主事,更不想知道有关地藏的一切,现下我有更重要的事得办,若没别的事的话,我要走了。” “何事?” “谁有空同妳这只泼猫解释?”早就想走的廉贞,在对雨师撂完话后,便拉着天都快点离开这个害他们又成落汤鸡的女人。 没有追上来的雨师,站在雨中一径地瞧着天都始终没有回首的背影。 总觉得雨师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则是在雨中加快了步伐,直到绕过两三条街,身旁的雨势变小后,她才轻轻拉开了廉贞还紧握着她不放的手。 “这么痛吗?”见她一手掩着被打过的面颊,闷不吭声地埋头直走,廉贞忍不住弯下身子边走边问。 天都更是把脸撇向另一边,“没有……” “我看看。”总觉得她不对劲的廉贞,一手拉停她的步伐,另一手拨过她的脸。 “不用。”倔强的天都不肯合作,躲躲闪闪的就是不给他看。 “给我看。”他强硬地抬起她的小脸,而后随即遭她怔住。 纵横在那张落寞脸庞上的,他分不清是雨是泪,这才发现她这双盈盈大眼,与雨师十分相似的她,眼中似浮着一层泪意。 “满意了吗?”不想让他看到这模样的她,音调平板地问。 “她说妳又放弃了。”搁放在她脸上的指尖,接触到了比雨水还要温暖的泪水,他忍不住想问,“妳放弃了什么令她这么失望?” 她垂下脸,喃声低语,“成为他们想要的模样。” 心弦似遭人一下子扯紧了,微微的痛感像是放置在地底深处的美酒,正无声地酝酿着,他并不清楚雨师的那席话对她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深,只是这般瞧着她失去了生气和笑意的模样,他倒宁愿她继续摆着大小姐的样子嚣张跋扈,或是一天到晚怒气冲冲,不然再怎么小眼睛或小鼻子的与他斤斤计较都好,就是不要像出云一般,有着满腹心酸却说不出口的模样。 他心有不忍地轻抚她在雨中略嫌冰冷的脸庞,在她仍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时,他的目光遭她脚下那双已被一地泥水弄脏的绣花鞋给吸引了去,登时他心房一软,二话不说地背过身子强行将她背起。 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的天都,在回过神后,拍打着他的肩头要他放她下来。 “我有脚可以自己走。” “我是为了我的面皮着想。”他将他背得更稳,故意不让她下地的看着她的绣花鞋,“瞧瞧妳的暗器,又是水又是泥的,谁晓得妳那暗器何时会扔至我脸上?” 整副心情都像是浸在雨水中醒不来的她,此刻并没有心情与他抬杠,她只是闷闷地靠在他的背后,回想着雨师那张失望的脸庞。 没听到她反唇相稽的廉贞,在她始终保持着沉默时,摇摇她向她提议。 “今晚咱们去喝个烂醉。” 她靠在他的肩后问:“不睡林子了?”有过一次教训后,他不是说往后都不要再让她住得那么好了吗? “雨这么大,谁要睡林子?我要住最贵的酒家。”他背着她跳过一个水坑,并将差点没捉牢的她背得妥当些。 “可我想喝热粥。”遍身冷意的她,此刻只想喝碗可以让她整个身子都暖起来的热粥。 他破天荒的好讲话,“行,咱们就在房里煮。” “老板会赶人的。”她摇摇头,虽然觉得他煮粥的怪模怪样,每次看每次都觉得很有趣,但她还不想烧了别人的房子。 他有恃无恐地咧嘴一笑,“到时我再用阿尔泰的金子砸死他。”不用白不用,她的那袋酬劳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派得上用场。 聆听着他那替她耍任性的口气,心情本是不好的天都,也不禁失声笑了出来,她有些感动地伸出双手环紧他的颈项,发现他也有贴心的一面。 “你知道吗?你比人模人样还更上层楼了些。”这男人真的有进步。 “那妳很快就会嫁我了。”霎时被她满足的男人自尊,徐徐在他的胸臆里荡漾开来,一脸嚣张自傲的他,回头向她抛了记媚眼。 她微绯着脸敲他头顶一记,“臭美。” 丝丝细雨中,大地与城镇一片灰蒙,透过他的肩头,天都瞧着前方灰暗得像要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滴滴打在她身上的雨点,带来了以往熟悉的落雨声,就像以往她待在神宫里时所聆听的,只是以往没人陪她一块看雨,也没人带她离开这片雨水筑成的网中,所以在当年,她才会选择了逃开,因那一丝丝的细雨,向来就是她的心痛之处。 然而这点,雨师不会知道,而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地藏的段重楼,也不会知道。 虽然早就知道她的酒量是海量了,但…… 现下是怎么样?她是打算继上回喝到被酒庄主人踢出来后,再喝倒另一间客栈不成? 雨落屋檐叮咚作响,花大钱住天字一号房的天都,在吃过了热粥后,此刻正坐在房内的地上卯起来猛灌酒,如廉贞所说的试着图个烂醉,而负责陪住的廉贞,则是两手抱着两只酒坛,坐在她的不远处正认真地考虑着,该不该在她这只酒虫又把这两坛喝光之前,先把这最后的两坛拿去给门外的客栈老板,省得那位老板在看到他又负责跑腿下楼取酒时,哭哭啼啼地拉着他的衣袖,求他叫她不要再喝了,因只她一人,就快把这间客栈所卖的酒给喝光,害得客栈内其他的客人,只能干瞪眼地瞪着他们这间房…… 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还是没有半分醉意?百思不解的廉贞杵着眉,想不通地看着无论怎么喝,眼神看上去还是很清明的她。 打从喝起酒起,全副心思就只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在醉惑人的酒香中,无言地聆听着窗外不断的雨声,一张张面孔在她的眼前来来去去,虽然面孔不尽相同,相同的却是他们眼中同样的期待。 不会有人知道,在她王女风光的背后,躲藏着的,只是一个自卑的段家幺妹,因永远都有人赶在她的前头,偏偏她身旁的人们,却总要她去抢第一。 当年她初入神宫习法时,已成为雨神的雨师,曾在众后补之中拉着她的手对她这么说。 “妳有成为雨神的资质。” 至今她仍然记得雨师当时对她的赞赏与信任,只是身为王族之人的她,终究还是达不到王姊们的期待,她亦无法按照雨师的希望,与雨师一般成为雨神守护地藏,就在她看清这事实之后,她放弃了竞争雨神,从此不再习法。 放弃习法后,不让她离开神宫的雨师,在她的要求下,转而让她习舞,数年后,神宫里上一任的舞姬,曾以欣慰的眼神看着她。 “妳能成为地藏百年来最棒的舞姬,只要妳努力,妳定能超越百年前的絮咏。” 这回她的对手,不再是个活人而是个死人了?她哭笑不得地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超越那个曾伴随着女娲的神婢絮咏好取而代之,但就在女娲迟迟不转生返回地藏时,众人开始对年年跳奉神舞的她感到失望,因她没能像絮咏一般伴在女娲身侧,也无法召唤女娲返回地藏,因此这一回,她放弃了再当一个空有美妙舞姿却毫无用处的舞姬,从此不再跳舞。 离开神宫后的她,迁出地藏来到了迷陀域,刻意想藉由新的环境让她的人生从头开始过,她开始去做些以往她想做却碍于身分无法去做的事,试着藉由各种方式来肯定自己的存在,然而在这时,段重楼却出现在她的面前,用大失所望的口气问着她。 “为何妳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的妳不是这样的。” 在这句话里,天都心酸地发现,她辛苦为自己建立起来的自信,其实根本就不堪一击,因她太在乎他人是如何看待她,即使她已离开地藏了,她还是活在他人的目光中,她并没有从他人的心底真正的走开过。 只是,究竟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很想亲口问问那些对她期待甚高的人,你们究竟想要我成为什么模样?究竟还要她花多少个年头和青春,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万一他们又发现她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呢?他们是不是又要已经筋疲力竭的她再次努力,再一次去做那些她不可能达到的事? 这一生,每个人都造了个模子想将她放进里头,每个人都希望她成为他们期望中的模样,每当她达不到他们的期望,只能居次时,没有人嘉许她的努力,他们不是为此感到惋惜,就是认为她没有全力以赴,对她来说,就算是居次也无妨,毕竟那也是一种光荣,然而她所以为的光荣,却和他们所认为的成就相差甚远,在他们的眼中,永远都只有第一,若是达不到,就要已到极限的她再努力去达到,就像雨师一样,明明地藏就只能有一个雨神,可甚爱地藏的雨师,却强行要她这个无法布雨只能行露的雨神后补,继雨师之后再成为另一个雨神。 但在一味地责怪她是个总是轻言放弃的人时,为什么从没有人能够站在她的身旁,去了解一下她这总是居于次等的心情?为什么总是因为她做不到,就全面否定她的存在? 整个地藏里,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那人人簇拥时的热络,与人潮散尽后的寂寥…… 掩耳无效,再也受不了门外客栈老板的哀号声,再次打开门拿出一锭金子砸中老板俊,已经扔过好几回金子的廉贞,拎着房内最后一坛被她喝得只剩一半的酒坛,坐在她的面前与目不斜视的她面对面。 “妳闷不吭声很久了。”他伸手扳扳酸涩的颈子,“有心事就说吧,不然我就白灌妳那些酒了。” 心神都在往事里打转的天都,回神定定地瞧他一眼,而后歪着头问。 “你要我做哪个我?出云吗?”现在想来,他也是一个期望她能成为某人的人,与他同行的这一路上,她都不知已经听过多少回他的数落,也不知看过几回他脸上的失望。 她虽问得没头没脑,但光看她心事重重的脸庞,并想起了先前雨师曾说过的话后,虽不太清楚来龙去脉的廉贞,还是能摸清这张脸庞上的那份落寞,究竟是从何而来。 到底曾有多少人希望她成为他人眼中的期待?他有些不忍地看着她,感觉她像是找不到一双能够肯定她的眼眸,而此刻看来全无自信的她……就像个陌生人似的。 “我曾这么想过。”他叹口气,伸手拿走她手上已喝空的酒杯。 “现下呢?”她心灰意冷地问。 “妳只要做妳自己就成了。”他忙着收拾一地她制造出来的狼藉,在经过她身边时,还用指推了推她的鼻尖。 呆坐在原地的天都,不解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过了许久后,感觉喉际有些紧的她,深吸了口气再问。 “为什么?” 廉贞不甘不愿地撇过脸承认,“因为绣花鞋总比自责内疚来得有趣。” 在他那张她曾认为太过惹她厌的脸庞上,所出现的,除了不情愿的表情外,还有着承认她的目光。这么多年来,每次与他人相较之下,总是败下阵来的她,就像是打了一场太久的仗,失败了无数回后,头一回有种获胜的感觉,或许这句话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但他不会明白,这话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谢谢。”她吸了吸鼻尖,掩饰性地将头垂得低低的。 也装作没看到的廉贞,只是忙着收拾满地她喝出来的战绩,免得他今晚得睡在一堆酒瓶与酒坛里,并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他可能要再喝上几百年才能喝出她那等的奸酒量。 “喂,妳还行不行?”当一扫整晚郁闷的天都又伸手去拿那剩下的半坛酒时,他忙按住她的手阻止她。 她一手紧握着拳,说得一脸认真。 “这辈子我还不曾醉过。”打小就陪五个酒仙级的王姊一路喝到大,她有信心不会喝输任何男人。 “有没有搞错……”白白浪费这些酒的廉贞,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一点也不觉得这有啥好值得骄傲。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心满意足的天都,习惯成自然地往后一躺,而早已摸透她这种习性的廉贞,则是叹息地伸出一手接住她,把她的脑袋移师至他的腿上。 “妳已经完全放弃当个女人了吗?” 枕靠在他腿上的她,直视着房顶许久后,忽然问。 “倘若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你想做什么?” “把所有曾做错的事全都做对来。”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再低首看着她,“妳呢?倘若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妳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不被期待的人。” 雨夜里,那深埋在心中的渴望,听来格外有种无奈的味道,聆听着她语气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情绪,廉贞不禁拢紧了两眉,透过桌上闪烁的烛火,他在她那双明亮的水眸里,找到了浅映着伤害的印子,就如同那时雨师朝她甩出那一巴掌之后,她那副受伤的模样。 温暖厚实的大掌轻轻覆上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为他举动愣了愣的天都,一双游移的眸子,顿时来到他的脸上,瞬也不瞬地瞧着他。 “妳怎了?”他顿下了手边的动作。 天都两手拢着胸,正经八百地对他下评语。 “说真的,你不摆个跩样,我还挺不习惯的。”该说他学习能力强呢?还是他在百年前原本就这种性子?她定是三生有幸才能看见他像人的一面。 他老兄随即将脸一板,“妳若希望我继续一路同妳杠到底的话,我也是可以配合。” 她忍不住低声咕哝,“有时我还真怀疑你那个儿子是怎么蹦出来的……”瞧瞧他,说没两句话脸就又臭得跟什么似的,当年那个和他成亲的出云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怀疑他那方面不行? 把这话当成另一种意义解读,深觉男性自尊严重遭到质疑的廉贞,危险地微瞇着两眼,盯着近在眼前的红唇,半晌,他默然地朝她俯下身子。 “你做什么?”在他的鼻子差点撞上她的鼻子时,她忙不迭地一掌推开他的脸,并跳离让她枕得舒舒服服的大腿。 他扳扳两掌,“让妳明白儿子是怎蹦出来的。” “谁跟你成亲了?”面颊微绯的她,神智当下全都清醒各就各位。 “反正连儿子都生了。”他边说边往她的方向爬行。 “又不是我生的!”随手脱下绣花鞋的她,快狠准扔向他涎着诡笑的俊脸。 击中目标的绣花鞋落地后,廉贞拎着那只总是偷袭成功的暗器,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改天我定要问问,妳究竟是如何百发百中的……” 成功地阻止他前进后,天都的眼中写满了防备与不安。 “你又认错人了?”好端端的,他怎会又突然缅怀起过去来了? 他没好气地以指梳着发,“我记得妳叫段天都没错。” 她愕然地瞪着他,既然没认错人,那…… 慢条斯理地抬起眼,与她的目光对个正着后,廉贞凝视着她久久不动,在她被他看得愈来愈不自在,秀颊也心虚地漾出两朵红晕时,他拢紧两眉,登时变得更加心烦意乱,流连的目光轻巧巧地滑过她曾紧紧环住他的一双素手,再游移至只要沾上了水或雨,就会让他有种错觉像是看到了出水芙蓉的小脸,气息微乱的他索性将两眼往旁一转,只手拿来还剩半坛的酒,仰首咕噜噜地连灌好几口,但就在他稍微镇定下浮躁的情绪,以袖拭着嘴边的酒渍时,冷不防又接触到她那双无辜又不解的水眸,他用力哼口气,不悦到极点地重重放下手中的酒坛。 他命中是犯水不成? “你……这顿无明火是打哪来的?”由于他老兄的转变太怪,一头雾水的天都眨眨眼,完全不能理解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廉贞一骨碌地跳起,扳着手指对她数落个不停,“瞧瞧妳,浑身上下没半点女人味就算了,性子糟,酒量又无人能及,脾气还大得跟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