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这么性急?”他回首瞧她一眼,再把一人踢过去给她收拾。 她迁怒地举起石头用力再往下敲,“性命像蜡烛两头烧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急!” “他应该住在隔壁的那座山。”他认真地想了一会,还是同一套说词。 她恨恨地瞪着这个迷路男,“昨日你也这么说……”说来说去就是他还是找不到路。 “是吗?”他看着远处每一座在他眼里都长得差不多的山头,再顺道将手肘重重往后一拐,将另一个想偷袭他的人给撂至一旁。 “好歹你也多活了一百年,你就不能多认点路吗?”举石敲完最后一个人后,她理了理衣裳,走至他的面前向他兴师。 廉贞没理会她的抱怨,只是在解决了众人后一手抬起她的下颔问。 “妳到底还有几单生意的仇家没解决?”这些仇家要是一直来碍路的话,不但会被他们给拖上一段时间,还会耽误到她所剩不多的日子。 “嗯……”一时之间也算不清的天都,伸出十指努力地算起这些年来她努力在躲的仇家还有几个。 说时迟,那时快,破空而来的一柄飞箭自远处射向她,反应灵敏的廉贞一掌握住那柄与她只差毫发的飞箭,并旋身扬手用力一射,以牙还牙地将箭送回给远处的箭主。 他侧首瞪她一眼,“看样子还很多。” 天都转头就走,“那又与你无关。”给人追着跑,本来就是她的生活乐趣之一,他要是把他们全都打死了,往后她枯燥的生活里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出手帮忙还领了她一张冷脸?廉贞老大不爽快地伸出一指勾住她颈后的衣领,再慢条斯理地将她拎回他的面前。 “妳……”他弯低了身子将一张大黑脸逼向她,“完全不懂得感恩这两字怎么写?”替她打发了这么多票人后,她没一句谢谢,也没一句辛苦了,就只是会嫌他爱多管闲事? 天都也没跟他客气,两手叉着腰与他大眼瞪小眼。 “是你自己要扮英雄的,觉得逞强的话就别来搅和。”打从遇上这些人的头一天起,她就叫他闪边凉快去,少插手她的私事了,偏偏他就是听不懂人话,她又有什么办法? 听完了她的话后,廉贞扬高一眉,忽地以一手捉住她的下颔,抬高了她的脸庞左转转、右看看,接着又把她整个人转过一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将她给打量过一逼。 “你做什么?”她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才想离他远一点时,他又一把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拉回他的跟前与他面对面。 “我只是觉得……”观察了许久后,廉贞犹豫地吐出他的心得。 她纳闷地皱着眉,“觉得什么?” 他毫不掩饰心里的失望,“妳跟上一世时差真多。”虽说转世投胎后,每次都会有些误差和不同点,可他记得以前的她既温柔又善解人意,才不像她这般王女脾气这么大,若不是眼下的她长了张和以前同样的脸庞,他还真以为他找错了妻子。 天都愣了愣,随即放软了嗓音,一手轻搭在他的肩头上笑意盈盈地问。 “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会是温柔婉约,还小鸟依人的那种女人?”他到底是在期待她些什么? “嗯……”他抠抠下颔,一脸正经八百的,“那样的话,或许就会顺眼多了。”至少误差不会那么大。 天都立即将笑意一收,只差没赏他一记拳头。 “请你搞清楚、看对人,我叫段天都,不是你以前的妻子。”什么转世投胎全都是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还指望她像他的妻子?谁有空去加入他的一厢情愿? 廉贞将脸悬至她的面前,还以施恩似的口吻对她说着。 “我当然搞得清楚妳与她的差别,不然妳以为我干嘛这么抬举妳?”若是当年的出云性子就与现下的她一样,就算是圣上下令他也要抗旨拒婚。 抬、举?搞了半天,她还必须为了她这张长得像的脸庞感到感恩才行? “好……”一肚子怒焰全都能熊烧上来的天都,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际的长剑指向他,“我决定就在今日做完阿尔泰的这单生意。” 他不赏脸地耸耸肩,“省省吧,我又死不了。” “在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后,我看你还活不活得成。”跃跃欲试的天都,认真地以剑锋瞄准他的头间。 他以两指挪开她的剑锋,“杀了我,谁带妳去找封诰?”虽然说,他是完全不把她的小猫功夫给看在坠袅,只不过老是让她砍着玩也挺吃不消的。 “放心,我会在时限内把他挖出来的……”压根就不指望他的天都,使劲地想自他的指尖抽回自己的剑。 “有人来了。”忽地转首看向身后的他,朝她抬起一掌向她示意。 停住所有动作的天都,在大略听出来者的人数后,不甘不愿地收剑回鞘,并拿出水袖打算一口气解决这一波的旧仇家。 “啧,真麻烦。”不胜其扰的廉贞,在大批人马的脚步声抵达前,低首看了身旁的元凶一眼后,腾出一手直接将准备大展身手的她给扛上肩头。 “你做什么?”整个人倒挂在他肩上的天都,柳眉倒竖地想从他的肩上下来。 “虽然我一点都不想承认妳这只泼猫曾是我的妻子,但很显然的,跟妳比起来,我算是有良心多了,所以纵使我再不愿,我还是得履行一下身为人夫的责任。”在她不断挣扎时,他刻意以掌心拍拍她的俏臀,并在追兵赶到前提气往枝头上一跃。 火气一古脑地往上冲的天都,在他的大掌牢牢固定在她的臀上不动时,手脚并用地在他身上又踢又打。 “什么人夫的责任?”当他开始以飞快的速度在林间跳来跳去时,她一掌就推歪他的脸,“你少拿金子往自己的脸上贴,快放我下来!” “别乱动,别……”看不见前路的廉贞,七手八脚的想按住直在他肩上扭来扭去的她,冷不防地,他两手一个没将她抓稳,“啊。” “你……”从他肩上往下掉的天都,只来得及说出这字指控。 定站在树梢上的廉贞,在她轰轰烈烈地以倒栽葱的姿势一路从树顶掉至树底时,颇为内疚地掩着唇,并在回想起她火爆的脾气后,突然不怎么敢下去瞧瞧她此刻降落的惨况。 只是再怎么不想,他还是得下去面对现实,过了许久才跃下树的他,有先见之明地站在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面对摔得鼻青脸肿的她,他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地努力绷着张脸,逼自己吐出听起来勉强有点悔意的歉语。 “我不是故意的……” 天都二话不说地脱下脚上的绣花鞋,使劲地将它扔至他的脸上。 向来就不太会接这种软绵绵的暗器,因此在熟悉的绣花鞋又准准地贴上他脸庞后,对不住她在先的廉贞,只能认命又认分地将它自脸上拿下,他瞄了瞄她,又不识相地再加上一句。 “妳头上还有个鸟巢……” 下一刻,绣花鞋再次准确命中他的脸庞。 海道 迷海三大岛里,岩石和洞窟密布、港边停满战船,素为迷海军武重地的玄武岛,和身为海道商业重镇,港边布满商运与鱼货船只的都灵岛,素来就是海道神子们主要出入的两大岛,相形之下,岛上绿意遍布、花木扶疏,原应是农耕大岛的琉璃岛,原本是颗海道神子们眼中的多彩琉璃,但因人口数远少于另两岛,且在新任岛主波臣上任之后随即废耕,因此近年来,海道神子们逐渐减少往返于琉璃岛,使得本就较为冷清的琉璃岛,近年来更像颗沉寂在迷海里的彩色琉璃。 午后春光正好,站在岸边凝视着迷海海面的波臣,头也不回地问。 “找到海皇的玉座了吗?” 方才率领船队自海上归来的湮澄,湿透的发还沾着海水,掩不住一脸疲惫地跪在她的面前。 “回岛主,尚未……”迷海这么大,这百年来也从没有人能够找到当年海皇沉睡的地点,曾经目睹海皇潜入海中的祖先们找不到,他们这些拚命打捞的后代当然也找不到。 “再找。”波臣毫不犹豫地下令。 花了数月的工夫,不论冬霜晴雨,日日都在海里寻找玉座的湮澄,茫然地抬首望着她的背影,对于她这个命令,心中有着千万个不愿,亦不知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对寻找海皇这事那么执着。 久久没听到他的回复,波臣不耐地回首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是……”他勉力自地上站起,顶着体力已快透支的身躯,准备再次回到海上,狠下心再对所有奉命潜入海中寻找的部属们下达这道命令。 目送着湮澄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的背影,与他同样都侍奉于她的松涛,颇为同情地摇首。 “岛主不让他们歇歇吗?”神子也只是人,她是想把他们全都累死在迷海上不成?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她无动于衷地朝他勾勾手指,“东西呢?” 松涛随即自袖中取出那封远自中土送来的信件呈上给她。 “岛主,上头说些什么?”在她阅信时,他边盯着她时而讶异的神情边小声地问。 波臣笑了笑,单掌揉碎手中之信,“说咱们的主子,想要创造出一个效忠于他的神。” 他十分怀疑,“海皇会听命于他吗?”这个野心,不觉得太大了点吗?好歹海里头的那尊神,可是当年一手创造了海道之神,要他听命于一个凡人? 对于这点,一开始波臣也是充满怀疑,但在这些年来的长期接触下,她并不意外上头的主子会有此宏愿,也有点期待他真能实现这个梦想。 “难说。”若他真有他所说的那么本事的话,或许他真可以操控海皇也说不定。 “岛主。”松涛清了清嗓子,双眼瞥向她的身后向她示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见了远处踏上琉璃岛的来者是谁后,波臣不禁挑高一双黛眉,而后她朝他扬扬手。 “你避一避。” “是。”在观澜走近之前,松涛自后头的小道先行离开。 站在原地未动的波臣,在发现观澜似乎是带着极大的火气前来时,她两手环着胸问。 “难得妳会亲自登岛来找我,是什么风把妳吹来的?”另两个岛主不是早就不怎么跟她往来了吗?怎么又会跑来这管闲事? “问问妳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带着淘沙一块登岛的观澜,铁青着脸快步走至她的面前,大声地将话掷在她的面上。 波臣不痛不痒地搔搔发,“好吧,我是何德何能才能让妳如此光火?” “放纵琉璃岛之军沿岸打劫人子的人是不是妳?”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不愿承认,那些只因想坐享其成。就贪婪地上岸打劫人子的人,与她同样都是海道的神子。 “噢,那件事啊。”她原本还不知究竟是谁坏了她的好事呢,原来那个阻止她手底下的人抢劫者,就是这个爱管闲事出名的观澜。 观澜一把扯过她的衣领,“又是妳下的令?” “我只是没有阻止他们而已。”波臣冷冷地拍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对她笑得很无辜。 “别再丢海道的脸了!”她震声大吼,直想把这个执迷不悟的同僚给吼醒。“再这样下去,海道神子将永远不能靠自己生存,而中土的人子也将永远都瞧不起咱们!”他们三个岛主是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才让长期以来不肯自力更生的海道神子们学会靠自己?没想到她身为一岛之主,竟愈活愈回去,还带头破坏海道多年来打下的根基。 波冷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的,“我管那些人子怎么想。” 观澜忍不住要她认清现实,“妳爱怎么在迷海里胡作非为那是妳的事,但我劝妳最好别在迷海之外生事,若是海道因此而惹恼了紫荆王那该怎么办?” 本还对她的说教感到意兴阑珊的波臣,在那个刺耳的人名一入耳底后,随即微微瞇细了眼。 “妳就这么惧怕帝国的紫荆王?”不过是个仗着兵强马壮的王爷罢了,亏她和沧海都这么看得起他。 “妳不懂,我与他交过手,他不是妳所想的那么!”急着想把上回的教训告诉她的观澜,话未说完,就遭她不耐地打断。 她嫌恶地撇过脸,“得了,我听够这些老套了。” “波臣!”观澜在她扭头就走时直想叫住她。 一脚踏至岩上的波臣,在强烈的海风下缓缓回首,一头青丝都遭海风吹散的她,冷着一张脸低首看向她。 “海道的神子本就是海盗,我不过是遵循先祖之职,我有什么错?至于那些人子,他们本就是神子的奴仆,神子们想要自他们身上拿走什么,还需过问于人子?” 她愈听愈想皱眉,“两界之战早就结束了,人子也早已不再是神子的奴仆。” 波臣压根就不这么想,“妳不珍视妳神子的血统那是妳的事,但请妳别拉低我的身分与那些人子相提并论。” 站在逆风处的观澜,抬起一手遮去刺眼的日光,在耀眼的金色光线下,她瞧不清楚波臣此刻的模样,隐隐约约的,她只看见了在那张高傲的面容上,与长老们同样不可一世的神情。 “告诉我,神子的血统,真这么值得骄傲吗?”她喃喃低问。 “当然。”波臣朝她伸出掌,再缓缓握紧了掌心。“当年一统天下者,可是我们这些神之后裔,而不是那些无用的凡人。” 愈是听她所说的那些,观澜就愈觉得眼前之人,不再是小时候与她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自波臣当上琉璃岛岛主起,她就不再了解波臣,以往和她一样,在心里就只是单纯地想守护海道的波臣,不但停止了琉璃岛上的耕作,改而开始打劫横夺于人子,就与他们百年前的祖先一样,一夕之间毁了她和沧海极力想扭转海道神子的形象不说,在波臣眼中,她看见了与那些甚想回到以往荣耀里的长老同样的盼望,不同的是,与那些食古不化的长老相较之下,波臣有着另一种他们所没有的东西。 野心。 她深吸了口气,“波臣,世事早已不同了,一味的活在过往的荣耀里只是自欺欺人,眼下最要紧的足咱们得守护好海道,并与岸上的人子们井水不犯河水,以避免掉无谓的战端。” “我自欺欺人?”波臣嘲弄地问:“那妳呢?在我让海道的神子们吃饱穿暖之时,妳又曾为海道做过些什么?妳不但连个风神都看不住,还让她背叛了海道!”她是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冒险自东域里把飞帘那个叛徒绑回来,没想到观澜这个心软的岛主,竟然让紫荆王堂而皇之地踏入海道,并在都灵岛上抢走了飞帘。 气息猛然一窒的观澜,紧闭着嘴,在她责备的目光下,一字反驳也说不出口。 波臣定定再道:“我不是妳,我不会只是枯守在迷海等待,因此奉劝妳最好别指望我会像妳一样。” 岸边强烈的涛声,掩盖住了波臣离去时的足音,朵朵浪花拍打在观澜的身上,淋湿了她一身之余,亦让她感到无比寒冷,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道背着她离去的背影,在这刻,她忽地想念起飞帘。 她想念曾经一心一意只想守护海道的飞帘,即使到头来飞帘放弃了一切,也叛离了海道,可飞帘的所作所为却从不曾背离于正道,飞帘知道什么是可为与不可为,但这点,不择手段的波臣却置之不理…… “岛主……”站在远处的淘沙,在她一身都被大浪打湿时,轻声唤着一脸落寞的她。 远望着海面的观澜,勉强收回惦念的目光转过身时,她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在淘沙不解地看着她时,她走至淘沙的身旁,发觉在方才波臣所站之处,除了有着波臣被海浪打湿的足印外,还另有个印子,她走上前低首细看,眼下的这个足印,足大,所穿之鞋也不似海道中人,看来倒像是中土的人子。 兀自暗想了一阵之后,她面色严肃地对淘沙吩咐。 “淘沙,派出我岛的船舰日夜巡守迷海沿岸,不许再让琉璃岛的任何一人登岸打劫一回,还有,派人暗地里监视波臣,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虽不明白她为何会突有此打算,淘沙还是从命地拱手以覆。 “是。” “这个姓封的到底有几个窝?”天都讷讷地看着眼前这座院中杂草丛生,不知已多久没人住过的宅子,已经算不太出来,她前前后后到底找了几处封诰的家。 “我从没数过。”早就料到情况可能会是这样的廉贞,只是疲惫地以两指拧着眉心。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他这辈子都忙着在搬家吗?”次次找到时,不是扑空没人在,不然就是早就荒废已久……天底下怎会有人搬家搬得这么勤快? 廉贞已经不想叹息了,“他说过他定不下来。”不只是工作,封诰就连住的地方,也是换家如换衣。 “你怎又不早说……”她一手掩着脸,累得只想就地跪下去。 “走吧,天快黑了。”怕天黑后不易找到地方落脚,廉贞不禁在她身旁催促。 她摇摇头,“我走不动了,今晚咱们就在这住一宿。” 他的面色随即一变,“最好不要。”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怪异的神情,边问边走向封诰家的厅门。 “因他的宅子住不得。”有过经验的廉贞,在她准备开门前有先见之明地速速掩上口鼻。 “什么意——”她一手推开门扇,口里的话随即因迎面而来的恶臭而中断。 这还算是人住的地方吗?紧捂着鼻子的天都,愣愣地瞧着眼前乱得只能用壮观两字来形容的宅子,两眼在里头来来回回搜了好几回,就是没找到个能够站人的空间。 “所以我才说他的宅子住不得。”习以为常的廉贞走至她的身旁替她把门关上,再拎着她转身往外头走,“走吧,今晚睡林子里。”封诰的家能住人?不熏死她也臭死她。 “又睡林子?”她忍不住大皱其眉,扬高了音量向他抱怨,“你是猴子投胎的吗?”天天睡林子,也不找个象样的地方住,这百年来他成了野人不成? “不要挑剔了。”在她拖拖拉拉下肯走时,他索性将她拉至面前,却意外地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妳的气色怎么这么糟?” “是谁不断迷路,害得我连连在林子里睡了好几天?”虽然这些年来她常四处跑来跔去,但她可不曾像这样四处流浪过。 他瞄她一眼,“我以为妳身强体壮。” “再怎么强壮也比不上你好吗?”大感吃不消的天都朝他挥挥手,“总之我不要再学你睡林子了,今日我要去山下借宿。”也不知他是野猴投胎的,还是住不惯房子,在山里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算了,到了城镇他还是这样,迷路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今日才看到有屋顶的东西,她才不要又跟着他再睡大树底下。 本想跟上她的廉贞,在走了两步后,突然止住步伐定立在原地不动。 “喂,你还不走?”走在前头的天都纳闷地看着他两脚生根的模样。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远处山坡上,一对走在山道上的夫妻正准备返家,在他俩后头,有个大约五六岁大的男孩,在他走太慢快跟不上时,走在前头的男子,索性将他抱起扛在肩头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全落在那个男孩身上后,天都走至他身旁好奇地问。 “你喜欢小孩?”真难得他会有这种表情出现……不对,应该说是他向来就冷血,今日难得反常有点像人才是。 廉贞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们一家人消失在山头的那一边,已有多年没再想起这回事的他,至今还是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自己的骨肉当年究竟流落至哪去了,然而就算是知道,在这么多年过后,他的孩子,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 “我曾有个儿子。” “什么?!”被响雷击中的天都,愕然地拉大了嗓门,还连连退了好几步。 他两手环着陶,“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她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你到底还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连儿子都有了?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儿子到底是谁替他生出来的。 观察完她的反应后,他耸耸肩,“没了。” 一脸惊恐的天都,在大口大口喘过气后,频拭着一身被他给吓出来的冷汗,偏偏廉贞又在这时继续爆料。 “那是妳生的儿子。” “够了,我还没嫁人!”就怕他会说这句话的她,忙不迭地捂住两耳。 “妳早嫁过了。我还记得,当年若不是陛下——”为她的抗拒反应感到很反感的廉贞,刻意挑在这个时候告诉她那些她所不知的往事,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遭一只直袭人面的绣花鞋给封口。 廉贞面无表情地拿下这个让他屡接不到,并严重怀疑起自己的功夫,是不是在这百年来大大退步的独门暗器。 打他习武起,这百年来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不知面对过几打功夫高过她十几倍的高手,像她这等根本就搬不上台面的对手,他只消动动几根手指头就可打发了,可已被绣鞋花偷袭过数次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他怎老是在她这种软绵绵又不具杀伤力的暗器上栽跟头? “真意外,没想到妳这辈子还真不认命。”他边擦着脸上残留的鞋印,边看向气喘吁吁,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激动的她。 “谁要认啊?”天都头皮发麻地朝他握紧了拳大吼,“惨成这样,就算你说的全都是真的也不能认!” 他走至她的面前将手中的暗器物归原主,并只手扬起她的下颔,左右上下地端详了好一会,而后无止无境的喟叹再次自他的口中逸出。 “以往的妳,性子可说是千依百顺,我说什么妳就听什么,但现下……” “在我找到封诰后,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缅怀过去。”完全没兴趣听他怀念往事的天都,穿好鞋后,面色严肃地拉过他的衣领,“我不玩了,封诰到底在哪?” 他不客气地以指弹向她的额际,“若我知道,我还需要拉着妳到处跑?” “就知道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她一手捂着额,浑身乏力地坐在地上,一想到还要继续像只无头苍蝇般地随着他跑来跑去,她就连动也不想动。 默然瞧着她的廉贞,在她窝在地上自艾自怜时,发觉往常总是涨红了脸与他开吼的她,今日看起来脸色的确是苍白了些,一向餐风宿露惯了的他,从不觉得睡在林子里有什么不好,自由惯了的他,总觉得如此既可避免掉在接触人群后所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又不需遭人指指点点,可他却忽略了,与他同行的这个女人,不但曾是个娇生惯养的王女,她也没有他那等不老不病不死的体魄。 “走吧,就照妳的意思去借宿。”他叹了口气,一把将她自地上拉起,并拖着她往山脚下唯一的一户民家走。 居于山家下的农家,或许是因为处在迷陀域里,人人总有保命至上观念的缘故,未至天黑就已大门紧闭,当廉贞敲完门后,过了好半天,才有位老人拿着一柄锄头前来应门。 “你们是……”在听完他俩的借宿要求后,老人迟疑地问着他俩,脸上写满了十足十的防备。 “兄妹。”廉贞抢白地开口。 “父女。”偏偏没默契的天都,也挑在同一时刻出声。 老人无言以对地看着他们,而他俩则是互看对方一眼,再转过头速速对老人更换说词。 “父女。”就照她的借口好了。 “兄妹。”好吧,说是父女外表看起来是太牵强了点。 “……”这对男女为什么在骗人之前也不先串通一下? 当彻底不相信的目光扫上他俩时,实在是很不想用这个借口的廉贞,只好绷着一张脸吐出。 “我们是夫妻。” 天都马上再补上一句,“一百年前的。” “砰!”老人索性关门送客。 被拒于门外的两人,沉默地看着紧闭的门扉,总算明白了逞一时口快后,必须面对什么下场。 “这下可好。”廉贞横她一眼,“谁教妳要抖出一百年前?”放眼看去,这附近就只有这么一户人家。 她很坚持在这方面不能吃亏,“我不想被你占便宜不行吗?” 在他俩互不相让的瞪视之下,一阵拉长的狼嗥声,打破了互瞪中的寂静,伴着远山阵阵传来的狼嗥,只只振翅返巢的归鸟,排列成行地自他俩的顶上嘎声飞过,天都抬首瞧了瞧西天已快不见光明的霞色,再看向拒她于门外的门扇,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要多话。 廉贞火大地把话一撂,“不想被占便宜那就继续睡林子吧。”不要说他没给她机会睡草皮以外的东西,这回可是她自己搞砸的。 “又要睡林子……”她一脸含悲带泪,并在赖在原地不肯走时,又再次拖拖拉拉地被他给扯进林子里。 天色暗得很快,拉着自艾自怜的天都在林于裹找到夜宿之处后,生起火堆的廉贞,坐在她身旁看着草草吃过干粮后就累得先睡的她。 那一双扔过他好几回的绣鞋,在火光的跳跃下静静映入他的眼底。 沉寂了一百年后,他的生命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而这些,全都归功于这个跟他完全不对盘的女人,他挪了挪位置,凑近她的身旁偏首凝视着她的睡姿,他发现,他似乎总是忙着跟她拌嘴吵架,而从不曾像现下这般好好看过她。 她和前世很不同,话多、脾气大,还有一副生在王家的高傲心态,在与她相遇前,这是他完全想象不到的,然而在心底默默数落着她之余,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没资格说她性子不好,因在百年前,与她相比,他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的他,少年得志,又获得圣上的信任与提拔,平步青云的他,性格本就乖僻,在朝中也我行我素惯了,更是常一年到头跑得不见人影,因此就算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朝中百官也没人愿把闺女嫁给他,而他当年之所以会娶出云过门,还是看不下去的圣上特意下旨赐婚的,不然,就算他会打光棍一辈子,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以往在他的观念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过是身为男人的本分,他对婚姻不曾抱着什么期待,在朝中与六器平起平坐的他,一颗心全都在朝政、与该如何助陛下驱逐神子的大业上,家庭与妻子,不过是他身后的寻常一景,虽然他常往返家中与京城,可他留在京城里的时间,却远比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多。 然而就算是这样,好性子的出云,却从不曾生过他的气,也不曾抱怨过什么,她只是恪守着人妻的本分,代他尽心尽力服侍公婆,安静地待在家中盼他归来。 以往他从不觉得出云有何重要,也不认为在他全是武士忠诚、家国大业的生命里,她能占有一席之地,他只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但当他亲眼见到她为捍卫家园而战死的尸首时,他这才明白以往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从没给过她一副可以倚靠的肩膀…… 他还算是个人夫吗? 城破那一日,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人在哪?临阵产子后,面对着入侵的神子大军,她又在想些什么?那一双总是等待着他的眼眸,到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盼到他的归来,当烽火烧进了城里时,在四下飘飞的点点星火中,回首检视他俩曾走过的那段路,临死前仍是孤孤单单的她,恨不恨他?总是把话藏在心底的她,有没有话要对他说?满腹说不尽的亏欠,像是一涌而上的潮水,直将跪在后悔血地里的他给灭顶淹没。 百年来,在看遍了人事的消竭兴衰后,他刻意学会遗忘,好让自己不要记住太多是与非、遗憾和歉疚,因他得一人长久且孤独的活下去,若是仍记住了那些回忆里的负担,只会让他过得更痛苦而已,然而这些年下来,他是遗忘了太多太多,但却有一张脸庞始终都存印在他的心底,或许,这就是她为他的无情所给他的惩罚。 永远的记住她。 往往在最深的黑夜里,只要看着在黑暗中燃烧的火光,他便会忆起当年的一日之差所造成的家破人亡,每年当秋菊在风中绽现丽姿时,他会静静地思念起那一双总是满怀心事的眼眸,但无论如何,已过去的,永不会再重来,他亦无法寻回过去的点滴,或是弥补些什么,他只能背着愧疚的包袱,就和当年的出云一样,一个人孤单的走下去。 已经睡熟的天都,在火堆发出丛丛声响时动了动,她拉紧了披在身上的大衣,趋向热源地向火堆滚去,廉贞忙探出一手拉回她,睡梦中的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蜷缩起四肢抵抗夜间林中的寒意。 廉贞在将她拉离火堆后,伸出两指拿掉沾附在她脸上的青草,并弯下身子,就着火光仔细地看着这个曾是无声隐藏在他心底的愧疚。 只是在这么看着她时,他却突然觉得他离百年前的出云很遥远,因自天都出现在他的面前后,她所描绘编造的一景一物、人事风光,皆是从前的他与出云未曾拥有过的,性子与出云完全相反的她,或许正是当年总是事事压抑着的出云,心中最想成为的模样,只是当年她没有这种机会,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叹了口气,仰首看向藏在枝桠间的满天星斗。 若是,老天真愿意让他弥补当年的错…… 星火愈来愈微弱的火堆,暖意渐失,廉贞再次扔了几根干柴让火势重燃后,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定的他,脱下披在身上的大衣,轻轻盖在天都的身上。 天曦未明,晨雾淡淡,人间尚未自一林的幽静里苏醒,但天都却被某种香得她没法再睡的香味给扰醒了。 大清早就怀疑自己眼花的她,坐在大树下直瞧着一旁生暖的火堆上,架上了具小锅,而不知是何时起来的廉贞,正蹲在小锅旁制造出在她饿了一晚后,恍然以为自己一觉醒来就置身在天堂的诱人香味。 她站在他的身后右瞄瞄、左瞧瞧,“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 手拿木杓在锅里搅拌的廉贞,回头看了一眼她那像防贼似的表情,不发一语地弯身取出放在包袱里的盐袋,洒了点盐在锅里后,继续耐心地搅拌锅中物。 徘徊在空气中的香味,香得天都不但是睡意全消,腹里的饿虫也全都早起在她的腹中排排队站好,她咽了咽口水,走上前看着那一锅弥漫着诱人香气的什锦粥,连连吃了不知十几日干粮的她,在这饿虫上脑的当头,甚想直接扛走这一锅热粥,躲到一旁去吃个痛快,只是在想到煮粥者为何人时,她又忙不迭地把所有的口水都吞回腹里。 “不死男转性子了?”别说是煮锅粥了,一路上他就连个好脸色也不曾给过她,这教她怎么不怀疑他是不是在昨晚背着她做了些什么,然后突然大彻大悟地转了性子变了 一夜未睡,足足想了一整夜的廉贞,竭力在心中暗自叫自己要忍耐,不要受她那张写满怀疑的小脸所影响,以免一大早就又找她吵架,他握紧手中的木杓,忍耐地接受她不断朝他投射而来的怀疑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