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对于她反复不定的个性,廉贞只是挑了挑眉,并用一种颇难以接受的表情看着她。 她愈问愈是好奇,“你的主上是谁?” “皇帝。” “你是帝国的武将?”这才发觉自己沾惹上个大麻烦的她,在想起他曾小露过一回的身手后,有些不安地问。 “帝国百胜将军,廉贞。”他慢条斯理的应着,并像在左证他所言不假似地,自怀中掏出一面令牌搁在桌上。 似乎……曾在很久前听说过这个名号,但问题是,若她没记错的话,目前帝国里并没有这位将军,反复在心头替帝国皇帝点人头算人名的她,在怎么也没法自脑海里找着这名号时,索性拾起那面令牌凑至面前仔细端详,半晌,她冷冷扬首瞪他一眼。 “你在唬我?”虽然这面令牌上头所刻的印玺并不假,而这玩意,也只有帝国皇帝亲赐才能得到,但眼下在帝国能得到如此殊荣之人,除了四域与六器将军外,再无他人,而在那十个将军里,根本就没有叫廉贞的人。 “有必要吗?”他耸耸宽肩,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总是将情绪写在脸上的她。 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的天都,见他迟迟不肯挪开目光,她一脸纳闷地抚着两臂,有点想要从他的目光下躲开。 “你……为什么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已不是第一回了,这几日来,他总是在有意无意中,用那种像是怀念,又像是藏了千言万语的眼神看着她。 “因妳很像一个人。”他起身走至她的身旁,低首看着这张曾在很久以前深烙在他脑海里的容颜。 “谁?” “我死去的妻子。”他一语带过,而后转身一手指向外头,“妳有客人来了,你们慢聊,我不打扰了。” 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的天都,在他走出主宅步向一旁的客房时,仍怔怔地回想着方才他所说的话,而正巧与廉贞擦身而过的药王,则是一脸好奇地边问边走进厅门。 “天都,他是谁?” “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及时回神的天都,在见来者是他后,忙走至门前将他拖进厅里,并一骨碌地推他坐下。 “妳病了?”药王不解地看着将一手递给他的天都。 她神色凝重地颔首,“很可能。”都拜那个廉贞之赐,这阵子来她不但是夜夜都一路梦到天明,就连醒着也三不五时地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瞧她说得挺严重的,药王忙照她所说地仔细替她诊起脉象,但不过一会,他又皱眉地向她摇首。 “妳没事。”活跳跳得跟只虾似的,哪有什么病? “真的?”可她怎么觉得她近来反常得很?不只是那些怪梦和异象愈来愈多,她就连脾气似乎也变了不少,只要一见到廉贞的那张脸,她就莫名地觉得焦躁不安,火气似也愈来愈难以控制。 药王不满地将脸一板,“不信就别找我看。”想拆他的招牌?她还早得很。 她苦恼地以十指捉着发,“啧,想不通……” “难得妳这宅子里也会有男人。”药王才没管她在烦恼什么,他好奇的是那名陌生客。“喂,咱们的交情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妳要不要就老实的招认一下?” “他是我受托要杀的人。”天都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应着。 他眼中盛满了诧异,“那他怎没死?”打她入这行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她手下留情。 “他死不了。”她闷闷地说着。 “啊?” “无论我用什么法子,他就是不会死。”沮丧到极点的天都,趴在桌上直想着她到底该怎么送走那颗烫手山芋才好。 他怎么想就觉得怎么诡异,“妳在同我说笑?”在迷陀域里会有她办不成的差事? “你看我的样子像吗?”她抬起头,再认真不过地指着自己已经好几日没睡,泛满血丝的双眼。 “好吧。”药王深吸了口气,“告诉我,那家伙是人是鬼?”的确,她不是开玩笑的那块料,从小到大,无论做何事她都跟马秋堂一样的认真。 “应该是人。”会吃又会睡,应该八九不离十。 药王一手直搓着下颔,“这就怪了……” “别问我,我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天都告饶地举高两手,放弃再去探究那个不死男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他是何方神圣?” “他叫廉贞,是个人子,自称是女娲。” 药王错愕地挑高眉峰,“女娲?”段重楼要找的神,就在她家? “他的右掌有着女娲的火焰纹绘。”针对这点,她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没撒谎,而就我的感觉,他也的确是女娲无误。” “慢着、慢着……”急急喊停的药王,扯大了嗓门不可思议地问着,“妳说女娲成了个人子,而且还是个男人?” 她再把刚刚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他听,“不只,这个女娲,同时还是个来自帝国的将军,他说他叫百胜将军。” 突地一骨碌自椅里站起的药王,在碰倒了椅子后,瞪大了两眼,直在嘴边喃声念着。 “不可能……” “药王?”天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古怪的模样。 “百胜将军?”他一手抹去额上的冷汗,以难以置信的语气再问:“妳肯定妳真没说错人?” 她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天都。”药王迟疑地拉长了音调,“妳知道……女娲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她死在百胜将军的刀下。” 古老的战场上,身着红色战袍,手拿着双斧与廉贞交战的女子身影,突不期然地跃至她的脑海里,大惊失色的天都,一手掩着嘴,怔怔地回想着在头一回见着廉贞时,她所见过他与女娲交手的光景。 一直都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的她,从没想过,那宛如亲身经历、又真实不已的幻象,很有可能会是真的,可就算那是真实的过去,那也已是…… “这不可能……”她忍不住拍按着桌面站起,“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 “问得好。”深感迷惑的药王深吁了口气,“这谜团是妳找来的,我也很希望妳能告诉我答案。” 百花尽凋后,盏盏秋菊出落,独舞西风,照尽一江红。 当年如不是那道命他回京的圣旨,或许这一切都会不同。 在朝中与六器平起平坐的他,在得知妻子出云怀有身孕时,他本是想携着出云一块回京的,但就在人子与神子彻底决裂,并在各地掀起战火后,远在京中的陛下颁了道圣旨,命百胜将军速返京城,与六器将军一块商议如何将神子逐出中土的大事。 圣旨到了的那时,出云已快临盆了,虽然所有人都反对他在这时回京,可没有人说出口,包括出云在内,每个人都知道在私情与家国之间他该如何选择,就是因为明白,所以他们不能要求他留在城中保卫家乡,因倚赖他甚重的陛下一日不将神子逐出中土,世上所有的人子就一日不能脱离奴制获得自由。 充满离意的秋风,将一园的秋菊染成酡红的醉脸,出云亲手所植的牡丹早已凋萎,枯黄的叶片瑟瑟在风中颤摇。 离家的那一日,他对向来总是沉默的出云说,等他打败了女娲他就会回来,直至攀上马背远赴战场,站在门外的出云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却始终都忘不了离别时她的眼眸。 地藏女娲有着一双和出云很相似的眼眸。 头一回在泛黄的沙漠里见着亲率神婢迎战的女娲,他有些怔然,或许是因为看似满怀心事的女娲,眼中也藏着一份总说不出口的孤寂,这让他竟有种错觉,错觉女娲根本就不愿与人子交手,更遑论是掀战,只是在他已率着大军深入西域,直袭向罗布陀时,女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为了地藏的神子,亲执双斧迎战他。 即使在经过这么多年后,那日一战,至今还鲜明的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至今他仍清晰的记得,当他与女娲战了一日一夜后,身为神人的女娲逐渐力竭,而他想打败女娲也不再是个奢想时,逮着机会的他,一刀刺进女娲的身体里,就着夕阳的光影,在那剎那,他看见了女娲脸上如释重负的笑,他愣了愣,尚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时,一股烫热似火的感觉,借着他手中之刀,一路从女娲的身体里蔓烧至他的身上,那如遭火焚的烫意令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当女娲倒下,他将刀自她身上抽出并换手后,他注意到他的掌生里,出现了个与女娲掌心中相同图案的印子。 脚边突遭一阵拉扯,廉贞飞快地转过身,正准备一刀劈下,那个原本他以为早就战死的神婢之一,此时竟口中涎着鲜血,伏在他的脚边紧紧捉住他不放。 “你杀了众神对人间的仁慈……”断续而森冷的话语,缓缓自圣咏的口中逸出。 极度刻骨森凉的寒意直袭向廉贞,他毛骨悚然地直想扯回自己的脚,只因这女人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女声,而是众人的声音,且她的眼神凌厉得像两柄锐剑,似恨不得能刺穿他。 她抬起一手指向他,“众神……诅咒你与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他心头一紧,忙蹲下身提起她的衣领,“牠们诅咒了什么?” 圣咏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径地笑着,而后颈子朝旁一软,将他所不知也未解开的疑惑一并带走。 虽然他并不怎么愿相信那女人所说的话,也不知他与出云究竟被诅咒了什么,可事关出云的安危,让忐忑不安的他直想抛下手边未完的战事先行返家,但碍于身分,他实在是不能就这样抛下与他性命相依,多年来总是相信着他的下属与袍泽们,于是他只能悬着心,继续追击逃窜至沙漠中的地藏神子,一路追至迷陀域外后,他才将手边的工作交给六器将军们,十万火急地赶回就在地藏边陲的故乡。 但他没想到,他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快赶回故里前,逃出城外的家仆等到了他,听了家仆所带来的噩耗后,他带着不愿置信的神情进入再不复原景的城中,入城后,他抬首望去,所见的,不再是如故的家乡,往昔繁华的大城已在神子的进攻下被毁大半,用来防卫敌袭的城垛已倾大半,火光未熄的城中处处黑烟,心跳声大得什么都听不清楚的他,飞奔过半座城回到了自宅,找逼了整座被毁的宅子、翻遍了所有残砖片瓦,却都没有找着出云的身影,直至他由宅邸四处一路找至城内时,他才在城心中找着了出云残缺不全的尸首。 听家仆说,城破之前,受全城百姓的所托,即将临盆的将军夫人率所有家丁抵抗神子,苦撑了几日,却迟迟等不到援兵出现,城破的那一夜,出云在阵前产下一子后,命家中的老管家将小少爷抱出城,之后不久,出云与所有家丁即遭攻进城内的神子们杀死。 他只是晚到了一日而已…… 跪在城心中的廉贞,抖颤着手,泪眼迷蒙地将等不到他回来的出云拥进怀中,他伸手轻抚着她冰冷的唇瓣,怎么也换不回那迟来的一日,他只留住了家破人亡,和满腔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遗憾。 犹燃烧的黑烟漫天盖地遮蔽了整座破灭的城镇,黑漆漆的,就算是日正当中亦见不着一丝光明,在那一日,他被困在由生死所筑成的黑牢里,不知该如何接受眼前已破碎如烬的一切,亦不知该如何定出这个负疚的罪责里。 但,无论再如何悲伤,日子还是淡淡地过去。 过了很久后,当廉贞终于能自家破人亡的伤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绝了皇帝命他返朝的圣旨,之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那个出云在战中所为他产下的儿子,几年过去,费尽了心血的他,并没有找到出云留给他的骨血,他却渐渐察觉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异状。 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时变得愈来愈明显,那宛如纹绘上去的火焰,就像真实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烧着,他变得开始多梦,并在梦中看见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属于他的故事,还有女娲对地藏神子所有的爱。 十几年过去,他发现身边的人们开始逐渐老去,他却依然年轻如故,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总算明白了众神究竟对他下了什么诅咒。 不老不死,他将永远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终不知众神是对出云下了什么诅咒。 随着岁月一日日的过去,渐渐的,生命遥长到看不见尽头的他,一年比一年麻木,也愈来愈心灰。 出入沙场多年,再强再悍的敌人他都见过,但他从未想过要与时间为敌,亦不知时间这对手,竟是吞噬一个人心志最佳的蚀梦貘,这百年来,他的身边留不住半个人,时候一到,他就得快些离开已熟识的环境,像个逃难的流犯似的,流离到另一个不知他来历身分的地方去,不知不觉间,他再也嗅不出风的味道、尝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黄转绿,每一张曾经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总在他不留意时逐渐老去,就算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岁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却还是站在人间的原点,不变不老,也永无法跨出众神为他所筑的牢栏。 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过去。 但,究竟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到何时才会有个止歇的终点? 倘若命运真可以如两界之战般,可以清楚地分个胜负,那么在众神与他之间,他不知众神是否赢了,但这百年来,他很清楚,他输了。 轮回再轮回,相聚再别离,去年曾缓缓流淌的轻烟,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岁月里,感情成了记忆里斑驳的颜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许过去回忆的温度,响应他的,却总是一夜的秋雨寂寥。 他已经忘了他的眼泪是在哪一年流干的。 一日之差所带来的遗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间最是寂寞,倘若这人间的种种仅只是浮梦,若是能够醒来,那么,那些心酸与眼泪,孤独与等待,终将在天明时烟消云散,只是他不知这众神的诅咒将持续到何时,他亦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他们夫妻,才能摆脱这轮回不醒的噩梦。 或许,就像封诰曾说过的,这一切只是场梦。 众神的噩梦,还有他的。 “妳的表情像是我会吃了妳。”廉贞两手环着胸,不怎么同情地瞧着那个视他宛若洪水猛兽的女人。 自那个登门造访的药王走后,这两日来,原本急着想将他扫地出门的天都,却是一个劲地躲在宅子内不肯见他,在他终于忍不住亲自去找这个想把自己饿死在宅子里的女人时,她却一反前态,摆着一副像是活见鬼的表情来招呼他不说,还躲在角落里发抖给他看。 蹲在屋内一角的天都,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会吗?”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么什么不拖,偏偏就拖了这家伙回家找麻烦? 廉贞莞尔地挑高一眉,“妳再继续怕下去,我可能就会这么做了。”看她这样躲来躲去,其实也满有趣的。 冷汗一颗颗往下掉的她,听了后,连窝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厅门避邪去。 “为什么躲着我?”轻轻松松就跟上她的廉贞,边跑边靠在她身边问。 天都急着把他推远一点,“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说我能不躲吗?”从百年前活到现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独独就怕这种类似死了后又从下面爬上来的东西。 他登时停下脚步,飞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离自家家门。 “看样子,妳已经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会后,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政往自家厅门的方向拖。 “放开我!”天都情急地想甩开他,却遭他牢牢扣住,因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眼睁睁任他将她给拖回宅内。 一拖她进门,廉贞立即将大厅厅门一关,霎时厅内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丝丝西天的红霞照入窗内,将雕功华美繁丽的窗棂,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髅手。 “别……别过来。”在他愈靠愈近时,缩躲在角落的天都怕怕地抬起一指向他警上口。 “我不会害妳的。”飘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衬着他那一头银发,令天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 她转身就跑,“我就怕你会说这句!” 动作远比她快的廉贞,身形一闪就来到她的面前,在她还来不及反对时,他拉过她的两手,一掌贴放在他脸庞上,另一掌则贴在他的胸坎上。 “慢着。”过了半晌,掌心下的体温让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 “我从未死过。”廉贞在她伸出一双小手,在他身上四处摸来摸去一探究竟时冷着一张脸再道。 天都随即顿住手边的动作,在他的注视下颤颤地深吸了口气,然后不给面子地再度落跑。 “这种说法更可怕!”这家伙是想吓死人不偿命啊? 备感无奈的廉贞一掌捞回她,一骨碌将她推靠在墙上后,伸出两掌挡在她的身侧,并欺近身于近悬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乱动分毫。 “大家……”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不悦的脸庞,边结巴边颤缩着肩头,“大家有话可以好好说……” “我是可以好好说,只要妳别再躲。”他皱眉地瞪着她愈来愈惨白的脸色,“够了,我都不怕妳了,妳怕我什么?”天晓得他在神智不清时究竟被她偷袭过几回?眼下这间宅子里,就只有她会对他人的性命造成威胁而已,而她居然还好意思躲? 她很委屈地低叫:“谁教你都过了一百年还活着?”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两个罩门嘛。 “妳以为我想?”被说到心头痛处的他,微瞇着两眼,神态冷峻地沉着声问。 “好好好,你不想、你不想……”被他一吓,胆子马上再被吓掉一半的她,忙不迭地拾起两掌投降。 眼看她都被吓得面无血色了,廉贞伸手抹了抹脸庞,力持镇定后,勉强对她放柔了音调。 “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我被众神诅咒了。” “诅咒?”所有心绪都被他拉走的天都,霎时完全忘了先前在怕些什么,语带错愕地问。 他似不愿回亿地别过眼,“两界之战中,我杀了女娲这众神对人间最后的一丝怜悯,因此我遭众神咒言,我将永远无法死去,永世都得在这人间徘徊。” 回荡在空气中的话音,带了点孤寂的味道,天都凝视着他的侧脸,很难想象他说所的是真的,但他那努力想要在她面前隐藏的心痛,却在夕照下,沿着他的每一寸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尤其是这头见证着时光逝去的皓发,像个证物般在霞辉下莹莹闪烁时,在她的胸口,忽地有种闷钝的感觉。 永生不死,是什么滋味?是令他痛苦到不得不自尽?还是空白麻木到只能像抹游魂般在人间飘荡?而眼睁睁的看着所识之人尽皆死去,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心酸?时间与人这两者之间,若能选择的话,她宁愿无情的是人而非时间,无情的若是他的话,在对这人间厌倦了时,他大可转身就走,不必再苦苦纠缠,但若他说的是真的,对他来说,无情的则是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去想象,那种无止无境,生命永远都被留在原地的景况。 侧首看着她那双盛满错综复杂情绪的眼眸一会,他撤开两掌,在夕色尽墨的厅里点上灯。 当灯影下被拉长了的身影,缓缓映上天都的脸庞时,她无言地看着他隐隐透露着萧索的背影,而后丝丝的疑惑溜进了她的脑海里。 “等等,照你这么说来……”她一手抚着额,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你不是女娲?”既然他都承认神是他杀的了,他怎还冒用女娲的名?而他掌中的印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也不是。”察觉门外有人的廉贞,在桌边坐下后,刻意一手撑着下颔看着门扇。 才因他这句话呆愣着的天都,下一刻就在厅门被一脚踹开后,老大不痛快地拢着胸瞪向不速之客。 “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在收到药王的通风报信后,急着来这寻神的段重楼,像阵旋风似地冲至廉贞的面前,一改往昔斯文人的作风,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劈头就问这个令他心急的重点。 “这位是?”神色丝毫未改的廉贞,只是将眼瞥向地主。 “家兄段重楼。”她没好气地拉着急性子的段重楼一块坐下,并简单地向他介绍,“他一直在打听女娲的下落。” 段重楼心急如焚地摊着两掌,“老兄,你是女娲的话就快点承认,不是的话那就快点否认!” 廉贞顿了顿,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不为所动地将脸转向一旁,摆明了压根就不想理会他,吃了一记大剌剌闭门羹的段重楼拍桌才想站起,就遭熟知他性子的天都给一掌按回原处。 “你少不自量力。”人家身手好到可能跟四域将军有得拚,他是想在她家丢人现眼吗? “妳想知道女娲这一世的事吗?”视段重楼为无物的廉贞,只将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天都将头一转,“不想。”她才没兴趣。 段重楼猛拍着自己的胸坎,“我想!”要是再找不到的话,他绝对会被上头那五个女人给烦到崩溃。 “既然不想,那就用不着说了。”廉贞点点头,成全她心愿地在这话题上就此打住。 段重楼随即转过身,两掌紧紧握住天都的肩头,那双写满恳求的眸子里,几乎快因此而急出泪光。 她不甘不愿地启口,“好吧,我想知道。” 廉贞当下态度就来个大逆转,配合地将她想知道的一切朝她缓缓道出。 “当年在我杀死女娲的那一瞬间,女娲就已经转世投胎了,但透过我的刀,我在当下继承了女娲对神子所有的爱,以及部分的记忆。换言之,女娲寄生在我的身上。” 低沉浑厚的嗓音缓缓沉淀在空气中后,厅中有片刻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天都猛然甩甩头,努力在接受这个震惊的消息之余,顺手帮身旁的段重楼合拢他张大的嘴。 “妳有什么感觉?”一径瞧着她的廉贞,看不出此刻面无表情的她在想什么。 “很讽刺。”这是哪门子的众神?不让人死就算了,还在他身上搞这套?明明他就是个奉命进攻地藏的人子,却要他对地藏的神子们有爱? “是吗?”他自嘲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寄生在我这杀她的人子身上,这也是神对我的惩罚。” 魂游天外天的段重楼,在神智终于回笼时,讷讷地抬起一掌。 “那……女娲究竟有没有转世?”有答跟没答一样,他想知道的重点到底在哪? “有。”在天都的点头示意下,这回廉贞就很干脆,“只是女娲在转世后,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般。” 已经一头雾水的他,两手紧捉着发,“那到底是怎样?” 廉贞朝他抬起三指,“除了我外,另一人在转世后,继承了女娲对地藏神子所有的恨与神力,以及另一半的记忆。而另一人,则是在转世后继承了女娲所有的武功。” 段重楼错愣着眼,差点坐不稳地自椅上掉下来。 “女娲共有三人?”难怪他老是找不到! “嗯。”他懒懈应着。 “这两个转世女娲在哪?”为免段重楼老是往她这跑,天都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家哥哥的大困扰。 廉贞笑笑地看着她,“地藏想迎回女娲?” “当然!”不待那个超没意愿的天都回答,段重楼立即抢白。 “很遗憾,地藏不会再有女娲,而你,也永远找不齐女娲。”他起身理了理衣裳,说完话后即走向门边。 “为什么?”整个人因他的话而紧张兮兮的段重楼,忙起身追在他身后。 廉贞一手抚着门扇,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别问我,去问那两个任性的女娲。” “陛下宠坏他了。” 专程进宫来找浩瀚谈谈的咏春王临渊,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长篇大论了一回,却发现浩瀚只是一径地下棋,而没专心听他抱怨时,忍不住对他大皱其眉。 “破浪年纪还小嘛。”浩瀚笑了笑,还是千篇一律的说词。 “还小?不小了,都过该有婚配的年纪了。”临渊不赞同地不断摇首,总觉得破浪在他眼中似乎永远都长不大。“说到婚配这事,前阵子太后才又对臣抱怨过。” 浩瀚对这事早就习以为常,“谁又去太后面前告破浪的状了?” “这阵子在京里所有被破浪得罪过的大臣。”打从夜色被定罪后,谁要是上了离火宫谁就倒霉,运气好的,还能四肢健全地走出离火宫宫门,但运气不好些的……再加上近来破浪又上朝上得挺勤快,在朝上处处与六器针锋相对不说,下了朝后还刻意到处找六器徒弟们的麻烦。 “破浪之所以会得罪他们是为了夜色。”浩瀚还是帮衬着破浪,“虽然那小子嘴上老说他与夜色不和,其实他还满有同袍情谊的。” “那他也不必弄得全朝鸡飞狗跳吧?”饱受众臣请托的临渊,想到那个么弟我行我素的作风就一个头两个大。“他也不想想,前阵子他才为了个海道的风神与六器弄得有多难堪,而风神之事他到现在也还没给太后一个交代。” 浩瀚挑挑眉,“破浪并未与神子通婚是事实。”既然破浪都曾亲自跑来找他撂过话,说明绝不会有悖祖宗的规矩了,他当然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但破浪留着风神也是事实。”临渊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小弟在朝中人缘本就不善了,再加上他又不顾忌身分地留着海道的风神,百官们对这事都颇有微词。” “小弟知道分寸的,所以皇兄就宽宽心,不必为他太烦恼。”他不以为意地低首再啜饮一口香茗。 临渊一脸不满,“陛下……”就算是同母所生,他也不能这么护短吧?眼看破浪都快把朝臣得罪光了,怎么他还是不避嫌的站在破浪那一边? “皇兄今日不是还要进宫去见母后?早些去吧,别让母后等着。”不想再听他说教的浩瀚,说着说着就朝远处候着的日月二相招手。 “臣遵旨。”本还想再多说几句的他,在日月二相已靠过来准备亲自送人时,他只好不甘不愿地告退。 临渊一走,比临渊早来一步的西凉王丽泽,立即自花丛里冒出头来,大剌剌地走至亭中一手抢过浩瀚手中的茶碗。 “亏得你有耐心听他啰唆。”坐在桌上一口气灌光了茶水后,丽泽消受不起地看着他。 “谁教你一听到他来了你就急着躲?”浩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再把没大没小的他给赶下桌。 “不躲等着听他念吗?还是等着看他在你面前扮苦口婆心的忠臣?”他摇摇头,走一至旁把先前与浩瀚下了一半的棋盘搬回桌上,再一手把临渊与浩瀚所下的那一局给推远一点。“开口闭口都是陛下、陛下,再不然就是臣遵旨、臣告退,他说的不累,我听了都觉得虚伪。” “皇兄只是很重视君臣之礼。”全中土也只有他这个西凉王半点君臣的分际都不懂,完全没把他这皇帝给当一回事。 丽泽不以为然地横他一眼,“都是自家兄弟,讲礼数?” “这话你可别在皇兄的面前说……”浩瀚以指拧着眉心,“与破浪的我行我素相比,皇兄更担心的是你。”这宫里令人头痛的人物可不只破浪一个。 他耸耸两肩,“我可没四处捣蛋。”虽然比上不足,但比起恶名昭彰的破浪,他这西凉王算是安分了。 “前阵子皇兄还问朕究竟要放任你到何时。”不为官,也不做任何事,就只是专心当他的逍遥西凉王,搞得以兄长自居的临渊每来这一次就抱怨一回。 “做人干嘛那么认真呢?”他哼了哼,在浩瀚神不知鬼不觉地提掉棋盘中的数子时,他才赶紧回神反攻。 “你老是这么说。”不想学临渊一样也数落他一回的浩瀚,对他没个正经的个性也只能抚额叹息。 连番在棋盘里进攻好几回,这才稳定下局势后,丽泽突地停下手边的动作,一脸神秘地伸长了手拉拉他的衣袖。 “近来我听到一个消息。” “真难得。”他莞尔地绕高两眉,“你会有在乎的事?”他不是向来什么事都不管不理会吗? “因为我知道这事你也会在乎。”丽泽兴致很好地凑至他身旁以肘撞撞他,“哪,我听说有人在找海皇的玉座。” “海道的神子?”浩瀚边问边把他给推回对面去。 丽泽朝他摇摇食指,“不,是中土的人子,而且听说这人上头的主子来头还不小。” “是吗?”他淡淡地应着,脸上丝毫不见半点紧张的神色。 丽泽皱着眉,“你不怕海皇真被人自海里找出来?”海里头的那尊神可是正脾的神,既没转生也没投过胎,他真不担心世上无人可与海皇匹敌? “不怕。”浩瀚胸有成竹地一笑,“朕倒是较在乎找海皇的那个人,对海皇究竟有何目的。” 他随口猜测,“或许那个人想要藉海皇复兴海道。”海道的神子不都是这样希望的? “只是这样的话,那还不算棘手。” 正举子欲下的丽泽,听了他的话后,忍不住抬首看着他那张似乎知道很多内幕的脸庞,半晌,不想打听太多的他,又低下头继续在棋盘里攻城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