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梦记-44

一剑将截空飞掷而出的弯刀击向院旁的大树,令它深插至里头后,风破晓再次将剑换手,在截空还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做时,他已一掌击向他握刀的肩头,逼他弃刀之余,亦将剑架上他的颈子阻止他再动分毫。  “我的手,我得留着自己用。”风破晓连说还缓缓将剑自他的颈间移开,“很抱歉,它们不能留给你。”  风破晓沁出掌心的鲜血,顺着剑身,点点滴落在地面上,截空喘息不定地看着他好一会,而后转首瞪向夜色。  “你走,别再让我见到你……”  失望自夜色的眼中一闪而过,她不置一词地拾起了搁在地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出院中,风破晓见了,忙追着她出去。  冬日已尽,已是融雪时分,天气因此格外寒冷,漫着云雾的山阶上,静静地回响着两人的足音,在离开了山阶,已远离山门之时,走在她身后的风破晓,见她的肩头在风中微微瑟缩,于是他脱下身上的大氅,走至她的身后为她披上,并等待她的拒绝,然而她并没有,只是持续地往前走,他走至她的身边看着她的侧脸,在那面无表情的芳容上,他寻找不到此刻她心情的蛛丝马迹,但他却一直记得,方才她那不想让人察觉的失望眼神。  在肩上的大氅快自肩头滑下时!夜色伸手将它拉紧些,但一手却触着了些微湿的湿意,她低首一看,只见大氅上沾染了点血迹。  “手。”她突地停下脚步,没头没脑地对他说着。  “什么?”  “你的手。”她转身看着他方才为她握住一刀的右掌,只见在他随意的包裹下,沁出的血水已将他手中的绫巾给染红。  风破晓笑笑地将手藏至身后,“无碍。”  “我二师兄那一刀可不轻。”她木着脸,伸长了手拉来他的掌心,扯掉他胡乱包裹的绫巾,仔细看了那令他皮开肉绽的伤口后,她不语的自袖中取出个小瓶,替他倒上些令他觉得刺痛的药粉,再取出自己的绣帕替他重新包扎。  身材高大的风破晓,低首看着她为他裹伤的模样,突然觉得,眼前的她好娇小,绝美的容颜、细心的动作,让人完全无法联想起她以往的身分。  “自认识我后,你似乎不是伤就是病。”已经很习惯打理这种大小伤口的夜色,在绑紧绣帕时对他说着。  他轻声笑着,“这已是个常态了。”  “离我远点你就能保住你的命。”将它绑妥后,她才想转过身,却遭他一掌握住。“我不在乎。”  一线天光自云朵中露脸,直视着她的黑瞳,在阳光下泛着灿亮的虹泽,她望进他的眼底,一如以往,所找到的仍然是不变的关心,仍然是隐藏不住的热烈,回想起方才二师兄和全师门的人的眼神,她觉得现下的自己,像是自毫无温暖的隆冬里,重回了春日的面前,不知怎地,这让她觉得有点感慨。那些她极力想要寻找的人,皆带着防备的眼神不欢迎她的出现,而这个她极力想要摆脱的男人,却固执地带给她他所有能够给予的温柔,即使遭挫,即使她常不领情,可她从没听他说过半字怨言。  握紧她的大掌,出乎她想像的大,轻轻一握,便包容了她整只手,一如全面包容她的他般,而此时微俯着身子的他,在她的眼中也变得好不高大,像座可倚靠的山,不变地在她身畔守候。  “我不想说话。”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后,她别过脸,不想让已经够烦乱的心情因他而变得更加复杂。  “我会安静的陪着你。”他也已经习惯了,照旧地走在她身后两步之处。  她不禁因此而停下脚步。  “为什么?”  他大抵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喜欢一个人,愿为她做任何事,这需要理由吗?”  “我不懂。”她就是无法理解他的无怨无悔,对她来说,那根本是种痴心的盲目。  “你想懂吗?”他想了一会,定看着她的背影,沉声地问。  “我——”  他出声阻止她,“别回头,让我说完。”  听着他那异于以往,再认真不过的嗓音,夜色有些心慌,在来不及逃开时,他似伽锁般的话语,已将她困在原地。  “自七年前见过你后,这些年来,我一直思念着你的侧脸,日里夜里,所想的皆是你。我想你,无时无刻的想,因此想念你,那已是一种习惯,一种只要我还活着就无法戒除的瘾。”  来得措手不及的剖白,令她胸坎里那颗原本轻柔而缓慢跳着的心,在浓得化不开的情意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她像是不经意打开了个藏在暗地里不愿见光的箱子,开箱后,就再也搁挡不住里头关锁已久,渴盼能够浴沐在阳光下的情意。  “我常在想,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那般日夜不分、筋疲力竭的在练刀?在你成为帝国第一武将后,我则开始在想,你的负担重不重?会不会累?努力了那么多年后,你是否已得到你想要的了?”他瞬也不瞬地瞧着她的背影,喃声将无法对人倾诉的心情烙在她的背影后。“这些年来,我多么盼望能再见你一面,可我明白,我俩若是相见,那只会在帝国与天宫开战的情况下,我不愿我俩将会是在战场上相见。因此我也和你娘一样,想见你,却不能见你。”  记忆里早已斑驳的颜色,在他一言一句里,在时光的川水里逆流而上,将那些她早已遗失的过去一一带回她的眼前,她忍不住紧屏住气息,在他的揣测里,回想着以往的他与自己,他那带点落寞与寂寥的语音,像柄大锤,重重地捶打在她的心版上,在掩不住的刺痛中,所留下的,是他毫无保留的担心,她从不知道,当她努力想在帝国里往上爬时,有个人,关心的不是她的功与名,而是她自己。  站在他前头动也不动的夜色,很是后悔问了他这个问题,想逃,却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他的真心捧至她的面前。  在她知道,曾有个人,是如何以想念着她过着日子时,她的喉际因此而紧缩着,那些明明就只是由思念所组成的话语,在入了她的耳后,并不像根轻飘的鹅毛般落下,而是像无数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大石般,令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他话里那掩藏不住的深情。  他低下头,自嘲地说着,“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或许不过是个敌人,只是个刀下败将,以及一个让你感到厌烦的男人,可你不知,只要能在你身边一日,就足以抵过七年的等待与相思,因为只要能看你一眼,我就能再继续思念你七年。”  夜色无言地悄悄转过身,看着此时不脸红也不笑的他!像个陌生人似的,一副似再也难以负荷如此重担的模样,抚着胸口站在原地,筋疲力竭地掏挖出心底最深处的感情,再毫无保留,赤裸裸地虔心奉上给她,这般看着眼前的他,她分不清自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她不知在他的生命遭她占据这么多年后,若是将她自他的生命里剔除,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或许恐将什么都没有。  而最让她感到不忍的是,那一日,当她前去迎战他时,持剑与她相向的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战场上的她?当她毫不留情,狠狠地以刀划过他的身子时,他又在想些什么?他不因此而感到心碎吗?为什么他还要在她被放逐时找上她?  低首直视着地面的风破晓,缓缓告诉她答案。  “我常在想,是不是每个爱上你的人,都和我一样,因你而在心头留下了最美丽的回忆?是不是每个曾见过你的人,也都和我一样,从此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夜色怔怔地沉陷在他的话里,像个被流沙拉住两脚的人,怎么也无法动弹,先前的疑惑与不忍,全都遭他这句话给掩盖而过,独独留下了为她倾心的痕迹,她深喘了口气,某种因他而感到鼻酸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她甚至不敢站在原地凝视着他,或是一瞥他的双眼,去瞧瞧这个因她而遍体鳞伤的男人。  “你……后悔过吗?”她别开眼,困难地把话挤出口。  缓缓抬起头的风破晓,走至她的面前,两手捧起她的脸庞。  “若你也懂得什么是思念,你将会知道,我一直都活在你给我的梦里面。”  “梦?”在他那令人感到灼热的目光下,她有些想闪躲,但他却不肯让。  “你是我所有的美梦。”他沙哑地说着。  在那一刻,夜色忘了该怎么呼吸,亦无法将目光离开他的身上,心绪大乱的她,怔看着他的脸庞,在那上头,她没有找到半分后悔,或是抽身而退的念头,她无意识地抬起一掌,在指尖轻触到他的脸庞时,发觉自己在做什么的她才想抽回来,他立即紧紧握住,自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心跳,如莲控制不住的荒原野火般,开始在她心头……蔓延。  ※※※  “会不会……太大了点?”仰着头的风破晓,边看着眼前的山寨边问身边人的意见。  “我是这么想。”两眼再次滑过这座规模庞大的山寨,夜色是满同意他的意见。  双双收回目光后,他俩看了彼此一眼,发觉在他们眼中,皆有着同样无奈的眸光。  在走了几日的山路后,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借宿,然而在这处山头上,唯一能看到的建筑,就是这座看似夸张的山寨,没得选的他们,才来到寨门前敲敲门,里头以为是肥羊自动送上门的山贼们,随即亮刀亮枪地开门打算洗劫他们,就在夜色一露脸后,马上就让情势来个大逆转,一如以往,山寨里的人全都因她逃命而去跑个精光,他们想拦都拦不住。  只是想借宿一晚而己,他们要座这么大的山寨干嘛?  身为祸首的夜色,感慨地摸摸自己的脸庞,不禁觉得光靠她这张脸,她就可以在迷陀域里横行无阻……唉,她已经快变成一个吃住都不必付钱的土匪了,这些人是存心破坏她的名声吗?  冷意伴随着暮色来袭,风破晓推着她进门去避避寒风,在走进不知可容纳多少人的宽广大厅后,他自一旁找来两盏灯后将它们点然,再将其一交给她。  “你歇歇,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掌着灯的夜色,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看着掌灯离去的风破晓,身影渐渐消失在另一端的黑暗里。  沉稳的足音,一声声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山寨中,聆听着他愈走愈远的足音,她觉得那像战场上的鼓声,每一下每一声,都会令人的心头感到震颤。她一手抚着胸口,很难遗忘那日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他的真心。  她是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差,但因她的个性、身分,很少有人喜欢她,在中土里,唯一一个曾大剌剌表示看上她的人,就是孔雀,但孔雀生性本就轻佻,说出口的话时常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加上她也不欣赏那类的男人,所以多年来她只把他的爱慕当成常态而没当成一回事,她更知道的是,孔雀也与破浪一般,对于武艺有着某种程度的执着与狂热,遇到武艺胜他一筹的人,他就像发现了新玩具似的,非得胜过那人不可,因此他们虽年年都行,孔雀年年皆不曾放过水,反倒是一年比一年强,或许对孔雀来说,胜她与爱她是两回事,而她之所以能够吸引孔雀,一开始就只是因为她的武艺。  但风破晓,则与孔雀完全不同。  他几乎是双手捧着真心来到她面前的。  他不在乎他俩的身分,也不介意武艺是否在她之下,他更没有那种非胜她不可的决心,打从他劫囚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他就只是单纯的关心着她,一心希望她能与天曦母女团圆,自一开始到现在,不管碰了多少钉子,他都没有因此而改变过。在他身上,她找不到别的企图或野心,反倒是他给了她许多不在她预料内的东西,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不管是需要吃饱喝足、暖衣丰银,他皆主动为她提供,甚至是在她需要个人来分担她的伤心时,他也不吝出借他的肩膀让她倚靠。  是不是每个生在黎明破晓时分的人,都像他一样,沐浴在朝阳下的那颗心,都是如此温暖而明亮?或者这个本身就是在黑夜过后才出现的破晓,天全就是要照亮她这种躲藏在黑暗中的人?  一想到他是靠着对她的思念,才度过了七年的岁月,她就有种不忍,尤其在想起他说那些话时落寞又心痛的模样,那感觉,就像刀割似的,或许她大可说那是他自找的,她并没有要求他为她如此,可每每只要看着他那张无怨无悔的脸庞,她就无法这么想,更无法置身事外,相反的,自那日起,她再也无法自在从容的面对他,她再无法面对他从一开始就已对她摆明的爱慕,每当望进那双黑瞳里时,她所见到的,都是他盛满的思念。  七年的岁月,该怎么还给他?他那已是泥足深陷的深情,在困住了他时,亦困住了她,不让她选择地将她也给拉了进去,与他深深困在一块。  或许老天是善待天曦的,因天曦有着风破晓,有着他这个善体人意的男子,她想,养育风破晓的天曦定是很以他为荣,她相信性子这么好的他,定也像个孝子般地侍奉着天曦,而她呢?在他们之间,她反而像个外人,她不认识那个只听过名字的娘亲,她甚至连天曦生得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一想到他们正朝织女城前进,她就有种下意识想抵抗那恐惧的感觉,她不知,她该如何面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天曦。  原本,在被放逐之后,她是打算不再理会三道与帝国之间的事,她只想远离一切是非,若是师门不收留她的话,她就找个地方静静过她的生活,可自从这个不死心的风破晓出现后,她发现,短时间内她恐怕没法抽身其中了。  熟悉的足音再次在她的身后响起,在走至她的身选后停下。  “这儿大虽大,却没什么可吃的。”一无所获的风破晓,对着这座空有其表的山寨叹了口气,“看来,他们这山寨今年的收获并不丰。”  她静站在原地,聆听着他的声音回绕在广阔的山寨里,再沉淀至她的心里。  “冷不冷?”他边问边把手中的灯交给她,在大厅的火炉里放妥了柴火后将它点然,在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大厅时,他又消失在大厅里,过了一会,他两手抱满一堆毛皮缝的毯被再次出现。  夜色站在原地看他忙碌地将毯被铺在火炉前,两手拿过她手中的灯后,把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推着她去火炉前坐下烤烤火。  他按着她的肩头交代,“你在这等着,我去外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猎的。”  “不用了,我不饿。”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风破晓侧首看了她一会,有些纳闷她是怎么了,在一阵冷风自没关紧的大门门缝里灌进来时,他忙转身想去把它关紧。  “陪着我。”以为他要离开的夜色,忙不迭地叫住他。  只走了两步的他定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有些讶然。  她抚着自己的双臂,“我不想独处。”这地方,太空旷了,像座坟墓似的,空旷得令人心慌,就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他不语地看了她一会,先去将大门关紧后,再走回她的身旁坐下,就着火光看着她的侧脸。  “你原本想留在师门是不?”他边问边把她身上快掉下去的毯于再盖妥些。  “你也听见了,我二师兄容不下我。”夜色没有再掩饰眼中的失望,“不只是他,其实,我师父解神也不怎么想见到我,他认为是我害了我爹。”  “别想太多。”他轻声安慰,“没有什么是生下来就已注定好的,命运或许有命运的安排,但上天也有她的安排,所以咱们的一生并非都得照着那些走,只要你不信它即可。  “但我爹仍旧死了。”她落寞地说着。  风破晓犹豫了一会,伸出—掌揽过她的肩头,让她靠至他的肩上,见她没有反对,他才轻招着她继续说着。  “黄琮将军是因何而死,谁都不知,别把罪过都怪至自己头上,相信黄琮将军定也不会希望你这么想的。”  靠在他的肩上凝视着火光,夜色并不想移动自己,许久不曾拥有过的温馨掳住了她,她忍不住闭上眼,伸出一手拉住他的衣襟。  “说说关于我娘的事。”  脸上漾着笑意的风破晓,抚着她的发轻声说着。  “她有一双与你很相似的眼,声音轻轻柔柔的,不会半点功夫,可家事和厨艺却一把罩,她做女红的功夫,在织女城里无人能出其右……”  在他轻柔似哄小孩入睡的音调里,夜色渴睡地闭上眼,并就着他一言一语开始想像起天曦的模样。这般紧靠着他,她不禁放下了多年来的防备,与刻意对他人筑起的藩篱,或许,就是因为她处于黑暗中太久了,因此她才会向往光明,她才会想靠近这抹破晓般的曙色。  发现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风破晓看着她一脸放心的睡颜,屏住了气息轻轻移动她,让她靠躺至他的怀里,在她并未因此而醒来后,他松了口气,而后在亮眼的火光下,低首瞧着这张让他日思夜念的容颜,并再次深深感谢上天,又再次让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  无论事前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当夜色亲眼见到天曦的脸庞时,她还是很难接受眼前这个曾是生下她的人。  在履行承诺与风破晓来到织女城外时,不愿入城的她,选择在城外的林子里等待,在这段等待的时间内,她的脑海里窜过了许许多多的想法,想逃避,又想见见他口中所说的天曦,想告诉天曦她对他们夫妻的分离有多内疚,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当风破晓小心地扶着天曦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在天曦的脸上看见了兴奋与感动,还有满眶的泪水,而她,却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该说,她不知自己此时该有什么感觉。无论是黄琮或是天曦,在见过解神之后,她知道,她都不能再以女儿的身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是她害了他们夫妻俩,是她造成他们离散二十多年,至死夫妻都永无再见之日。  “夜色……”  盼她盼了二十多年,终于能够见到她的天曦,泪流满面地走向她,颤颤地朝她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时,夜色却往后呷退。  “听说你想见我。”她的声音冷漠得连她也觉得不像是自己,“现下,你已见到了。”  在夜色转身就要走时,就连风破晓也没想到情况竟会是这样,他正欲上前去拦,天曦已冲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夜色冷冷地抽回手,“我们分开太多年了,老实说,我对你没有任何记忆。”  “不要紧的,我们可以——”天曦不断朝她摇首,却遭她一句残忍的拒绝给打断。  “你我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陌生人。”二十多年了,这事实,这距离,谁都没法改变和拉近。  怔怔地看着夜色与黄琮有些相似的脸庞,颗颗似断了线的泪水,自天曦的脸庞落下。  “这些,你收着。”努力不想受她影响的夜色,低首自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放至她的手中。  她哽咽地摇首,“我要的不是这些……”  将她的长相仔细地记住,深烙在脑海里确定永不会遗忘后,夜色往后退了一步。“我爹死了。”  “我知道。”天曦心痛地颔首,想将愈退愈远的她拉回来,“夜色……”  “我不希望下一个死的是你,因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夜色决然地命自己割舍,“保重。”只要知道她仍在人世,只要风破晓能够继续伴在她的身边,这就够了。  无法挽留她的天曦,泪眼模糊地看着夜色走得飞快的背影,在她想追上去时,风破晓一掌按住她的肩头,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  “你先回城。”  她一脸不放心,“但她……”  “没事。”他朝她笑了笑,“我去劝劝她,待会我就带她一块回去,好吗?”  “嗯。”  像是后头有人追赶似的,夜色脚下的步伐走得疾快,一路上,她丝毫不敢回头,就怕又会见到天曦眼底的泪光,当一串耳熟的足音以飞快的速度跟上她时,她头也不回地说着。  “我已履行我的承诺见过她了,你还缠着我?”  “我希望你能留下。”一鼓作气跃至她面前的风破晓,高举起两掌将她拦下。  “这不在咱们的条件内。”她冷声回拒。  “你该给她一个机会。”风破晓在她打算绕过他时,不死心地再挡住她的去路。  “什么机会?”  “与你做对母女的机会。”他不忍地看着她,“她是你世上仅有的亲人了不是吗?”她与天曦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能狠,即使她再怎么伤心也不会说出口,她更可以逼自己做出认为是对对方最好的事。  夜色听了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知道你没那么快就能接受,慢慢来好吗?”身材高大的风破晓轻而易举就追上她,依旧在她耳边劝着。  “你不怕她会因我而死?”停下脚步的夜色,火大地一手扯过他的衣领厉目以对。  “不怕。”他沉声地应着,“她也不怕。”  她用力放开他,“但我怕。”  他叹了口气,“若你很在意孤辰星那回事,那我告诉你,解神当年曾说过,当你的双亲其一亡故后,你才有可能脱离你的命运。”  “我师父曾说过这种话?”怎么那天解神漏了这点没对她说?  “嗯。”风破晓积极地想扭转她的恐惧,“你爹既已死,你何不试试再找回一个亲人?天曦只想圆个团圆梦,这辈子,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你忍心不成全她?”  她是不忍,光是看到天曦那不知压抑了多少年的泪水,她的心扉就隐隐作疼,巴不得能够快点转身而逃,她当然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天曦更痛苦也更矛盾,既不希望丈夫死,又很想见到自己的女儿,这种等待,天曦等到的到底是什么?丈夫的死讯?还是终于可以与女儿团聚的喜讯?在得知黄琮自缢的消息时,天曦究竟是该伤心还是该开怀?  她缓缓看向风破晓,这男人,在一迳地在乎天曦的心愿之时,他有没有想到她?他认为光只是勇气就足以令她站在天曦面前吗?他知不知道只要见天曦一眼,她身上的罪过就多添一分,她也就更痛苦一分?  “够了……”她茫然地摇首,愤然转过身,“我受够了。”老父自缢、大军战败、遭逐出中土、被赶出师门,他以为她真对这些都无动于衷,都不伤不痛的吗?不要太过分了,她也只是个人!  风破晓在她身后大喊,“你想再后悔一回吗?难道黄琮七年来的不言不语,这遗憾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夜色听了,忍不住一拳用力击向身旁的大树,浑身忍抑不住地频频颤抖。  “不知该如何与天曦相处,不知该怎么接受她,那都没关系。”他走至她的身旁,轻轻拉开她受伤的手,低声向她请求,“先试着去做做看好吗?毕竟她等你等了二十多年了,你忍心见她因得而复失再次夜夜垂泪吗?况且,你若这么一走,我不知她是否还有另一个二十年可等你。”  她不语地撇开她的手,他却不疾不徐地再将它拉回来,弯下身子将胸膛借给她,并在她打算推开他时收拢了双臂,闷不吭声地任她强劲的掌力推在他的胸口上,直到她停手不再造成他新添的内伤为止。  被困在他怀中,夜色在他大掌的压按下,侧首靠在他的胸前,满心矛盾的她怎么也无法理清此时紊乱的思绪,只能不知所措地靠在这个为一圆天曦心愿的男人怀里。  “为何你要做这些?”聆听着他不规律的呼吸声,她知道才被解神治好内伤的他,已因她又添了新伤。  “为你娘,也为你。”他哄孩子似地拍抚着她,“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人在往后都得带着遗憾。”  这个没药救的男人……什么不当偏偏要当烂好人,也不怕会被她给打死,还笨笨地挨了那么多掌。  “这个,为何会在你身上?”她拉着他挂在胸前的坠子问。  他沉默了一会,“我捡到的。”  “在哪捡的?”  “你爹府中。”他边说边抚着她的发,觉得她已比先前冷静多了。  “你曾进中土见过我?”她没想到他这么大胆,竟然敢潜进中土,反还是到六器将军的住处。  “对。”他抬起她的脸庞对她承认,“我就是在那年见到你的。”  无限眷恋的目光,丝毫没有回避她盛满意外的眼眸,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手,轻抚过她的眼眉、他总是在梦里梦见的容颜,在夜色不说也不动地凝视着他时,他拉来她的掌心,放在他胸坎上,让她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在夜色心慌地想抽回手肘,他弯身将她抱紧,在她耳边低喃。  “不用怕,我会帮你的。”他低声保证,“不知道该怎么做天曦的女儿,我帮你,因我已经当她的儿子很多年了。”  他抱得是那么的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不曾让人这么束缚住的夜色,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和感受着他快得像在擂鼓的心跳,原本欲走的脚步,恋栈地在这具怀抱里停留了下来。  “好吗?”  她以额靠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着。  “天宫不会欢迎我的。”她会给他和天曦带来麻烦的。  “放心,那不是你该烦恼的问题。”  该烦恼的人,是他才对。  ※※※  听完了海角所说的话后,神情呆滞的霓裳愣张着眼。  “夜……夜色?”  海角点点头,“嗯。”似乎每个人在听到这事时,所受到的惊吓状况都差不多。  “你肯定你没说错人?”她伸出一指,一脸不置信地要他再说一次。  “没有。”  天啊,风家哥哥暗恋多年的对象,就是那个夜色?那个在他身上划过两大刀和数小刀,让他昏迷了两个月的女人?为什么这些年来,她猜遍了所有可能被风破晓暗恋的人选,就是没猜到那个功夫强到不行的女人?  恍然大悟的霓裳抚着额,“怪不得破晓哥哥会点头又摇头……”就因为对象是夜色,站在敌我的立场上,所以他才想见她却又不能去见她。  海角皱着眉,“点头又摇头?”  “我家表哥呢?”她不安地左张右望,“他知道这事了吗?”不好,风破晓暗恋的对象竟是天涯最想亲刃的敌人,要是给天涯知道了,织女城不被他给闹翻才怪。  “应当知道了。”这事都已在织女城造成轰动了,相信那个最近老往织女城跑的天涯不可能不知道。  “他在城内吗?”愈想就愈头大的霓裳,转眼间额上布满了冷汗。  海角一手抚着下颔,“可能……已经杀去织女城了。”天涯可恨透那女人了。  “坏了!”赶着去救火的她,急急忙忙地拉着他往大门跑。  织女城这两日来又是闹烘烘的,原因无他,因他们才刚自昏迷中醒来的城主,在一声不响地跑出城多时后,终于又回城了,而他这次回城,还带了个来头甚大的女人,并将她安顿在天曦位于主城外的私宅中。  打从踏进他的地盘起,就一直待在天曦宅里一步未出的夜色,没去管今日外头又围了多少人,和他们又在议论纷纷什么,处在这个曾是敌人领地上的她,不但浑身不自在,她还满脑子都是想快点离开这的念头。  “若你不想待在天宫,咱们可以离开天宫。”看出她心事的天曦,在她又待在窗边沉思时,站在她身后轻声地说着。  夜色回首看她一眼,直在心里想着,这个已在天宫住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年纪都一把了,她已经习惯了风破晓所提供的安逸生活,也与这里的人有了深刻的感情,现下要她离开她所熟悉的地方,到迷陀域那种不安的地方流浪,这对她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点。  “我本就不打算在这久待,我今日就走。”夜色自顾自地说着,走至桌边拿起她没打开过的包袱。  “一个人走?”天曦紧张地以两手压下她欲拿起的包袱。  “嗯。”她本就打算来这见见天曦而已,况且她独来独往惯了,带着人在身边,不但不便,她也不懂得该如何照顾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等我,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天曦听了急忙转过身,就怕夜色会扔下她。  夜色拉住她,“我不能带着你。”  她紧紧握住夜色的双手,“我曾答应过你爹,他死后,我定会把你找回我的身边。”好不容易才能与她团圆,怎可让她独自离开?她若是没实现诺言,爱女心切的黄琮怎会放心?  黄琮曾与她做过这种约定?不知道有这件往事的夜色,愕然地看着一脸担心害怕的天曦,她试着想把手自天曦手中抽回来,但天曦却牢握得像是一放开就再也没机会握住似的,看着那双与风破晓固执得不相上下的眼眸,夜色皱着眉,觉得她似又被同一类人给缠住了。  该不会风破晓的缠功,就是被她给教出来的吧?  “夜色?”还等着她回心转意的天曦,惶恐地望着她。  她一手抚着纠缠的眉心,“没事,我去外头透透气。”  “你会回来吧?”天曦还是没个放心,直缠在她的身后问。  “会。”她随口应着。  “那我在这等你。”天曦拉过她的两手,这次握得更紧,“我这就帮你做几件衣裳,你一定要回来穿好吗?我会一直等的。”  本想出去就不再回来的夜色,在她那非得给个保证否则不放人的坚持,以及她明显透露出来的害怕之下,没得选择地只能再—次让步。  “好……”她沉重地颔首,这才见天曦表情似有点放心,觉得无法再待在屋里的她,在天曦一松手后忙不迭地开门走至外头好喘口气。  走至外头关上门后,靠在门上的夜色深深松了口气,才扬起头,就被眼前那只跟织女城的人打成一片、背上还载了几个小孩的自家狮子给愣住。  她揉了揉眼,“曙……曙光?”她有没有看错?  “它适应的不错,也似乎很喜欢新环境。”一直守在屋外的风破晓,走至她的身边笑笑地看着那只很快乐的狮子。  夜色慢条斯理地侧过首,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怕她一声不响就跑了,所以一直守在屋外严防的他,与以往相比,现在的他更像个牢头,而她则是被他们以亲情名义给关在这的囚犯。已经深感烦躁不已的她,实在很不想在这时又见到他,在她才想赶人时,—束束从前头朝她射来的目光,让她不得不转过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经包围这座屋子有数日的众人,日日都来这看热闹,日日都想来这见她一面,而在见了她之后,他们总是在脸上挂着暖昧不明的笑,再不然就是和风破晓类似的腼腆笑意,那一张张在她眼中看来和善过头的脸庞,令她不禁感到一头雾水。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她轻拉着他的衣袖问。  不只是曙光的反常令她感到意外,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虽然全织女城的人都知道她是谁、来自何处,却没有一个人对她怀有敌意,相反的,打从她—进织女城起,她就觉得他们对她的态度太过友善,且友善得……很狗腿。  风破晓挑高朗眉,“你以为他们会恨你?”  “当然。”他也不想想她对他和天宫做过什么事。  “你觉得他们的样子像吗?”风破晓觉得眼下的情况,怎么看也不像他或她先前所预料的那般。  眼尖地又自那些人脸上瞧见暖昧的笑意后,夜色二话不说地拉着风破晓走至远处,再拉下他的身子,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你不是要我替你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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