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他有些担心地瞧着她那令人感到不安的神色。 扬手将掌中之剑射至树干上后,夜色看着那柄兀自在他耳畔不断摇摆震动的长剑一会,转身走至另一棵树旁拔起自己的双刀。 “没必要告诉你。” 当林间再次落下白雪的那一瞬间,夜色纵身往上一跃,将自己融入了飞雪里,站在原地的风破晓叹了口气,一手拔下树干上的长剑,收剑回鞘后,再次厚着脸皮跟上她。 ※※※ 二十多年前,负责镇守帝国四方的六器,在帝国内的声势远远凌驾百官之上,更是先皇擎天倚之甚重的左右手。 在那时,三道未兴,中土外仍旧纷乱,为帝国立下多不胜数汗马功劳的六器之首黄琮,在朝中如日中天,武运与仕途皆令人心羡,但年过三十的黄琮,心底却有两个遗憾。 一是膝下无子,二是他无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 虽无成亲,但在他心中早已是发妻的天曦,乃是来自天宫的神子,一次他在北域的小村里,将她自贩卖人口的贩商中救出后,他便爱上了这个不畏他身分,死心塌地要跟着他的天曦,为了天曦,他不惜打破帝国祖先立下的规矩,冒着风险将她给带回中土藏于府中,全然不顾皇帝与全朝都为他的婚事催得急,他甚至在皇帝面前誓言,此生不娶。 就在他与天曦在帝国内,过了隐瞒众人的夫妻生活多年后,天曦终于有孕,盼有子嗣已多年的黄琮,在女儿诞生的那一个深夜,亲自替这个他们夫妻俩得来不易的孩子取了个名字——夜色。 然而总算圆了一个心愿,兴高采烈的黄琮,却不能、也不敢将这件喜事与全朝分享,只敢透露给早就已知内情,也愿为他保密的其他五名六器将军,就在夜色满月的那一夜,黄琮悄悄在府内摆了一桌满月酒,邀来了五位同僚一块分享他的喜悦,就在宴罢送回同僚后,在他府前,来了个自他当上六器将军后,就一直没再见过面的同门师兄,解神。 武学造诣上高黄琮一等的解神,在命理天数等方面,亦有长年的钻研,当本是欢欢喜喜登门来祝贺的解神,在见着抱在天曦怀中的夜色后,解神的心情登时掉进了谷底。 “这孩子留不得。”仔仔细细看过、也再次算过夜色的生辰与八字后,解神不得不狠下心对这对终于有后的夫妇开口。 黄琮的笑意僵在脸上,“师兄?” “将她送养,或杀了她。”解神深吸了口气,不忍心地别过头。 满眼惊惶的天曦,被他的话吓得抱紧夜色躲至黄琮身后。不知自家师兄为何会口出此言的黄琮,急忙一把拉过说完话,就像在躲什么般想要离开的解神。 “理由?” 看着在天曦怀中睡得安稳,一整晚都没听她吵闹过的女娃,解神脸上的神情有丝不忍,“这孩子注定将会是头猛狮,若将她留下,日后,她将会噬父。” “为何你这么笃定?’黄琮不解地问。 “孤辰星,主孤与刑克。”解神索性直接说出原由,再佐证似地翻出夜色粉嫩的左手掌心,“左川掌,克父。” “那只是迷信!”黄琮忍不住大声地道。 “你信不过你师兄我?”解神眯细了眼,冷冷看向自欺欺人的他。 知道自家师兄从不打诳语,所料之事更不曾出过半分差错,但眸中盛满了伤心的黄琮仍是直向他摇首,不愿相信他们夫妻殷殷所盼,终于来到人世的爱女,会真如他所言的那般。 “不会的……” “她是你们的骨血,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但她真不能留在你们身边,她会害了你们的。”解神不舍地看着他们心痛的模样,“这样吧,把她交给我,由我来代你们扶养她。” “不!”反应激烈的不只是护女心切的天曦,黄琮更是横挡在她们母女面前丝毫不肯将夜色交出。 “师弟……”别无他法的解神为难地看着他。 黄琮心酸地低语,“她是我的女儿……” “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弟妹着想。”逼自己狠硬的解神,一把拄过他的衣领大喝,“孤辰星主孤,你就不怕她日后克母?” 不在乎自己生死,却视爱妻如命的黄琮,听了忙不迭地往身后看,脑中一片昏乱的他,一手抚着额,一时半刻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只能求救地望向解神。 “师兄,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若命是天赐的,运则是后天的,倘若他们执意要改变天意,就不知是否能…… 解神无奈地播首,“这是她的命,谁也改变不了。” 小小的希望再次被浇熄后,黄琮双目无神地站在原地许久,直至夜色的哭声传进他的耳底时,他茫然地再问,“若我愿以我命换她命呢?” 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的解神,攒紧了双眉瞪眼看着这个为了女儿,竟想全都豁出去的师弟一眼,而万般不愿他这么做的天曦,也忙不迭地拉扯他的衣袖,希望他能收回说出口的话,“相公……” “能不能?”黄琮直视着他的双眼,眼中的执着,是解神从未见过的。 解神大大叹了口气,“她的前程似锦,日后功名定在你之上,你换不了她的。”若能换,他定会找个人来替夜色解决问题,可问题就在夜色一旦长大成人羽翼丰硕之时,她定将横扫三道与帝国,其势之强,恐无人能够阻挡,不要说换,就连要找个能够及上她的人都有困难。 听完他的话,双眼沉痛闭上的黄琮,将一双拳头握得死紧。 “把她交给我吧,为兄定会好好养育她的。”解神不死心地劝着。 “我说过,她是我的女儿,我既生她,就爱她,我绝不会因此而弃她。”已下定决心的黄琮,不容人动摇地向他表明,“无论她会为我带来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深知这个师弟性子,是一旦下了决定,就谁也别想更改,解神在莫可奈何之余,也只好把方才未告诉他们的话说完。 “我只能告诉你们,当她的双亲其一亡故后,她才有可能脱离她的命运。现下,就看你们怎么打算了。” 行走在风中,解神翻飞的衣袍伴随着漫天漆黑的夜色,一路离开了黄琮的眼中,在他走后,府内的管家一脸张皇地来禀。 “将军,陛下宣您进宫。” 他一愕,“现下?” “对。” 隐生的不安,自解神出现后,逐渐在黄琮的心中扩大,心中大抵猜到陛下为何要避开朝臣,捡在这种时辰召他入宫,他仰首看着无一颗星子的天际许久后,转身返回屋内换上了朝服,而后进宫覆旨。 当黎明已至,随其他朝臣一块下朝的黄琮返回府邸时,看着他的眼眸,天曦心里有数地问,“陛下……知道我的身分了?”她也知道,再怎么瞒,恐也瞒不了多久了。 黄琮麻木地应着,“陛下虽不想为难我,但,祖宗定下的法典,不能因任何人而废。” 她哽咽地颔首,“我明白……” “天曦……”发现妻子早已收拾好行囊的他,在她抱着夜色准备离开时,这才像大梦初醒般地拦住她。 “为了你的前程着想,你必须舍下我们母女。”去意甚坚的天曦拉开他的手,“你一生的心血都在帝国,我不能累你因我而赔上一切,你我夫妻数年,对我来说,这已经很足够了……”若她不走,一旦日后天下人皆知,六器之首的黄琮竟与神子私下通婚,到时,别说他保不住六器之首!甚至还可能会被下罪,身为他的妻子,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因她而一无所有。 看着那双丝毫无挽留余地的眼眸,黄琮心酸地将她拥入怀中,在他俩的力道搂疼了睡在天曦怀中的夜色时,黄琮低首看着夜色那张哭泣的小脸,半晌,他自她的手中接过夜色。 “我来扶养她。” 若由她将夜色带回天宫,她这并未正式出阁的女人,如何向那些神子解释怀中这个长得像人子的夜色?天宫的神子们容得下神子与人子混血的夜色吗?况且,若是她只身一人回到天宫,只要她绝口不提中土之事,或许她的人生还可以从头来过,忘了他,忘了刚出生不久的夜色,找个好男人嫁了,她还是可以有个幸福的未来。 天曦恐慌地摇首,“不……”万一他真的因夜色而死了怎么办? “我来。”他将手中的夜色抱得更妥些,抬首对她一笑,“若这是我俩的命运,我情愿由我来面对。” 两手掩着口鼻的天曦,不住地向他摇首,断了线的泪水,颗颗滴落在夜色的脸庞上,黄琮一手揽过她的腰,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叮咛。 “日后我若死了,答应我,你定要找回她,千万,别让她成为孤儿。” -------------------------------------------------------------------------------- 她不记得娘亲的脸庞,在她的生命中,本就没有娘亲这一词的存在。 她只知道,她曾有过娘亲,又还是个名叫天曦的神子,但在她襁褓时,母亲即已离开中土,留下她由黄琮一手扶养长大,在母女分离了那么多年后,她从没有想过要去找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天曦,对天曦之事绝口不提的黄琮也从未告诉过她,她那个神子娘亲,竟是天宫之人。 若不是那日她自战场上返京,或许,她早已铲平了天宫,也可能在无意中,亲手杀了她的生母也不自知。 在失去了黄琮后,得知世上仍存有一名亲人的她,不知这是幸或不幸,因黄琮若未死,不败天宫她定不会回京,正因黄琮死了,藏身在天宫里的天曦,却因此而保住了一命,而她,也逃离了杀母的命运。 山林间再次飘下点点白雪,将景物都笼罩在一片白茫中,在摆脱了风破晓之后,找不到避雪之处的夜色枯坐在树下,失神地想着风破晓所告诉她的那些。 然而在想起那些之时,她不禁想起黄琮,那个自她被下罪之后,就一直极力强迫自己不可以想起之人,因她知道,若是想起了他,她将再也没办法承受眼前的一切。 一直以来,身处在帝国里,她很庆幸自己的长相并不像神子,虽然知道她身世的人并不多,但与黄琮同为六器的将军们皆知她的出处,也知因她,差点害黄琮葬送了仕途。 摊开双手,看着自己有记忆以来就练刀的两掌,在那上头布满了刀痕与厚茧,她知道别的女人的手不会像她的这般,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像她,自四岁学会握刀以来,就再也无法与刀分开,日夜勤练刀技。其实她不爱练武的,她也不在乎帝国,更不在乎皇帝,可就只因黄琮是六器之首,她知道黄琮为了帝国是如何尽心尽力。 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在黄琮自沙场上返家时,府内的大夫齐聚在黄琮的房里,她被黄琮赶出房外不许她看,但在屋内阵阵忍痛的抽气声中,忍不住担心的她还是攀上了窗子,透过戳破的纸窗见着了背对着她的黄琮,那具划满伤痕鲜血淋漓的阔背,那是她头一回见着大量的鲜血,也是头一回见到视她如掌上珍珠,万般疼爱她的黄琮,疼痛得有如撕心裂肺的模样,在那一刻,她看见原本在她心中高大如山,总是为她抵挡着无数风雨的黄琮,一瞬间似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起,她就下了个决定,她绝不让黄琮一辈子都为帝国守在沙场上,也不要他的后背再多添任何一条伤痕,她的阿爹除了她外没有别的子嗣,因此地暗自立誓要代替黄琮去承受那些,也为多年来因她而饱受流言的黄琮争一口气,好让那些看不起黄琮的人,再也不能在背地里说黄琮任何一句闲言闲语。 这么多年来,她就是为此一直努力着的。 可自她当上北域将军的那一日起,以往相亲相爱、无话不谈的父女间即变了调,黄琮没再开口对她说过一句话,她不知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无论她再怎么做也讨不到个答案,只能任凭父女俩渐行渐远。 在朝中,他们是六器之首与四域之首,分据两派各自为敌的将军,下了朝后,他们亦分居于自己的将军府中,再无交集。 七年来,朝中有着许多耳语,身为第一武将的她要逼退六器之首的黄琮、父女无论是在朝中或是沙场上皆在相斗……对于这些,她从不表示意见,而黄琮,对这事也从不置一词。 她承认,她的确是想将黄琮赶出庙堂,而不顾一切要逼退老父,不是她想要证明些什么,也不是她有什么野心,她不过是要黄琮别再留在沙场上,她只是要他卸去扛在肩上多年的军职与责任,就和他人一样,安然留在府中颐养天年,她不要都已上了年纪的他,还得像其他年轻小伙子一样,扛着大刀出入沙场,就只是因为他年轻时战功显赫,还有他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得他不得不继续去逞强,她不要再见黄琮的身上再多添任何一条伤痕。 她还记得,那日她特意赶去天马郡救父,当她骑着曙光在人群中找到黄琮时,看着黄琮不敌风破晓的狼狈模样,她的心有多疼多痛,但那时黄琮见着她的眼神,却不是感激也不是意外,而是悲伤。 女儿救父,天经地义,为何他要感到悲伤? 他们父女,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黄琮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他明明是这世上最了解他这女儿的人,可为何他会在脸上出现那种表情? 为什么? 眼泪无声地自她的脸庞落下,在这一片清冷中,带来了丝丝温热的暖意,怔然的她伸手一摸,而后恍惚地看着指尖上,那不知已多少年没再见过的泪水。 霎时,所有的回忆像是倒灌的海水,全数回到她的眼前,一直拼命让自己不要有感觉的夜色,痛苦地深喘了口气,再也无法强忍地以颤抖的双手抱紧了自己。 往事以无法抵挡之势,一幕幕地回到她的面前,黄琮高抱着爱女的模样、黄琮初次教会她双刀时,脸上满足的神情、与她形成陌路人再也不看她一眼的黄琮、当她不顾一切自前线赶回京中,飞扬在风中的白幡,雪白的灵堂,孤站在家门前,再也见不着黄琮最后一面,并亲手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她…… 划破林间的悲啸,在风雪中久久不散,无法抑止住满面泪水的夜色,将所有自黄琮死后就一直狠狠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全数倾泄而出,伤心、悔恨,永不能挽回的遗憾,令她不能自己地哭倒在雪地中。 她只是,想让他以她为荣而已…… 站在林间远处的风破晓,屏住了气息,不让她发觉他的存在,并没前去打扰那份……她终于可以释放出的哀伤。 ※※※ 投入烈火中的干柴,在燃烧自己释放出光与热之时,发出了濒死时的噼噼响音,温暖明亮的火光映亮了寒夜一角,在黑暗林间独自灿亮。 火光投映在夜色的脸庞上,将她孤单的影子在她身后的雪地里拉得很长,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火光,林间偶有狼嗥,不寝的夜鸟不时在远处的树梢上啼叫,但在这片过大也无人烟的林子里,大地还是显得太冷清了些,但她并不在乎,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根横倒的枯木上,看着眼前火堆里不断跳动的焰火。 突然抬起脚旁一根树枝的夜色,不动声色地准备把它往身后射去时,有先见之明的风破晓已出声。 “你是个武将,你有你坚守的道德与自尊,因此你不会杀个手无寸铁之人。” 她缓缓回首,只见他身上真如他所言并未携兵械,她冷漠地撇过头。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无论他身上有无兵器,知道自己见到他总会忍不住想与他动手的夜色,并不想在这夜再与他交手,且这男人愈打就愈强,她一点也没兴趣帮他增进武艺。 “我替你带来些东西。”无视于她的逐客令,厚着脸皮与她分享火增的风破晓,和她同在一棵枯木上坐下。 她懒懒地看他一眼,只见说完话就开始忙碌的他,先将一旁她搜集来的干草铺在地上,然后再将身后扛着的一大只布袋放在上头,在解开布袋后,他首先取出一大堆布巾铺在她脚边,再一一地把装在布袋里的东西全都搬出来。 犹带着温度的食物,在雪地里漫着白烟,夜色不语地看着他把一大堆足以办夜宴的食物摆妥,再取出碗筷和两小坛酒,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将一件看似温暖的大衣捧至她面前。 “我知道我很惹你厌,但你穿的实在是太单薄了,勉强收下好吗?”冒着会再碰钉子的风险,不忍心她在寒夜里受冻的风破晓,好声好气地说着。 身子早就已经冷到没感觉的夜色,不说也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她老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关心她过度的男人。 深怕她不肯穿,他还解释,“这不是神子的衣裳,这是人子的。” 保持沉默的夜色,一手撑着下颔侧首看着他,以为她还要考虑的风破晓,则是有耐心地捧着大衣等她接过,可过了很久很久,夜色还是没半点动作,像要考验他的耐性般刻意与他耗上,并等着他知难而退。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后,那件希望她能穿上的大衣,还是高捧在他的手上,她不解地审视着他,在这种天候下,因高捧着大衣太久,他的两手因此而僵硬并颤抖了,可他还是拿着,且在他眼中,她没找到丝毫的怨怼或是怒火,只找着了与先前相同,还是一派单纯诚挚的目光。 登时因他而有些过意不夫的夜色,在他两手抖动的动作愈来愈大时,受不了地一把将大衣拿过穿上,在有着温暖毛皮的大衣穿上她的身子时,她还隐隐感觉到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她怔了怔,自眼角余光中,看见那个终于可以把手放下的男人,唇边带着丝丝满足的笑意。 “吃一些好吗?”有了先前成功的例子后,风破晓连忙着把食物弄热连再接再厉地问。 她要是不吃,他是不是又要耐心无限地与她对看上一个时辰? 不想因他的固执而让自己被迫感到内疚的夜色,二话不说地接过他奉上的碗筷,一口口吃起碗里那被他凑近火堆再次烤热的鸡肉,当他夹来更多的热食放至她的碗里时,她也没有反对,只是一迳无言地吃着,当热腾腾的食物进了她的胃,已数不清多久没吃过的她,这才觉得自己饿得可以。风破晓微笑地看她愈吃愈快,在扫光了他夹给她的食物后,一手取过他已开坛的烈酒,并就着坛缘饮下。 看着她大口喝酒的模样,不需问,他也知道将烈酒灌下腹的她有心事,他有些不舍地看了她好一会,选择不打扰她,起身去林间替她再找些柴火,以救救眼前快熄的火堆。 当他捧着一准不知打哪弄来的干柴,让火势燃烧得比先前更加旺盛后,他再次坐回她的近处,朝她递出一只银袋。 “这个,也请你收下。” 夜色默然地看着不但让她吃饱喝足,还让她一身暖和的男人,这回竟着想过度地为她奉上了一只看似分量不轻的银袋。 “我想你身上应当分文也无,这些你带着,日后好用。”他轻声解释着。 看着他所为她做的种种,她忍不住要问,“你这人都没脾气也不记恨吗?”她曾差点杀了他哪,他怎能忘怀那些并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他腼腆地搔搔发,面色微微泛红,“其实,这要看对象……” 这般看着他,夜色有些不能把眼前这个温柔敦厚,老实人一个的风破晓,跟那个曾亲率天宫大军,领军作战的风破晓联想在一块,说实在的,在褪去了战袍、离开了战场后,她差点以为天宫有两个风破晓存在,因他跟她记忆中那个可以把一切都豁出去,拼死也要拦下她去杀天孙的风破晓截然不同不说,她还记得那时知道不是她对手的他,下令全军退回山门是多么的果决明快,而他为天宫全心全意抵挡她时,眼中所散放的是不容回头、手下不留情的狠光,可眼下的他,眼中有的只是纯粹为她着想的善良。 他若不是天生就有两个性子,就是公私分明得超乎她的想像。 “这钱,我会收,因我日后会还。”身无分文的她现实地说着,“但在我收下之前,我想问个问题。” “请。”一听到她肯收,他乐得什么都答应。 她将摆在心底很久的疑问问出,“以你的身手,你分明可败我父与苍璧,反在那时,你也有机会杀了他们,为何你要手下留情?” 风破晓脸上的笑意顿时明显地变得有些僵硬,并在她直视的目光下,不自在地微微将眼撇开。 “我不过是想将他们逐出天宫而已,没必要杀他们。” 她冷声提醒,“那是战争。”不想杀人,那他根本就不会上战场。 “我不能伤黄琮将军。”沉默了一会后,他无奈地说出实话,“我若伤了他,有人会伤心的。” 他话里所指的人,即使他不明说,她也知那指的是她娘亲。很后悔问了这问题的夜色,举起手中的酒坛,将坛中所剩的酒一口喝尽,风破晓看了,只是将另一坛递给她,并且把先前说好的银袋也一并奉上。 “我知道说这会惹你不开心,所以我不会再说下去。” 正在喝酒的夜色顿了顿,发现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都在拿捏着分寸,说的话、做的事,都以她的心情为第一考量,只是,这男人是如何做到的?为何他会这么了解她?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收拾好一地的东西后,他取来一根木枝,边拨着火堆边问。 她不想回答,因她并不想在告诉了他后,日后还得继续被他给缠着。 “你想去你师父解神那?”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差点被酒给噎到的夜色,一脸错愕地侧首看着这个已经不知带给她多少意外的男人。 “关于你的一切,我大都知道。”知道自己说中的风破晓,看着她那写满不解的双眸,笑笑地向她解释。 “够了。”很讨厌底细被人摸清楚的这种感觉,夜色当下站起身决定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你对迷陀域熟吗?”在她打算扔下他走人前,风破晓慢条斯理地问。 她回睨他一眼,“你说呢?”他不是知道她的一切吗? “你不熟。”他笃定地说着,顺道带给她一个她还不知道的消息,“你也不知你师父在你离开师门后早已迁居。” 夜色再次被他给成功地拖住了脚步,“迁居?”怎么她从来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点点头,“嗯,已有数年了。” “迁到哪了?”打算先回到师门落脚,再去考虑日后之事的她,当下因为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有些慌。 这回他不再提供答案,反而自告奋勇,“我可为你带路,只要你事后随我到织女城一趟。” “不必。”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那我就不告诉你。”他也很爽快,并先把她接下来可能会说出口的威胁给挡掉,“就算你杀了我,也不告诉你。” 不想受他指使,也不打算看他脸色的夜色,不以为然地撇过小脸。 “我可以去问他人。”又不是非得问他不可。 “你师父行踪甚为隐密,除了我外,迷陀域里应当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风破晓凉凉地在她身后说着。 走没两步又再停下的夜色,没好气地回首瞪着他,“你这意思是,你缠定我了?” “对。”他心情很好地对她眨眨眼,“你大可努力想甩掉我,但我得告诉你,很多人都对我说过,我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 ※※※ 他真的很有耐心,且有耐心到她很想宰了他。 两脚跨进城门,夜色大步走进迷陀域一座人口密集的城镇,每当她往前走一步,跟在她身后大约五步远的风破晓也就跟上一步,在来到此地前的一路上,只要她动手赶他一回,他的功夫就更强一些,这令满脑子只想找到方法宰了他的夜色,一天到晚都在想像着,等找到人问到师尊的下落并成功地甩掉身后的跟屁虫后;她将会有多么愉快。 不必走至前头看,也大概知道此刻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的风破晓,识相地与她保持着不会惹恼她的安全距离,心情甚好地看着那道走在他前头的背影,不知不觉间,无法克制的笑意补满了他的脸庞,而这点……俨然已经乐过头的他,似乎完全不知道。 走至城里最繁华热闹的一带后,夜色停下了脚步,四下看着这座充满各式人种的城镇,在来来往往的大道上,不知到底该找谁去问师尊下落的她,犹豫了一会,回首看了看身后,在见到后头那个男人还是笑得一脸呆相后,当下令她再次打消了去问他的念头。 “风城主?”一旁来往迷陀域各地的摆摊小贩,在认出了风破晓之后,捧着手上准备给客人的布疋,愣愣地看着那个无论是长相或身形都相当引人注目的他。 “他不是死了吗?”此话一出,大抵听过这消息的人们,面带讶色地纷纷转首看向风破晓,只见听说在与夜色一战后即伤重不起,原本全天宫都以为伤势撑不过冬日的他,此刻正笑眯咪地跟在个女人后头散步。 疑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先投映在仍然活跳跳的风破晓身上一会,再移师转至前头那个身穿人子衣裳,表情看似有些愠恼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是谁?”从没看过这等美女在迷陀域里出现的众人,晕陶陶地瞧着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总觉得那张容颜很眼熟,似曾在北域一带的迷陀域看过的小贩,在瞧见她摆放在腰际的两柄刀时,霎时脸上血色尽退,颤抖地抬起手指指着她。 “第一……帝国第一武将……” 耳尖地听见自己曾有过的名号,夜色停下了脚步,两眸缓缓往旁一扫,在正面瞧过她后,已确认她是何人的小贩,二话不说地扔下了摊子转身就跑,就在他一跑后,大街上所有也认出她的人,立即拉着身旁还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快速疏散,商家与店铺也纷纷关门收摊,转眼间,原本熙来攘往的大街,净空得毫无人烟。 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夜色无言以对地看着两旁空无一人、就连东西都来不及收走的小摊,满心不解的她,完全不知她是做了什么事,才会使得这些人像见了鬼似的不要命的逃。 风破晓摸摸鼻尖,冒着会触怒她的风险出声为她解惑,“帝国第一武将的大名,在迷陀域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年待在北域的她,恐怕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她,无论是在神子或是流亡至迷陀域的人子眼中,她都是个让人光听到名字就想逃的大人物。 从不知自己有这么出名的夜色,撇着嘴,一肚子光火地听着他的风凉话。 “看样子……”他走至她身旁,半幸灾乐祸地以手掩住嘴边的笑意,“你恐怕很难找到人打听消息。”他就说他要带路嘛。 诸事不顺,心情恶劣无比的夜色,冷冷横他一眼,他不以为忤地挑挑朗眉,脸上这是摆着一贯温和的笑容。 无人可问的情况下,夜色只好再次将就于这个男人,下一刻,她转身走近他的面前,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一路上嘴巴紧得像是蚌壳,就是不肯直接透露她师父下落的他。 遭她这么静看着,风破晓先是一愕,而后在她专注凝视的目光下面颊开始微微泛红,她在愈看愈觉得奇怪时,他的眼珠子有些不能控制地左瞥右瞥,她不解地侧首,他的眼珠子立即不自在地乱转,那张俊俏的脸庞上绯色更是因此愈演愈烈。 表情远比他还讶异的夜色,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变脸。 为什么……有人的脸可以红成这样? “咳,可以……请你别再这样瞧着我好吗?”已经脸红得像只煮熟虾子的风破晓,有些不好意思地一手掩着脸,努力不要再次迎上她那令他有些消受不起的目光。 她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你……在害羞?”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他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在又不小心看到她冷脸以外的模样时,他不由自主地转起自己的手指头。 “不要……这样看我……”气息变得很急促的他,浑身僵硬地将脸往旁一转,“你可以对我凶,或是继续对我大发脾气也行,就是不要用冷漠以外的表情来招呼我……” 不冷漠他就受不了?他天生就爱被虐吗? “行,只要你告诉我我师父的下落。”难以理解他在想些什么的夜色,绕至他的面前,满面好奇地与他讨价还价。 盈盈的水眸就近在眼前,风破晓更是无法控制泛红的脸皮,“不、不说……” 大抵知道这个男人弱点在哪后,夜色莞尔地挑高黛眉,刻意两手环着胸,摆出温和的神情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快窒息了…… 心跳声大得什么都听不清楚的风破晓,忙一手掩着胸膛,才想对她再撇过脸庞,心情转瞬间与他对调的她,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意再次追上他。 她浅浅一笑,“我可以继续同你耗着,反正我时间多。”虽然说,她完全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喜欢她哪—点,不过她也没什么损失,既然守口如瓶的他爱玩,那她就陪他一块玩。 映在他眼中的笑颜,登时令一股热气迅速冲上他的脑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后,他神色痛苦地一手按着胸腹间。 “你的伤势还没完全复元吧?我知道我下手很重。”终于可以一出连日来满腹呕气的夜色,偏首定定地凝视着他,“再这样下去,对你的伤势可不好。”啊,她真喜欢报复的甜美滋味。 “拜托你……别、别这样看我……”被她逼得头昏脑胀、心神大乱的风破晓,再也顾不得颜面的问题,拉下身段结结巴巴地求她别再这样整他。 “为何?你不是喜欢我?”她笑笑地以指轻触他那似会烫人的面颊。 “我……”很后悔一开始就告诉她这事的风破晓,在觉得自己可能会就这么站在她面前死于心跳过度,或是窒息时,扭头看到街角旁有座水井,像是看到救星般的他,两眼焕然一亮,马上抛下她冲过去,动作飞快地自井底提了一桶井水当头淋下。 夜色挑了挑黛眉,默然地看向四处积雪未融的商家屋顶,而后慢条斯理的走到他的身后。 “冷静点了?”只是对他笑了笑,他就在这种刚下完雪的大冷天浇井水?看样子,对他来说,她的笑脸远比冷脸还来得猛兽蛇蝎。 本已恢复正常脸色的风破晓,一转身,这才发现她已无声无息地贴上来,当他再次以近在咫尺的距离与她四目相接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的他,深深倒吸了口气,赶紧转身再提一桶水,可就在盛着井水的木桶就快被他自井底拉上来时,夜色不疾不徐地伸出两指在绳上用力一弹,系着风破晓救命井水的细绳随即应声而断,咚的一声,盛满水的木桶直直掉回井里。 夜色一手拉住他的衣襟,动作缓慢地将他拉向自己,令身材高大的他不得不俯下身,颗颗晶莹的水珠,自他的发梢落下,滴落在他俩之间,她以下指轻轻拨开他面前湿淋淋的发。 “我师父在哪?” 风破晓的神情已经濒临崩溃,“我不说的话……你会一直这么做?”卑鄙,居然利用他的天性当把柄,早知道他就不要说漏嘴了。 夜色气定神闲地一笑,“我爹曾对我说过,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有耐心的人,可不只他—个。 再度因她一个倾城笑容而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风破晓,退无可退之际,他蓦然转身一骨碌地跳至井里。 坠落在水里的落水声,自井底袅袅传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愣住的夜色,好半响都没法自他激动的行为中反应过来,在呆然了好一阵子过后,她眨眨眼,缓缓探首看向那个突然投井的男人。 忍俊不住的笑意,在她看见风破晓站在水深及胸的井里,不断以双手掬水洗脸时,偷偷漾在她的唇角,她忍不住一手掩着唇,努力按捺住差点溜出嘴边的笑音。 这个……容易害羞的怪男人。 站在井里以水泼脸了好一会后,一颗颗冰冷的水珠,顺着风破晓的脸庞滑落,在水面上滴落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低首看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庞,才觉得体内那股热气终于消减了点时,不意也在水面上瞧见了夜色那张带笑的俏脸,登时,只觉得体内热度再次卷土重来的他,就只能呆若木鸡地枯站在井底,两目不能移地看着那张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过的开怀笑颜。 “风城主。”夜色愉快地向他叮咛,“想上来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悦耳的嗓音一抵他的耳底,霎时全化成令他心猿意马的天籁之音,再也受不了这种非人折磨的风破晓,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接着怕自己将会死于非命的他,干脆把整颗脑袋也埋进水里冷静冷静。 已经很久心情没这么好过的夜色,款款坐在井畔,开始在心底数算着,那个在这种大冷天可能会被冻成冰块的男人,到底要到何时才愿离开这座水井。她仰首望向天际,在瞧见大片的密云再次占领了整片天空后,她没什么同情心地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拢好身上的大衣,准备迎接即将再次光临大地的大雪。 ※※※ 起先,她只是个被天曦挂在嘴边的陌生名字。只是个名字而已。 一开始,她并没像个被他窝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囚犯,也跟他的世界毫无交集,然而在多年后,他才知道,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他竟因此将自己授入一个天堂与地狱交织的边界里。 自离开中土回到天宫的天曦,再次回到城娄后,他的人生就改变了。 在五岁那年,方丧母的他,被城务缠身的父亲交给了与父亲有远亲关系的天曦照顾,在天曦成为他的奶娘后,她就像另一个母亲般地细心照顾着他,一直以来,他也将天曦当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偶尔在他睡着的深夜里,他会因细细碎碎的哭声而醒来,透过房内不明的烛火,看着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角落努力不哭出声,频用绣怕拭泪的天曦。 他不知她为何会那么伤心,试着想安慰她,可她又说他不会懂,不忍见她如此,他天天缠着她要她说给他听,到后来,敌不过他缠功的天曦,对他透露了全天宫除了他父亲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