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梦记-34

在他脱口说出这句话时,飞帘确定地感觉到,某种存在于他俩之间的东西已变了质,暧昧的温度自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气息,一路窜烧至她身上的每一处,战傈的感觉漫天盖地的自她顶上罩了下来,她动弹不得地看着眼前势在必得的男人。  持续与她四目相对的破浪,伸手自桌上拿起一颗花生米,弹指将它射向窗畔卷起的竹帘,卷绑着竹帘的细线应声而断,重重落下的竹帘隔绝了外头的明亮,一时之间,四下幽暗,隐约不明的光线中,他的脸庞再次朝她俯探下来,她没有躲开,有种尖锐的感情梗在她的胸口,虽然刺痛,却令人忍不住受诱地想要品尝,再次接触到彼此唇舌的那一瞬间,脑际所传来的昏眩感,促使她伸手环住他的宽肩藉以稳住自己,然而在环住他后,彼此契合的身躯,和他那温暖的怀抱,令她心慌地发现,她并不想放开。    离火宫  “紫荆王私藏了海道的风神。”  “噗——”某两个正跷脚喝茶的男人,不约而同地把嘴里的茶水喷得老远。  在玉珩带着玉琅回京就医,听完大夫所说玉琅的伤势后,忍不住一肚子火气,专程登门来此兴师的青圭与玄璜,此刻面色极度不善地站在两个留在宫中看家的人面前。  “私藏?”以为自己听错的孔雀,忙不迭地以袖拭去脸上的茶水以维持形象。  玄璜面色严肃地再将听来的消息转达给他们知道。  “他将风神纳为家妓。”听探子说,破浪不只是将风神带回东域的府中,还一点也不顾忌她的身分,与她同游同寝,形影不离。  “哈哈哈哈——”才听完他的话,震耳的笑声顿时充斥在殿上,为此笑弯了腰的石中玉,也不管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自顾自地两手捧着肚子完全不顾形象地大笑。  孔雀一脸兴味地抚着下颔,“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亏那小子做得出来,他不是在等风神收拾完六器的子弟兵后,再亲自上场收拾掉风神吗?怎么他的计画不但拐了弯,还一下子弯得离谱离得有点远?  “紫荆王为何这么做?”特地藉此来找他们算帐的青圭,可没心情欣赏他们不正经的模样。  “他高兴吧。”痛快笑过一回的石中玉,边揉着肚子边答。  他皱着眉,“高兴?”  石中玉大惊小怪地看着他,“他是紫荆王啊,任性本就是那家伙的特权,你连这也不知道?”四域将军里,就只有破浪是皇亲,且身为陛下的亲皇弟,他爱怎么行事乖张、搞些别人没有的特权,全朝上下也都只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一个风神算什么?这些年来那小子还干过更多更任性、也更让人发指的事。  “若我将此事禀报陛下……”总觉得他俩没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反而还在耍着他们玩的青圭,语带威胁地对他们瞇细了眼。  “你觉得陛下会有什么反应?”石中玉朗眉一扬,以肘撞撞坐在身旁的同僚。  孔雀懒懒地侧过首问:“谢天谢地他终于对女人感兴趣了?”  他正经八百地颔首,“我也这么想。”打认识他以来,就知道他只对一个女人感兴趣,不过那个他感兴趣的女人,却是他巴不得能够在她身上戳个两枪的夜色,太后还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个小王爷恐会一辈子抱着那两柄缨枪孤独到老了。  青圭忙不迭地提醒他们,“风神是神子,依我朝律典,人子不许与神子——”  “行了行了,停停停……”石中玉大刺刺地挥着手打断他,“要背就去背给破浪听,看上神子的人又不是我,你唠叨给我听干啥?”  “你们……”被他态度给惹毛的青圭,不满地往前跨了一步,孔雀立即朝他们抬起一掌。  “紫荆王之事,你若有何不满,尽管去找我们的头头夜色告状,不过,我不保证她会不会理你就是了。”  完全无视有他人在场,爱闲聊的石中玉两眼登时一亮,这才想到了个他自迷陀域回来后就一直想找他证实的消息。  “喂,听说黄琮和苍璧被天宫那个叫风破晓的打得很惨是不是?”  “岂只是惨?”孔雀笑咪咪地以桃花眼朝跟前的两人瞟了瞟,再刻意告诉身旁的石中玉,“他们就连天宫的天马郡都进不去。”没想到天宫还真的像夜色说的有人才,光是一个风破晓,就一鼓作气败了两位帝国的六器将军。  “那夜色呢?”石中玉听得两眉高高耸了起来,“她又干了什么好事?”  他云淡风清地再道:“她不但当着风破晓的面救走了她爹与苍璧,还大剌剌地收下了某两人拿不下的天马郡。”早就跟她说过别做得太过火了,没想到她还是那么我行我素跟嚣张,啧,对方是她爹耶,那个不懂得收敛的女人竟还是那么不给面子。  “噢……”石中玉不客气地拉长了音调,末了,还刻意扫了眼前人一眼。  同为六器的青圭和玄璜,在他们拿同僚之事闲聊阔谈时,不约而同地铁青着脸,当按捺不住满腹闷气的玄璜想上前与他们理论时,青圭一掌按在他胸前,示意地向他摇首。  孔雀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摇晃,“将军,今日你若是想拿紫荆王之事来兴师的话,告诉你,你找错地方了。”  青圭仍咬着今日来此的重点,“风神之事,你们就这么袖手旁观?”  “不然呢?”石中玉吐了吐舌,“我们只是他的同僚而已,不袖手旁观还能怎么着?难不成请太后把他带回宫管教一下吗?”站在皇亲的立场上,夜色管不了破浪,而陛下又宠着他,那小子爱怎么胡来,谁有法子拦得住他?  “好,咱们就进宫!”青圭哼了口气,拉着玄璜准备照他们的心愿去把事情闹大。  “将军。”不介意他们进宫告状的孔雀还在他背后叮咛,“若你要破浪那小子稍微收敛点,那也很简单,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孔雀两掌一摊,朝他眨了眨招牌桃花眼。  “别惹他就是了,你愈惹那小子,他就愈刻意做给你看。”他要是敢进宫告状,破浪若是知道了,日后定会玩得更狠更大。  “哼,一丘之貉。”玄璜冷冷将衣袖一拂,随即跟上没有留步的青圭。  外人一走,坐在椅内的两人,脸上刻意在人前摆出的笑意霎时一收,不约而同地起身打算往殿内的后门走,半晌,他俩止住了动作静看着对方。  “喂,想干嘛?”石氏仁兄先发制人地出声。  “你呢?你又想做什么?”孔雀也不客气地与他鼻对鼻互不相让。  石中玉晾着白眼,“别告诉我你也想去见见那个叫风神的女人。”  他老大不爽快地看着挡路人,“我就是要去凑热闹。”他当然要去看那个以往破浪老撂话说要砍掉她的人头,现下却又变成六器口中家妓的女人长啥样。  “你出局。”石中玉咧大了笑容,一手顶着他的鼻尖,“嘿嘿,别忘了夜色叫你留在京里看着六器。”  孔雀不甘心地扁着嘴,“你就可以去?”  “夜色要我去看着那个高贵的王爷嘛。”石中玉得意地朝他挥挥手,“就这样,你乖乖看家。”  没法跟着去看戏的孔雀,在他快快乐乐地自后门溜出后,一肚子呕气地朝身后弹弹指。  “纺月。”  “在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纺月,摇着手中的香扇,款款移步至他的面前。  看着他活脱脱女人样的打扮,孔雀虽是习以为常,但还是不敢苟同地摇首。  “去把这事告诉夜色一声。”就算是家里没大人,破浪也不能做得太过火,为免日后家里的那个大人会因此而受到为难,还是先让她心真有个谱好了。  “是。”   --------------------------------------------------------------------------------  雪花为大地铺上银妆,连着几日的大雪过后,天气总算是放晴了。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一幢幢错落于田间的小屋,缕缕炊烟升上了天际,飞帘看着眼前不曾在海道看过的田园景象,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是因为他。  打从跟着破浪到了他的东域起,飞帘就一直在过着落差极大的生活。  在遇见破浪前,她从没看过山头上的皑皑白雪,也没看过成群的羊儿被赶下山坡,往山下犹有些干草处避冬的景象,在破浪时常带着她进出城镇后,她常好奇地倚在他怀中看着大批的人穿著冬衣,顶着白雪在宛如沸腾的市集里,沸沸扬扬地聚集在一块,载满了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将通往市集的道路塞满,道路两旁的民家,家家户户在屋檐下悬挂着腌渍过的肉条等待风干,商行或店铺里挤满了采购冬货的人们……这辈子,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与事。  有时破浪也会让她待在他占地广大的别业里,携她出席府中举行的夜宴,在宴中,红烛高挂、丝竹绕耳,底下的人们开心地庆贺秋收丰富,将有个无忧的冬日,杯觥错影中,她静坐在破浪的身旁,看着这眼花撩乱、恣意欢纵的一切。  在她以为人子们的生活就是她昨夜所看见的时,破浪又会在第二日天未破晓前,拉着她上马车出府,带她去城郡四周的乡下地方,看被厚雪覆盖住的农田,并站在田道旁,看着农家们的袅袅炊烟,在黎明的朝阳自后边的山头升起前,缕缕升上蓝色的天际,并在天明后,各户农家又开始忙碌,带着她去看明明就已秋收完毕正休耕的农人们,是怎么忙着为度过寒冷的冬日做准备。  他给她看人子们享乐的一面,也给她看人子们凭什么可以享乐的由来,他要她知道什么是付出与收获。  他除了极力扭转她对中土人子的观感外,似乎也要她知道平凡人是怎么生活的,以往在神宫中,吃的、用的,她皆不知由来,也不知海道是怎么供给得起神宫华服美食,她只曾在小时候,看过父母与岛上的村人出海打鱼,但现下想想,打鱼的渔夫们,怎么可能供得起神宫庞大的开销?除了观澜与沧海两名岛主,积极地以迷海的渔获与迷陀域交易,以稳定两岛的生活所需外,她并不知道第三名负责供应神宫及全海道长老们优渥生活的岛主,是打哪弄来那些钱财。  就算是先人掳掠来的财富好了,百年了,应当也快用尽了吧?她不想承认破浪口中所说纵横各海域,四处打劫人子的海盗,即是第三名岛主在海道所扮演的角色。  可是,她还是不知道破浪为何要她明白这些,她亦不知,存在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现下的她只知道,他们不是朋友,曾是敌人,有过关系……  一大清早就与力士在城乡间办完正事后,破浪踩着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细雪,去接被他刻意扔在此地的飞帘,守在飞帘身后的金刚见他来了,朝他点点头后,便先行回马车所停之处。飞帘动也不动地看着村庄晨忙的景象,没有意识到他已走至她的身边,当他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脸庞时,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的存在,以及自己已在寒风中站了多久,他皱了皱眉,将她身上的大衣拢紧些后,转身先行走向马车,在察觉到结冰的路面上有些滑,他又停下脚步,侧着身子朝她伸出手,飞帘犹豫了一会,才缓缓将掌心放至他手里。  放了小盆炭火的马车里,暖气融融,始终不习惯乘马车的飞帘枕在他的腿上,试着在不平稳的路途上入睡,像是与她一样满怀心事的破浪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披散的发。他难得心平气和,她也不想开口破坏这份两人间的平静,在他们总是惦记着自尊的情况下,任何言语,往往会让他们伤了对方也伤了自己,或许无声,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语言。  穿过车帘的朝阳,将她发丝的黑泽映照得闪闪发亮,低首看着她倚靠的模样,破浪无意识地将指尖穿梭在她的发丝中,一面回想着怀中人儿的种种转变,以及他为何会牢牢记住,当她自海中被他救起时的绝望,当他以言语刺伤她时,她备受伤害的眼神,和在他亲吻过她后,她矛盾地想抗拒又想接受的表情。  他从不曾这么仔细地记下一个人,也没把一个女人放在身边和心头这么久过,在她身上,像有条细线绑住了他的视线,直拉着他往她的方向走,每每一见到那双湛蓝的眼眸,他就……  “王爷。”策马来到车畔的力士,在金刚停下马车后,轻敲着车门。  没睡着的飞帘,在他打开车门前起身坐至一旁,破浪看了她避嫌的动作一眼,转过头听了力士所报告之事后,面色不悦地板起了俊脸。  “在我回府前,打发他们。”  力士面有难色,“但……”说得真简单,太后派来的人,怎么打发?  破浪冷瞪他一眼,力士只好认命地向他颔首。  “是。”  车门一关,马车再次恢复了行进,已习惯怀中软玉温香的他,伸手想将飞帘拉回原处,她却不肯,他便强迫性地硬将她给扯回怀中,敌不过他蛮劲的飞帘,被他的手劲弄得睡意也没了,心情也没法像方才那么平静。  “发生什么事?”不想与他又相对无言,然后再被他鹰似的眼眸定看得浑身都不对劲,她只好随口找个话题。  他冷声一笑,“有人见不得我把日子过得太安分。”已回京的玉珩,在带着受伤的玉琅去向玄璜登门请罪后,没想到玄璜与青圭两人联袂去了离火宫,在离火宫讨不了好处后,竟进宫找上了太后去告他的状。  虽不知来龙去脉,但大抵猜到事情可能与她有关,飞帘回想着这阵子来他所做的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不该带着我四处走的,我不知你是想炫耀,或是想藉此证明什么,只是你若留着我,你的日子就注定不会过得安稳。”一个海道的神女,跟帝国的紫荆王走在一块?不要说海道不容许,她想帝国那边可能也会因而鸡犬不宁。  开怀的笑意跃上他的唇角,“妳在担心我?”  “我担心的是我自己。”很想在自作多情的他脸上浇盆冷水的飞帘,没好气地别开捡蛋。  “妳?”  她故意装作云淡风清地问:“现下外头都是怎么说我的?你所养的家妓?”  破浪一眼就看穿她,“妳很在乎?”由海道人人崇敬的风神沦为他人道听涂说的家妓,这种落差,恐不是她的自尊心所能允许的。  “我在不在乎并不重要。”她倔强地不肯承认,“我只是不想再惹麻烦。”  他一手抚着下颔,摆出一副慎重考虑的模样,“麻烦妳是已惹定了,但妳若很在意流言,或想让流言属实的话,我是可以成全他们。”  “别往你的脸上贴金,谁要当你的家妓?”飞帘两眼忿忿地往上一瞪。  他状似不经意地再道:“倘若妳要个名分,我可以给妳。”  飞帘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她错愕地瞠大了眼,从没想过他竟会这么想,脑际因此而轰轰作响的她,下意识地想离开他的怀抱。  破浪绕高了两眉,“这意思是……不想要?”  她冷声回拒,“不要。”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在他又再开口前,飞帘一手掩住他的唇,边以眼神警告他边对他摇首。  “不要再说些会惹我生气的话……”  忍不住在她掌心中笑出声的破浪,拉下她的掌心,心情甚好地看着她皱眉的模样。  “我记得我好象曾在哪听过类似的话。”她似乎也跟他一样,知道他俩之间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说得太多才是上策。  飞帘翻了记白眼,才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低首一根根地亲吻起她的指尖,那蝶似的温柔吻触,令不设防的她惊讶地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想抽回来,他却悠然自得地继续亲吻,她一手掩着颊,不想让他看见她绯红的脸,并试着不去想这个总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所带给她的种种悸动的感觉。  在他吻上她的掌心时,她觉得喉际焦渴得紧,尤其是在他的舌尖轻划而过时,那股由手心传至心底的震颤所带来的热意,好似这辆马车内着了火似的。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出口的声音,沙哑诱人得连她也觉得那不像是她的声音。  破浪缓缓扬首,子夜般的黑眸像在诱惑她,“妳不必懂,只要待在我身边就成了。”  心思如海潮汹涌起伏不定的她,在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他时,双手抵在他的胸前问。  “待在你身边做什么?”  他偏首想了想,给了她一个古怪的答案,“依偎。”  “依偎?”对于他一下子跳得太远的答案,飞帘有些反应不过来。  “对,就像这样与我靠在一块。”他边说边让她靠进他的怀里,两手像副手铐般地锁在她的腹间。  她眨眨眼,“你要的……就只是这样?”  “嫌我不够贪的话,我可以对妳更贪些。”他邪魅地笑着,低首在她的耳垂处暗示陆地舔了一下。  浑身都像是被烫着的飞帘,忙不迭地想自他怀中跳开,他沉沉低笑,似乎很喜欢她慌乱的模样,半晌,他牢牢地将她按住,低首凝视着她时,眼中的轻佻和玩笑都不复存在,那专注得像会慑人的眼眸,令她看得更加心乱如麻。  “妳说过,是谁都好,留在妳身边不要走。”早料到她会有何反应,他在她皱着眉想反驳时一手按住她的唇,“不必否认,这的确是妳说过的话。”  她曾说过这种话?  对于自己曾在无意识脱口而出的话,飞帘有些震惊,她没想到多年来她在心底窝藏的寂寞竟是那么深,深得已经到了一种极度渴求的地步,她还以为……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她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你就把我留在你身边不许我走?”  “对。”懒得再跟她玩迂回试探那套的破浪,大方地在她面前承认,“因为很久以前,我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有人响应你,并留在你身边吗?”她很难想象他也有过她的处境,或者是他也体会过她的孤独。  他勾了勾唇角,“没有。”生在皇家,他从来就不曾存过半点指望。  “那……为何你要响应我?”  破浪沉默了一会,双手捧起她盛满迷惑的脸庞,望进她那远比海洋还要湛蓝的杏眸。  “妳知道对人子来说,海洋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  “愿望。”他着迷地看着她的蓝眼,仿佛迷失在其中。“我的皇兄曾告诉我,海洋是用来盛载人们的愿望的,只要向它许愿,它就可能会成真。”  人子与神子的恩怨、敌对的立场,以及他对陛下的忠贞,撇开这些统统都不去看,也许他会自愿出任东域,就是因为东域里有座蓝邑的迷海,他想,或许有一天他能在那片海洋里找到个愿望,并且实现它,于是多年来他守着迷海,守着躲藏在海涛之下的梦想,但这么多年来,他的愿望一直都没成真,反倒是有人对他许了愿。  在那些与她相伴的夜晚里,昏迷不醒的她在呓语中透露着,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的身畔,伴她的欢笑、解她的孤寂,别放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不想只能在梦中默默流泪,更不想就这样错过了大好的年华辜负青春,她也渴望有个人能好好爱她,就像寻常人一样,她只是想要一个平凡的生活。  当她的泪流过他的胸膛上时,他才发现,或许他守在海畔,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颐望,而是为了成全他人的愿望,正因为他守候得太久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一座海洋。  他低首在她的唇上辗转亲吻,“那晚,妳在海边对我许了愿,因此我决定实现妳的愿望。”  她怔然地任他吻着,“即使我是风神?”  “风神?”他笑着加深他的吻,并在她喘着气时清楚地对她否认,“不,妳只是个女人,就只是飞帘而已。”  在他心中,她并不是长老们眼中的风神,他看见了飞帘,他看见了躲在纱帘后他人一直看不见的飞帘,她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他环紧,感觉心房微微地疼痛,酸楚的感觉亦泛在她的喉际。  醉人的热吻,使得她神智恍恍惚惚的,甜蜜的诱惑逐走了所有的理智,她不想抽身离开,只想沉醉其中,在他们纠缠着彼此不放时,飞帘赫然发现,她虽是离开了一座海洋,但她却把自己投入了另一座海洋里。    逃出王府后,飞帘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的人海中。  那日在陪着破浪出巡完他的东域之后,回到他的府中,他便把她的房改迁至他的房里,虽然她曾拒绝过,但他无动于衷,只是即使与他共处一房同寝同食,他俩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与她共享一床的他,也没强迫她做任何事。  今早醒来时,她发现有一双眼正静静地看着她,她不知他已醒来多久,又看了她多久,在那过分亲昵的氛围,与他隐隐透露着情欲的目光下,她霎时整个人清醒过来,清醒得连心跳声都清清楚楚地听见,沉溺感与恐慌感一下子灌进了她的脑海,那时而会因他而出现的心慌,则像种已入膏盲的重症,在她犹未察觉时,早已随着这个侵略性甚重的男人,侵占了她的身心。  对于这个刻意与她形影不离的男人,她无法否认,她渐受他的吸引,也愈来愈把持不住自己,往往只是他的一个眼神,她便可因此而心跳上许久,他的一个吻,总是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即使只是在梦中,她仍记得当他的唇停留在她唇上的感觉,而在他俩下剑拔弩张时,只要他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提及帝国或海道之事,他俩便能像对寻常的男女和平共处,他也似乎察觉了这一点,于是这些日子来,他俩不曾再对彼此动过一回肝火,亦不曾再针锋相对,而那些存在他俩间异样的情愫,则像蜘蛛所织的网,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密。  她并不愿沦为网中被捕获的飞蛾,却在想要挣扎时才发觉,自己早已身陷其中,于是她不顾一切地逃开,趁着今早府中来了许多官吏,总是在破浪不在时代替他看守着她的金刚,也被力士拉去忙碌时,她以花瓶击昏了送餐点至她房里的丫鬟,换穿了衣裳后,自她已大略了解地形的府中后门逃出,一切顺利得超乎她的想象。  然而在真正逃离他后,排山倒海而来的茫然,却在她来到这处大街上将她击倒,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才发现自己得去面对以往有破浪在身边时,有他处处打点着一切,而她不需亲自去面临的现实。  放眼看去,她所以为的天地突然变得好大,不像在岛上时,就只是岛屿与海洋,伫立在雪中的她,不知该何去何从,亦不知身在何处,她更不知,自小到大都有人服侍生活种种的她,在失去神力后,她要用什么方法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活下去。  她只是一袭以金银细线缝绣而成的薄薄华服,再美再好,也只是华而无用,丝毫无力抵挡这座真实人间的片点寒意。  她究竟站在这里做什么?看着穿梭在街上的人们,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只是因为她想逃离破浪吗?不对,不只是这样,在破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前,她就有过逃离的念头,她早就想和常人一样,自在地来去四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给了她这种想法的,正是上一任的风神。  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婆婆过世的前两日,当她带着无论如何都想再看一次夕阳的婆婆来到崖上后,一直看着夕日不动的婆婆,脸上的表情是她从不曾见过的,那不甘地望着海洋的眼神,令她忍不住要为这个时日已不多的女人问。  “婆婆,这一生,妳幸福吗?”  “不幸福……”老妇年迈的嗓音中,带着颤抖,而她握着飞帘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为什么?”被她握得有点疼的飞帘,忍着疼继续问。  出现在那双已不再湛蓝的眼瞳中的,是种错过后的遗憾,“因我从不曾踏出过迷海一步,更从不曾做过任何我想做的事。”  飞帘原以为,在高居于神宫中,被海道奉为神女的婆婆,应当不会和她一样也有那么多说不出口的心事,在听了这番话后,她霎时忘却了掌心传来的疼痛,因为她这才发现,这个向来和她一样都不多话的婆婆,不但与她同样处于风神的位置上,就连命运和藏在心底的遗憾,也都与她的一样。  婆婆哀伤地抚着飞帘年轻的脸庞,“妳的人生,别交给他人,一定要自己去掌握,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到了这时才明白,我的人生……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我的。”  夕阳下,婆婆脸上那两行决堤的泪水,在艳霞辉映中格外晶莹灿亮,她想,她若是继续留在海道,或许在她老去时,下一任风神也扶着她到山崖上看最后的夕色时,她也会说出和婆婆同样遗憾的话语。  可是在她照着婆婆的话,试图将自己的人生从他人手上夺回,也因此付出过代价后,她却依旧无法掌握她的人生,因她只是从一个牢笼里逃出,再逃进另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而已,而这新的牢笼,则是那个介入了她生命中的男人亲手所造的,他的确是为她指引了另一片天地的方向,也像座供她许愿的海洋一般实现了她的愿望,可此刻他也让她真正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孤单地站在人海中,不知该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该怎么面对在没有他后的困境。  一张熟悉的脸庞,在她目光空洞地瞧着前方时,静静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房因此瑟缩了一下,那些因他而生矛盾错杂,暧昧不明的感情,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全都再次聚拢在她的面前。  刻意放她逃出府中,让她在外头走了一阵后,再亲自来找她的破浪,站在她面首侧首瞧着她。  “我不喜欢妳无助的模样。”  她失魂落魄地在唇边喃喃,“我都不知道……”  “知道些什么?”他走上前,替她拍落一身的落雪,再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凡人、怎么喂饱自己、该去哪里、往后该怎么过日子……”她木然地说着,仿佛眼前的他并不存在似的。“今日我才知道,离开海道后……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  原本只是要她认清现实的破浪,并没想到现实对她的打击竟是这么深刻,自知做得有些过火的他,心疼地看着她冻得泛紫的嘴唇,此刻在她身上,他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醒来,以无比神力在他别业制造狂风,自信可毁他大军的海道风神,他只看见了一个顿失所依的女人,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更没有片点可以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  过了很久,飞帘的眼眸动了动,无神地望向他。  “你来这做什么?”为什么又要出现在她的面前?是想打击她吗?他想告诉她,她若是没有他是不行的吗?还是他又想再证明她有多平凡不值?他明明就已经做到了不是冯?  眉心深锁的破浪,伸手将她圈进怀里,给了她一个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妳迷路了,所以我来领妳回家。”  家?  自七岁那年被送进神宫里,她就没再听过这个字眼了。  怔站在他怀中,已习惯的温暖缓缓包围住她,在这片暖意中,她忆起了以往,每至冬日,海风狂吹的海道向来都很冷,尤其是夜里,总是冻得不管殿内生再多盆火依旧还是冷,每每在那冷得令人睡不着的夜晚,生性畏寒的她,就希望能有个人陪在她的身边,为她提供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阵子与她可说是形影不离的破浪,夜夜与她同处一室,他虽没对她做些什么,但他却执意要在冷夜里拥着她入睡,坚持要她栖息在他的怀里分享他强行给她的温暖。  她没说出口的愿望,在他不知不觉的所为中,已为她实现且成真了,她从不曾如此眷恋一个人的怀抱和体温,在她已如此靠近这片暖源后,她很难命自己再回到一个人的寒冷里,再去过那种没有他的生活。  若他是刻意要让她不能没有他的话,那他成功了,在他所覆盖的愿望羽翼下,她是上了瘾,也不知该如何戒除,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将她占据得彻彻底匠。  感觉怀中的人儿身子似温暖了点,破浪分开他俩,拉着她的手走向大街的另一个方  “放开……”情绪低落的她,不想在此时遭大街上的人们指指点点。  “我不介意他人如何作想。”走在前头的他没停下脚步,只是配合她缓慢的步伐缓下了速度。  “我说我介意呢?”  “那妳只好学学我。”拉着她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破浪,才不管有多少人认出他的身分,依旧心情很好地与她在纷飞的细雪中散步。  她看着他的背影,“学什么?”  “目中无人。”他徐徐提供了一个常人绝不会用的说词。“其实妳也不必花多大力气去学,因在这方面,有时妳跟我很像。”有时会摆出一副不可一世德行的人,可不只他一个。  “就因为我像你,所以你才会有那么多的喜欢?”她咬着唇,开始有些明白他的心态。  走在前头的破浪顿时停下脚步,令她差点撞上他,他神色复杂地侧首看了她很久,而后,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次对她说了句实话。  “要喜欢妳,不难。”他认真的语气,就像是在告诉她一件已成真的事实,“相信我,一点都不难。”  当这句话沉淀至她的心底时,飞帘想起了小时候那颗自殿外滚进纱帘后的皮球,那颗她孤零零捧在手心里,装盛着她所有孤寂的皮球。剎那间,一涌而上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莹莹的泪光中,她看见了那个从来都没有人喜欢过的小女孩,那个,只想向人们要一点点感情,却始终得不到的小小风神。  说完话就继续牵着她走的破浪,发现身后的她脚步愈变愈慢,才想回头瞧瞧她是怎了,就听到她以命令的语气对他下令。  “不要回头。”眼眶中泛满泪水的飞帘,不想让他看到她此时的模样。  他怔了怔,清楚地听见了她语气中的哭意。  “不许把头转过来……”她哽咽地说着,无法克制的泪水一颗颗掉进脚下的雪地里。  破浪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后再牵着她往前走。  “我也喜欢妳的骄傲。”  任凭泪水流淌而下的飞帘,走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间,她很希望这条回家的路能再长一点,而他俩的脚步,就这么一直持续地走下去,不要有终点,不要停下。    别业里的人们都听到风声了。  六器之徒玉珩将准备再次率军回到迷海,而这回,向来没把帝国放在眼底的海道,并不打算不迎战,也不想仰赖雨师的帮助退敌,早已收到帝军移师消息的三岛岛主,目前正积极地准备出兵,打算靠武力将玉珩给逐离海道,为此,青圭替玉珩召集更多兵力,继上回在迷海失利后,再次浩浩荡荡地将大军开往迷海。  只是,玉珩仍有所顾忌。  其实不只是玉珩,所有见识过风神力量的人们,都在暗地里猜想着,这回风神会不会又在紧要关头助海道一臂之力,为免这回可能又落到上回的下场,玉珩率大军路经东域时,已不知派了多少回的人前去紫荆王的别业游说,要求紫荆王在开战前杀了风神,若不的话,就将她招降,并让她为帝国效力。  但那些看在六器的面上,登门去替玉珩游说的朝臣,不是遭紫荆王给扫出府外,就是拜帖一天天送,破浪也命人一天天的将帖子往外扔。  得知消息的飞帘,这阵子来,几乎都将自己关在房里没踏出房门,深知她难堪的立场,和敏感的身分,破浪也没制止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不看不闻的天地里的举动,尤其是在今日府真来了两个闲着没事做,大老远自京中赶来的日月二相后,破浪更是忙得没空去理会她的心情。  被派来与飞帘作伴的应天,安静坐在花桌旁缝制着冬衣,而已很久没开口说过话的飞帘,则是两手捧着已凉的茶水,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飘落下停的细雪。  一阵嘈杂沸腾的人声,与踏雪而来的大批步音,令应天防备地搁下了手中的针线,方才起身想看看外头是怎么了,关得紧闭的房门即遭人撞开。  认出来者是谁后,应天缓缓退至飞帘的面前,将她挡在身后,并扬首面对来者。  “出去。”  与日月二相一同前来的玄璜,带着自家的弟子们,趁着破浪仍在大厅里给被太后派来的日月二相一个交代时,捉了府中的一个丫鬟问出飞帘的下落,便不顾破浪也在府中直接找上她。  玄璜的视线先是绕过应天,落在那个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飞帘身上,再将目光调响应天身上。  “此事与妳无关,让开。”在大夫宣告玉琅因破浪那一刀和那一掌而因此废了一臂后,自知在破浪身上是讨不回什么公道的他,就将矛头全都指至飞帘这始作俑者的身上。  “有关,她是王爷的人。”应天刻意抬出破浪的名号,想藉此吓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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