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太过兴起,全然不知已造成什么后果的两人,在她盛怒的跟眸下,转身看了看遭他们毁坏的四下,以及早就空无一人的看台,而后,他俩心虚地撇过脸庞,不敢直视她兴师的眼。 霓裳站在他俩间速速作出决定,“既然都没人打得过海角,那我就不必嫁人了,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准再打了!” “话说——”天涯才想抗议,就选霓裳冷眼狠狠一瞪。 “这是比武招亲,而海角是代表我出赛的,你要是打败了他就得娶我。”她一把扯住天涯的衣领,将金鞭抵在他的喉际,“你想娶我过门吗?” “当然不想!”仿佛被一盆寒月冰水拨过般,天涯被吓得忙不迭地大声否认。 “那不就得了?”她甩过头,一手拎起裙摆!气冲冲地跨过一地的狼藉打道回府。 “慢着,霓——”才想把她追回来的天涯,脚步一动,立即遭海角给挡住了去路。 “城主还想再打?”仍是没放开手中之剑的海角,戾气与怒意并未自眼中散去。 被他那双眼瞪得浑身发毛的天涯,咽了咽口水,示诚地抬起两手。 “不了。”惹毛表妹是一回事,但若继续惹毛这家伙,恐怕他就真得盖一座城来赔给他表妹了。 得了他的回答后,海角随即收剑赶忙去追霓裳,因他知道,往常照这种情况定会同天涯大吵一顿的霓裳,为何今日会轻易放过天涯走得那么快。 赶至她的房外一把推开门扇,才进门的海角,就见高举着左臂的霓裳,原是打算拉开衣袖,但一见他后又迅速放下手将它拉下。 “小姐,请让我看看你的手。”他努力平定下激动的气息,上前柔声地向她请求。 知道自己没法骗过他,霓裳只好将左臂交给他,任他拉开她的衣袖,摆出只是被些许鞭风扫过,就划过一大道血痕的手臂,他当下不忍地锁紧了眉心,匆匆取来药箱后,扶她到一旁坐下,站在她身旁小心地处理她的伤口。 霓裳仰起脸庞,深深地看着这名只有他知道她受了伤的男人,一直以来,他都在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永远都在他的眼下,他人所看不见的,他全都看得见,她的心情好与不好,她想做些什么,这个知心反离她最近的男人,他全都知道,但…… 他为什么就是看不出她的心思呢? “海角,你不问我吗?”她幽幽地问。 “问小姐什么?”忙着帮她敷上药粉止血的海角,并没有抬首看她。 “我的心上人是谁。”她冷不防地脱口而出。 手边的动作,因她的话而止顿了好——会,半晌,他沉默地将她的伤臂裹上纱布。 她忍不住想知道,“你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自那日她说出她有心上人起,全天垒城都在猜她的心上人是谁,独独他什么反应都没有,那模样,好像他一点都不在乎似的,可以他今日的表现来看,她知道他并不是不在乎的,他也不是只守着她的命令,对她毫无感觉的,不然向来不介意他人的他,也不会为了她而欲置天涯于死地。 她不过是想知道,他到底将她……搁摆在他心上的哪个地方。 将纱布绑好后,海角抬首迎上她的眼,她不禁深深屏住了气息,准备迎接接下来会出现的期待或是失望,然而他只是抬手伸出一指,万般忍抑地轻抚着她的唇,这让她看不出一语不发的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法自那双深邃的黑眸中得到半点蛛丝马迹。 鸟儿拍掀羽翅的响音传进他俩的耳底,海角别开脸庞走至窗边迎来报讯的信鸽,任怅然若失的她怔站在原地。 “小姐,织女城城主来信。”将信简取下后,他将信条递给她,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阵阵刺痛的感觉,一点一滴地在霓裳的心底蔓延,她压下那份已经熟悉到令她快窒息的痛感,接过他手中的信条,像要攀住根浮木般地,将心神集中在信条上风破晓所写的字迹上,好逼自己去遗忘方才他那张冷漠的脸庞。 “霓裳!”一路喊至她房里的天涯,在打算拉她一道去摆平那些求亲者时,两脚才踏进房内,就看到霓裳站在窗边朝下头吩咐。 “来人,备马。” 他呆呆地问:“你要上哪?” “破晓哥哥来信叫我去看看山口的城门筑得如何了,我没空留在这陪你胡闹。”她扬了扬手中的信条,说完话后,一手按着窗边,轻巧地跃过窗扇。 也跟着跳下去的天涯,忙不迭地追问:“慢着,你是想教我怎么同那些来求亲的人交代?” “楼子既然是你捅的,那就自己摆子。”在下人牵来马匹后,她边说边翻身上马。天涯差点被她的举动给吓短了十年的寿命。 “霓裳,你不敢骑马!”自她十三岁那年,朝露夫人失足坠马而死后,她就对骑马怀有某种程度的恐惧感,因此平常若是要出远门,不是由他亲自载着她,就是海角抱着她骑,若是他俩都不在,不管路途再远,她情愿用走的就是不愿骑马。 “谁说的?”带着负气的成分,她一手扯过手中的马缰,两脚往马腹一夹。 “等等,你先慢着,不要冲动——”来不及拦住她的天涯,赶紧回头找着她的跟班,“海角!” 早已冲去马厩的海角,在下一刻策马驰过天涯的身旁,如一柄疾射而出的飞箭,直奔向疾驰出城的霓裳。 为了顾及她的颜面,让她出了天垒城在来到山道上时,一路上都守在她身后的海角,才加快了马速轻松地超越不善骑马的她,但在她不打算停马时,他索性骑近她的身旁,健臂一搂,硬是揽着她的腰强行将她拉过来与他共乘一骑,并将不停挣动的她紧按在怀中。 “我可以骑的!”不想在这时与他相处的霓裳,使劲地推抵着他的胸膛,可却敌不过他的力道。 “小姐受了伤。”海角淡淡地解释,将她按在怀中的大掌,无论她再如何闪躲或是推拒,就是怎么也不肯让。 因在他怀中,悲喜任他揉捏,一颗心也因他而摆荡的霓裳,觉得现下的自己像只困兽,捉住她的人并不想留住她,可又不肯放她走,又或许,这座牢笼本就是她亲造的,从一开始,就是她将自己给困在里头不愿离开。 许久过后,她幽怨地看着他的脸庞,但他仍旧没有低首看她一眼,也没有多话,他只是放慢了马速,专心挑捡着较好走的坦道,好让怀中的她能感到舒适点,这让她忍不住揪紧了他的衣襟,埋怨地将脸埋在他胸前,静静聆听着自他胸膛里传来,那一阵阵不诚实的心音。 与海角沉默地赶至三山山口,三道山门中处于最上头的第三道山门后,霓裳立即下马走向正等着她前来巡察的工头,被她留在原处的海角,在审视下她的背影一会后,不放心地也跟上。 筑于两处高耸山头间的第三道山门,正巧处于断口中,两扇由她集资并耗费无数人力,才打造完成的巨大铜门,已在断口中高高耸立而起,照射在铜门上的日光,让铜门反射的光芒道在数里外就看得见,而就在门外五里处与十里处,也各有一座先前已完工的铜门。 这三道方落成,守护天宫三山的山门,有监于上回帝国的紫荆王,竞在一夜之间就无声无息地灭掉托云山天苑城,天宫所有山头的城主与宗主,在事后会商于天垒城,为免日后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一致决议筑上三座城门,以防止帝国再携军入山。 随着工头在巨大的山门内外巡视了两趟后,忍着一身不适的霓裳,脚步愈走愈不稳,为免他人会看出她的异状,她支走了工头,继续在山门外检视,这时再也忍不住的海角忙走至她的身畔,在他欲伸手扶住她时,她却避开他的碰触。 她别开芳颊,“我没那么娇弱。” “小姐,歇会吧。”海角直盯着她雪白的脸庞,知道不爱骑马的 她定又是晕得很难受,她偏又藏着不说。 听着他似乎带着心疼的言语,蓦然止住脚步的霓裳,回首看了他一眼,也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必要在他的面前逞强,即使是他先前有多伤她的心,但她也知道,他的性子本来就是这样。 她抚额低叹,“算了。” 再次迎上前的海角,小心地扶住她的两臂,见她没有推拒,他赶紧带着她到一旁的树下,将自己的外衫铺在遍布秋叶的地上,才扶着她坐下。 秋风带着寒意轻巧地滑过树梢,所坐的位置处于高处的霓裳,往下俯看着一眼望不尽的树林,林中枫、槭、白桦、银杏交错种植,色鲜艳彩,将山林织成一片色彩缤纷的秋毯。 看着眼前醉人的景致,霓裳总觉得它们和她都一样很孤单,每年三山的枫叶都会红,可真正能坐下来静心欣赏的有几人?就像海角每日都陪在她的身旁,但他却从不肯让她知道他的内心,也不肯让她偷看一眼,或是打开心门让她走进去一窥堂奥。 “海角。”她看着前方,神情幽远地问:“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 曾问过你,你为何不离开天宫?” “记得。”他定定地应着,从无一刻忘怀当年她那无私的言语,以及不顾自己只想让他自由的那颗心。 “当年你为何不走?”他本有机会脱离这身分的,但他没有,这些年来,他也从来不提不说。海角顿了顿,眼中抹上了一份雪夜里的回忆。他记得那时背着她在雪地里行走,那一双紧搂着他不放的小手。也记得她是如何地温暖,提供了他从不曾在天宫所得到的关怀,他最忘不了的是,她那双众人皆对他视而不见,独独只有她将他放在心上的眼眸。 “小姐需要我。”半晌过后,他说出个听来似理所当然的借口。 “现在呢?”她偏首凝睇着他,“你想离开天宫吗?”那时若是他没及时救她一命,恐怕她就算是病死了也没人知道,可现下已不同,她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非仰赖他不可的小女孩。 他坚决地摇首,“我的职责是守护小姐。” 霓裳无奈地抚着额,大大地叹了口气,“职责并非人生的全部,我要的也不是你的忠诚,而是你的快乐。” “在小姐的身边。我很快乐。” “可我看不见你将自己摆在哪里。”她仰首直视着他的眼瞳,“告诉我,你真要一辈子都背着你的职责守在我的身后?你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心愿或是梦想吗?难道你不想娶妻生子,或是成家立业?” 其实只要他愿意,凭他的身手,他早就可以在天宫闯出名号并占有一席之地,他若愿离开天宫去闯荡天涯,也定能在三道扬名立万,可他不,他情愿不要得到那些,他只愿居于她的身后陪伴着她,十年如一日的以她的家奴自居,而他,似乎很满足于这种状看着她眼底掩不住的担忧,海角强迫自己别开脸。 “没想过。” “倘若……”她哑声地再问:“倘若我真嫁了人,你怎么办?” 怎么办? 他根本就不愿想像会有那日的来临,他不愿去想像,没有她的日子会是怎样的生活,他只想像现下这般与她相依下去,就算她不会知道他的爱有多深也好,只能伴在她的身边,对他来说,这已是莫大的满足,他不敢再奢望能多一些。 可就算不愿去想,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日终会有到来的一日。 他曾想过,她若真要出阁,他可能会强行将她掳走,不让他以外的男人也能似他这般拥她在怀中,可他不要她的不情愿,也不要她被逼得离开她所拥有的世界。随着他颠沛流离,他不要她一丝一毫的不快乐。 他也曾想过,若她真走出他的生命。获得了一段美好的良缘,那么,到时他可能会离开天垒城,将自己放逐到听不见任何关于她消息、不必再忆起自已是谁的地方,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再去亿起早就是他生命所有的她。或许这将会行尸走肉,将会是永无尽期的炼狱,可只要能遗忘,哪管再痛、再不舍,他也得将心掏出,以求得她能获得永远的幸福。 “海角?”仍等着他答案的霓裳,轻扯着他的衣袖。 无法直视她的海角,执意不回头,不让她看到他抗拒的神情。只是,他仍是得逼自己言不由衷。 “无论小姐嫁给何人,只要小姐仍愿让我追随,只要姑爷允许,到时不管在姑爷府中为奴或为仆,我都心甘情愿。” 那一字字出自他口中坚守不移的诺言,仿佛是他近贴在她的心坎上,一刀刀,倾尽所有而刻下的,霓裳沉痛地闭上眼,不愿让他看见那些盛在她眼中的不舍,更不愿让他知道,心如刀割的她,因他有多痛。 七岁那年,她欲让他自由,他却选择留下,措失了那难得的自由,她没想到,他这一留,就是永生不走,就是死心场地的永恒守候,哪怕她将会嫁人离去与他人相守,他仍是会不惜放弃一切,只求能够跟随在她的身后。 为何要这么傻?这真值得吗? 为何他要将人生建立在她的人生上?为何他要如此无视于自己?他有没有想过,因他,她得去承担他人生中不由己的部分?他怎会知道,她更会因他那份愿为她甘心抛舍一切的无私,而感到万般心疼? 他浅浅吹拂在她颊畔的鼻息,他的固执与理所当然,此刻在她的耳里听来,全都是种让人凄然的心酸,可她知道,当他的执念已在心中成了一座不会动摇的山头,她不能改变些许,亦不能动摇半分,无论是何人再如何对他劝说,山,仍旧还会是山,因无人能够搬改,也无人能令他别再为了她而委屈自己,进而再次放逐他原本拥有的梦想。 抚上他脸庞的小手,在轻轻将他转首,再落至他的胸膛上绕至他的背后将他拥住,海角按捺下胸口狂乱的心跳,低首看着主动投入他怀中的她。 “小姐?” “我累了。”她闭着眼,只管将他拥紧,什么都不想再多说。 他一手轻探她的额际,总觉得微有热意,想起她臂上有伤后,放软了音调问。 “我带小姐回城可好?” “我没事,歇会就好。”她摇摇头,拉来他一掌摊开他的掌心,像在打发时间似的,以指尖细数着他指上为练箭而拉弓拉出的厚蛮。 当霓裳的指尖在他的指尖上来回地轻坡着,海角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制止那股想将她揉入怀中,就这么让她成为他身体中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冲动,即使那只是一个她不经意的轻触,或是下意识的举动,对他来说,这都是足以让他在午夜梦回之际,牢牢据留在脑海中的美梦。 “怎么了?”倚在他怀中好一会后,霓裳觉得他整个人突然像张绷紧的弓。 “小姐请避一避。”双目直视着前方的海角,抱着她起身后,将她推往他的身后,并防备地取下身上的软剑。 “谁来了?”什么也感觉不到的霓裳,不解地四下探看,可在前头的林子里,她却什么人都没见着。 “不清楚。”已镇定来者的海角,微眯着眼,总觉得来者有些古怪,“小姐,来者不仅练过武,还有股奇怪气息。” “什么气息?”压根就没打算抛下他的霓裳,边问边解下腰际的金鞭。 “与云神相同的气息。”三道中,仅有三个神女而己,可来者非但不是雨神或风神,他若没看错的话,来者还是个男的。 “云笈?”既然是像云笈,他还需要摆出一脸如临大敌的防范样? 无法分清来者是敌是友,没把握的海角伸手将她推得更远,打算先下手为强,以免来者有机会靠近霓裳,但就在他扬剑准备前去远处的林中揪出对方时,一直困扰着他的那股气息霎时不见,就像是无端端地消失在空气中,蓦地,在秋阳的照射下,一抹身影映在眼前的地上,他猛然抬首,一名仿佛从天而降的男子;已在下一刻耀至他的面前。 措手不及的近距离面对面,海角想也不想地退了一步朝他扬起剑,但愈是看着来者的眼眸,海角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吸去了魂魄般,非但无法对他产生防备之意,持剑的手更是在他的目光下,不肯听从心意地缓缓放下。 “海角?”站在他身后的霓裳,在见他居然弃剑时,忙不迭地来到他的面前、不解地看着额上沁出大汗的他。 努力自跟前男子的眼神中挣脱出来的海角,费力地将霓裳拉至身后,此时陌生的男子朝他俩笑了笑,一语不发地绕过他俩,仰首直视着高高耸立的山门一会,再步回他俩的面前。 “何事?”双手终于恢复自主的海角,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软剑防备地问。 他微微一笑,“在下想找两个人。” “找谁?” “天涯与风破晓。” 海角更是疑心四起地看着他,“你是谁?”放眼天官三山,还没有人敢直呼这两人的名讳,就算是其他两道的神子,也不敢如此大刺刺地登门点名两城城主,还有,他究竟是怎么通过前两道山门的? 看了看他俩一模一样戒慎紧张的模样,他莞尔地扬起唇角。在下一刻,他给了他们一个,足以让他们呆在原地愣上好半天的答案。 “转世天孙,凤凰。” 地藏的段重楼为寻女娲,自夏末就出国门去找,至今也没半分真女娲的消息,不过段重楼倒是曾找到个假女娲,而他们天宫的天孙,完全不需他们大费周章的去找,他就自动找上门来了。 为免假女娲的事再发生一回,在这个自称转世天孙的凤凰抵达天垒城后,天宫所有长老们闻讯全都赶道,一字排开地站在他的面前检视,就连素来从不踏出神宫的云神,亦亲自出宫前来确认此天孙是伪是真。 这个凤凰,相貌与天孙完全不相似,但他稳重大方,看上去就有股难言的威严与气势,且他还拥有转世前一半的记忆,无论长老们利用天宫代代口耳相传的流言刺探,或是照天孙在战死前所留下,至今被他们奉为圣典的书籍的询问,对答如流的凤凰,从未让他们失望过,各种迹象都在在显示了,这个亲自登门的凤凰,很可能就是谕鸟口中所说,天孙降临中的转世天孙。 就在对此仍存有疑心的云笈亲自出马,想借云神之镜以看出他的真面目,但出现在镜中之人,不是他人,正是百年前尚未战死时的天孙。 在失去了百年后,天孙终于再次返回天宫了。 证实了他的身分后,长老们的眼眶中皆含着泪,而一直代替天孙守护天宫的云神,只是无言地看着凤凰,就在这时,风凰开了口,他说,他既不要天垒城也不要织女城,还说他不过是个平凡的神子,只是想在转世后回来看看天宫的神子们,在他完成这个心愿后,他便会离开。 怎可让他离开?无论是否经历过转世,天孙皆是天宫的主人,在场每个人在听完他的话后,顿时吵嚷有若菜市,你一句我一句地央求着他千万不能再离开,长老们甚至以死相逼,强迫他非得留下不可。 听到天孙真如谕鸟所言降临,且亲自见过了天孙,天垒城里,最快乐的人,恐天涯莫属了。日日他都叫霓裳陪着凤凰在城里四处逛逛,要她先让他熟悉一下百年后的天官,但光是看天涯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的霓裳,压根就不想去招待什么天孙。为此,凤凰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辜到极点。 打从天涯把他交给某对主仆起,他们就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过,一个在脸上写着不情不愿,另一个,则待他冷若冰霜。 脸色很臭的那个叫霓裳。据他的观察,她似乎是为了她表哥天涯想将她推给他,所以才在暗自生火,而冷若冰霜的那个就叫海角,话不多似乎是天性,但看他的眼神总是显得冰冷且防备。 这种情况,若是一日两日那倒也罢了,可他们日日都如此,这让他实在是有些消受不了。 当夕日出现在西方的山头,又是一日将尽时,再次带着贵客逛过天垒城一回的霓裳,在走至自己的房前时,像是终于能够摆脱他似地开口。 “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见。” “等等……”被她带着到处晃来晃去,也被他们主仆给冷落了一整日的凤凰,在她转头就走前忙拦住她,决定来个自救。 “还有事?”一刻也不想跟他多相处一点的霓裳,有些不耐地回。 他淡淡露出一笑,“我想向你请教一事,但就不知是否太过冒昧。” “何事?” “你的左眼是否受过伤?”他笑意一敛,劈头就直接指出他的观察心得。 这些日来,他发现,海角永远都走在霓裳的右后方,并不时腾出一手护在她的左侧,若是有人走在霓裳的左侧,霓裳不但不会发觉,反而还会在他人自她的左侧经过时吓了一跳。还有,昨日在参观射场时,他发觉天宫三山的每个人都善射,海角背后包背着一柄弓、腰际配着箭筒,只有霓裳腰际上的那条金鞭显得格格不入,虽说天涯也使鞭,可天涯若有事,头一个反应也定会是先拿起弓。 芳容蓦然变得面无表情的霓裳,在讶愕过后,不语地看着他。 她没想到这个看来温文无害的男人,竟对她观察如此细微,她左眼这事,她自认一直都瞒得很好,全天垒城知晓的人,也仅有海角与天涯两人,偏偏这个她不想理会的男人,这个明明只是天天随着她走马看花的男人,却发现了她的这个小秘密。 “看得见吗?”凤凰伸手在她脸庞左侧挥了挥,同时注意到,她身旁的海角,正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霓裳将脸一板,转身走进房当着他们的面将门关上。 “海角,帮我送他回去。” 被赏了一记闭门羹的凤凰。转了转眼眸,大抵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后,也有些后悔方才他不顾姑娘家颜面所问的话。 “我不该问的,是不是?”他瞥瞥身旁的海角,有些心虚地摸着鼻尖,“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左眼的事?” 海角阴冷地横他一眼,“你的确是不该问。” “可你知道她那只眼几乎看不见吗?”在海角转身欲先走时,凤凰又冷不防地在他身后冒出一句。 尖锐穿过双耳的问话,令一无所知的海角眼中掠过了一丝心慌,他震惊地回过头,难以相信地看着凤凰。在今日之前,他从不知霓裳的左眼已恶化到这种程度,他以为她仍像从前一般,还是可看见一些,可因她从不说,也表现得很正常,让他这个每日都跟在她身畔的人,竟因此无从发觉过丝毫异状。 看了他的表情后,凤凰一手拥着下颔说出给论,“看样子,她连你都瞒。” 海角的脸色更是因此而显得阴晴不定。 是啊,连他都瞒,可他又不是别人,为什么这种大事霓裳不告诉他?他无法明白霓裳的想法,也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同时他更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深深感到自责不已,因初来乍到的凤凰都能看出霓裳隐瞒了什么,离她最近的他,为什么却没有? 凤凰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是你没注意到,是她演得太好。” “但你注意到了。”海角避开他的碰触,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点。 有时候,盯得太紧,反而会因盲点而看不清。“凤凰摇头晃脑地说着,”你与她处得太久了,我只是运气好,不小心看出一堆你俩透露出来的异状。“ 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里的海角,仅是沉默地紧握着双拳,凤凰侧过首,仔细地看着他眼中,清清楚楚所盛藏着的内疚与目责,半响,他叹了口气。 “若有心事,可与我谈谈。虽说不一定能有助益,但我保证,我是个倾听的好对象。” 想到他对天宫来说是何等身分,以及天涯当他是下一个霓裳欲嫁的对象,海角便回绝地撇过脸。 “别再对我充满了敌意好吗?”凤凰告饶地抬起两掌示诚,“我知道城主有意将我与她凑一对,关于这点,你大可放心,因我对她无任何非分之想。”为什么这年头好人这么难当? 听了他的话,海角非但没半公感激之情,反倒是微怒地敛紧了眉。 “为什么?”是因为……霓裳的眼,所以他嫌弃她? “君子不夺人所好。”凤凰意有所指地瞥向他,沉稳地露出一笑,“我还满喜欢当个君子的。” 十七岁那年,他手中所射出的那一箭,彻底改变了他与霓裳的人生。 多少次在午夜醒来时。他会抱着后悔的心情独坐在黑暗里想着,当年,他若是别那么逞强,那么急着思与天涯一较高下,好向天垒城证明他的存在就好了,当年,他若是只甘为一名家奴就好了…… 天涯继任城主满三年,依天宫的传统,在那年的深秋,天垒城举行为期三日的秋狩,全城上下男女、不分身分皆可参与,猎获最丰的神射手,无论先前是何等身分,都将破籍安排进天垒城内,依资历和年纪担任天垒城城主身后的要员。 就算只是个城卫也好。那都强过家奴的身分。 海角就是抱着这种心态参赛的。 但在那一年,方习会射箭的霓裳也参赛了,深秋山林里野兽多,担心她安危的天涯,不顾他的反对,将自七岁起就爱粘着他的霓裳与他安排在同一级,令原本想借此次机会大显身手的他,身边硬是多了个碍手碍脚的小跟班。 有霓裳在,在林里猎物时,他不时得分心看顾着她,有时都已找到藏在林子要的秋鹿了,但年仅十岁,不善隐匿行踪的霓裳,却总会在他出手前吓跑了即将手到擒来的猎物,她不明白秋狩对他的重要性,只当他是带她出城游玩。连连三日下来,山头的另一边不时响起猎褐猎物的庆贺号角声,每听—回,他的心就更沉一些,而配戴在他身后的号角,在夕日已悬在山头上时,却仍是一回也未响起过。 在远方的天垒城敲起巨大的锏锣,向各山的人们表示秋狩已告个段落时,聆听着锣声的海角,心有不甘地想着,那份可让他脱离奴籍的机会,已一去不复返,至于往后是否还能再有这机会? 他不知道。 失落地站在林里的他,正消沉得不想回城时,一连串踩在秋叶上的脚步声忽地在他前头响起,他定眼一看,是一大群被他处猎人吓得往山上跑的秋鹿,他数了数,只要猎得了这些为数众多且肥美的鹿群,就可抵上这三日来的战绩了,当下他毫不多想地架箭上弦,将箭尖瞄准鹿群中殿后的最后一只秋鹿上。 可在他出手前,四周同时弥漫着另一种异状,领在前头的公鹿,惊吓的站在原地不动,后头的鹿群,一下子在林子里不辨方向地溃逃四窜,大抵知道发生何事的海角,屏住了气息,动作缓慢地转过身,透过艳艳的夕照,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不知发生何事呆站在他身后的五、六步远的霓裳,而就在霓裳的后头不过两步之处,有只为了过冬,同样也在山上四处搜寻猎物的母熊。 “小姐……不要动。”他边低声对她说着,边把手中的箭扬起瞄准,“千万不要动。” 一无所知的霓裳,在他举箭瞄准着她的后头,而他脸上又布满严厉的神色时,她满脸害怕地拉紧了自己手中的弓,半响,抵不过好奇心的她,没听他的警告缓慢地回首看向身后。 嘶吼一声过后,突地改变动作猛然高高立起的巨熊,令海角所发的第一箭只射中巨熊的胸口,他连忙再派第三箭,一箭射中熊眼,因见着猎物而涎着口沫的熊,顿时疼痛不堪地两爪乱挥,被吓白了一张脸的霓裳见状,忙不迭地转身想逃。 “小姐!”忙着再派箭的海角在霓裳往旁跑时,不住地发箭往她身后追着她不放的巨熊,听了他的叫声后,霓裳马上转向,像要寻求他庇护地改往他这边跑来,此时已将箭尖瞄准巨熊两眼之间的海角,毫不犹豫地射出手中之箭,原本朝他直线跑来的霓裳,却在那刻脚下的步子颠簸了一下,离开了原本的方向不说,还偏向了那柄箭所射的方向。 中箭的巨熊发出刺耳的咆哮声时,霓裳的惊叫声也同时响起,划过她左眼的飞箭,准确地射中了巨熊的两眉间,但在它倒地时,两手紧紧捂着左眼的霓裳亦路坐在地上,霎时脑海一片空白的诲角,飞快地上前,扔开了手边的弓与箭,抽出腰际的软剑,一剑刺向还想朝霓裳挥出熊掌的巨熊,再赶紧将霓裳抱离原地。 鲜艳的血丝,和着她的泪水,缓缓溢出她的指尖,霓裳绷紧身子抵抗左眼传来的烧灼感,心乱如麻的海角看着她不敢哭出声的模样,他赶忙挪扦她的手,将自己的巾帕按在她的左眼上,再将外衫撕成条状好将它绑住,而后抱起她,十万火急地往山下跑。 在他即将冲出林子前,因等候过久,而感到有些担心的天涯,正准备进林去找他俩,在这一进一出间,他们正巧撞上了彼此,海角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惶急神色,令天涯赶紧低头看着海角怀中还在哭泣的霓裳,在见着受伤的霓裳后,面色从不曾如此严厉的天涯,二话不说地先是为霓裳点了睡穴,再拉着海角往别业跑。 “如何?”亲自去找来大夫后,等得不耐烦的天涯,在他看过霓裳立即拉着他问。 “小姐的眼伤,虽未到瞎眼的程度,但这将会大大影响她的视力。”上了年纪的大夫,再次看了沉睡的霓裳一眼,摇首之余叹了口气,“若是情况一直未好转,或许再过些年……” “她会瞎?”已事先猜想过最坏结果的天涯,满脸愠色地替他说完他不愿说得太白的话。 不想正面回答的大夫,只是低首伪装忙碌地开药方。 “你可以退下了。”天涯边说边两眼直瞪着站在大夫身后的海角。 “是。”也知道这两人之间气氛极度不对的大夫,留下药方后,三两下就收拾好药箱,赶忙离开此地。 门扇一关,天涯即一拳重重揍在海角身旁的墙上。 “你是怎么看着她的?”在海角动也不动时,天涯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大吼。 两眼只是定止在霓裳身上的海角,没有开口反驳或推托些什么,恼得本想再揍他一拳的天涯,一骨碌地扬起拳心,正欲落下时,却见着了海角那张懊恼自责的脸庞,他登时气息一窒,手边的拳头又放不下,只好出气似地在墙面再落下一拳。 “这事,别张扬。”好一阵子过去,气息较为平稳,思绪也较清楚后,天涯扳过海角的肩对他叮咛。 宛如噩梦初醒的海角,不解地眨着眼。 天涯一把抹着脸,“你若为她着着想,就别告诉任何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她日后还要不要嫁人?” “是。”还没想到那么远的海角,眼下的心情全都在霓裳的身上打转。 “明日你就把她送至我的另一座别业,在她的眼伤痊愈前,别让她回城。”觉得这座别业离城不够远,无法让霓裳安静无扰,也不被城民发觉,天涯看了看霓裳的情况后,三两下就作好决定。 “夫人那边呢?”与霓裳相依为命的朝露夫人若是问起,那该怎么办? 天涯挥挥手,“朝露夫人和我娘去织女城作客了,我会叫风破晓将她们再多留一阵。” “有必要连夫人都瞒吗?”他不懂这事为何连最亲近的人都得瞒,按理说,就是因为事况严重,更应该由最亲近的人一块掩饰才对。 天涯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她藏不住话。”那些女人要是能够守着秘密不说的话、那她们也不必三不五时的到处去串门子了。 “我明白了。”总算恢复理智的海角,也觉得他考量得有道理。 “我这就先去安排。”忙着先回城以免他人起疑心的天涯,在走向门边时不志向他警告,“看着她,她要再有任何闪失,下回,你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遭天涯甩上的门板,余音阵阵震击在他的心版上,他自责地垂下头,脚步重若千斤地来到床边,却发现被那阵关门声吵醒的霓裳,正用一只眼看着他,还扬扬手示意他坐下。 照她的意思坐下后,她伸手模他的脸,神智还不是很清醒的她,皱眉地看着他脸上,在抱她下山时不经意沾染到的血迹。 她担心地问:“海角,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深吸了口气,摇首轻声说着,“我没事。” 少了一只眼,总觉得看不清的霓裳,在左眼的刺痛隐隐传来时,伸手轻触着包裹着她眼睛的纱布。 他忙拉开她的手,“小姐别碰。” 像是海水缓缓倒灌般,回忆一点一滴涌进脑海的霓裳,在他那双自责的目光下,想起了在山上发生的一切,她茫然地看着大夫放在小桌边的药单,不知此刻自己对这件事该有什么感觉。 “我会瞎吗?”过了很久,她终于想出一句似乎该问的话。 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实情的海角,尚在心底斟酌着,该怎么同她说她才能接受这事实,可已经将他的反应观察完毕的霓裳,却歪着头问。 “这个意思是会?” “大夫说,日后恐怕……”他出声说了几句,就因后头的字眼再也说不下去。 听完他所说的后,霓裳若无其事地应了应。 “噢。”好吧,好歹有个答案。 海角结实地呆愣了一会,完全无法理解她过于冷静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