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梦记-14

“那我们就在这等。”三位不请自来的旗主,大剌剌地找了个客位落坐,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干竺捺着性子,“大人也知,这不合规矩。”  “规矩?”黄旗旗主大咧咧地笑问,“黄泉国所有的规矩不都是马秋堂一人订的?他若不见我们,是不是也该推托至他的规矩上头?”  “大人……”干竺沉下脸,眼中写满了威胁。  一旁的黑旗旗主索性直接道出来意,“今日我们来此,是想与他商议退位之事。”  “退位?”  他交握着十指,笑笑地点出某些旗主的不满之处,“马秋堂不过是先王驾崩后的继任者,他可不是我黄泉国众旗主认定的真主。”  干竺随即反驳他的话,“王上日前已至圣地取出神器,为此,长老们已为王上正名。”  “拥有神器又如何?”白旗旗主相当不以为然,“黄泉国历代的国王不也都没有神器?”只要取了神器即可就任国王?有这么简单的事,那他们早就去取了,何苦白白便宜了马秋堂?  话听至此,心火暗涌的干竺再也无意伪装看不出他们的来意。  “大人们的意思是要反?”  白旗旗主干脆说得更坦白点,“我们只是认为他没资格成为黄泉国的国王。”  那些由三位旗主带来的兵员,在白旗旗主话落后,不顾不得带兵械上殿的规矩,亮出所携的刀剑,与殿上的宫卫们正式相对。  干竺看了看他们所带来的人数后,在心底大叹不妙。  在一殿紧绷得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械斗之时,花咏慢条斯理地走出屏风,站至干竺的面前,双目一一扫视过这些有心要反的旗主。  “为人臣,就该有人臣的自觉和分寸。”不过百年而已,何时起神子竟然胆敢这么目中无王?  “花咏……”被她的出现差点吓掉半条命,干竺紧张地在她身后小声地唤着。  花咏只是朝他摆摆手,并没有离开原地半步。  “原来就是你……”黄旗旗主见猎心喜地步至她的面前,惊艳地瞧着这张马秋堂日日都见得到的佳容。  “花咏!”站在于竺身后的宫人们,不禁情急地想上前为她解围。  她侧首冷瞪他们一眼,“都别过来。”  遭她瞪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众人,纷擦着冷汗,看纤躯娇小珍珑的她,就这么身处于那些身材大她两、三倍的旗主中,不肯退步,亦不肯让他们上前。  收到消息就十万火急赶回宫的马秋堂,在与也赶回来的药王会合后,原本在见了大殿上的情景,他们是打算尽快救花咏脱离险境,但就在他看见花咏脸上的神情后,站在宫角一隅的他,伸出一掌拦住欲上前的药王。  药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以为他要对她袖手旁观。  马秋堂徐声说着:“她的样子太冷静了。”在她脸上,见不着丝丝恐惧或是害怕,若不是胸有成竹,任何人都不会像她这么做。  “听说……谁要拥有冥斧,谁就可以做你的主人是不?”黑旗旗主一手抬起花咏的下颔,满意地打量着她,“不如就让我来做你的主人。”  无动于衷的花咏,并不介意那只在她脸上放肆的大掌,在摸完了她的脸庞后,又放肆地游移至她的颈间,她仅是淡淡问向身后的干竺。  “干竺,现今在黄泉国,造反该当何罪?”  “死罪。”摸不透她在想什么的干竺,在忙着想该怎么把她救出困境时,心不在焉地应着。  “很好。”得了他的答案后,花咏顿时露出沉稳的笑,缓慢地扬起纹绘有焰火刺青的掌心,在眼前的黑旗旗主来不及反应前,蓄劲一掌重击在他的胸坎上。  愣愕得忘了合上嘴的众人,怔看着前一刻还在吃她豆腐的黑旗旗主,下一刻已被她一掌打退得直撞上远处的宫柱,重重倒地后,口中不断呕出鲜血,胸骨遭震断数根的他,两眼一翻,顿时昏死过去。  已经有百年没动手的花咏,在一掌击退黑旗旗主后,伸手扳了扳颈项,再将一双水目转调至另一个靠她靠得近的黄旗旗主身上,半晌,她露出一抹冷笑。  不甘遭女人看轻的黄旗旗主,抡起手中两柄沉重的金刚锤一前一后地挥向她,花咏先是弯身闪过第一锤,接着快速欺身贴近他的面前,扬掌以虎口击向他的喉际。没料到她专攻险处的黄旗旗王,疼痛不堪地放下一锤,抚着喉际频政不止,这时花咏已扬起一手捉按住他犹握锤的左手,反手一扳让他的手臂朝上,另一手的掌心则是使劲向上往他肘关节一推。  关节断裂的声响,清清楚楚地传至每个人的耳底,干竺无剖地瞪大眼,看着断了黄旗旗主一手的她,并没有就此罢手,飞快地再拉过黄旗旗主的另一手,续再毁他另一手,还未白喉际疼痛熬过来的黄旗旗王,在下一刻已被她不留情地打断了双手。  “你……”被她吓着的白旗旗主,在看完两位旗主的惨状后,忙不迭地招来身后的人群起攻向她。  花咏定心数了数,来者约莫有三十多人,不想拖得太久,以免被赶回来的马秋堂撞见这样的她,沉沉地吐了口气后,握紧泛红,得有如烈焰的掌心,快刀斩乱麻地举步飞奔向他们。  举刀冲向她的众人,在她就快接近他们面前时,赫见明明只有一人的她;奔跑的身影顿时分散成五个,五个长相一模一样,但动作皆不同的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人他们其中,开始一一扫荡不法人侵者。  残像?药王惊愕地看着眼前惊人的一幕,忙转看向不发一语的马秋堂。  “她竟会残像?”这种独门功夫,不是只有马家人才会的吗?为何地这个百年前的先祖竟也……  “那些不是残像。”马秋堂眯细了眼更正,“那些全都是真的。”  “可是……”  也会这门功夫的马秋堂向他解释,“她的速度远比你所看到的还快。  呆愣愣地看着一鼓作气撂倒众人的花咏,药王不禁得承认,除了马秋堂外,她是他在地藏中见过功夫最强的一人。  “女娲的婢女……都是这么强悍吗?”当年女娲在挑婢女时,究竟是采用什么标准呢?  马秋堂怀疑的却与他不同,“她真的只是女蜗的婢女?”  “她是这么说的……”也被蒙在鼓里的药王,一时之间还无法把眼前尽退来者的花咏,与当时那个醒来哭泣的花咏兜在一块。  收拾完殿上的众人后,没忘记后头还有个白旗旗主的花咏动作缓慢地回首看向他,苎面色苍白的白旗旗主,在她一步步地走向他时,握刀的双手因表情木然的她而颤抖得差点握不住。  她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柄刀,不置可否地挑高黛眉,似在嘲笑他在螳臂挡车似的,就在白旗旗主识相地案刀伏跪在地时,她理了理紊乱的衣裳,慢条斯理地站至他的面前。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别说是造反,谁都休想动王上一根寒毛,懂吗?”  “懂……懂……”汗如雨下的白旗旗主,不住地向她点头。  她再问:“人臣的自觉与分寸,现下可清楚了?”  “清楚、清楚……”  “将他们都捆了弄出去,顺道收拾收拾大殿。”花咏转身朝看呆的干竺弹弹指。  “噢……”干竺讷讷地应着,半晌才回过神,“是!”  当宫卫们在干竺的指挥下,开始收拾善后时,插手管完闲事的花咏,才想回房,却在转角处遇上了早在那等着她的马秋堂。  “你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事未告诉我?”他一手指着外头的战迹,我不信区区一名婢女,能在那情况下从容退敌。“  本是不想让他见着这些的花咏,没想到他还是见着了,她不语地看着他那双写满怀疑的眼眸。  “你究竟是何人?”  她不得不吐实,“我们四姐妹,名义上,是女娲的婢女,实际上是女娲的护卫亦是死士。我们将生命奉献给女娲,因女娲而生,也为女娲而死。”  马秋堂的眼眸显得更加阴鸷,“还有什么是你没告诉我的?”  “我奉命得守护的并不是冥斧,而是冥斧的主人。”她直视着他这个让她存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殿下命我得亲自将冥斧传授给冥斧的新主,并助新主神功大成。”  那夜她说……明日起,我会学着坚强点的。  其实她一直都很坚强,反超出他的想像之外,只不过初来乍到的打击令她披盖上了染着伤心颜色的衣裳,令他没有看清她身上其他还藏着的东西。因此他可以理解她今日的转变,也能接受,毕竟,迷失在这世界找不到方向的她,总算有了一个可以撑持她活在这世界的方向,但对于她的欺瞒,以及她所说的任务,他有些不快。  “这就是你的使命?”这下他总算明白她为何老是拿着冥斧跟在他后头,且说她不能离开他了。  “是的。”花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却在他毫无表情的面上看不出什么。  “我不需你的保护,亦不想学什么冥斧。”他冷声回拒。  “我有我的职责……”她咬着唇,不知该怎么扭转他的心意,或是弥补些什么。  “很遗憾,我的选择是拒绝。”  药王讶异地张大了嘴,“我家表弟不要你教他怎么用冥斧?”  “嗯。”已经被马秋堂拒绝过不下数次的花咏,无计可施之际,只好找上药王与他商量对策。  打从那日在大殿上以一尽退三位旗主,马秋堂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起,他即对她摆出了拒绝的态度,意志坚决地拒绝她传授冥斧的用法予他,更不再让她跟前跟后,这让不知该怎么办的她,只好来找深知马秋堂性子的药王,看看药王能否让马秋堂改变心意。  听完了她的话后,“药王大抵明白了马秋堂会拒绝她的原因,半晌,他感慨地叹了口气。  “你得替他想想,他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好让个女人来教呢?”她想教的那个人,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一国之主,这种学功夫的事要个女人来教,太不给人颜面了吧?  花咏心急地解释,“可他若不让我教,他永远也学不会的。”若是冥斧的用法不需人教,那女娲又何须特意将熟知冥斧用法的她给派至百年后?  “真的?”不知还有这回事的药王愣愣地瞪大眼。  她苦皱着盾心,“冥斧是神器,非一般兵器,凡人是没法用的,他若不学,那他拿了岂不是没用?”倘若他能够学会,在神功大成之后,不要说他一人就可以护卫地藏,他甚至可以成为另一个女娲。  “他不学那我学好了。”也想拿着冥斧威风威风的药王马上自告奋勇。  花咏却以十分抱歉的眼神看着他,“药王。”  “嗯?”  “你不是冥斧的主人,我不能教。”她真的不是故意要泼他冷水。  药王不平地挂下了一张脸,“你这么偏心?”平常谁都不跟,只肯跟在他表弟身后团团转就算了,没想到就连这门独家功夫,她也只肯传授给他表弟。  “对不起。”谁教女娲是这样命令的,而且冥斧又认了马秋堂,她也很委屈呀。  心里对此事有着不同解释的药王,刻意自嘲地摆摆手。  “算了算了,我早知道你的眼中就只有那小子而已。”偏心偏心偏心。  她绯红了俏脸,“你误会了……”  “是吗?”他还笑得暖暧昧昧的,“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喔。”要是运气好的话,他们黄泉国可能就不会在马秋堂这一代绝后了。  登时花咏的脸颊像被火烫着似的,还将脑袋晃来晃去。  “不准,一点都不准…”  “小姑娘,做人不要太铁齿。”药王饶有深意地笑了,“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呢。”  “药王。”她气结地瞪他一眼。  他识相地点点头,“好好好,不逗你,我来教你对付我表弟的法子好了。”  “我该怎么做?”巴不得能快点让马秋堂学会如何用冥斧的她,眼中绽出了希望的光彩。  “去缠着他吧。”药王将两掌一摊,告诉她的还是唯一的一百零一招。“别担心他又会摆脸色给你看,我家表弟是标准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你缠久了,他就会是你的了。”  她质疑地皱着眉,“你确定?”她都已经缠了那么久,他还不是不吃她这套。  “确定。”药王在她身后推了提,“去吧,照我说的准没错,再去试试。”  “他在哪?”受了他的鼓舞,花咏决定再去试一回。  “他到地上去了。”药王以手指着上头,然后自怀间掏出一张令牌以助她通过国门。  花咏在收下之后朝他点点头,随即带着那一双冥斧出宫。  靠着令牌顺利踏出地都国门,在走了一阵之后,她在刺眼的艳阳下看见了站在沙漠中远望着商队的马秋堂。  听到脚步声,马秋堂一回首,就因她而皱起两眉。  “我说过我不想学。”  又碰了钉子的花咏,本想开口再劝劝他,他却将面色一换,一把扯过她的臂膀将她拉至他的身后。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器?”被马秋堂发觉后,大剌剌走上沙丘的孔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两眼直定在花咏手中的冥斧上。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离开中土出现在黄泉国国土上,马秋堂防备地问。  “擅入我国,你想做什么?”  孔雀指指他身后,“我今日是特意来瞧瞧那玩意的。”  “花咏,你回宫去。”马秋堂低声向她吩咐,并抽出了佩在腰际上的长剑。  走下沙丘的孔雀,不解地看着他手中的兵器。  “你怎不用神器?”他不是千辛万苦才得到那两柄神器吗?居然在这当头还不亮出来用?  “与你无关。”  孔雀想了好一会,半晌,嘲弄地眯细了一双凤眼。  “该不会是……你不会用?”听说那个神器以往是女娲在用的,女娲乃是神人,而马秋堂,只不过是个神子。  “马上给我离开黄泉国。”已经蓄势待发的马秋堂架剑在手,再给他最后一次的警出口。  孔雀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不走呢?”  直刺向他的剑尖立即回答了他,孔雀在剑尖近身之前,不慌不忙地拔出手中闪烁着白光的百钢刀,轻松地与他拆招。  “听我的探子说,你在十岁前,从未握过兵器也不曾练过武,能有今日,看来你还满努力的,只不过……”孔雀轻挑地笑了笑,乘隙以一掌击中他,“你最起码还差了我十年的功力。”  不愧是四域将军……  口中呕出丝丝鲜血的马秋堂,在今日才明白,帝国的四域将军究竟是为何能够为皇帝独撑一片天地,而他与孔雀之间的差距又是多少,他不甘地剑势再起,剑剑直扑人面。  “听说你曾与石中玉见过一面。”孔雀在百忙之中还有空与他闲聊。“算你运气好,遇上的是那颗宅心仁厚的笨石头,其实石中玉要灭你黄泉国不难,他只是懒得那么做,你该为此心存感激的。”  马秋堂一剑架在他的刀上,“你想在九原国之后灭了黄泉国?”  “一个黄泉国,我尚看不进眼里。”意气风发的孔雀,在震开他手中之剑后,像是在玩猫逗耗子似的,每每手中的百钢刀快砍中马秋堂的要害时,刻意止刀再砍向别处,就是不一下子击败他,只是摆明了在挫他锐气。  这人如此看轻的马秋堂,不禁心火骤起,他以一剑重重逼退孔雀数步,扬剑飞快奔向他。  残像?  孔雀一愕,怔看着朝他奔来的马秋堂身影分成十人,人人不同的姿态令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他赶紧瞧着地面上经日光照射出的影子,想借此找出何者是真,可他赫然发现,十人的脚下,皆有真实的影子。  全都是真的?  “有意思……”  孔雀眼中进射出兴奋的光芒,在所有的马秋堂皆扬剑刺向他时,他将手中之刀飞快地舞成一圈圈有如涟漪的刀圈,不但一鼓作气将他们全数隔挡住,并以刀尖准确地击中马秋堂手中之剑,今马秋堂手中之剑顿时碎成无数泛着银光的细片。  被激出斗志的孔雀乘胜追击,快速近身一掌击向马秋堂的胸膛,这他后退拉开两人间一段距离后,再拿出威震西域的看家本事。  “破空斩!”  隐隐震动的大地,在强大的刀威之下,地面上的碎石与沙粒纷纷浮飞而起,仿佛要一刀斩断空间的刀气,随即以难以闪避之速冲向马秋堂,中掌的马秋堂见状,虽明知定要闪开这一刀,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却己来不及避开它。  红色的发丝在刀气抵达之前拂过他的面颊,在千钧一发的那刻,花咏飞身落在他面前,用尽所有的力气,两掌重重将他拍击而起远远落在一旁,她再取出身后的冥斧,转身以手中的冥斧抵挡杀来的刀气,但非冥斧主人的她无法发挥冥斧的威力,刀气在冲向她时扫开了她手中的冥斧,虽然冥斧因此而减低了刀气,但刀气仍是在花咏的身上狠狠斜划下一刀。  “花咏!”  为花咏奋不顾身代死的举动,深感震惊的孔雀也怔住了,在那片刻,怒火如焚的马秋堂拾起花咏掉落在地的冥斧,一斧平空砍向孔雀,发挥出神力的冥斧,当下轰声隆隆地撕裂了前方的大地,回过神的孔雀,在间不容发的那一刻赶紧飞身跃起,但算准了他举动的马秋堂,所掷出的下一斧已在空中截住了他,一斧直砍向他的肩头,孔雀连忙横刀一挡,他手中由帝国第一铸将所铸的百钢之刀却不敌斧劲,不但应声而断,并任冥斧砍中了他的肩头。  肩骨已断的孔雀在跌落至地后,他忍痛地拔出还嵌在肩上的冥斧将它扔至一旁,再一手紧按着胸口,试图镇压下被冥斧余震震得大乱的心脉,而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崩裂开来深不见底的大地。  “哈……”半晌过后,孔雀突兀地笑了一声,紧接着开始笑得难以自抑,“哈哈哈!”  蹲在花咏身旁的马秋堂,愤然转首瞪着他,随即目光落至掉落在近处的那柄冥斧上。  “哪,冥王。”孔雀抬起两掌示意他休兵,并心情很好地朝他抛了个媚眼,“早些学会如何使用你的神器吧,我很期待你神功大成的一日,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喔。”  受了数掌,难以再战的马秋堂,并没有阻止孔雀的离去,他心急地探向受了一刀,伤口自肩头蔓延至腹侧的花咏,救急地先为她点了穴,再脱下衣衫按在她的伤口施压为她止血,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小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花咏?”他按住她的手,见血色尽失的她缓缓张开双眼,可他却发现,此刻在她眼中,她所看的人似不是他。  “你挥斧的样子……很像女娲。”她微微一笑,眼底有着无限眷恋,然后在下一刻闭上了眼睫。  QING  QING  QING  黄泉国,就交给你了……  自那日起,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再也不是他。  城门遭攻陷的警锣声,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无论经过多少年,还是会将他给惊醒,并令汗水湿了他一身再也难以入眠,为了杜绝那种声音再次出现在他的耳畔,他将原本耸立在大漠上容易受袭的黄泉国移至地底,在地底重新建造了一座庞大的地都,亦建筑起一道深埋往事的屏障,好让他能够忘记那道曾在烈日下挡在他面前的身影。  他还记得,那日天际的颜色,是浴血般的鲜红,风中的气味带着丝丝血的腥味,闷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兄长战死的消息首先传至城里,在他还来不及悲伤时,敌军已攻陷了城门,如海浪般涌进了城内,不久后城中火光四起,溃逃的人们在他面前拼命奔跑着,无人记得他的存在,那时的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他只是一心想要出城找到兄长,并叫父王快些回城击退那些正前往宫中的敌军,于是在那一片暴乱中,他只身策马逃出了沦陷的城都,来到战争仍在继续的大漠里,并让自己陷入被杀的危险中。  敌军一箭正中马喉,被马儿甩落在地的他滚了很远,在他昏茫茫地自沙地上爬起时,认出他身分的敌军已来到他的面前,射财着刺眼阳光的大刀照亮了他的脸庞,在他最危急的那一刻,父王嘶吼声自一旁传来,下一刻,父王高壮的身躯已挡在他的面前。  喷射出的血液飞至他的面颊上,温热热的。他怔看着遭一刀穿透胸口的父王缓缓跪下,两手紧握着刀身不让敌军抽刀而出,再向背后的他下毒手,那时的他叫不出声,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与敌军僵持不下的父王,一直苦苦撑持着,直到其他的旗主赶来救援时木放手松开刀子,身躯跟着朝后倒下,就这么重重倒在他身上。  他颤抖地以双手压住父王开了个窟窿的胸口,任父王不断流出的鲜血染湿了他一身,在父王力竭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时,父王颤抖着手奋力按着他的颈后压下他,以恳求的目光对他说出了那句影响他一生的话。  自此,黄泉国被交付至他的手上,即使那一年,他仅有十岁。  站在花咏房门外的马秋堂,反反覆覆地想着父王与花咏的背影,当年,他父王也是用同样的背影来守护他,不同的是,父王因以性命做了交换的代价,而花咏,则是在与死神搏斗了一天一夜后,借太医之手侥幸地走了回来。  当跪在大漠里的花咏说,她想和她的亲人们在一起时,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  当年的他也曾想过,就这么随着已逝的亲人们一块走,而不是孤独地被留下,只是,为了黄泉国的百姓,他不能自私的那么做,反在他沾满父王鲜血的双手中,已被赋予了一个无可拒绝的责任,而在每个得知父王是因他而死后的人眼中,他也被赋予了一个新的身分。  替身。  他得代替父王为黄泉国活下去。  无人知道,替另一个人活下去是很辛苦的,为此,他抛弃了他原本的人生,走上另一人未走完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他被迫成为别人的影子,却又找不到任何拒绝它的只字片语,自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他绝不再让任何人为他牺牲,也不绝再让这种憾事再发生一回。  可花咏,却在他眼前上演了一回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心痛。  在房里的太医打开门向他禀告,花咏已无大碍同时也已清醒,站在门外的马秋堂犹豫了一会,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房间时,他才双足重若千斤地步入她的房内,去看看那个不但挑起他的记忆,更让他心乱得难以控制的救命恩人。  躺在榻上的花咏,苍白着一张脸,侧首看他在走近她后,就这么一直瞧着她不说话。  “为什么?”看着她为他所受的伤,他只想问这一句。  “我的职责就是守护你,无论代价……”她虚弱地解释,一点都不感到后悔。“这就是我自封印中醒来的理由。”  他当下恼怒地敛紧眉心,“这又是女娲的命令?”  “殿下曾说过,冥斧的新主,终有一日会成为地藏的荣耀。”花咏坦白地告诉他那些关于对他的期待。  她这话一入耳,随即压垮了那些长年来累积在他心头上的负荷,令他再也不能忍,亦不能再多受一分。  他紧握着拳,颤抖地问:“你究竟想在我身上找什么?”  被他异样的神态怔住的花咏,这才发现他正处于盛怒之下。  “我是马秋堂,不是女娲。”他忍不住大声地要她弄清楚,“我不是女娲的替身,别继续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  沉默瞬间成了他俩之间唯一的语言,花咏茫然地看着他那双受伤的眸子,从没想过她奉命所做的一切,对他而言,竟是一种他必须忍耐的伤害,而她也不知,她是否真在他的身上找着女娲的影子。  “听见没有?”  “听见了……”她喃声应着。  来得急的心火散去后,马秋堂努力平定下激越的气息,在知道自己结实的把她吓坏后,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地面颊上抚了抚,像是想道歉,又像是想安慰她般,可他也知道,他收不回已说过的话,就如同那些已发生的往事,再没人能够回到从前。  半晌,他克制地收回手,转过身对她吩咐。  “在得到我的允许前,不许离开寝宫一步。”  YAN  YAN  YAN  被禁足在宫中养伤,也有月余的时间了,这段期间内,她从没见马秋堂来看过她、一回。  不想见花咏消沉的药王,在这日找来了崇拜她的干竺,与一票常和她混在一起的宫人,大剌剌地在她的房里开办起聚会,搬进一大堆让马秋堂知道后会皱眉头的美酒,在地上铺了毯子,将她拉坐在其中听他们聊天说笑。  分不到半盅酒,只分到一碗比往常更大碗的汤药,已经喝药喝到怕的花咏,不语地看着这些口口声声称她是恩人的男人,就这么在她面前美酒一口喝过一口。  陪他们听了好一会,心思始终不在他们话题里的花咏,不时望向门口,很希望能在那见着马秋堂的身影,她一直都很在意那日他说过的话,与他不再来看她的原由。  “你有心事?”药王在她看着房门发呆时,这才发现这阵子来,她似乎一直是这种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王上……生气了。”  药王与身旁的干竺对看了一眼,接着两人莫可奈何地再急饮一大盅。  “他只是好面子。”过了很久后,满口酒气的药王才告诉她真相。  总觉得不只是这样的花咏,不认同地向他摇首,还是忘不了那日马秋堂眼中的失望与盛怒。  “记不记得我说过他在十岁前怕黑?”觉得是时候告诉她的药王,摇着酒壶问:“想知道他后来是怎不怕黑的吗?”  她点点头,“想。”  “是环境和我们逼得他不得不怕黑的。”他缓缓道出当年每个在马秋堂身边的人,所一同犯下的过错。  “逼?”  药王在更进一盅酒后,闭上眼在心底翻箱倒柜,翻找出小心珍藏的记忆,那段,众人皆已遗忘的记忆。  “小时候,在他上头还有个王兄,他是个只爱读书的二王子,我还记得他年纪小小就写得一手大人也比不上的好字,除了写字,他更擅长画些让人赞叹不已的好画。原本他是打算,长大后做个文臣辅佐他的兄长,只是,他的计划与人生,却因一场战争而彻底改变了。”  “然后呢?”花咏在他停顿许久,且似没打算再说下去时心急地问。  干竺见他无意要说,遂代为接口,“又上十岁那年,帝国六器将军中的赤璋将军,与黄泉国邻国的秋冉国合作,联手大举进击泉国,意图将黄泉国纳为秋冉国的领地,在那场战争中,王上的父兄相继战死,而王后也在战后被掳去秋冉国做为人质,不过两年的时间,王后就病逝在秋冉国。”  花咏的脑际像是一下子被掏空,无法反应地怔坐在原地。  “他就是因此而当上国王的。”药王苦涩地笑着,“他没有任何准备,也没得选择,只因他是我黄泉国仅存的王家正统血脉。”  干竺在药王又开始灌着酒时,接续地道:“在那之后,身为幼主的王上弃笔握剑,黄泉国全国上下忍辱数载,一心只盼着王上能够重新夺回黄泉国国号,减了秋冉国一报国仇。就在王上十五岁那年,王上亲率十二旗兴兵讨伐秋冉国,灭了秋冉国一报国仇家恨,并在战后亲自去将王后的骨灰迎回国内安葬,自此后,黄泉国与地藏其他两国结盟,再无外族敢入侵我国。”  聆听着那段她所不知的过往,花咏无法想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究竟是怎么办到复国这件艰难的事,十五岁时的她在做什么?跟在姐姐们的身旁钻研武艺?还是刚开始接手学习护卫女娲的重责大任?而马秋堂在灭了秋冉国之前,又是如何让黄泉国迅速茁壮成足以雪耻之国?  干竺很委婉地向她解释,“因此请你谅解,王上之所以会那么待你,是因他十岁就成为一国之王,因此王上学会了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强,而他的自尊,也比他人都来得强。”  “学会坚强?什么叫学会坚强?”原本安静灌着酒的药王,在听了后,将手中的酒壶扔至墙上朝他们大喝,“那根本就不是学会,那是被迫!你们是瞎了眼全都看不出来吗?”  室中的人们,每个人都遭他突如其来的暴喝给怔住了,花咏从没见过这样盯药王,更不曾在他眼中看见那抹难以掩饰的伤痛。  药王气抖地继续嚷嚷,“一个孩子,哪懂得什么叫坚强?十岁的孩子,应该是要哭、要闹,耍脾气犯性子、撒娇,或不知天高地厚四处乱闯祸,就是不该将所有过错都怪在自己身上,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挑起,并严格的要求自己必须负责!”  为什么当年所有的人都以为,马秋堂这个幼主独自一人可以承担起家破人亡的伤痛?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又怎能背负起所有人的希望?他只是个爱写字作画的孩子呀,他是那么的温柔善良,就只为了不辜负众人,因此他亲自摧毁了自己的梦想,好走上他人期待的路途,他为什么不拒绝、不反对?他明明就是不愿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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