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许久过后,漫天烟尘逐渐散尽纷纷落地,现场的伤者也被抬上车送回宫内治疗,留在原地未走的药王,弯身拾起一颗碎石将它扔向崩塌成一团的矿脉洞口,一想到花费的数月心血,就这样皆毁于无,他不禁心情恶劣地大大挂下了一张脸。 “现下怎么办?这座矿脉看来是挖不得了,你说咱们——”未说完的话语,骤止于远处那个走近的人影身上。 正在思考该不该从别处再开个矿口,或是就此放弃这处矿脉另采新矿的马秋堂,在他停下话时,好奇地看着他那张突然变得更臭的脸。 药王以肘撞撞他,“喂,麻烦又来了。” 他侧首一看,不悦地发现,在九原国亡国后即暂栖在他宫中的牧瑞迟,平日不肯安分地待在宫当他的贵客也就罢了,总爱罔视他的命令擅闯国境,四处打探黄泉国的种种,而这回,竟还在夜半堂而皇之地来到地藏的命脉矿区。 马秋堂眼神中透着冷冽,“我记得我可没允许你来这。” 无视于马秋堂不善的冷脸,和一旁药王的白眼,牧瑞迟在他们的面前止步后,将身子站得笔直。 “我非见你一面不可。”这些日子来每当他想见马秋堂,马秋堂不是借口公务繁忙,就是派药王直接打回票不让他见上一面,他再迟钝也明白,马秋堂对九原国被灭一事根本就是有心推托。 “有话改日再说。”马秋堂听了就想走,伸手朝旁一弹指,“药王,差人送他回官。” “不行!”牧瑞迟口不择言地在他身后脱口大喝。 当下马秋堂欲走的脚步顿了顿,原本不善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他转过身子,走至牧瑞迟的面前问。 “不行?”在他的地头上,姿态还摆得比他高? “你究竟何时才要为我九原国报仇?”再也不想待在他国接受他人援助的牧瑞迟,一心急着要复国,但在复国之前,他更希望马秋堂能够替他一报国仇家恨。 马秋堂挑高两眉,“为贵国报仇,是我黄泉国的责任?”会收留九原国遗族,纯粹只是基于同情,啥时起九原国的血海深仇也成了他的家务事? “身为地藏三国,难道你要袖手旁观?”牧瑞迟不但说得理所当然,还紧咬着他曾说过的话不放,“是你亲口对石中玉说过,九原国这仇,地藏定会报!” 马秋堂不疾不徐地提醒他,“所谓的地藏,并非单指黄泉国。”同情归同情,身为一国之王,他可不能不考虑到现实层面。 听懂了他在文字游戏上的推托之词,牧瑞迟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晴不定。 不想太过直接刺伤他的马秋堂,勉强捺着性子向他解释。 “眼下若对帝国动兵,对地藏极为不利,他日就算要出兵,也得等地藏两国协调好兵力,并与天宫三山、海道三岛同时出兵,才可能有胜算。”在三道互不团结的情况下,贸然出兵怎有可能撼动帝国半分?要是帝国不愿再放神子一条生路大举兴兵,只怕三道迟早会被四域将军分别击破,到时世上再无神子。 “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拖下去?”迟迟得不到一个想听的答案,牧瑞迟虽有点受伤,但仍骄傲地不肯轻易放弃。 “我的意思是。。。” 不待他把话说完,牧瑞迟截过话,嘲讽的眼神里暗藏着不屑。 “到头来,地藏冥王也不过只是个会在表面上说堂皇话,但骨子里却是个畏事的人。 “喂!”隐忍许久的药王,火大地挽起两袖。 马秋堂一掌拦下欲上前的药王,冷冷地回眸看向牧瑞迟。 “倘若此刻黄泉国单独出兵,难保不会沦为另一个帝国铁骑下的祭品,说得更明白点,我黄泉国没必要为你冒这个风险。”一个西域将军孔雀,多年来就将地藏三国压得死死不能动弹半分了,更何况是在少了一个九原因的情况下要他向孔雀宣战,助人是可以,但没必要不自量力的为了个外人而赔上自己的家国,他可没兴趣成为下一个牧瑞迟。 “你想出尔反尔?”牧瑞迟的眼中仿佛喷出一道火,再也忍不住地将质问大声扔至他脸上。 “别太得寸进尺了……”听不下去的药王忍不住插话。“王上之所以收留你,是因为看在同是地藏人的份上,谁说收留你就得替你报仇?要报仇不会自个儿去呀?干啥硬要别人去替你送死?我们是欠过你不成?”莫名其妙,老是强迫别人必须施舍同情,他们就算是再有善心,也都被他的贪婪给磨光了。 像遭说中了心事般,牧瑞迟脸色顿时显得一青一白,没想到他们竟连点颜面都不留给他,还将他说得像是个无赖般。他用力蹬看着马秋堂,但马秋堂却沉着声不发一语,像是在承认自家表哥替他说出了一直没说出口的话般。 “你也这么想?”他信直地看着马秋堂。 “别再滥用你的悲剧,我没必要受你指使。”马秋堂索性放弃区面上的伪相,不再同牧瑞迟客气。 千愁万恨顿时涌向牧瑞迟的心头,不只是为自己亡国后的落魄,更为在他人屋檐下早已荡然无存的尊严,他无法克制地抖索着唇,百孔千疮的自尊似被踩了一地,看着他们像在指控他不懂得知恩图报,反而还想勒索他们的目光,梗在他喉间的一口气令他怎么也咽不下,不愿再受此欺陵的他当下将脸一板,紧握着拳心离开这两个令他难堪的人的面前。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药王比他还来得更没好气。 “搞什么……”干嘛瞪人瞪得像在诅咒一样?都说过又没欠他了,早知道就劝表弟别多事收留他,省得惹了一屁股的麻烦还得受气。 “算了,现下他什么都听不进耳的。”马秋堂倒是可以理解以往高高在上的他,此刻那种被迫得看人脸色的心情。 药王搔了搔发,“你猜他会不会死心?” “他下一步就会去鬼伯国找段重楼。”地藏三国中,有兵有权的还有一人。 “段重楼会答应他出兵吗?” 马秋堂冷冷低哼,“那小子可不会同情他。”比他现实的段重楼哪会有什么善心?当初九原国遭灭时,若不是段重楼不愿接收九原国的遣民,牧瑞迟哪会被推到他这来? “最好是如此——”药王说了一半即遭身后来通报的干竺给打断,他在听完干竺所禀报之事后,顿时将两眉拢得紧紧的。 “怎么了?” 药王不情不愿地开口,“长老们请你过去一趟。” 马秋堂转眼想了想,虽然药王没有明说所为何事,他大柢也知道长老们会找上他的原因。就在前些天,那些长老将他找去,说了些有关地藏神器的种种,很是希望他在九原国遭灭了后,去圣地里取出那个传说中女娲的神器,如此一来,不但可为他的身分正名,更可借女娲神器之名团结地藏。 他拍拍药王的肩,“这里就留给你派人收拾善后,至于该拿这里怎么办,我再与你商议。” “慢着。”药王连忙拉住他,“你真要去圣地?” 他认真地领首,“地藏需要神器。”在九原国遭孔雀灭了后,现下幸存的地藏两国,人人莫不担心将成为下一个被灭国的对象,为求稳定人心,纵使那只是个传说,也不妨一试。 药王眼里写满了反对,“万一圣地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器呢?”长老们到底在想什么?什么只要能得到神器就是黄泉国的真主?那个劳什子圣地向来只有人进去,却从没人出来过的,而长老们竟还要他去取,究竟是他的安危要紧,还是那个长啥样都不知的神器要紧? 他露出沉稳的笑,“那你就得费神了。” “我?”药王弯高了一边的眉峰,不知这事是怎么扯到他身上来的。 “要是我空手而回,你就得想法子造出长老们想要的神器。”马秋堂一掌重拍着他的肩,有福同享地把他给拖下水。 “你的意思是……”药王将眼珠子转了个两圈,“找不到,就用骗的?”臭小子,居然要他伪造好来帮他圆谎。 马秋堂莞尔地瞥他一眼,“地藏的神子所需要的只是个精神象征,至于是真是假,重要吗?” 药王没好气地瞪着他,“是兄弟的话,你最好早去早回,还有,千万别给我两手空空的回来。” 他笑笑地扬手,“我尽量。” QING QING QING 什么尽量?根本就是在玩他好不好? 明明说好会早去早回的,那小子居然一去就是七日,分明就是想急死他们这一堆局外人。 呆坐在圣地里闷瞪着圣地洞口的药王,一手拿着长柄烟杆,闷火暗暗烧在心底的一口接一口抽着烟,相较于他那张像被人倒过债的臭脸,同样也等在圣地外的众人,脸上则是写满了焦急。 这七日来,国内的长老们与国中官员,齐聚在圣地内等候冥王归来,眼看着日子一日接替着一日过去,原本对马秋堂充满信心的众人,也不禁开始为他感到担忧,甚至开始猜想,难道连马秋堂也不是神所认定的黄泉国真主? 在洞外来回踱步的幽泉,在一片煎熬难耐的寂静喜,终于耐不住地出声。 “不能再等了!” “对,不能再等了!”在他发难后,在场所有早关不住担心的众人纷纷出声支持。 “王上说过,他定会出来。”药王不疾不徐地再吐出一圈烟圈。 “但……”众人硬着头皮看着身分仅次于马秋堂的他。 他摆摆手,“再等等。” “还等?”急得慌的幽泉干脆摆出手指数给他看,“都七日了,万一王上在里头出了事怎么办?” 药王睨他一眼,“不然还能怎么着?你进得去吗?”那个由先祖设下结界的洞口,除了历代国王外,任何闲杂人等都进不去,真要能进去的话大伙早进去了,又何苦在外头干着急? 幽泉登时涨红了脸,不得不把接下来的话全都关回嘴里,身后的众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人人在脸上写满了灰心丧气,被马秋堂给拎出宫,奉命得守在此地负责安抚他们的药王看了,只好把手上的烟杆摆至一旁,认分地起身走至他们的面前。 “放心吧,王上从不曾让咱们失望过。”他脸上堆满了假笑,“就照他的意思,等。” 幽泉质疑的眼神不断在他脸上徘徊。 “你对王上这么有信心?”曾进去里头的国王从没一个出来过的,这教人怎么能不为马秋堂担心? 药王搔搔发,“那小子真要能让我烦恼点,或许我还会轻松些……”打小到大,他家的表弟就从没一件事可让他烦心过,害他要没信心都很难。 “啊?”他愣愣地眨着眼。 “没事……”药王顿了顿,蓦地将望着洞口的锐眼一眯,“喏,说人人到,我家表弟这不就出来了?” 幽泉赶忙转过身,在洞口处找到一抹苦候已久的人影时,顿时张亮了眼朝洞口大叫。 “王上!” 所有等在洞外的人,在幽泉拔腿就跑时,也换上了欣喜的脸庞急急迎上前去。 “哎呀。”站在原地没动的药王,在看清楚马秋堂带了什么出洞后,幸灾乐祸地一手掩着唇,“这下子麻烦可是你自找的……” “药王大人?”宫内大总管干竺,在他露出一脸诡笑时拉拉他的衣袖。 他笑笑地将手中的烟杆转了个两圈,也不多做解释,在瞥见马秋堂颇糟的气色后,他顿时敛起笑意,忙向左右吩咐。 “快去打点打点,王上要回宫了。” “是。” 众人先是看了看他身后那两柄从没见过的斧头,再两眼一降,将目光集中在那名他抱在怀中沉睡的女子,霎时众人忘了先前在担心些什么,反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起那名身着神服的陌生女子,并好生纳闷着,这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是怎地会出现在他们黄泉国的圣地里。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幽泉,讷讷地指着他的怀中物。 “王上,这是……”他不是下去取神器吗?怎么神器找着了不说,这额外多带一个女人回来? “回宫。”面容上写满疲惫的马秋堂不想多说,只是示意幽泉取走他身后那两柄自地底带出的斧头,而后大步走向已备好车马等着他回宫的药王。 在药王的协助下,在蜿蜓崎岖的洞底待了七日,身心已撑至极限的马秋堂,抱着怀中的女子上了车,在坐下后,连日来所累积的饥饿与倦意,当下排山倒海似地涌上,累得无法动弹的他,全身骨头与肌肉无一处不酸麻疼痛,而在黑暗的洞底待了多日后,再次回到火光处处的地底,他的双眼一时之间难以调适光线的明暗,令他畏光得不得不闭上眼休息。 底下车轮所带来的震动,在传括他身上时,像是有无数柄尖锐的锥子,密密麻麻地在他身上扎刺着,虽然坐在车前的药王已命人尽量缓下车速了,但他仍是不适得几乎要呻吟出声。 淡淡的香气扑上他的鼻梢,嗅着那股熟悉的香气,马秋堂低首看着仍在他怀中睡着的女人,仍旧是很难相信她的存在。 他试着动了动几乎僵硬的手指,小心轻触她的脸庞,再次感受到她令人安心的温度后,他才能确定她是他眼前的真实,而不是他在地底所见的幻觉。 自七日前进入圣地里后,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无数条蜿蜓崎岖的窄道,在这潮湿的洞里,蔓延在空气中湿润的水气如雾般重锁,狭窄的地道所产生的压迫感,更是像指紧了他的喉际般令人难以呼吸,一路上遍布的滑石与上头滴落的水滴,不但对行进造成阻碍,愈是往深处走,里头的空气也就愈糟,偏偏前方的迷道却像是永寻不到尽头似的,而沿途上所见的尸骨,也一再地打击着他往前寻找的信念。 就在他将火把和粮食饮水耗尽前,他原本是打算放弃寻找长老们口中的神器,就由药王伪造出传说中的神器,只是在那时,他找到了她。 就在黑暗的尽处,地底的大批水晶林静静地栖息在那,透过他手中火把的照耀,一柱柱由地底窜出的尖顶水晶,将地底筑成一片晶莹璀璨的迷宫,而她就被封在其中一柱特别高耸的白色晶柱中,双手紧握着双斧沉睡,当他仰首凝望着她的那一刻,他忘了该如何思考。 透过澄澈的水晶面前,他瞧见了一张沉睡的面容,他不知眼前的女子已在这洞底沉睡了多久,更不知她为何会被封在晶柱里,但他见得她手中所握的双斧,在那上头,有着地藏女娲的火焰标记,只是,女娲已在百年前战死,谕鸟也已来谕,女娲与天孙皆已转世…… 若她不是女娲,她会是谁?以她赤发的特征来看,她是地藏的人没错,但她的穿着,却不似眼下的地藏人,倒有点便是地藏百年前先祖们的穿着。 站在晶柱前的他在仍想不出个头绪时,洞底中忽地刮起了一阵疾风,回绕在晶林的风声中,似有人在风中耳语,起先很微弱,而后愈来愈大,似有千百个人在风中不断低喃般,模糊而难以辩识的话音争先恐后窜入他的耳底,他不适地一手掩着耳,双手将掌心按放在晶面上撑持着自己,原本应是冰冷的晶面,却为他的掌心带来一阵热意。 他怔了怔,缓缓将掌心挪开,此时平滑如镜的晶面开始出现裂纹,被封在晶柱中的她,原本紧握双斧的手亦微微松开,不待他反应过来,偌大的水晶柱乍然在他面前近裂,在他欲伸手去扶掉出晶柱的女子那一瞬间,他不知那是错觉还是怎地,他看见她似张开双眼直视着他,在那同时,洞中如潮水般向他涌来的耳语顿时停息,而后,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对他诉说…… 我的国王啊,我将效忠于您,荣耀将归于我地藏! -------------------------------------------------------------------------------- 好吵。 睡得不是很好的花咏,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总觉得身边似乎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一直不停歇的耳语,吵得她没法再继续睡下去,她侧过脸调整了姿势,试图再觅一回方才的梦境。 就在方才的梦中,她见着了一名男子,他似乎隔着什么仰首看着她,而后当她眼前某种透明的东西破裂后,他伸出双臂接住了她,不知为何,她觉得梦中的这名男子,面容看起来好清晰,一点也不像梦中人…… 原本细细碎碎的低语声,在她一迳地想在梦中再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脸庞时,再度自她的耳畔传来,且音量愈来愈大,迫不得已,她只好舍去那名她所追逐的梦中人,张开眼看看四下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不熟悉的大量烛光射进她方张开的双眼,她连忙合上眼避开那刺目的感觉,过了一会,她又张眼试了一阵,在好不容易能够捉住光线的明暗时,映人她眼帘的,是一张张陌生男人的面孔。 仍是惺惺忪忪的花咏,脑际一片空白地看着俯身低首看向她的众人,在意识逐渐清醒时,她豁地一骨碌跃起,而后因全身酸痛而敛紧了两眉。 像是身躯过久未动过般,她清楚地听见四肢关节正咯咯作响,一阵晕眩感直冲上她的脑门,令她眼前蓦地一片黑暗,她将两手撑按在床榻上努力地换息,试图平定下胸口过快的心跳与一身的不适,突然间,那一道道笼罩着她的人影,又再次向她靠拢,她一手抚着额,在回过神来时,飞快地伸出另一手探向身旁,但在空空如也的床榻上并没找着她惯用的随身武器。 措手不及的心慌顿时涌向她,她深深倒抽口气,下意识地往床里缩,直到退抵至角落再无处可退,她赶紧握紧双拳防卫性地搁在胸前,一双明亮的大眼,来来回回地看着眼前这些将她包围的陌生人。 结结实实守候了睡美人一日,却没科到,他们所期待的睡美人,在一清醒时就被他们给吓得白了一张秀颜,还缩躲到角落里,这让苦心等待她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都是你!”一室寂静中,奉命守在榻前的幽泉首先朝一旁的干竺开火。 他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没事长得那么丑做什么?生成这副德行,你当然会吓到她!”幽泉说得振振有词。 “你还好意思说我?”干竺也老大不爽快地同他杠上了。“明明就是你眼珠子太大!还一直瞪着她瞧,才会吓到她的好不好?” 转眼间,一室的寂静霎时远走,人声沸腾得有若菜市,每个男人都脸红脖子粗地责怪着彼此,互怪都是对方吓着了她,将还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的花咏晾在一旁,全心全意地吵得痛痛快快。 意识已全然清醒的花咏,愣眼看着眼前这票男人,吵着吵着,竟连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全都供上战场,这让她霎时忘了她先前想防备的是什么,专心地听起他们互相数落的内容。 “咳咳咳……”药王清了清喉咙,镇下一室吵杂的声浪后,抚着下巴严肃地开口,“基本上,长得离谱不是你们的错,但这样吓人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当下众人二话不说地将所有的火龙眼都集中瞪向他。 药王不痛不痒地提开身旁的一票男人,站在榻前弯下身,对这名他们好奇已久的神秘客祭出职业笑容。 “请问姑娘芳名?家住在哪?”既然马秋堂不在此,他这黄泉国的二当家,理所当然该代为招呼一下贵客。 瞧了半天,在这些男人身上并没察觉到半分敌意!原先犹有不安的花咏遂缓缓放下了警戒心。 “我是花咏。”她一脸好奇地看着四处,“你们是谁?我在何处?” 药王先命人奉上款客的热茶,然后向她说明,“这里是黄泉国,我是黄泉国的宰相药王,同时也是黄泉国国王马秋堂的表兄,你会在这,是因我表弟将你自圣地底给抱了回来。” “马秋堂?”她在接过茶碗时愣了一下,满心不解地蹙紧眉心,“黄泉国的国王不是马秋堂。”什么马秋堂?听都没听过。 “啊?”不在预料中的答案害药王呆了一下,脸上客套性的笑容也随之僵住。 她正色地继续补充,“黄泉国的国王应是马沃堂才是。”在她的记忆里,黄泉国马家的主人,不是才在最近生了个继承的子嗣吗?可那个小娃娃的名字也不叫马秋堂,这些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这下药王就连脸上的僵笑也维持不住了,在他身后,原本还兴匆匆等着她醒来与他们聊聊的众人,同样也不发一语地盯着语出惊人的她,而在远处的房门口,正欲走进客房里的马秋堂,也因她的这句话而止住脚步停站在门边。 “她……”幽泉压低音量问向干竺,“在说什么?” 一脸呆滞的干竺摇了摇头,与其他人一块无言地转首看向理解能力较强的药王。 药王深吸了口气,探出两掌要身旁的人先等等后,恢复镇定地开口再问。 “能不能向你请教几件事?” 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的花咏,在他正经的表情下,搁下手中的茶碗向他颔首。 药王首先朝她伸出一指,“试问,当今地藏由谁主政?” 她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当然是女娲殿下。”就算地藏有三国,三国又各有国王,但这三位国王仍属女娲麾下,千年下来不都是如此吗? 明显的抽气声整齐地在室内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心慌意乱地拉着站在最前头的药王,然而还没把话问完的药王只是抬手示意他们再缓一缓。 他又对她扔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现下全三道人皆知的大名。 “你可听过帝国的四域将军?那四位将军分别叫啥名字?”在三道神子被逐出中土后,四域将军即接手六器将军守卫帝国四方,而原先替皇帝打下江山的六器将军们,则改编到皇帝的麾下。 花咏一脸茫然,“四域将军?那是什么?”帝国不就只有六器将军吗?哪时起又有什么四域了? 后头那一票拉着药王衣衫的人,在听了后,手上的动作不禁拉得更急了。“那……”药王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你对两界之战知道多少?” “战事不是才起吗?”她一头雾水,愈答愈觉得这人尽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众人干脆一鼓作气地把药王给拉过去。 药王慌慌张张地扯住裤头,“喂,再拉裤子就掉啦!” 脸上写满紧张的众人,将药王团团围住,闭上了嘴直瞪看着他。也不知该怎么办的药王很无奈地看了他们一会,自眼角余光中发现了站在远处门边的马秋堂后,他顿时将脸一转,以十万火急的目光向马秋堂求救,岂料马秋堂只是朝他努努下巴,根本没打算接手解决问题。 我去?药王火大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无言地问。 就是你。马秋堂两手环着胸,对他点点头。 只觉倒楣透顶的药王,烦躁地以指梳了梳发,半响,他重新振作起精神,开始对身旁的人扪分配起工作。 “你,去把长老们都给请过来。”他扬着手指点名并迅速分派,“你,去把地藏的族谱、还有关于女娲的书册全都搬来,动作快!” 安排好了待会准备求证的种种后,药王再次转首面对自家表弟带回来的烫手山芋。 “方才你称女娲为殿下,请问……”他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她一回,“你与女娲是何关系?”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在称女娲为殿下?女娲不过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而已吗? 花咏顿了顿,不动声色地隐瞒了部分的事实。 “我是殿下的婢女。” 药王笑咪咪地再问:“你能证明吗?” 她有些疑惑,“证明?”这种事还需要证明吗?全地藏的神子不都知道她的身分?就算没看过,也该听过她的名号吧? “口说无凭嘛。”开什么玩笑,要他相信,那就把证据拿出来先。 花咏沉默了一会,朝他伸出两掌,将两只掌心并在一块给他瞧瞧手中的刺青。 “这够不够证明?” “这是……”药王愣愣地看着两朵纹绘在她掌心中,色彩艳丽得有若货真价实的火焰。 “殿下亲自为我们纹上的。”她看着自己的掌心解释,“普天之下,仅四人有之。” 药王忙不迭地回首,看向身后那票正在努力翻找着女娲传说的众人,不一会,其中一人捧着书册在对照完她手中的纹焰,与书中记载早已失传的图形后,拼命向他点头。而当被请来的长老们踏入房内,听完、看完眼前的一切后,这群老得都快作古的长老,脸上同时出现了欣喜与讶异的神情。 “最后一个问题。”药王力持镇定地再次面对她,“告诉我,你怎会被封在地底?” 混沌纷乱的记忆,犹在她的脑海中浮浮沉沉,花咏一手扶着额,想了半天依稀只忆起了一些。 “开战前,殿下将我带至地底,命我守护冥斧…”她说着说着,赫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东西,随即紧张地扬首四处寻找,“冥斧呢?是谁将它拿走了?” “你别急,冥斧没事,那玩意目前在我表弟的手上……”药王抬起两掌安抚着她,然后扭头不耐烦地朝身后大喝:“喂,到底找到了没?” 努力翻阅女娲族以及支族族谱的干竺,在众人齐逼而来的压力下,总算是在一堆因年代久远而模糊的字迹中,找着了尘封已久的过往。 “找到了!” “你等等。”药王笑笑地对她说着,接着脸色一换,赶紧回头往人群里钻。 摊放在桌案上泛黄的史册里,众多细小、字迹久远的墨迹中,有着一行醒目的人名,众人凑上前一看,不禁纷纷变了脸色,药王小心地捧起书册,压低了音量。 “女娲四神婢,圣咏、歌咏、絮咏……”药王愈念脸色愈惨淡,“花咏。” 众人无言地看箸古老的史册,再沉默地转首看着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花咏,这才发觉马秋堂自地底给他们带回了何种麻烦人物。 天哪…… 百年前的人?跟在女娲身边,并在地底睡了百年的地藏先祖?“好……”药王忙不迭地安抚着众人,“冷静,咱们大家都先冷静点……” “现下怎么办?”从没通过这种事,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的幽泉,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拉着他的衣袖。 也很想问该怎么办的药王,二话不说地扭头看着站在门边啥都不做的马秋堂,可没打算出手帮他的马秋堂,只是目不转晴地盯着花咏,还是执意对他们来个袖手旁观。 “臭小子,每次都叫我扮坏人…”光看他的表情,就很懂得要认分的药王,不禁在嘴边咕哝。 等不及的众人,在他还在嘀嘀咕咕时,很不讲义气地将他推上前解决麻烦。 “听着,我必须告诉你几件事,但在我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瞧过这个。”在她面前站定后,药王将一本黄泉国王室小心保存的族谱交给她阅览。 “这是什么?”花咏不疑有他地接过。 “这是黄泉国王室的族谱。”药王帮她翻到重点页,并指着上头的文字,“你所说的马沃堂在这。” 花咏的眼瞳登时顿止在文字里,先前一点一滴累积在她心头的疑惑,霎时成了一团令她难以招架的谜团,面色丕变的她,抖着手,突然觉得手中物沉重得令她无法握稳,她屏住气息,续往下看,但一个个侵入她眼中的陌生人名,却像一双力道强劲的大掌,一下子揪紧了她的心房狠狠捏拧。 药王狠下心在她的身旁说明,“如今黄泉国国王乃马沃堂后代马秋堂,你口中的马沃堂,早在百年前两界之战时已战死。” 她猛然扬首,“百年前?” “对。”为她受打击的模样,药王放软了语调,“或许你会很难接受这件事,可是请你相信,对于你的出现,我们同样也很难接受。”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像支利箭在那瞬间纷射过她的双耳,血色自她的脸上散去,她强忍着心房隐绞的疼痛,看向药王那双带着同情的眼眸,像是要确定般,但在那其中,她得不到一个能让她此刻感到落实或心安的答案。 她颤颤地向他摇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明知这很残忍,但药王仍是将她不知的现实全数在她面前摊开来。 “当年的两界之战,神子战败,遭人子全数逐出中土。如今时隔百年,王道神子分居于中土外东、北、西三地,神子不再统治人子,而人子所建的帝国,已正式统治中土有百年之久。” 花咏怔怔地张大了眼瞳,如遭雷极,遍体生寒。 不可思议的寒意,自她双脚一路上涌,似潜进了她的血脉般,密密麻麻地爬遍了她的全身,或许是心惊,也可能是恐惧,她说不出此刻占据她躯体的那些究竟是什么,总之它们在她所能感觉的每一处,以利锥钻刺,以鞭频笞,将她撕裂成一片片后,再将血肉模糊的她兜在一块,要她看看,那是现实,那是她得去受的疼。 “我不信……”她失神地喃喃,仿佛在此刻,也只能用此寥以掩盖那已不可改变的过往。 “很抱歉,但你手中正握着事实,你已在地底沉睡了百年。”药王叹了口气:“无论你信与不信,这皆是真的,我没必要欺你骗你,我只是在告诉你一段已过去的历史。” 像是双手被烫着了般,花咏悸惧地扔开手中的族谱,当族谱落地的声响传至她耳底时,她的两耳像是狠狠地被撞击了一下,在撞击过后,悄生的火光在她心中燃起了最猛烈的烈焰,阵阵火光中,她看见了即将被焚毁的一切。 “殿下……”她紧握着拳,执着地要再聆听另一则未宣判的死刑,“女娲殿下呢?” “女娲与天孙皆在战中战死,海皇则选择了沉睡,至今尚未苏醒。”药王不忍心地别过脸,“至于女娲其他的神婢……也已随女蜗在战中战死。” 回忆的潮水在他的话落后,再次回到了花咏的身畔,低低浅浅地为她唱着悲切的潮音,她想起了那夜姐姐们对她说过的那些活,她想起了那个最后团聚的夜晚。 那夜大姐面上的欲言又止,放心不下;二姐哽声不语,甚至不忍去看;三姐哭得难舍依依,泪湿衣衫…… 答应大姐,无论日后发生何事,你都会笑着面对。 笑着面对? 怎么面对?她所拥有的小小世界,在她醒来后已灰飞烟灭,无法回首。 那曾拉着她的手、拥抱着她的姐姐们,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甚至可以想像,她的姐姐们是如何而死的,誓言永生守护女娲的她们,定是挡在女娲之前为她而死,而她们所倒下的地方,或许就在她没跟去的沙场上,就在她们不让她一同留下来的过去里。 哽咽得疼痛的喉际,像是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冒涌的珠泪滑出她的眼眶,在一片凝滞堵塞的伤心中找着了唯一的出口,汩汩地滑落她的面颊,滴落在这块百年后她所不识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