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美感,注定了一种类似于虚无的追逐方式。这是已经和结局无关的激情。不停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让美和时光从灵魂里刷刷掠过。好象在风里行走。明知一无所获,但心有豪情。 我一直都喜欢大风。喜欢大风呼啸,自己迎风而上,听不到呼吸。北京是时常有大风刮起的城市。而在我的家乡,南方沿海,有台风。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行走,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诱惑。他仅仅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为了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少年事12岁的时候,我有过少年的友情,是和学校里的一个同龄女孩。她的家和我的家隔了城市中央的一条河流。夏天下着暴雨的午后,我记得她撑伞等在楼梯的下端,来接我去她家里吃冰激凌。潮湿的阴影里,她的面容像皎洁的一朵山茶。我们在大雨中光着脚踩水。在她宽敞的家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诗集。然后疲倦之后拥抱着睡在一起。她的浓密的长发散发出清香,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兜了我一头一脸。我用手去拨。窗外是滂沱的雨声。 那时候我是一个不常和父母在一起的女孩。喜欢写诗歌。晚上睡觉的时候会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她的家庭不幸福,父母感情不和,时有争执。然后有一天,父亲突然失踪。我们有彼此隐秘而艰涩的疼痛。都还没有长大,是肿胀的纯洁的花苞。想在彼此的灵魂里寻找一条通往世界的途径。而这个进入的切口,只能是给予彼此的爱。虽然这种爱,因为某种绝望,显得盲目而决绝。充满纠缠。我记得我们每天写信。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每天都在见面。时间在剧烈的感情里,总是不够用。我们在信里写,我爱你。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旅途的世界说,我要出发。 这种感情,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初恋。 这段往事,使我对女性之间的友情,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它里面,没有性,没有好奇,也没有激素的作用。只是因为彼此共同的愿望而靠近。我们就像两个敏感的贫乏的孩子,彼此拥抱取暖。这样纯洁静好的陪伴。彼此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因为被埋葬,已经深不可测。 现在想起来,17岁之前的生活,也许是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青春像一段黑暗的火车隧道,呼啸着奔驰。后来,我们很快就各自恋爱了。那时候总是以为恋爱能够彻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独。是在付出很多代价,耗费掉很多时间之后,才能够知道,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10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那个在市区中心有一条河流的南方城市。从南到北,一路在不同的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留的地方。我开始写书,出版小说。我的生活,日益的桀骜和颠簸。但是少年时,我曾对她说过,我以后会写书,因为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我们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她最终嫁给了一个淳朴沉默的男子。结婚生子,平淡的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 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失去了音讯。 然后,有一年夏天,我回家。偶然联系到了她。于是就去见她。我还记得她最喜欢吃香蕉,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串香蕉。还有一捧打着花苞的深红石竹。依然是暴雨的夏日午后。窗外是滂沱的雨声。她的长发已经不见,扎粗糙的髻。憨稚的1岁幼儿在她的怀里酣睡。在彼此经历过了那么多繁华至极的恋爱之后,她已做了母亲。而我,依然孤身一人。我们没什么话说,一径地微笑。沉默。她让我看房间里一大缸的热带鱼。空气中有寻常生活的奶粉和灰尘的气味。我看到墙壁上她16岁时候的照片。我也一直把自己的一张少年时候的黑白照片带在身边。照片这样陈旧,而少女时候的笑容,却明亮得耀眼,明眸皓齿,让人伤怀。我们还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喜好。和过去一样。 告别的时候,她送我。我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小小的男婴,粉白可爱。生命的延续让人惘然。我们凭借着曾经给予对方的温暖和激情,已经长大。那段少年时的感情,就如同彼此寄居的蛹。当灵魂长出翅膀,各奔东西,蛹就成了透明的空壳。 10多年以后,我们各自成为虽然心怀感伤但甘心承担的女子。没有什么怨悔。在大雨中,平静地挥手告别。 当然,成年以后,也会继续拥有友情及对待友情的方式。心有愉悦,偶尔彼此相约。相处洁净并且节制。在上海,我曾遇见数个美丽而个性独特的女子。她们做自由撰稿,做唱片,做网络……我们在台风的夜里行走于大街上,用手护着打火机给彼此点燃一根烟。偶尔去酒吧买醉,聊起男人和点滴的往事,已然云淡风轻的口吻。从不把彼此带入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们成为朋友。隔着一段距离,小心而轻柔,触摸对方的手指,却已经不需要皮肤的温度。 成年的友情,只能是给对方一些时间。我们都如此清醒,看到了时光的界限。 少年时那般潮水汹涌的友情,已经不见。经历过诸多人性的苍凉和命运的多舛,已不再需要倾心的付出去探知未来的结局。我们知道,最终我们是会长大的。疼痛会过去的。 而那些爱过的人,也就消失了。 壹天在顺化,找到的旅馆是在一条僻静的巷子后面。顶层的房间,有很大的露台,阳光和风都充沛。很多日本孩子住在这里。他们住一楼铺床垫的大房间,用公用卫生间。这样可以便宜到1美元一晚上。日本孩子在旅途中还是很讨人喜欢,穿着古怪的衣服,拖人字木头拖鞋,头发染了色,但神情都内敛沉默,也不随便和别人说话。 旅店一楼的服务旁边,就有一大排日文书,有小说和漫画。一个日本女孩管钥匙。短发,肤色白皙,单眼皮,穿着牛仔裤和棉T恤。原先是来顺化旅行的,因为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一边工作,一边生活,已经过了两年多。 洗完澡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会。电视机有HBO台,放着煽情的美国偶像爱情片。虽然太阳猛烈,但还是要去看看顺化的古皇宫。买了大瓶的纯净水,拎在手上。旅馆很多都不提供开水,需要自己购买食用水。基本上是买最大瓶装的。 绿色的香江贯穿过古老的城市。在桥上能看到江畔的热闹集市和停泊着的木船。大风剧烈,似乎能穿过身躯。 在皇宫外围兜了一圈,没有进去。却在民居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如果要选择避世无争的生活,顺化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干净,幽静,有皇族留下来的从容坦然气息。那些陈旧古朴的房子隐藏在苍翠的植被和高大的树木之后。树上挂满了菠萝蜜、芒果等成熟果实,花朵开得如火如荼。偶尔有狗和孩子经过。天空湛蓝。空气中都是阳光和植物的气味。 在一堵砖墙后面,发现整整一片向日葵。那高而硕大的圆形花朵,在阳光下蔓延出一片浓烈的金黄色。华丽得让人惊慌。如果。如果能够停留下来。租一间有埃及蓝百叶窗的旧房子,在花园里种满玫瑰和菠萝蜜树。养着小狗和孩子。与自然的无限亲近,简朴的生活。一切丰盛而逼近真理。 返回的路上,经过小店铺,要了一瓶冰冻可乐。店主是一个美丽的中年越南妇女。她们沉默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无限秘密。坐在花架下喝可乐。随意地聊起,原来她的父亲是中国人。 又去集市看当地人的生活。大堆的蔬菜,瓜果,蜜饯,鲜花,家禽。香蕉成堆成堆地被船运上岸。很多植物都说不出名字来。女人戴着斗笠蹲在自己的摊位后面,孩子们光着脚在地上嬉戏。 落日已经在绿色的江边沉淀成一幅血红色的水粉画。 独自醒来会安有很多裁缝店和灯笼店。临街的小店铺紧紧密密地拥挤在一起,都是陈旧的木结构古建筑。从外向里望,幽暗的小房间里,排满了绮丽光滑的绸缎。各种典雅的花纹和颜色。 夜色弥漫的时候,河边的酒吧和餐厅就这起织锦缎灯笼,倒映在黑暗的河流中。石板路窄窄的。有安静的大狗。孩子们总是快乐的,光着脚在跑步。树上清香的白花落下来,踩上去能够感觉到黏稠丰盛的汗液。 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你想起他来。想起他曾经对你说过,你们要去一个这样的小镇生活。 但是当你在这里的时候,他不在你的身边。 买了一双藏蓝的缎子拖鞋。1美元。马上脱下球鞋,光脚穿了上去。脚趾获得了解放,令人快慰。又买了暗红色越南丝上衣,是繁复的牡丹图案。还是穿着沾染一路尘烟的肮脏粗布裤子。把扎着发辫的头发放下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头发已经那么长,厚而漆黑,像一把海藻。即将要垂到腰际。 去河边的餐馆吃那里最有名的一道菜。用芭蕉叶蒸的鱼。 还有清蒸的鸡肉,蘸上特殊的调料,酸而清凉。有一种当地土产的野菜,是翠绿鱼嫩的叶子,放在舌尖轻嚼,微微带着涩,若抹上柠檬汗,却透出隐约的甘甜。因为太喜欢越南清淡新鲜的食物,所以放纵自己,成为一个不节制的暴食者。 把盘子里的食物全部吃完。吃得那么认真而酣畅。 想起来的爱情在路途上想起爱情来。觉得最好的爱情是两个人彼此做个伴。 不要束缚,不要缠绕,不要占有,不要渴望从对方的身上挖掘到意义,那是洽谈室要落空的东西。而应该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有两个独立的房间,各自在房间里工作。 一起找小餐馆吃晚饭。 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说。 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安全。 不干涉对方的任何自由。哪怕他还在和旧日女友联络。 不对彼此表白。表白是变相的索取。 很平淡。很熟悉。好像他的气味就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 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要留给彼此距离。 随时可以离开。 想安静的时候,即使他在身边,也像是自己一个人。 有一致的生活品味。包括衣服,唱片,香水,食物等等。 不太会想起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 我们很容易碰到的,都是自私或者愚蠢的人。他们爱别人,只是为了证明别人能够爱自己。或者抓在手里不肯放,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 成熟的感情都需要付出时间去等待它的果实。但是我们一直欠缺耐心。有谁会用10年的时间去等一个远行的人。有谁会在10年的远行之后,依然想回头找到那个人。有些爱情因为太急于要得到它的功利,无法被证明,于是也就得不到成立。 我们的爱情,之所以寂寞,只是因为找不到对手。 日落 从金边开往吴哥的快船。 清凉的早上,椰林和村落刚刚从沉睡里清醒过来。湄公河广阔而平缓,一直延伸到天际。天空有灰红色的厚重云层,夜里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很湿润。太阳还没有充沛的力量冲破云层,只是在云缝间渗漏出橙色的亮光。 鬼佬们把行李放在船舱里,然后纷纷爬上船顶的甲板,准备日光浴。中午的太阳会灼烈起来,他们像烤面包一样,把身体均匀地烤成小麦色。船突突突地开动,越来越快,猛烈的风扑面而来。河岸上有大树,树下的孩子,跳跃着举起手挥舞,看得清楚他们脸上天真的笑容。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自己的土地,这些来自另外世界的来客给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带来了新鲜的感受。船上的人也挥手回应。 船又经过一片河流之中的平原。大群的白色飞鸟低低地盘旋,然后掠过田野,飞向天边。 在金边,你住在Narin Guest Hotel. 这个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干净的小旅店。一楼有小厨房,电视里播放泰国精美的广告。二楼是一个大露台,放着宽宽的木头桌子和高背的木头椅子,可以在这里喝酒,吃饭,乘凉。厨娘会做好吃的咖喱鸡蔬菜饭,用酸奶和香蕉,调出清凉醇浓的饮料,嚼在唇齿间,都是小冰粒,发出干脆的声响。 客房的木床,厚而结实,枕头套是用动物图案的棉布做的,缝着荷叶花边。好象是儿童的睡房。 鬼佬们光着脚在木楼梯上走上上下,店里养着很多狗,最小的才两三个月,悄悄地靠近人,趴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舔着女孩的脚趾。门外就是恶劣的沙石路。金边的很多街道都是这种高低不平的极其粗糙的沙石路,摩托车开在上面,飞沙走石,不停颠簸。在曾经的时光里,这个城市被暴力,战争,屠杀轮番血洗。它的痊愈需要时间。而男人们已经有了一张坚硬忍耐的脸。那种捂着伤口般的坚持。看过鲜血的人们,记得了血的气味。虽然他们只是沉默。 半夜睡不着,你光着脚走到露台上抽烟。那里还有人在。一群法国男人围着桌子在讨论旅行的路线。有一个台湾男孩,独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读小说。月光很皎洁,洒在露台上像倾倒的河水。巨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着。楼下的电线杆下,摩托车仔聚在一起聊天。 你想起越南。同样都是经历了战争和被殖民的国家,越南柔和沉着。而金边是盛容着悲情的城市,似乎永远无法复原的茫茫无着。而且,它这样的硬。 你并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久留。在河岸边,你看到一个时髦的服饰店,装饰犹如巴黎街头的店铺,只售卖绸缎和纱罗制作的衣服。一根普通的玉石项链,标价是110块美元。摩托车仔告诉你,这是一个使馆夫人开的店,那些贵妇闲来无事,于是自己设计一些衣服兜售。而在店的旁边,是一个在建筑楼房的工地。正午的烈日下,妇女和男人们用棉布头巾包裹住脸,在那里搬砖头。有的人太累了,就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瘦小黝黑的女孩子赤裸着上身,怀里抱着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飞快地走过街头。她找不到可以乞讨的人。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冷漠至极。 漂亮的西餐厅里,一顿午餐的价格不菲。而在郊外,大批的人生活在草棚子里,一碗一桶都放在里面,全家5,6口人,挤着一张破草席睡。民众们像昆虫一样地生活着。这样的贫穷,几乎如同宿命。所以,和尚最受尊重。宗教变成了唯一精神上的安慰。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你不想久留。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是一个旅行者,至多用照片拍下一些镜头。最终你几乎无法拍照片,因为你不愿意用镜头对准那些苦难中的人。他们无辜而不自知的眼神,会让你觉得惭愧。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施舍也不可以。沉默地转身离开。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后来,你回到北京,偶然在大街上路过一家餐馆,看到一大帮乞丐涌出来,显然刚吃饱了饭,并且手里拎着一包旧衣服旧被子之类的礼物。有数个衣着摩登的人混杂在其中,显然他们组织了这次表演,并用DV尽数拍下。他们一直在拍,拍着这帮可怜的人欢喜盲目的样子。一个年老的乞丐,他扛着一堆破烂,穿过人潮汹涌的街头,飞快地消失。他将重回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不会得到任何改变。那时候你非常想走上去把那个拍DV的人手里的机器砸掉。他洋洋自得的嘴脸,让人厌恶。 那是一些真正的无家可归,身有残疾,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轻视痛苦的艺术,如此虚伪。 第三天早上,你坐上了快船。你一直呆在船舱里。拿着大瓶的矿泉水,喝水。船舱里坐满了人,但空气不浑浊。一对西班牙情侣坐在台阶上,互相拥抱着打瞌睡。他们恩爱的样子。中途,来自洛杉叽的黑人和一帮白人吵起架来。没有人干涉他们。而含义不明的争吵也很快结束。你给了一个穿紫衣的小女孩子一包口香糖。她这样黝黑美丽,有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她把口香糖爱惜地插在自己的小包里。是这样爱惜地在咀嚼。 漫长的航程,没有吃午饭。你觉得非常疲倦。 船到达码头的时候,各旅馆的小船已经在河中开始招揽客人。码头破旧不堪,石子路,烈日,肮脏的小摊贩,到处是苍蝇。太多的苍蝇。浑浊的黄色河流臭气熏天。有很瘦很黑的男人光着上身在里面捞死鱼。路况非常差,沿途是用树干和茅草搭建成的居住棚。小而简陋,几乎无法遮挡风雨。这是贫民的家。如果是稍微富裕一些的,就用木头结构,面积也大,家具当然更多,不会只有一些桶盆之类。 下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家里睡觉。男人,女人,孩子。没有任何娱乐,也无法干活。这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设备,甚至没有狗。睡觉的帘子外面就有可能是垃圾场。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而车子经过的道路,还有的是让人难忘的广阔的苍翠的原野,大片的树林和沼泽里鲜艳的睡莲。蓝天白云舒展寂静。大自然以永恒的沉着观望着人类的贫困和走投无路。 吴哥所在的Siem Reap是一个干净的小城,因为是旅游地,建设要比金边更好一些。你住的是Narin的连锁旅馆。旅馆很新。一楼的餐厅里晚上放美国电影。一帮鬼佬就在那里看电视,喝啤酒。天气很热,房间没有空调。你晚上下楼来喝冰冻柠檬汁,吃一盘蔬菜炒饭。有新鲜的西瓜。旅馆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家族的,有的做招待,有的做厨师。他们熬米粥喝。礼貌温和的服务。 你一遍又一遍地洗澡。热。炎热让人有时候无法呼吸。 吴哥,没有什么可说。很多人来柬埔寨,只是为了吴哥。你不是。你一直都在观看。你的旅行,和他们不同。你也不和别人说话。你发现长期独自一人在家里工作的生涯,已经让你丧失了对语言的兴趣和动机。当然,你也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你唯一记得的,是吴哥窟幽暗悠长的石头走廊里,穿梭进来的午后的阳光和清凉的风。挺立的石柱后面就是青翠的树林和烈日下的草地。鸟群飞过天空,能够听到鸟声和树叶落地的啪啪声。就是这样的声音。 你走一会,就在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听风。这样清凉而古老的石头。石头上有雕刻。当人们想留住一些永恒的时候,就会想到雕刻。而雕刻在呈现那些形象的时候,所有的悲喜却早已经灰飞烟灭。 所有的人都想去巴肯山上看一看日落,因为据说在那里看到的日落是全世界上最美的。于是,黄昏的时候,大群的人开始攀爬这座石头林立的山坡。山顶的平地上已经坐满了人。几乎是全世界人种的大聚合。但是太阳被浓重的云层遮住。留下的,只是一片逐渐被暮色吞没的平原。 接连两天,你都没有看到日落。全世界最美的日落,也许就是应该在很少的机会里被很少的人看到。它应该神秘而出没无常。你想起来你的小说。你觉得你以后会写一本小说。小说会有这样一个结尾。一个没有看到日落的人。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我们的生活,原就是为期待而延续着,为失望而忍耐着。 一个中国女子雇了一个摩托车仔的车,让他带她游吴哥。那是一个英俊的柬埔寨年轻男子。他们有三天的时间,一直在吴哥的丛林和平原里穿行。曾经有一个下午,是在一个游人稀少的小寺庙里,Banteay Samre.里面完整地保留着古旧的台阶,屋檐和墙壁。还有和尚敲木鱼的声音。三点左右,突然下了一场在干季罕见的暴雨。他们被困在走廊里。听见雨水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有一个没有发生的吻。 女子最后付给了那个摩托车仔超过一倍的车钱。是因为内疚还是感动?不得而知。这是一个不会有任何开始的爱情段落。是旁听来的。很真实。那雨水的声音,是整个故事里最让人遐想的一个细节。那个吻从小说的角度来看,不发生的确是一种完美。 世俗生活春天的时候,我收留了乖。乖是一条小杂种狗。 曾经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养任何动物。 但是,见到乖,是那么偶然的事情。我去咖啡店,刚下车,走过地下通道的时候,看见它。那么小。一双黑亮的眼睛。大概才两个月。在生病。我抱它回家。他一直在呕吐,便血,性格也孤僻,喜欢躲在角落里。带它去看病。在宠物医院里,医生给它吊盐水,腿上的血管太细,扎了10多针。它不吼不叫,非常忍耐。又或者说,它尚未能够懂得痛苦。抱着它的时候,我想,我不能等它健康之后就把它送人。我还是要把它留下。 我看着它慢慢地健康和活泼起来。乖的杂交特征很明显。褐色和黑色夹杂。大耳朵耷拉着。奔跑的时候像兔子,窜得又快又高。眼神忧郁,略带妩媚。喜欢和我捉迷藏,躲在沙发下让我够不着它。也喜欢我抱它,抚摸它。很快地长大。我在超市给它买最好的狗粮,它长得又胖又壮,并学会了我所有的坏脾气。 有时候很倔强,有时候很忧伤。喜怒无常。睡觉的时候把小脑袋埋在我的手臂里面,好像喜欢蒙头睡觉的孩子。我觉得它也许心存恐惧。它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剥夺了在母亲和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所以性格略显复杂,不像其它的狗那样单纯天真。 我带乖去医院打防疫针的时候,其它的狗都是名贵的品种,长得花哨。只有我的乖,是一条短毛的很普通的小狗。但是它看起来,一脸聪明相。是不容易被摆布的样子。我们有时候也互相争吵。然后谁都不理谁。它对我所有的东西都好奇。一旦它发现我总是想把它隔绝在一边,它就很生气。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和它一直在一起。而且家里从没有外人出入,它得不到新朋友。所以,在院子里一旦看到有人走过,它总是激动地扑过去,想和其它人游戏。常惊吓别人。它的热情使自己狼狈不堪。 我们在一起,虽有缺陷,但总体来说还是平静的。是矛盾之中的平衡。 我从不认为,乖是宠物。它有它的感情和性格。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彼此了解。 乖在大部分时间里,自得其乐。它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咬坏家里所有的拖鞋。我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它跟在后面跑进跑出,非常热心。渐渐习惯了和它说话。在洗菜,或等着锅子里的水烧开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它说话。它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一心只等待食物的香味冒出来,当然也会应和地叫上几声来敷衍我。乖喜欢吃我做的菜,渐渐不再吃狗粮。我吃东西的时候,它密切注意我,并且把小爪子搭在我的手上,惟恐我忘记它。它什么都吃。特别喜欢果酱、奶酪和西瓜。 在早上,我能够看到它睡在小窝中的样子,娇憨甜美。仅仅为此,我就可以忽略它带给我的所有麻烦。它睡觉的样子,让人看到了幸福。幸福始终是遥远的抽象的幻觉的东西。乖因为不自知,所以偶尔能靠它很近。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旅行。我把它装在一个粗布大背包里,它的小脑袋就露在外面,黑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背着包走过大街,然后在车上把它放出来,让它看窗外的景色。我们坐了近3个小时的长途车,来到北京郊外的一个水库附近。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河流,有碎石子和大岩石,绿树高而挺拔,草地上开满了黄色野花。乖非常高兴,一路都走得兴致勃勃,爬山攀岩毫无畏惧。天气很炎热。我带了矿泉水、面包和苹果。我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去路边的店铺买冰激凌,那开店的妇人说,啊,你带着小狗出来旅行,累不累。我心里只是想,我以后没有办法让它陪我去尼泊尔。虽然乖是这样好的玩伴。它好奇,精力充沛,从不抱怨。 我们最常做的事情,是去楼下的花园散步。它在花丛中乱钻,对那些花刺不管不顾,采用各种姿势来活动。通常是黄昏的时候,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很远。路边高大的白杨,在风中晃动细碎的绿色树叶,发出的声音,就如同流水一样。新鲜叶片在月光下映射出微弱的光泽。清凉的夜风呼啸着蔓延过来,让人感觉能够滑翔其中。天空有云层的时候,是深蓝色。蓝得厚重重而纯净。是北方夏天夜晚的天空。 乖总是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有时候看看它,有时候看看天空。它跑出一段之后,会记得等我,回头看我。对我们彼此来说,这是一天里最为愉快的时间。 我想我就是这样,看到自己在学会承担,让另一个生命进入我的生活。曾经我是一个多么恐惧承担感情的人。一直在离开别人,放弃别人。我的感情容易深陷,所以我总是在控制它。 乖始终都需要别人照顾,而且它的生命很短暂。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但是我现在能够体味这种朴素而有担当的感情。我们一样地喜欢食物,游戏,睡眠,花朵,抚摸,路途和温暖。就这样在一起,过着烟火的世俗生活。 香港记在深夜12点多,到达香港的机场。机场里的人已经很少。整个机场像一个已经落幕的空旷戏院。换了硬币打电话。然后等待地铁。车厢里坐着几个下班的空姐,经声的聊天。地铁穿越潮湿的夜色。外面在下大雨。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到黑暗中高耸的房子,一座一座地掠过,像庞大而无出路的石头森林。灯火密实,发出闪烁的微光。某一瞬间,感觉很像电影。 在下雨。清凉的雨点淋湿了脖子的肌肤,让人快慰。赤道的炎热,干燥和高温,忽然远离。手背上那块洁白柔软的皮肤,开始起皱,并有碎屑。它已经彻底被子灼伤。是阳光留下的创痕。在下着雨的香港的深夜。身体像朵干燥的茉莉花,泡在水中,可以湿湿地小心地开放了。 酒店在维多利亚港旁边。只是睡觉。没有去看停泊在海面上的游艇,以及夜晚的灯光。酒店很昂贵,但和越南的小旅馆比起来,显得乏味。你不会再听到从小木格子玻璃窗外吹进来的风声。那些背着肮脏的大背囊,挂着大头靴的鬼佬们,就像鸟群一样消失。你也消失了。从在金边的机场坐上港龙的夜机开始。香港,只是一个华丽的狭小的城市。拉上白色的被单,把自己严实地裹起来。你觉得空调很冷。你只是想睡着。 白天你在铜锣湾最繁华的街道上行走。毫无目的。狭窄迂回的街道,两边挤满如此多的店铺。还有人潮。他们走走停停,说着你听不懂的语言。你走进粥店吃早餐。一碗鱼片粥38港币,蚝油芥兰16港币。而一件阿玛尼的棉恤是600港币。这是一个充满价格的城市。一切都被标价或准备标价。大街上永远都在兜售和消费。雨下大了。你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山脚边,看到一个很高的坡。坡道上都是潮湿发亮的雨水。有说不出名字的树,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细碎的绿叶。车子安静地开下来。人很少。站在玻璃橱窗前面的遮挡板下面避雨。站了很久。雨水把牛仔裤打湿了,黏在皮肤上。你准备去坐渡船。 重庆大厦很旧很脏很高。像一只巨大的鸟巢。街上有人在拍DV,站在马路当中。身边就是车流。有放录像的小店,打出色情广告。女孩子打扮得像明星,走过打折倾销的廉价衣服店。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华丽,局促。繁盛,荒凉。 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书店里看书。小书店在街面的二楼,走上去的楼梯破旧而肮脏。想起王家卫的电影。《堕落天使》里,莫文蔚想让黎明跟着她去的小楼梯。在“无印良品”里面,买了再生纸做的记事本和彩色铅笔,还有一盒粉绿色的单色眼影。配上酒红色的唇膏应该会非常出挑。这个日本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清爽爽,简简单单的。好像理所应当的生活面目。衣服店非常的多,大部分是日本风格的夏装,白色的,纯棉的,细细蕾丝的,还有长流苏腰带和刺绣。这些衣服和饰品很快会流传到上海北京。你只是看。你一直在看。你走到了中环。在百货公司看到各种顶级名牌的旗舰店。有一双1千多元的细高跟凉鞋,缀着银圆片,走起路来应该会发出悦耳的声音。你抚摸它,想起穿着这双鞋的脚应该踏在厚实沉静的地毯上,而绝非尘土飞扬的大马路。最后,你只决定走进一家店,要了双皮奶和合桃露。 要坐一趟缆车上山。是心里很奇怪的愿望。是像从玩具店里开出来的红色。干净的座位。慢慢地沿着山的坡道往上爬。在车上透过玻璃窗看外面,潮湿的绿树,有开着鲜艳红色花朵的灌木,和高级的富人别墅。山下的维多利亚港和高楼已经一片雾气蒙蒙。你坐在车厢里面,想起童年。在儿童公园里骑木马。阳光照耀。后来你读书逃课,一个人在媾荡秋千。人的寂寞,走到哪里,也都是一样。 一场上海烟花 在上海的第7个3个月的开头,我把房子搬到位于偏僻区们的高架桥下面。 这是朋友DAISY的房子。她即将离开上海去香港培训半年,所以转租给我。 房间小而干净。我渐渐习惯了窗外轰隆隆车子开过的声音。来往的喧嚣车流,是无法平息的海洋。即使在深夜,也有大货车肆无忌惮地开过空旷的马路,好像海面上突然窜出的巨大鱼群。 一个人在家工作。在4家报纸和5本杂志上设有每日每周每月出稿频率不等的数个专栏。我写上海老房子的维护弊端交通堵塞因素分析伊势丹新款香水出台到家里一条金鱼因孤独而死的所有事情。 有时候文字让我一览无余。有时候我是一个隐蔽的女子,隐没所有生活的真相。 为对抗噪音,会关严窗子,放一张PJHARVEY的CD,把她的颤抖的尖音调到让耳膜麻木的高度。疲倦的时候,就趴在阳台上,看着呼啸而过的车流,安静地抽一支烟。 DAISY去香港之前的告别聚会,在徐家汇一家旧式餐厅里举行。人太多太吵闹。上海话在大声喧哗的时候恁地吵闹。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说话,一直埋头吃一道餐厅最有名的糖醋鲥鱼。 整个餐厅其实是一节被废弃的火车车厢,据说清末某位显赫的太后坐过。窗外能看到茂密潮湿的树林,被刺眼的白炽灯直射着。火车下面不知道是否有轨道。这节车厢好像是临时在时光里停顿下来。 快结束时DAISY喝醉,大声说话,尖声笑,神态亢奋。突然抱住一个男人对他说,一辰,我后悔我太过爱惜自己,一直放不下自知之明,所以不能与玫瑰来争取你。这句话令很多人变色,相信也足以让清醒后的DAISY后悔不已。 男人镇定地抱住流泪不止的DAISY,轻拍她的背部,犹如爱抚一只猫。我按掉烟头,站起来说,我送她回家。一场盲目的聚会于是仓促结束。 男人送我们。他开一辆旧的莲花。车子在高架上飞驰的时候,冷风灌进来,两边的高楼迅速地后退。他说,很抱歉。他的声音是真诚的。 我说,我略知一二。在复旦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剧社。你是负责人,玫瑰是主角,DAISY始终属于观众。其实也没什么。DAISY是矜持的人,过分关注自己,即使上了台也无法演戏。 把DAISY送到她父母家之后,他再开车送我回家。 已经凌晨两点。路边24小时营业的罗森店,我下车买东西。拿了一瓶威士忌,健牌香烟,上海红肠。结帐时附带买了两串热腾腾的豆腐干。我说,今天吃饭的餐厅叫什么名字。 上海小站。 呵,适合告别的地方。我把串着豆腐干的细竹竿递给他。吃吗? 他微笑着接过去。眼睛盯牢我看。那是一双镇定的眼睛。他穿白衬衣,咸菜绿粗布裤子。清爽的平头。在一家德国公司做市场部总监。 29岁的上海男人。 偶尔的晚上他打电话过来。我这边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嘈杂。高架桥上的车流,键盘噼哩啪啦,音箱里有TECHNO电子舞曲或者是寒冷的歌特音乐。他说,你给自己搭了一个舞台吗。 我偶尔换一张CD,放流水一样爱尔兰风笛给他听。悲凉的《The level plain》。我们对话,断断断续续。从童年的小伤疤,喜欢的书,直至理想。一路讲起。他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我。 惟独不谈玫瑰和工作。因那是他生活最重要的现实和内容。 有时候他用上海话回应我。他说,好啊呀。 无限宛转的柔情,是掠过手心的一道微弱光线。 好啊呀。好啊呀。好啊呀。 半个月后的某天,是春天的黄昏。门外突然传过敲门声。DAISY临走之前曾再三嘱咐我,若有陌生人来敲门,务必隔着防盗铁门和他应对。但我却一路跑过去,哗地一声把铁门大大的拉开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振动,似乎能听到尘烟倏倏掉落的仓皇。 刺眼的西下阳光照耀空荡荡的走廊,照亮阴影中男人的容颜。他的手里有一大束翠绿的枝叶。大朵粉白的喷香的花。是在街边小摊里买来的栀子。 那日我着一件埃及蓝刺绣上衣,大朵蔷薇图案的暗红棉裙。神情疲惫。裸足。他把栀子别到我的头发上,抱我起来,无助的脸用力揉进我的肩窝里。我们像动物一样纠缠着,发不出声音。 那一夜浓香的栀子。放在厨房窗台上,用白铁皮桶盛了清水。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泛出憔悴的黄色。开得太纵情,已经枯萎。 我复制了一套钥匙给他。他可以随时来。偶尔过夜。 如果他来吃晚饭,我就去超市买蔬菜,水果,炖一下午的汤。对着菜谱做他喜欢的香辣蟹和梅菜扣肉。吃完饭,他会得帮我洗碗,清扫厨房,然后做咖啡。 放在厨房里的小收音机播着音乐,他跟着披头士唱,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鸟群飞过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来得太快太轻易。 某日晚上房东来收房租。他去拿钱夹,我拒绝。数了一沓现金给房东。我的稿费所得维持着温饱。我会一直为自己的辛勤劳作而坦然。房东说,家里很好,真有生活味道。房间里有白棉纸做的灯笼,海报和照片凌乱地贴在墙上,一大缸金鱼,干掉的雏菊,脏的堆在洗衣机旁边的床单,厨房里食物的气味……还有我的穿着蓝色小格子纯棉睡裤的男人。 送走房东,我关门。一辰躺在床上,沉默不说话。我们一整夜都没有说话。我抽烟,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作,塞着耳机听音乐,倒酒加冰块。凌晨4点的时候,天色发白。我关上了机器。 我走到床边,跪下来把脸贴在一辰的被子上。我说,一辰,上海是我暂寄居的一个城市。我像个游走的戏子,一路搭台演出。知道时日无多,自然明白何时收场。你不用担心。 他说,可是我并无心和你搭台演戏。 那你要跟着我一路走一路流离吗。我微笑。 他黯然地看着我。 我们都是成年人。该做什么如何做,心里有数。我是。你自然也是。我对他说。 我去过他的公司。白天的时候。一个人坐公车花了近1个小时,去看我的男人工作。他生活里现实的身份总是和我无关。我所触及的只是一个睡着时长长睫毛覆盖如同幼童的男人。 车子经过外滩,来到淮海路最好的写字楼商圈。豪华的大堂里人来人往。出没的人群衣着华丽,神情矜持。女子一律高跟鞋套装,戴着小颗的钻石耳钉。让我想起玫瑰。玫瑰与他在同一家集团。 是会有困乏的时候。谈判,传真,出差,利润,压力……还有两个同类人之间物质及精神上的抗衡。玫瑰骄傲地存在于商业社会和一个男人的责任心里。虽然我从未见过她,却可以相信她断然不会是素净的女子。心里的算计不露声色。如果不是这样,她如何存活。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精英分子。而每年,如我这般潮水一样涌过这个城市的异乡客会有多少?成千上万,野性诡异,散发着令人不悦的侵略气味。我不是DAISY,也不是玫瑰。我是一个以文字维生,不理尘事的人。一辰是逃课的孩子。爱上游走时郊外邂逅的田野。第4部分 9月的时候,他来和我同住了将近20天。拎了皮箱过来,里面有随身衣服和阅读的书籍。他和玫瑰之间发生冲突。情绪激动。 她提出要购买华山路的公寓,写她的名字,这倒无妨,却还不许我的父母偶尔入住。自私的女人。 我不语。诚然玫瑰如此,却是他始终了解的品性。而且必须有漂亮聪明等诸多其他好处。所以可以一直容忍。这么久。 我只喜欢他在家里长住。我的上海男人。清晨穿上衬衣,剃须水的气味清新,出门前俯身亲吻我。铁门发出轻轻的叩关声音。他下楼。上海因为要开APEC会议,到处都在修路。晚上他堵车迟归,我便到楼下去等他。 我们去IKEA挑选木头家具和薰香蜡烛。有时候找一家BLUES酒吧跳舞。 那日在金茂君悦喝咖啡。在高层上往下看,周围是耸立的灯光通明的石头森林。城市的华丽和空洞凸显得如此清晰逼人,令人屏息。他说,上海是这样美。你要留下来。和我一起。 我说,那些楼群如同海市蜃楼。如果你转身,再回头,会不会恐惧它突然成空。 他无语。我心里想,那种恐惧我是有的。只是习已为常。 果然。一个星期后他回去。玫瑰在他家里器闹。两家人原都是故交,家里父母又都极为喜爱这个未来媳妇,所以好言相劝。 他说,我非常疲惫。蓝。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 你已经醒了。一辰。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 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求我留下来或为你做些什么。 需要吗?如果你想做,根本无需借口。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有后悔。不应该戳穿。留得一些余地和希望会好一些。这个男人待我不薄,我不应该以言辞相逼。只是他的矛盾百出令我有些许厌倦。他就像这个城市本身一样暧昧潮湿。辗转反复。 晚上看着空出来的枕头。上面还有那个男人的气味,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再次回想起他睡着时睫毛长长覆盖的样子,孩童一样的天真。呵,我只要一个随手可触的男人,能把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入睡,抚摩到温暖的丝绒般的肌肤…… 9月末北京一家杂志给了我加盟的邀请。我说,给我半个月时间考虑。半个月里,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重复地等。等待电话在某个时刻响起。等待一个人来对我说,留下来。我就推辞那个邀请。如果没有,那么就离开。这个选择如此简单。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着一个电话。如果那个女子对他说,留下来,他就转身。如果没有说,那么他就继续往前走。是不是我们都是一样的心灰意冷的人呢。 我终于开始收拾行装。 上海召开APEC会议的时候,我在北京北三环附近找了一套小而干净的公寓。 窗外不再有高架桥上的车流声音,寂静深不可测。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空旷的蓝色天空。远处耸立的房子,是线条硬朗略显单调的高楼。于是我确认自己已经远离了上海。那个我寄居并热爱的城市。可是离开它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一个只要不想再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偶尔在陌生的北方城市里半夜醒来,会想起他。想起那个在走廊清凉的阴影里伫立的男人。他手里洁白的栀子。背后刺眼的西下阳光和暮色如同油墨般浓厚。想起我们20天共度的清淡知足的平常日子。却惟独想不清晰那张男人的脸。 我是在回忆着他,还是回忆着那一刻的爱情呢。 开始有一段忙碌的工作时间,但心里清楚,不久会又回自己的轨道。我始终是闲散的懒人,只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晚上在公司里加班赶稿子,深夜的时候回家。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手机响起来。看了一下来电号码。不接。让它一遍一遍单调而尖利地鸣叫。断了。然后又响起来。如此反复三次。停息。 心里很平静。只有司机奇怪地回了回头。SONYZ28的琥珀色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等待过的号码。但现在一切已经不再重要。时间已过。 回到家洗澡。在浴缸边点燃薰衣草味道的蜡烛,泡了很久。再看手机,有了一条短信息。他说,蓝。 只有一个我的名字。 拧开电视,里面在转播上海APEC烟花大会的盛况。火树银花。如此激情的景象也会瞬间成空。 我知道那一刻他会在窗台边观望,然后想起那个叫蓝的流离路途上的女子。的确除了那些惊艳而壮观的回忆,我们未曾给彼此留下任何东西。对女人来说,即使是同居里的房租也是由自己支付。对男人来说,一个女人从未他掉落过一滴眼泪。 就是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 但我相信某一刻我们是真正地爱过。那是一场上海烟花。 只是表演结束了。 水仙和彗星[大理]在大理,他挑了一盘北野武的电影插曲CD给她。她拿回去听完,最喜欢的是第三首,“The Rain.”来自《菊次郎的夏天》。有一段异常宛转的小提琴。白转千折。封面上有作曲久石让的照片。黑衣,平头,浓眉,剃得短短的白色胡须。表情严肃。是个好看的男子。 在即将离开的晚上,她又跑到那家CD店。坐在小板凳上。让管店的小女孩一张一张把碟放给她听。只要流淌出来的旋律是内心欢喜的,就拿下来放在一边。这样,买了30张左右的CD.大部分是电子音乐。也有印度和西班牙风格的舞曲。也许可以听上半年多。 回到旅馆,开始收拾行囊。明天一早出发之前,先到邮局把这些CD寄走。包括买的色彩鲜艳的蓝红格子棉布。绘着长尾鹦鹉和牡丹的绉纱。缝满绣片的粗麻。全部寄回去。 她在这里开始认识一些朋友。有些开着店铺,有些长住写剧本,做记录片。一个北京男子卖掉他的房子,带着女人和猫,来到这里开了小店买球鞋。闲来踢踢足球。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不剪头发不剃胡子,衣服脏了就反过来穿,人胖了一圈。眉眼之间。开始像云游的僧人。人是否真的能在这貌似简朴的生活里获得满足。她不想问。他应该也不会想回答。 小旅馆的客厅里,经常会有人待到凌晨。木结构的房子很宽敞,布置随意。温顺的大丹狗埋头睡在地上的毯子里。日本来的孩子,只喜欢沉默地围坐在炕上看电视里的足球比赛。看到所有的比赛都结束,才穿好鞋子回房间。 她坐在炉火边看陌生男子们打桌球。他们打累了会让厨房做蛋炒饭吃。有时候他们会分一点点给她,她就拿着盘子走到庭院里,坐在吊床上,一边晃荡一边吃蛋炒饭。那些日子,大理经常刮大风。把云吹干净之后,苍山上的积雪就更加清楚分明了。星很亮。她看着那些星。听到高大的桂花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日子因为简单过得那么慢。每一天都很长。 埃里克问她,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她说,我不知道。大概去四川,然后去西藏。你呢。他说,我要回北京。然后去上海,我在中国,只在这两个城市轮流住。他又说,你以前去过西藏吗。她说,没有,我去西藏,是为了去一个地方。只要去那个地方。去完我就回来。 他耸耸肩,你一直那么目标明确吗。她说,是的。我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虽然这样是很单一的。没有什么乐趣。我需要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她犹疑地从门外走进来。黑色棉外套,球鞋沾了雪水,鞋面有些潮湿。微微露出胸线的灰色圆点棉恤,手指上有一枚褪色的老戒指,发暗的银,小颗突起,上面有残留的玉石。隔着喧嚣的人群,嘈杂的流行音乐。麦克风的震荡回音敲击耳膜。她摘下苔藓绿的毛线帽子,露出乱糟糟的短发。 她就坐在他的对面。非常安静。仿佛是变身而来源自另一个时空的植物。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细小。攀援。滴水叶尖。独立的意志。他把一杯茶水递给她。手穿过陌生人觥筹交错和面目招摇。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喝这个。他说。她接过那杯微温的茶。他们打了个照面。此后在这个晚上的所有时间里再未交谈过一句。 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甚至没有告别。她站在他的身边,略微犹疑。是。我知道了。知道你就在这里。如果有互相确认,那应该就只是在一瞬间。你自动或者被迫地交出你的身份和意愿,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把手掌蜷曲起来,紧紧地捏持着他。捏持着你给予我的确认,走过俗世热闹及一切不相关的人。你把它放在我的手心里。 你是一个我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的人。她的手心里捏持着他的确认,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行动。他亦如此。仿佛疲惫。总是习惯双手手掌包裹住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仿佛他是一个老去着的年轻男子。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随时会潜逃,却依旧在埋伏。他的眼睛看着她的左脸左侧15度的地方,双手插入黑色布裤的口袋里。黎明抵达。让我们直身上挺,浮出海面。各自奔天涯。为着这已经发生的全部确认。 她对自己微微一笑。转过身就下了电梯。 [他]他曾经对她说过,16岁的时候,喜欢一个31岁的女子。她已经结婚生子,但是他为她着迷。怎样的心甘情愿,身体和灵魂交给她揉搓按捺,变成她所需要的质感,以及形态。直至她抛弃他而去。他从自己虚脱的蛹壳里蜕变,伸展出绚丽翅膀,成为一个静默的男子。 所以,我一直喜欢比我年长的女子。他说。他后来甚至试图喜欢一个比他大20岁的老年女子。那个女子已经绝经,但她这样优雅。他说。他是由异常聪明的早熟少年蜕变而来。因为他的心智与情欲与同龄人不同,需要一个能量远超过他的女子引领,直接跨越时间的界限。如此长大,便是非同寻常的男子。 他31岁的时候,遇见她。她知道,这一刻,他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全然属于自己保管。因为他有属于自己的质感,以及形态。直至他和她告别。不断衰老。直至死去。他们之间的时间,是一颗星辰抵达地球的距离。在她看到他的瞬间,彼此已经相隔错失了数百个光年。 她看到的他的光,是他早已经出发的旅程。落到她的额头上,没有温度只有记忆。他们没有交谈过彼此的童年,少年和成年。仿佛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咻的一声。彼此羽翼的阴影交错而过。细微声响,都只是光阴的尘埃抖落。 但是。是在哪里。我见过你。她看见他从座位上起身,手里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打一个电话。喧扰的宴席。新年的陌生人聚会。很多人唱卡拉OK.他穿着黑色衣服。瘦的男子。背影的轮廓微微窝起,仿佛无形落寞,想让人从背后靠近,环绕住他的腰枝,然后把脸贴在那强壮的脊背上。 他的静默带来无限的可能性。一个静默的带有无限可能性的男子。就像他打量着她的不动声色的眼神。(仿佛我们在深而寂静的三千米的海底交会。水藻如丝,阳光投射。我裸露着我的心,从你身边经过。)她在那一刻不曾遇见他的光抵达的即时性。 如果我们在三千米的海底交会。我如何把我的心展示给你看。你是把它当作一个解剖标本图来观察,还是当作一种回忆来追索。水藻如丝,阳光投射。我裸露着我的心,从你身边经过。如此这样,是我们的交会。 他在她的身后。她在缓慢下滑的电梯上,看到墙上镜子中的自己。她穿上外套,裹上围巾和帽子,站在门外等出租车。很冷的一个冬天。午夜的出租车电台在播报,这是北京19年来最强烈的一次寒流。大风呼啸,寒冷刺骨。她坐在车里,对着司机平静地报出地址。她搭上的车,知道该把她带往何处。她知道家在哪里。她心中的海洋在哪里。仿佛可以随时出入。 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微笑。这样镇定。一个被刀砍在肋骨上的人,走在人群之中就要经常保持微笑。凌晨四点,她回家,拿出门禁卡,放在识别框上。喀哒。我走进安全的世界。与你道别。我裸露着我的心。害怕你占有我。亦或害怕你伸出手来摸索我。我感觉诚惶诚恐,不够安全。所以我这样的静。并且对自己微笑。 为这分秒停顿的一瞬间,听到的喀哒一声。细微清楚如此明确。我知道自己会走到悬崖边缘,站在你的身后,与你分享苍茫世间的无声与美景。 [埃里克]他来自巴黎。她去过他的城市。她一直觉得欧洲男子长得好看。金黄色的睫毛卷翘修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么蓝的眼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想些什么。但是埃里克只是一个快乐的双鱼座男子。他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在小旅馆里做他的片子。片子的镜头是用手机零星地拍摄手机起来,然后剪辑做音乐配独白的。 他用苹果电脑放那些短片给她看。他在香港,在东京,在纽约,在上海,在北京……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转移。镜头里穿梭的机场,街道,超市,楼群,电线杆,天空,云朵,卡拉OK厅里长发的年轻孩子……他说,这仅仅只是一种从此地到彼地的记录。包括那些女孩子。在不同的女孩子的怀抱里转移。不同的过程。 他用清楚分明的中文,困难地表达他的概念。过渡。是的。那是一种过渡。 她戴着耳机,在他蓝色的电脑屏幕面前轻轻屏住呼吸。他配的音乐,是简单的鼓点。她没告诉他,她此刻被打动的,是他的法语Solo.一长串一长传她完全听不懂的发音。飞速的语调低沉的声音。是听到的如此优雅温柔的语言。像一个巨大的梦魇,把人笼罩。她在此刻爱上这声音。虽然她完全不懂。 就像我们会瞬间爱上一个不能理解的人。这是容易的。 她经常在街上遇见他。他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跑来跑去。有时候她做在小餐馆里,他骑车而过看到她,就刹车和她打招呼。他穿着一双黑色棉鞋。又找到白色细麻料子,自己设计,让裁缝点做衣服。她一直觉得他好像是很小很小的孩子。但其实也不过比她小四岁。小时候他是一个童星。所以他是漂亮的。走路或跑起来的时候,轻微妞动腰枝,轻盈如小鹿。 他说,嘿,你在做什么。她说,我饿了。吃东西。他说,我刚和旅馆老板下完国际象棋,准备去找姬娜。 姬娜是他喜欢的一个住在旅馆里的女孩子。大概20岁。单眼皮,微微有些胖。画油画。左耳朵上穿孔戴着长长的银耳环。他很直接地对大家宣布,我很喜欢姬娜。所以需要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她在,他就很高兴。让她看他的电脑,然后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她。她走到哪里,他的眼睛跟到哪里。蓝色眼珠里满是似水柔情。一直想候机亲吻她。 她说,你去。姬娜刚从山上回来。 他说,你要快乐一点。你马上要去西藏了。多好的事情。你还要再爱上一个人。你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会快乐。 她微笑,是。当然我知道。 [约定]她穿着黑色外套在百货公司的转门旁边等待他,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的约会,闪亮的圣诞树还没有被撤走。黄昏的天色黑得那么快。落地玻璃窗上映出街道的灯光和霓虹彩色,因为寒气,玻璃上面凝结薄薄的白雾。他堵车迟到的十分钟。匆匆地推开旋转门,在门页的晃动中,看到她就站在里边。安静的心无归属的样子。 一棵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从岩页化石被临摹,然后复活。她的脸上有淡淡的粉色胭脂。他靠近她的身边。她仰起头像一个小小的女儿。眼神天真而又荒芜。 我们去吃饭。来。我带你去。她走在他的身边。这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第一天。穿越过所有陌生人群,穿越彼此被隔绝的时间,穿越大海。互相靠近,直到身体之间只有三公分左右的距离。过马路的时候,她的手揽在他的腰背上,带着他飞快地跑。他们一起跑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街口。 北京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餐馆里一径地喧闹鼎沸。他们点香茅草烤鱼,绿色野菜,以及木瓜沙拉来吃。她喝一点点的米酒,就害羞得脸色通红。他说,你不能陪我喝酒。她说,我一直渴望享受喝醉的乐趣。但就是会脸红。仿佛它是我的禁忌。不像香烟,能够成为知己。他的唇角流露淡淡的笑意/那也许是他的疲惫。或者温情。一个老去的年轻男子的暧昧。他们说了写什么,大部分她都不记得。一切都在变动,只有他们是静的。看着对方。说话或不说话。有些许疲惫。些许温情。但的确从无厌倦。 看一场电影。在20岁的时候,遇见你。我将与你恋爱。但是10年之后,你只能做我的爱人。有些话,不说出来,就能明白。我们都需要一个爱人,可以安心地在身边入睡。可以说话,或者用来相爱。 黑暗的电影院里,笑声此起彼伏。看一场喜剧,但他很少笑。他没有来拉她的手。没有亲吻她。他隐藏他内心的感受。静而克制。甚至不敢长时间正视她。看完电影。深夜11点。她要进茶餐厅喝一杯柠檬蜂蜜热茶。又要喝白粥。她像个小小的女儿,坐在他的对面。 他耐心地抽完一枝烟,说,我们出去走走。我的腰受过伤,坐久了会疼。此时她知道他在纵容她。就好象在喧嚣的人群之中,他穿越陌生的手和脸,特意递一杯热茶给她,说,也许这种会比较好喝。 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我想起你的笑容。仿佛你依旧在身边。告别之后他发来的短信。他犹疑地伸出手,在出租车里握住她的手。他说,那么冷。但是他的手也并不热烫,只是温暖。肌肤相触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心动。 不眠不休的夜里。仿佛要抓紧分分秒秒与时间比赛。他们坐着出租车到处游荡,轮换不同的酒吧。只是为了想寻找一个幽暗安稳的角落,能够看着对方直到凌晨抵达。说话或者不说话。一切都无碍。只要能在昏暗或犹疑中,打开打火机,为彼此点燃一根烟。这是能够为彼此做的事情。 有些人的身体交换应该是在三千里的寂静海底就曾发生过的事情。是属于记忆。而不属于未知。她第一眼看到他的背影,就感觉自己曾经从背后靠近,拥抱过他。甚至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心。环抱住腰肢,然后把脸贴字那强壮的脊背上。早已熟知你的皮肤和气味。身体的轮廓线条,以及肌肤质感。我知道。我都记得。所以我们不====.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们的抵死缠绵,发生在几百个光年之外。在你的旅途开始最起初。 [海洋]古城每天每夜都在下雨。潮湿阴冷。一段冗长而沉闷至极的雨季,所有抵达这里的人都没有躲过。是在两个多星期之后,天气才开始晴朗。晚上睡在小旅馆的单人床上,盖着白色大棉被,以为在过冬。这是以前曾经住过多次的私人旅馆。庭院里的桂花树,已经开谢了。只有金银话的清香,还在雨水中淡淡地蔓延。踩上狭窄的木楼梯,它便咯吱咯吱地响。 走出院门,拐个弯,便能看到总是空落着的基督教堂,以及有大美而无言的苍山山脉。 一切生活细节都非常熟悉。她知道自己已经第几次来到这里。即使这一次。只是来过路。7块钱一双的绿色军用胶鞋,代替被淋湿的球鞋来穿。深夜的烧烤摊子,鱼和韭菜烤得又辣又咸。从早到晚。因为下雨不能做任何事情。每天她都在一家固定的店里,要杯茶,便挑影碟连续地来看。知道挑完所有能够找的的欧洲闷片。一张一张悉数看完。 法国片《白色婚礼》。17岁的马蒂尔,爱上47岁的男教师。她总是随便地在一个男子面前脱衣服,让自己的裸体像开满花朵的树枝一样纤细伸展。但她对他说,生命里有太多幻觉,我因为清醒而看不到任何希望。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嘲笑,看着她深爱的这个年老男子。 神情孤僻的年轻女孩最终使软弱的男教师家庭破碎,并且被调职处置。她在墙壁上写下一行字:海洋。这里有海洋。然后割脉自杀。 那个演女孩子的演员,是法国著名的歌星,后来嫁给了强尼。德普。这是一个她有深刻印象的演员。他在一部关于连环杀手的电影里扮演侦探,临死之前把两枚硬币捏在手心,等待别人把它们放在他的眼睛上。这是渡过生死河的时候要付给船夫的钱。这个结尾她记得。 海洋。这里有海洋。 [第三次]她知道他是一个危险的男子。他也许是一个随时失踪或消失的男子。随时会死。她的天性倾向这种带有危险性的不确定的男子。因为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或者会爱上的,只会是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无论男女。 邂逅的最初。混杂在一帮陌生人之中。卡拉OK的艳俗热闹。曲终人散。直到喝完桌子上所有能够看到的啤酒。抽光桌子上所有能够摸到的香烟。火光闪耀间,她看到他单眼皮的眼睛,低伏的睫毛。下巴右侧有一个小小的凹口。非常好看。很少有男子会把黑衣服穿得如此优雅。但是他的手却意外的柔软和略带女性气质。很难设想这双手隐藏着暴力,与他的慵懒闲适互相对峙。他像一只休息之中的动物。 她在两天之后,伸手进入他的衣袖,在幽暗中摸索他手臂上文身消磨之后的伤疤。粗糙感觉。一块一块细微突起。她轻轻地反复地抚摸那一块肌肤。他的手臂。因为长期训练,那手臂显得非常强壮。被击打之后是否会丧失知觉。她问过他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是哪里。他说,是下腭和胃部往下几寸的地方。下腭有动脉血管。重击之下,足够让人在几十秒内丧失知觉。 他对她说起他想象过的死亡。很老的时候,一个人沉入大海潜入深处。幽蓝寂静的海水,渐渐覆盖包裹起来。顺着绳子一边下滑一边回忆往事,直到窒息丧失掉意志。她说,很像是《The Big Blue》里的镜头。他说,他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但他反复多次,设想过这样的场面。想象自己的死。彻底被沉默吞噬。这是一种理想。 他设想等他老去的时候,会开一家酒吧,每天看许多陌生人来店里喝酒。他总是觉得他可以老死。他对死亡的设想,也是老死的一种方式,而非自杀。他对生命即使没有留恋但保持稳健的态度。那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的缘故。 有一个简单朴素的最终理想,仿佛是因为置身在颠沛之中,必须要找到聊以安慰的未来。而在天性上,却是类似于老虎或豹的动物。是粗暴的。始终寂寥的。有对血腥的欲求。不管这血腥是来自于自己或他人。如此类似。也许会做相同的选择。不动声色地爱与离开。又会选择一个平淡稳妥的人生伴侣,与之温柔善待,长相厮守。所以他娶妻生子。 他说他在那一年的某天,突然想结婚了。就放开所有繁花过尽的恋爱,娶一个只认识三个月的女子。因为他或许随时会死。这婚姻甚至出乎意料的长久和坚固。那女子洞悉一切,说,你是累了想歇息了。但她为他生儿育女。她爱他。 轮到她说。她说,其实死在别人的手中,也是很好的。让他帮助自己死去。没有痛苦。在刹那间的死去。非常干净。如同猝死。比如仙子你就可以来杀死我。不管用哪一种方式。当我死去。你还依旧要活着。知道老死。人应该在感觉幸福的时候死去。而不是在挣扎和恐惧中死去。所以,应该在爱的能量中坚定地死去。而不是无能为力地死。 他们心平气和地交流一切话题,包括死亡。谈论死亡,仿佛谈论他们最爱的一种食物类型。不矫作,不突兀。这样自然沉着。这亦属于他们之间的确认。 他静静地听着她。然后微笑。你的头发。像羔羊头上的那丛绒毛。他说。伸出手去揉她的短发,轻轻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他的方向。凌晨三点的英式摇滚酒吧,人迹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灯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现在请点完你最后一杯饮料……乐队早已撤走。跳舞或者买醉的人群也已经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乱足迹与衣群香味。 时间一再拖延。他不愿意与她告别。她说,我们走把。他只是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她的提议。然后她也笑。因为需要彼此装傻。是。我们的比赛还在继续。你将爱上我。我亦如此。 她拿起烟盒,里面还剩下最后两枝烟。她分给他,说,抽完这枝烟,我们就走。 [抵达]她看太多的片子。有时候看累了,躺在沙发上就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黄昏。雨还是没有停。暮色沉落。5块钱一杯的绿茶越续越淡,已经变成白水。 她起身在门口捡起自己的伞,慢慢走过巷道的坡度,到小餐馆里要一份热烫的沙锅鱼。每天这样的冷,于是要吃很多的东西。包括巧克力,鱼皮花生,抽醇浓的红塔山。晚上还是会觉得饿。要走一段路,到街口去找小摊买热的烧烤串。新鲜的鱼和土豆。烤得非常咸辣。她坐在烤炉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大风。大风呼啸着穿梭过深夜寂静的巷道,远处的山峦有黑色的影子。 她的时间很多。不想其他的事情。在咖啡店里慢慢写满厚厚一本的笔记。有时候则什么也不写。尽量不去回忆。她在旅途中很难找到朋友。除非对方特别良善,能够在靠近她的时候不让她惊慌。但她通常不清楚自己在别人身上要需索一些什么。所以她很少试图与他人建立情感联系。 我们要停止完一切恋爱游戏。只要真实的感情。这是上海女朋友对她说的话。她去上海,只是为了和女朋友们一起喝咖啡,晒晒太阳。她们果然有新进展。一个女朋友手指甲涂着鲜红蔻丹,在与一个比自己小5岁的男孩谈恋爱。男孩还是个穷学生,吃饭,喝咖啡,买块起士蛋糕还要女朋友付钱。但是他纯真热烈地与她谈着恋爱。什么都不想。真正的只要今天不管明朝的劲头。 她说,不要游戏。不要神秘莫测,捉摸不定,阴晴不定,变幻起伏,诸如此类。它的确会让你在训练中具备玩家冷静镇定的素质。但这种对峙会让人的心渐渐变得坚硬和不信任。你不会喜欢那样的自己,所以,一定要把他们抛弃。 不管这些男人有多好看,多聪明,也应该像甩掉烂泥一样的从脚上踢掉。丝毫不要犹豫迟疑。寻找一个纯真热烈的男子。让他的光芒和热量,渗透进入你裂纹丛生的心。 她们坐在空调闷热的深夜咖啡店里。走出店门的时候,外面却下着大雪。马路的地面都是湿的。冰冷的雨水打在额头上,人变得很清醒。年轻男孩也来了。和他们呢一起走路。他们一起待在她住的酒店房间里。男孩躺在白床单上入睡,穿着一双有破洞的黑袜子。 他很爱她。她很爱他。她坐在旁边,觉得很好。就此决定放掉曾在心里停留过的所有人。不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她对女朋友说,我也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但现在我谁都不放在心上。就我一个人。一个人就可以出去走路。走多远都可以。走到彼此相忘。这样就好。 她在上海试图把自己的头发染成深黑。染回到和原色一样漆黑漆黑的长发。让它们看起来是一种湿漉漉的发蓝的黑。又在行李包里塞进一瓶鲜红色的蔻丹。买的是和女朋友一样的颜色。近两个小时的航程,她坐在飞机上细心缓慢地把十个指头抹红。很漂亮。不是想象中的俗艳。那么纯真喜乐,像一个感情饱满的女子。她希望自己是那个期望中的女子。虽然那是一件困难的事。 [再一次]第二天他为她停留下来。他本来该离开,但是他留下来。他说,我要再见到你一次。 他等在豪华的酒店大堂,背对着她。她在二楼走廊的栏杆边,一眼就看到他。人那么多。在每一个陌生人喧扰拥挤的地方,只要是你与我在人世交会的时地。只要你在。我就能够知晓。 她看着他穿着黑色外套的背影。微微窝起来的无限落寞的轮廓。这样熟悉。她一定曾经从他的背后靠近,环绕住他的腰肢,然后把左脸无声地贴在那强壮的背脊上。她靠近他。轻声呼唤。看他回过头来。一张好看干净的脸。他就是一个她想要的男子。没有幻觉。没有其他。始终都是这样平淡。是属于她自己的惊心动魄。在内心发生的事。 那个晚上他们做了什么。不过又是换了三家酒吧,百般挑剔。,最后选了酒店里小小暗暗的一间。不过又是点了一杯冰水,一瓶啤酒,然后为对方点燃一根香烟。不过又知识坐足四五个小时,一直这样静静地坐着。有稍许疲累,但从无厌倦。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世界是被隔绝起来的。我们潜伏在海底的三千米。是只属于我们的幽暗寂静的绿色海底。仿佛可以长久交欢。直至死去。 她说,今天我不再让你送我回家。一会我们必须在门口到别。他说,不行。她说,那我一会就能够想到办法逃脱。他说,你做不到。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来。那我们试一下。好。你可以试。但你逃不走。你可以想任何方法。但最后你只能认命。相信我。 我先去一下洗手间,顺便查看一下地形。你怕不怕我即使不穿大衣不带包,我也会在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就逃。他说,我信,我一样可以再追上你。那我走了。好的。你走。他的眼睛盯着她。 她独自走到酒店的大堂里,看着大落地玻璃窗外面灯火阑珊的城市。已经凌晨两点了。他们需要再次道别。而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是拖无可拖的告别。她回到酒吧,看到他已经结帐。桌子上的香烟又已经空空如也。抽光了所有的烟,就是告别的时候。 她在第三天的早晨醒来。想象他即将离开。独自去一家熟悉的日本小面馆吃面条。她戴着一副红色珊瑚的旧银耳环。珊瑚很老了,上面有虫咬的噬洞。他说过,我们都很老了。为什么会在变老的时候遇见。她坐在空荡荡的店堂里,看到阳光透过格子穿透下班驳光影,移动在她素白的手指上。但是她能这样的年轻并且美好。 我是一个你以前从为曾遇见的女子。这样的好。你以后不会再碰到。即使有其他的女人,那亦是另外的。他说,是。我很清楚。你知道。你很少会有机会遇见这样清楚分明的感情。你有痛吗。如果有,那么你在爱。他说,我有。 她独自一人,一下午都坐在面馆的角落里,一枝接一枝地抽烟,无知无觉地流下眼泪。眼泪滚烫,根本止不住。从眼睛,从手指缝隙,从嘴唇边上,静默的,连续的,滚落下来。没有任何声响。她拿起数码相机,对着自己潮湿肿胀的眼睛,拍下一张照片。是经历三天三夜的真实恋爱,然后与之告别的女子的脸。 [老去]下了那么长久的雨。临走之前却以外地有了一个晴天。阳光虽然稀疏但却温暖。照在额头上,让人感觉浑身松松散散,皮肤会渗透出积蓄已久的阴郁湿气来。仿佛滋滋响着就一切干燥清朗。久违的阳光。她和埃里克一起去了喜洲。 喜洲是这样寂静的一个小镇。,路上晒满玉米屹立粒和黑色芝麻。白族民宅,房间里都是被灰尘覆盖的淡色壁画和荒芜太久之后的气味。在后花园里,看的袄荒废却繁盛的植物。大棵大棵。坐在那里,连鸟飞过去的声音都听得到。 她找到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店主是温和的男子,货品是有分量的老东西。她花了很长时间逗留在这里,补好带来的翡翠镯子。那道不知何故出现的裂纹,被一块银皮包起来,上面镂刻了细致的花纹。她又挑了很多东西。两根金发插,镂刻精美细致的古典花纹。一对镶着绿色玉块的圆环金耳环。两枚镶琥珀和珐琅的银戒指。一只淡绿岫玉镯子。玉比翡翠温润。翡翠是硬冷的。 一个老妇人过来推销银手镯。她对着她的絮叨耐心地微笑,最后才指指她戴在手腕上的一只桌子,说,我只要这个。她便脱下来卖给她。大俗大雅的凤凰与牡丹花纹。戴得非常旧的老银。 他说,你喜欢旧的东西。她说,旧的东西上面有气。有人的精魂。东方有一些难以被解释的事物。埃里克。他说,我知道。你有一颗老去的心。 她想起她在背景的时候,慢长的时间,有时间独自坐车到郊外的古典家具市场,或古玩市场,一家铺子一家铺子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屏息抚摩老家具上面繁复细致的古老刻花,有书生和小姐,牡丹兰花蜻蜓蝴蝶,蝙蝠和狮子……即使一把小小的明清木椅子,鸳鸯的羽翼一笔笔细细刻画,嵌着磨损的金芬。这样令人惊叹的耐心和技巧。她搜集青花瓷,玉石,和木刻雕版。一遍遍地去寻找它们。 她说,我喜欢一切已经过去的,古典的东西。喜欢收藏有记忆的东西。其实我并不是太清楚自己在需索什么。也许是一种静。一种跨越的沉潜。她看着眼前这双漂亮的蓝眼珠。她说,大概是想以此获得生命中的静默的自知。并且可以不需与任何人知晓。 [但是]但是我为什么要去西藏。她问自己。是的。因为我想去墨脱。她告诉自己。 在昆明做夜机抵达成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2点多。她在机场一边等待行李,一边给宽巷子小观园打电话,让他们为她保留一个房间。天气这样闷热。她在出租车里带着大行李包,疲倦得嗓子干疼。这个小旅馆。曾有人说坐在廊下吃新鲜核桃,晒太阳,便可以飞快地打发掉时间。但此刻她只觉得有可沐浴的充足热水,便是最大的幸福。一楼的房间,关不上窗子。有人搓麻将到凌晨,哗啦哗啦地洗牌。她不知道是否会入睡。飞往拉萨的机票就压在枕头底下。 我曾对你说,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抵达。 在成都飞拉萨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凑过来问,是第一次去西藏吗。她点头,觉得他很热情,但却不愿意对他多说话,也不想对任何陌生人说话。两小时的沉没,可以觉得很静。在异常湛蓝的天空和大团白云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云层,突兀地矗立在云天之间。在万籁俱寂处,万物寡言。从来,越是超越众生的精神,就会越深藏不露而难以触及。它们这样寂寞地高过了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把头靠在玻璃窗上,一直看着它们。 拉萨。海拔3215的高低。在飞机降落的时候,她长久地凝望着连绵欺负的青色上峦。没有浓密的树木踪迹。湛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忘记]忘记也好。忘记。以此来作为我们对时间的纪念。 他们分开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说,让我们来比赛谁忘记谁的速度更快。他说好。干干脆脆。不用否认任何时间的假设。你知道。我会记得这一刻。凌晨三点。北京的大街。他即将离开。这样冷。大风呼啸。2004年与2005年的交界。北京19年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他裹着身上的外套,走在她的身边。拿出一枝香烟给她,又给自己,然后打亮火机。 街道两旁疏朗的树枝没有剩余任何叶子。纵横的枝干线条分割了深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人亦稀少。他们像少年一样快步行走,牵着手飞奔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路口。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风在身边产生滑翔的速度感。刮在脸上,凛冽刺痛,仿佛一朵膨胀的要绽开来的花。 他终于还是伸出手拥抱她,她让他把手插在她大衣的腋下。这里最暖和。她说。他俯下头对她微笑。黑色短发。单眼皮眼睛的眼稍轻轻拖延。眉色干净。仿佛十六岁与之初恋的少年。这样相对,仿佛繁花错落,相看两不厌。心神荡漾。一模一样。 那一定是我们最相爱的时候。我知道。 衣服脏了明天要拿去干洗店,冰箱空了所以要去超市购买食物。一盆花每天早上起来都需要浇灌。寂寞的时候知道需要在街上看看陌生人不停行走。一切有迹可寻,安全可靠。只有我们的告别,仿佛是地球的最后一次末日。没有任何希望所在。因为它在最开始,就以最工整的方式出现。各自回归空虚的意义。像洗干净之后依旧要脏的衣服。满了之后依旧会空的冰箱。浇灌之后依旧要缺水的花盆。走过所有的街道之后,依旧要回归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就在这一刻。她已经知道。所有的约定都是不算数的。它是无用,失效的。包括幻觉,安慰,以及依赖。都没有用。他们是两个陌生人。时间停顿和凝滞,它不能够延续。他们的感情,在这三天夜里,变成了化石。需要深埋在地下,见不到光亮。是无法被抹去痕迹的尸体。来不及变坏。也来不及消失。只是如此。 这是一场真正的告别。不会再见。 [告别]在我们告别之后。我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忘记不你的脸。想不起来。忘记身边的这张脸。在暗中看过那么长时间的一张脸。以为会记起得,却原来依旧在遗忘。不断地消磨,退却,只要化为虚无。 你要回到你的生活中。我要面对我真诚的无可抵消的沉默。哪怕它们仅仅只是记忆。 她只记得一些极其微笑的细节。凌晨三点的英式摇滚酒吧,人迹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灯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现在请点完你最后一杯饮料……乐队早已撤走。跳舞或者买醉的人群也已经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乱足迹与衣裙香味。时间一再拖延。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头伏在酒吧桌子上。是因为笑,还是什么。他们经常逗得彼此开心。她轻轻地揉着他的脖子,脖子与头发交界的边缘。那片柔软的儿童一样的肌肤。有时候她捏他的下巴。 他轻轻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他的方向。 那一日她在卧室房间里醒来。应该是凌晨时分。做了很长时间的梦之后,脑子里依旧有昏沉,并不清醒。工人还没有做装窗帘杆,所有未曾挂上窗帘。有将近一星期的时间,她在一间整面墙壁与外界边缘透明的房间里睡觉。在月光中睡去。在日光照耀中醒来。早晨没有任何遮蔽的光线明亮逼人,她在未曾晚起过。 但那一日,她醒来,看到房间显得晦暗和低落。贴着雨迹状丝织壁布的墙壁,有轻微的光影在上面浮动。她以为是阴天。略带疑惑。因为只有南方的冬天时常是阴湿的。拿起床边的闹钟,原来是凌晨五点左右。 她起身,没有开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然后转过头,看到窗外的天际线。21层的高楼公寓,带来一幅仿佛曾经在梦中照会的场景。大片林立的高层楼群,依稀灯光闪耀。天边堆积大片压抑而绚烂的朝霞。红与紫互相晕染,隐约透露光泽,层叠地蔓延和堆积。这是她搬进新公寓之后,看到的第一次日出。这一个瞬间,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想起他的脸。 [茶花]她在三年前,曾在笔记本里抄下来的一段话:墨脱境内有东喜马拉雅山脉最高的两座山峰: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垒峰。雅鲁藏布江在山岭之间劈开一道深达五千多米的沟壑。世界上最深最长最险峻的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全中国唯一没有公路的县治。它被称作“隐秘莲花”。 她对自己说,要去墨脱。有一个声音,它要带着她去。但在已经过去的一千多天里,她做着一切无关的事情。重复。重复。无尽的重复。治疗一颗牙齿可以花上一两个月。学习拉丁舞蹈每周去一次。养一盆羊齿植物每天浇两遍水。租一张DVD两天换一次。跑步每晚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机会一月几次,或者几月一次。太多太多……太多细微重复的事情,在不断损耗。 是的。我觉得生活至为拖沓漫长。感觉心脏血液通过的速度放慢。这样慢,使人眩晕僵硬窒息为难。要挣扎着上挺。浮出海面。不惜一切代价。 那个夜晚。她在出版社给一张一张的照片排格式。有一张照片,是香港深夜的高楼灯火与夜雨弥漫,天空中有巨大的被台风袭刮而来的厚重云团。在底下用黑字写上,但愿我能够天真以及不惧怕消失地去爱你。一片纯白,对应洁白梨花与绿叶交织的繁盛花树。用以彼此映照。 她在凌晨的时候结束工作,走到空旷的北京街头,呼吸到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点了一根烟,走到空无一人的天桥。然后对自己说,好了,明天出发吧。去墨脱吧。带我离开吧。 要缓慢地靠近它。先抵达昆明,成都,拉萨,然后才穿越漫长的公路和徒步路线,与它接近。 埃里克手,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说,门巴人逆流而上,长途跋涉,历经艰险,穿越高山和森林,迁徙,以此与珞巴人一起居留。但那原来只是一个冬日大雪冰封,春天花朵满山的寂静小村。隐藏在峰回路转之后。抵达它很不容易。走出来也不容易。 她说,它像在一种不存在的幻觉踪迹,需要相信它的人,倾尽全力,全神贯注,追随和寻觅它。有些人的一生,有属于自己的幻觉,也会这样度过。 他说,你去那里,是为了写作吗。为了把它写在你的小说里。 她说,不。我去那里,是为了我的幻觉。因为我是那个可以倾尽全力,全神贯注,追随和寻觅它的人。所以,我在写作。我也会把它写在我的小说里。写一本小说。我已经知道。 他说,它有莲花吗?她说,莲花在宗教里另有喻意。不要试图去搞明白这些了,埃里克。想想你的姬娜和上海女孩。 他说,姬娜昨天已经离开去丽江了。 伤心吗?一点也不。我只记得与她在一起快乐的时光。 他们一起去海东参观一个画家。自己设计大房子。大落地玻璃窗之外就是大海,树枝,大片杜鹃花。至为奢侈的美景。庭院里引入了水流,种着疏朗有致的植物。他们在海边饭馆吃午饭。鱼汤,田地里新摘的蚕豆,突然刮起大风,波浪汹涌起来,浪头扑打在码头上。 他说,小时侯我也是 在海边的房子里长大的。那时候天空的云朵经常让我好奇。它们有各种色彩和形状。 她说,这样真好。所以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说,为什么你经常看起来都这样安静。你安静得仿佛和世界没有关系。 她说,是吗。但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内心经常浪潮汹涌,暗自起伏呢。巨蟹座的人是生活静态的,但实质上他们是最漂泊不定的人。 他说,我是双鱼座。 她说,是。所以你经常是迷糊的,天真的。你很柔软。你的感情即使泛滥成灾,也不是伤害。她伸出手,轻轻揉乱他金黄色的头发。笑。 他说,你不敢爱上别人吗?她说,不。我爱上别人非常果断而迅速。因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离开的时候也是一样,因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说,在爱的时候,你就要相信它。在离开的时候,你要相信自己。 离开的时候,他在海边的后花园里摘下来的两枚茶花花苞。大颗的粉白色,小颗的桃红色。他说,是我挑的。是送给你的。她把那两枚结实饱满的花苞放在手心里,轻轻嗅闻了一下。她在后来把它们塞进了邮包里。带回了北京。 [彗星]他们一起搭伴离开大理。坐火车到昆明,然后在昆明转飞机回北京。 在火车站灰暗疲惫的人群中,埃里克像一株生气勃勃的植物。散发出令人喜欢的新鲜气息。纪梵希的牛仔裤拖拖拉拉地脏着。鲜亮的橘红色运动外套。穿一双黑布棉鞋,拖着他的名牌大行李包。那只橘黄色带金扣的旅行包非常漂亮。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像带着一盆花一样地,带着他在身边。他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和聪明。说服了列车长帮他们换个VIP房间。 可以看影碟。在火车上选的片子是恐怖片《幽灵船》。他不喜欢看恐怖片,但并没有强烈反对。戴着耳机吃巧克力。他说,我太喜欢吃巧克力了。可以一口气吃光。看完电视,他脱掉毛衣,穿着白色衬衣睡觉。她闻到黑暗中淡淡的香水味。非常清新而渗人的香味。他迷糊地问她,到了拉萨,你觉得你最会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说,我会去看壁画。它们有些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我在梦中,见到过那些寺庙阴暗殿堂哭的大幅古老壁画。需要打着手电才能够看清楚。但光线又会加速它们的剥落。绿色染料是松石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轮廓。旧得残缺难辨。这样端然大。细细地画老虎,莲花和佛陀。酥油灯沉寂地闪烁。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非常美。 她又说,你见过彗星吗。 他说,从来没有。 她说,彗星每60年经过长途的流浪,经过地球。也许在某一天,就出现在东偏南的夜空。行踪神秘而曲折。几个小时之后接近天顶附近的星空。两条彗星,分别向相反的方向展开,长达近百万公里,相当于两个满月直径。它将先后飞经金牛、仙女,、白羊、英仙和仙后星座……去往茫茫未来。等它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也许已经死了。埃里克。 不会再看到它。但它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它不管我们是不是已经死去。这是时间知道的事。 所以埃里克。我不是一个旅客。我只是一个在行走着的人。一直在走。到哪里都可以是家。哪里也都不是家。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经过地球的一颗行星。孤独的难以被更改的轨道。一圈又一圈地轮回。一圈又一圈……她转过头,看到他已经入睡。 [再会]埃里克。我想告诉你。 我总是爱上同一种类型的男子。和我16岁时恋爱又分开的男子,是一样的。有一样的外表和性格的特质。这样单一和鲜明。即使我也曾和其他类型的男子恋爱过,但那通常只有两个原因,他们积极地靠近了我。或者我感觉寂寞。但最后,总是会穿帮。是。最后,我依旧会发现他们始终不是我所爱的男子。这种感情是错误,投机的。我必须要收回来。 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如此确定无疑。就好象一把刀砍在肋骨上,我会知道它的疼痛发生在距离心脏的第几根位置。我摸得清楚。我像一个肋骨被砍了一刀的人,每天窝起身体来安安静静地走路。不让任何人看到。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只能因为自己一个人感受到的痛,而感觉寂寞。 那我所爱的男子,在人群中只要彼此交会而过的第一个五分钟,便能把他辨认出来。即使他爱穿黑色衣服,他总是沉默,隐晦。他像一株形态古怪的植物,散发静静招惹的有毒汁液的气味。他看人的眼神,从下而上,并不坦白。就如同他的心意幽微难测,因为畏惧情感而总是试图自我隐藏。但依旧能够辨认。 我一眼便能看到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这个比赛在我们彼此辨认的第一个五分钟就发生了。我们要抢着起跑。看谁先征服谁。谁先离开谁。谁先遗忘谁。 这样机敏警觉的游戏,只能发生在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之间。任何人都夹杂不进来。任何都无法知晓。我们有属于自己的规则和权力欲。游戏的结果定夺,在于你与我之间的控制领域。没有人可以跟我们玩。我们就是彼此的对手。是扑向彼此地位的火焰而奋不顾身的蛾。是注定要前往彼此确认的爱人。 她说,在我的一生中,当下之前,曾经爱过许多男子,亦被许多男子所爱。当下之后,我相信自己还会继续爱上新的男子,亦会被新的男子所爱。我活在爱的绵延生长之中,对它心生悲凉却没有失望。就像开得最绚烂的花朵,清楚自己是为了走向衰败,但依旧要获得这突放的激盛。是这样的自知之明。这样的无心设防。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涯。这样真实而执著的意愿。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热烈而执意地爱过和被爱过。如同花期,由生到死。没有丝毫悔改。我的生命像一只容器,被不停地灌注,不停地更新,不停地充盈。这就是空虚的最终意义所在。 这是我能够告诉你的一切。埃里克。 你这样快乐。再会。 [壁画]她抵达拉萨的中午,用纸笔写了四份留言,在拉萨北京东路的各个小旅馆里张贴,寻找同行的伙伴。一贯因为不与人联络而异常寂寞的手机,突然之间,每天每夜,塞满了短信与留言。与陌生人见面。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子与单身女子。不知姓名与来历。 见面喝一杯咖啡,有时候大帮簇拥着晚餐。抽完一根烟,便分头走了。 大部分的时间,她在广场中心的花园或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晒太阳。陈旧的二层楼房子,据说以前是仓央嘉措与情人幽会的地方。这是历史唯一一个会写诗歌的多情的喇嘛。因为爱上一个女子,而被罢免了神圣的职位。也许是被谋害也许是失踪,最后下落不明尸骨无寻。 咖啡店有一个敞开的宽大露台。她一般下午两点到四点左右出现在那里。坐在固定地方的木椅子,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微微后仰身体,头靠着椅背,把脚搁在楼顶围栏的水泥面上。可以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粗糙的玻璃杯子里喝。 黄昏的时候,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轮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的游客一起,开始逐渐退去。远处包裹在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显得更为肃穆。她便也起身离开。 有时候半夜因为失眠,怕惊扰同室的旅人,独自打起手电在床上拿出书来读。她看一套厚厚斯坦因探险录,或者是欧洲文明史,或者是印度教的起源发展,或者是孟子和古代植物化石史。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划线,并做笔记。仿佛知道她为了挥霍时间而付出代价。她做这些令时间速度放慢的事情。 在路上看到的无数全副精良装备,开着越野吉普,乍乍呼呼的城市出行客。他们是真的在与自我一起出行,还是为了突破地图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拍些留影,以此留影,以此作为对====生活的一种臆想印记。她更喜欢在拉萨的博物馆里,看到一个白发的外籍男子独自坐在昏暗走廊里,阅读一本英文小说。身边的房间里,陈列着陈旧的佛像,藏文典籍,唐卡,乐器,法器,工艺品和陶器。 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只为了获取某一刻的寂寞内心,以及与陌生历史和人群交错而过的光芒。那小束异常静谧而洁白的光芒,就是心之所在。 而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为了在那里静静地沉潜下来。并依旧在生活。 高原半岛的小旅店里,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醒来,走到湖边,看到雪山湖水,依旧静得一尘不染。自然的美感如此残酷纯净,不能让人企及,因此有人对它膜拜。 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永恒存在的。但那绝对不是在地球上赖以寄生的任何生灵。包括人类。她买过一本《西藏度亡经》,在失眠的夜晚阅读。是优美的诗篇。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湖边观望它的人,只是来了又去,死了又生。这样喧嚣的人世,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个男子在手机里发来一条短信,可以邀你一起去哲蚌寺吗。语气诚恳有礼。那么就一起来吧。年轻男子浓眉白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身份。一切。一个陌生人。他们默默地坐上开往郊外的中巴车。阳光非常剧烈。他说,我也想徒步墨脱,可以一起走。他给她一颗山楂糖,说,这是我贿赂你的。带我一起走吧。他年轻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真热烈。 石头阶梯盘延而上,走得时间稍长,呼吸便有些吃力。但还是可以慢慢走到高处的大殿,大殿周围的墙壁上绘满古老的壁画。她见到了她梦中的壁画。阴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画。需要打着手电才能够看清楚。但光线又会加速它们的剥落,在暗中分辨,绿色染料是松石,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轮廓。旧得残缺难辨。这样端然大气。细细地画老虎,莲花和佛陀。酥油等沉寂地闪烁。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非常美。甚至连木门都描绘着铃兰和山茶。 她在幽暗中,顺着顺时针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看过。非常仔细。仿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记忆。然后轻轻地掉下了眼泪。 陌生男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他说,你很难过吗。她说,不。我非常高兴。 [水仙]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她曾经梦见过那一个男子。梦见他托了人来,叫她去会他。她便跟着那领路的人去,似乎走到一处村庄,很像她童年时候赞住过的江南深山小村镇,春节的时候在祠堂里有大戏来唱。但梦里所见,只是一个舞台。上面演些什么,记不清楚。只见到他在舞台下面的人群里夹杂着看戏。 他背对着她,穿黑衣服。左手手臂受伤。没有痊愈,虽然没有言语,却让人感觉似乎依旧伤痛难忍。他始终是她喜欢着的样子。沉默,隐晦。从来不稿纸他爱着的女子,他心里的所想。转过身看到她,也不说话,脸上似有笑意,又似乎只是漠然。然后斜穿过人群,准备离开。 她跟在他的深厚。她知道他要她跟随着他,但不会有任何说明。跟着他走路。一直走到一处陌生的房子。房子的结构,是一道门进去,房间的通道互相贯联。但又看不到其他。他走进里面一个房间,有很多人等候他。他便开始与其他人说话,安排事宜。仿佛他依旧在做着一件需要领导很多人从事的工作。 她就在外面的一间房子里等待他。一直等。有两三个替他打杂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与她相伴,似想劝慰她,一直对她说话,试图制造快乐的气氛。但他始终不出来,也不与她说话。 她执意地守在那里。心里说,我会等你。仿佛一个游戏。她吃定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再逞能再逃避再固执都没有用。她不主动不靠前不表示。她就是要与他比一比,看谁更沉着。看谁更蛮横。哪怕这比赛的最后结果,只是互相遗弃。 但那终究是一件太过吃力的事情。忘记一个人的时间,也许和记得一样的长。而到最后,你困难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静默。仿佛根本没有爱过。一切界限过于模糊。在左边可。在右边亦可。原来我们爱上的,依旧只是爱情本身。有没有那个人,并不重要。 她在冬日午后独自一人去花卉市场买水仙。穿着黑色棉外套,脏的牛仔裤。戴上苔藓绿的毛线帽子。在大风呼啸的微薄阳光里,穿着球鞋走很远的路。花卉市场里有潮湿的水汽和芳香。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想回家过年的年轻男子,坐在小板凳上割一大箱子的水仙。一直不说话,蹲在旁边看。 他问,你要?她便点头。说,为什么这些叶子是黄色的。他说,晒着阳光就好了。见到阳光就会变绿。哦。她点头。便挑了四头割好的水仙。手里拎这个水仙,走出市场。大风呼啸。她用围巾裹住脸,在路边等车。暮色即将降临。天黑得那么快。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她用手心捂搓被冻得麻木的脸颊。水仙球绽放出来的雏黄色的小叶片充满生机,她俯下头,轻轻亲吻它。车窗玻璃上开始有细微的叮叮作响的声音。是小小的冰雪颗粒。即将有一场大雪降落。 [轻或重]告别之后,没有给彼此打过一个电话。短信偶尔有几条,但很快也就不了了之。这是她所能够预期和设定中的结果。一定是会这样的。她从不联系他。他从不联系她。没有立意,只是自然而然,就要把对方的痕迹,在时间中抹擦干净。所有的记得,都只是为了忘记。他们是这样相似的人。一模一样。所以,见到的第一刻,他们识别了对方。并知道这识别的空虚所在。 在我们告别之后。 慢慢的,慢慢的,收拾整理所能够占有的一切。房间里暖气过热,室内温度可达30度。有时候她就只穿着一条碎花棉布的睡裤,戴着黑色Bra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走。花15块钱,在巷子理发店里把开始变长的头发洗干净。一度,她开始喜欢上短短的头发,不愿意花一点点心思在上面。洗完头发马上就干,也不用梳头。觉得可以放下任何缠绵纠结的东西。 买一双大红色的帆布球鞋穿。短发和穿着球鞋的她,像一个瘦瘦的少年。 她在那段时间里变得非常沉潜,仿佛潜伏在深深的三千米海底深处。幽暗的绿色凝聚。只有如丝的海藻柔软晃动。时光如尘埃一样漂浮。她变成一条只会静默着游来游去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游过来,又游过去……然后获得这沉潜。 突然自己的身体和心,这样这样的静。仿佛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如同万籁俱寂。可以获得====.她去剧院看昆剧。《牡丹亭》。连续三个晚上。如此缠绵纠结的唱腔。一声声长叹清唤。柳梦梅在发完海枯石烂的誓言之后,问杜丽娘为何掉眼泪,杜丽娘用宛转的长音唱,感君情重,不觉泪垂。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子开始用手抹眼泪。周围有一片唏嘘声音。 是。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很久很旧之前的古老戏本里。爱的方式和目的各种各样。只有爱的起因是始终相同的:来自我们渴望追随和回归的幻觉。它不是我们的粮食。不是我们的根源。它。仅仅只是幻觉。所以,一切轻的东西,都显得那么重。再重,也重不过我们以为能够被托付和依靠的孤寂。她在黑暗中就独自微微地笑起来。 曲终人散的时刻已到。戏台和大厅突然灯火通明,人群纷纷起立离开。她听到自己起身的声音。刷的一声。果断,轻易。就像放在房间桌子上的那些水仙。一朵一朵,洁白芳香的花,开得如此从容繁盛。而她已经懂得,怎样在它们还没有开始变黄枯萎之前,拿起剪刀,喀嚓一声,把花朵从枝头剪落。然后放进清水的瓷碗里,看它死去。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他的短信。他说,我现在在非常寒冷的一个草原县城里。为了工作已经在这里守侯了五天。我觉得自己老了。突然如此疲惫。突然非常想念你们。很想打电话给你。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是,他常有的动作。总是习惯用双手手掌包裹住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浑身疲惫而沉静的气质。仿佛他是一个老去的年轻男子。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随时会潜逃,却依旧在埋伏。但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打给他。她只是轻轻地把这条短信删除。DELETE.这仿佛是生活能够给予的最后选择。没有任何其他可选的范围和能力。这跟爱的发生一样。即使他们是彼此确认的那个人。 告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东奔西走,而我是一个从来不做任何准备的人,不准备前进。不准备后退。是。我已经开始慢慢地变老。让我们彼此相忘,无言以对,走到时间的前面。这样很好。我已经承认。并且接受。我只是一个驻留在原地静默而固执的女子,轻轻听到自己对你说,再见。爱人。我们不再相见。 所有的记忆。投入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水覆盖了一切形状,气味,声响,轮廓,温度……时间吞噬了我们。不遗余地。我们感情下落不明。徒劳无功。 海洋。这里依旧只是一片海洋。 [瞬间]我说,抽完这一枝烟。我们就走吧。此时舞池已经空落,好象鸟儿飞离的森林。我们来此探访,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让暮色夜雾,缓缓把眼睛蒙住。就此我成为你的小小女儿。带着你赠予我的梅花鹿与薄薄苔藓。想闭上眼睛,获得安睡。 我说,抽完这一枝烟,我们就走吧。你在暗中用手指寻找灵魂的柔软之处。想让我停靠在那里,却不知道天光消退。我的心就要像莲,开着开着,不知所踪。你要带着我去向何处,我的爱。 此刻,我是你的小小女儿,不要忘记。在你爱着我的时候。你是我的父亲。仿佛要用你的失望贯注一个全新的躯壳。饥饿的时候,摘下坠落之前的果实。 不需要等到任何消息。我们是彼此的终结者。 所以我说,抽完一根烟,我们就走吧。 亲爱的。你是我的爱人。仅仅只是一瞬间。 (全文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