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轩也打量着他,最初的些微惊愕已经消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依然挺拔的身姿,依然独具的气度,淡定而不失霸气。两人目光相接,都是浅浅一笑。 柯轩先开口:“我一早料定你会后悔。”他带着些微调侃,“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简庭涛先是眉头微蹙,只是旋即就舒展开来。他看着远方的星空,又过了许久,“我也料到。”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只是……” 只是…… 没有想到,要这么久。 柯轩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柯轩若有所思地道:“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看到天边的北极星,我就会想到柯旭。” 简庭涛沉默。 “可能你没有办法想象,有一个柯旭那样的弟弟,对做哥哥的我,是多大的压力,”柯轩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我们小时候,父母节衣缩食地送我们去学棋,学书法,学绘画,学到后来,老师们的评价永远是同样的,‘弟弟更有天赋一些’,做作业,他永远要比我快一步,一同去参加比赛,他是永远的第一名,即便玩游戏,他也总有办法积分远远高过我。我十四岁那年,有一天晚上,起床想倒水喝,走到客厅门口,听见妈妈的声音,满足而不无得意地,‘我一直以为,就我这样的身体,有了柯轩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没想到,老天这么厚待我们,竟然给了我们柯旭。’”柯轩的嘴角微微一牵,“我当时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回到房间,看到熟睡中的柯旭,突然间很讨厌他,那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没有这个弟弟,该有多好? “但是,”柯轩微微吁了一口气,“很多时候,我又心疼柯旭,他唯一不如我的,就是他的身体,尽管他喜欢户外运动,但是,由于先天因素,每到春秋天他就容易感冒咳嗽,很难痊愈,而且,我喜欢柯旭给我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快乐。”他看了简庭涛一眼,略带自嘲,“那个时候的我,其实一直在矛与盾中来回徘徊。” 简庭涛默默地听着。 “后来,柯旭去T市参加比赛,回来之后,他很兴奋,给我们讲得最多的,不是他得了冠军的比赛,而是一些翻来覆去讲得我们都听腻了的琐事。‘关伯伯跟他女儿高兴起来,偷偷在家里学猫叫,看谁学得像,把真的猫都引来了……’、‘关伯伯跟他女儿吃了饭不肯洗碗,罚背唐诗,我当裁判,你们猜谁赢了……哈哈,想不到吧,最后,输的是关伯伯!’、‘关伯伯……’一来二去地,”柯轩追忆着,“爸妈都懒得听他说了,只有我,晚上临睡前,听他念叨上几句。 “到后来,他说得更多的是,‘心素说T大的梅花开了,邀请我们下次去看。’、‘心素跟关伯伯去了一趟西藏,她说远远地看到了天葬。’,心素……有一次,他跑来告诉我,‘心素竟然说我上次得奖的文章写得太平淡,让我去翻翻《随园诗话》,’他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哎,你倒说说看,有那么差吗?’ “看得出来,他很在意。”柯轩浅浅一笑,“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会让一直眼高于顶的柯旭放在心上。” 简庭涛轻轻侧过脸。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心素,那个时候,她才十四五岁,稚气未脱,也不太懂事的模样,但是,真像柯旭说的那样,眉目如画。 “我知道,柯旭想要什么。 “我更知道,跟从前一样,我无论怎样,也争不过柯旭。 “而且,心素跟柯旭年龄相仿,看上去,也更合拍一点,他们经常联络,有些事,她不见得会跟我说,但是,会跟柯旭说。” 简庭涛的眉心微微一动。 “但是,柯旭十七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我爸爸是搞建筑的,我们高三那年,他被派去伊拉克援外,妈妈不放心,也跟了过去,家里就剩下了我跟柯旭。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柯旭有瞒着我的心事,他的情绪一直有些反常。 “我一直以为是爸妈不在的缘故,再加上,虽然他跟我念一班,但毕竟年纪小……”柯轩沉默了片刻,“后来,直到他填完高考志愿交上去,我才知道,他没跟我一样报T大,而是报了北大。 “我问他为什么,他一直沉默,高考在即,他的成绩又远远强过我,应该有自己考虑吧,所以我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他北上的时候,我跟心素去送他,心素也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尤其的单薄,还有……淡淡的悲伤,”柯轩控制了一下情绪,“他去了北京之后,一直很少跟我联络,直到那年的冬天,深更半夜,他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北京下了第一场雪,那晚,他好像喝醉了,醉得很厉害,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一句话,‘哥,替我好好照顾心素。’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第二天,我不放心,拨电话过去想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话口气很轻松,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最近去了什么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头到尾,我一直都没机会开口。 “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他在电话里说笑,为的是掩饰他心里的痛苦。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至少……” 柯轩轻轻叹了一口气,“十七岁那年的他,不会那么孤单。 “错过了那一次,就错过了一辈子。” 第十八章 涅槃的幸福 更深露重,一灯如豆。 柔和的床头灯下,简庭涛斜倚在床头,静静冥想。 他一直在回想着柯轩略带感伤的话。 “大一那年春节,爸妈回不来,柯旭也说不回来过年,我问为什么,他只说有事,我记得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所以乐不思蜀。他也半真半假地笑,‘也许吧’,所以,我没有多想…… “暑假,他同样没有回来,我逐渐也习惯了,我想,或许,他真的长大了,想自己独立,又或许,人总有告别年少轻狂的时候。”柯轩轻轻叹了一声,“我对他,实在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可是,到了十月份的时候,一个周末,柯旭突然飞回来了,”柯轩微微一笑,“他很瘦,但看上去长高了,也成熟了,他说,他的生日要到了,想回来看看我们。 “他,心素,还有我,我们一起出去玩,玩了很多地方,我发现柯旭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爬山的时候也有点气喘吁吁的,可他说没事,只是没休息好。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爬到一座山的山麓,他看着不远处的墓园,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安息在这样一个地方,不知道有多满足。’ “我跟心素都没有留意他的话,更没想到,仅仅一天之后,竟然一语成谶。 “那天,是柯旭的生日,他赶着晚上飞回北京,下午的时候,他说想去吃馄饨,我跟心素陪着他去,结果,就在那个路口……”柯轩的声音微微颤了一下,“那个司机酒后驾驶,直朝着心素冲了过来,我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个人影从我身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个人,那个被撞到的人,不是心素,而是柯旭。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成功做到把心素推开的,要知道那天,他站在我右边,心素站在我左边,离心素最近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我……” 柯轩的声音,唯其平淡,更显哀伤。 “关伯伯赶了过来,第二天,我爸妈也赶了回来, 可是……”柯轩的叹息声缥缈得令人心悸,“满身插着管子,一直昏迷的柯旭,清醒过来看到爸妈,笑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难过,’他的口气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原来,远在高考之前,他屡次觉得不舒服,独自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他的心脏先天性机能受损,虽然医生没再多说什么,但是,他自己回来查,所有的医书上都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活不过二十岁,无药可医。 “他发疯般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去复核,结论依然残酷。”柯轩的声音不高,但字字酸楚,“在病床上,他告诉我,那年,他一个人坐在河边,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当夜幕中的街灯陆陆续续亮起来的一刹那,他终于止住眼泪,站了起来。 “所以,他去了北大。 “所以,他一直不回来,我们家家境普通,他就一直在外面打工,用挣来的钱去医院检查,他一直抱有希望,希望出现奇迹,希望……可是,他得到的,始终是失望。 “他毕竟还不到十八岁,就算他一心想自己扛,总有扛不住的时候,所以,他跑了回来,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只想好好过一次生日。’ “医生说柯旭伤得很重,我们围在他身旁,盼望奇迹能够出现,可是,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清醒的时候,看着父母,我,还有心素伤心流泪,就微笑着安慰几句;他昏迷的时候,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他都可以睡得……”柯轩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衣襟,“……后来……后来,他拉住爸妈的手,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示意我摘下他颈上的项链,我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哥,我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我希望心素过得好,可是,我又希望,她在空下来的时候,能记得我,能想起我。’他的眼角悄悄滑下了泪…… “柯旭的去世,对我爸妈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我妈,柯旭是她最心爱的儿子,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不能原谅心素,在她心目中,柯旭还是那个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的柯旭,他没有病,他是因为心素才去世的,我跟爸爸,还有关伯伯怎么拉都拉不住她,我眼睁睁看着心素站在医院长廊里,面对着我妈不顾一切的责骂、哭泣,还有诅咒,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靠在关伯伯身旁,瘦小的身体一直都在颤抖。她头发凌乱,脸色煞白煞白的,眼泪含在眼眶中,想哭又不敢哭…… “爸妈很快就办了回国手续,但很长时间,我妈都没有恢复过来,我和爸爸不敢在她面前提柯旭的名字,甚至把所有跟柯旭有关的东西,全部都收了起来,怕刺激到她。平时,她就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可以坐半天,她对什么都提不上兴趣,直到有一天,”柯轩转过身来,看向简庭涛,“她无意中摸到一把钥匙,试了家里很多地方,结果发现,是柯旭原来床下的一个小盒子的钥匙,打开一看,是一本笔记本…… “是柯旭发现自己生病以后,写给爸妈,写给家人,还有,写给……心素的。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妈妈发现一行字,‘妈,如果我走了,你可不可以认心素做女儿?她很可怜,从小就没有妈妈,还有,你儿子喜欢的女孩子,妈妈,请你也一定要喜欢。’旁边,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当时,我妈的泪就下来了…… “后来,她去找心素,她把笔记本给心素看,她抱着心素哭,在柯旭墓前,我妈答应了他。” 简庭涛伸出手来,揉了揉眉心。 柯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柯旭在天上,也会希望你们快乐。” 夜很深了。 简庭涛依然毫无睡意,他伸出手去,将床头灯的光线拧暗,然后,侧过脸来,看向心素。熟睡中的心素,脸上带着一抹酡红,她侧身睡着,下意识伸出一只手臂来,覆在简庭涛身上。 简庭涛的拇指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着,摩挲着,片刻之后,他俯下身,在她眉心浅浅烙下一吻。心素被他微凉的唇惊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她的意识没有完全清醒,即便他的脸近在咫尺,在她眼里,仍然显得不够真切,她微微蹙眉,咕哝着:“怎么……还不睡?”她一直等到柯轩的妈妈确定没事,看着她睡了才回来,很累。 简庭涛没有回答,但他的唇,开始在她脸上、颈边游移。 心素继续蹙眉,强忍睡意,软软地试着去推他,“唔……不要……”但是,却在他轻轻的一句话中,蓦地停了下来—— “心素,我错过了你的少年,但是,我很贪心地,想要你的一辈子。” 她一言不发地将头埋到他的胸前。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又过了好一阵,简庭涛试着轻推开她,却有些惊讶地看到,自己胸前已经湿了一大片。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心素已经又低下头去,蜷伏到他怀里。很久很久之后,他听到一个微弱的,略带哽咽的声音:“我还以为,这辈子,我都等不到这样的一天……” 一日晚上,心素跟简庭涛漫无边际地瞎聊。心素抖了抖手中的床单,惬意地贴上去深深呼吸。现在,对她来说,最平凡的事,也能让她无限满足。 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如枫托我帮她辞职了。” 简庭涛“嗯”了一声,兴趣不大。 心素摇摇头,有些怅惘,“以后再要看到她,不容易。”虽说日本离得近,但毕竟跨越一个国度。不过,她开始全新生活,边进修边打工养活自己,总比原先的浑浑噩噩要好。 简庭涛又意味深长“嗯”了一声。 他不认为。 不过,看着心素开心,他还是开口了:“一个交好的,一个交恶的,都已经弃你而去了,简太太,你什么时候愿意回家来洗手做羹汤给我喝呢?” 心素白他一眼,却忍不住笑着调侃:“等……三十年吧。”等她退休。 简庭涛半仰在沙发上,看着心素一边说话一边脸颊上若隐若现淡淡的酒窝,有点点感慨。他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有像最近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他笑了,涵义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心素转过脸来,疑惑地看他,“怎么了?”最近他这是怎么了,总是笑得这么古里古怪? 简庭涛收敛笑容,“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心素想了想,心中沉重,所以脸色沉重,“简先生,如果你公司提前倒闭的话,请趁早通知我,让我有充分时间做心理建设,谢谢。” 这下换简庭涛奇怪了,“为什么?” “因为你笑得很恐怖,而书上说,这样通常是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分裂症前期征兆。” 简庭涛叹气,人不可貌相,老鼠也会飞上天,他这个妻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不过…… “心素。” “嗯?” “你其实对我信心非常不足,从最初的一开始,对不对?” “……”含蓄的默认。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我?” “……” 简庭涛笑了笑。的确,当初年少轻狂时的那些举动包括那些信,更多的只是孤注一掷而不是真情流露,未免流于世俗。 “我爸妈的关系很不好,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之间一度差点儿决裂,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苦苦支撑下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总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背地里在我面前常常提起。我也知道,其实他们对对方一直诸多抱怨,后来说到底,起先是为了家族利益,后来因为有了我,这才貌合神离地勉强维持了下去。从我十八岁开始,我就知道,我宁可自己犯错后悔,宁可自己碰一鼻子灰,也绝不重蹈他们的覆辙。” 心素抬眼看他,似笑非笑,“所以你早早就开始了你美妙灿烂的感情之旅?”经验丰富,游刃有余。她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 简庭涛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什么东西。 心素拿过来一看,吓了一大跳。 真——是太恐怖了。 放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十年前的她。吃饭的她,打球的她,说笑的她,走路的她,坐着发呆的她…… 她是真生气了,睁大眼严肃指控:“你偷拍我?”太可怕了,他不去做克格勃简直暴殄天物。 简庭涛浅笑纠正她:“是光明正大地暗中地不小心地在你疏忽的不知道的拍摄。” 心素不上当,对他绕口令般拗口的话置之不理,刚想反驳,只见他拈起一张照片,“喂,这张你打呵欠。” 心素脸红。 “这张你上自修睡觉流口水。” “……” “这张你舔嘴唇。” “……” “这张你蹲下来检树叶,头发被风吹乱了……” “……” “这张……” “……”心素的小宇宙简直要开始熊熊燃烧了,他根本就是故意糗她。BT!他怎么拍得到这样的她呢!看上面日期,那个时候,他们充其量只能算认识,他已经开始纠缠她,但好像还没有正式开始吧。她有些懊恼。 不过,这跟刚才的话题有关系吗? “你不觉得照片上的你虽然不够你表面上维持的形象,但很真实吗?”他指指点点着,“这张你笑得多快活多开心,这张你的眼神有点奇怪,像小偷被当场捉拿,这张你的唇角还沾着一粒米呢。” 心素又嗤了一声,口气已经和缓了些:“这么偷偷摸摸拍我干什么?”傻子也知道肯定不是为了欣赏。 简庭涛耸耸肩,轻松地道:“当年,我就想赶在我爸妈塞给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麻烦前,赶紧自己想办法解决掉,不致毁掉我下半辈子的幸福。”他略带狡黠,“好在时机恰当,让我逮着了你。” 心素笑了笑,不妨碍他做白日梦遥想当年。 简庭涛实在聪明,“你在想什么?” 心素抬头,目光微闪,不紧不慢地道:“我在想,我不知道是简大摄影师镜头下第几个幸运的被拍对象?”她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地,宽宏大量,“那个校花可以除外。” 寻寻觅觅了好久呢,摄影技术好纯熟呢,骗谁啊? 简庭涛看着她,她的神情,半开玩笑半认真。他泄气,这个女人!总喜欢乱煞风景!这么多年对他不闻不问,一旦较真起来秋后算账……他开始隐隐头痛。 彼时的年少轻狂,早就相忘江湖,现在叫他到哪里挖箱底搜刮记忆来满足她的猎奇心理?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简庭涛呻吟。甭提,他老妈绝对功不可没。 贾月铭即便再怎么精明干练,一提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总也有收不住话头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家庭涛啊,对长辈尊重孝顺父母关心朋友,他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天天都是庭涛给他们送药端水,他不许别人碰。还有啊,他打小就讨女孩子喜欢,哪,十五岁那年……十六岁那年……那次……还有那次……”完全不顾身边人或暧昧或诧异或青白不定的神色。 她说得痛快,他代她受过,苍天不公! 他略带尴尬地笑,“心素。” 心素伸出手指,软软的,略带冰凉的,她缓缓抚上他的脸,微微一笑,“傻瓜。”谁没有过去呢?她只不过想捉弄捉弄他,经历了那么多事下来,她怎么会拘泥这个? 简庭涛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坦然,“其实开始只是觉得你特别,后来呢……” 后来,是怎么就认定她呢? 他的眼光撞上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她侧着脸,背带裙,不长不短的发,完全不施脂粉,仰天笑着,阳光洒在脸上,肆意的青春,浮动的温暖。 那年,他拿着几幅作品代表学校去参加全省的摄影大赛,那个资深的负责初审的女摄影师坐在那儿,用审视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道:“同学,其他都不必送上来,”她捡起其中一张,“就这张。”她挥笔,在背后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他,终于难得地微微一笑,“唯一的一张,你倾注心血用灵魂拍摄。” 他翻过照片,然后他看到那行挺拔隽秀的字迹:暖暖的天堂。 后来,凭借这幅作品,他得了其中唯一的一个二等奖。他一直秘而不宣。 这是他的秘密。就连心素,也永不会知道。 他又随意拿过另一张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再看看她,“你好像整过牙齿。”他姑姑是资深牙科医师。 心素对他的观察入微一点儿都不奇怪,“嗯。” 简庭涛诧异地道:“为什么?”她明明不是那种过于讲究的人,当然她也在意,平日里面膜美容的也照做,但不至于愿意受这种皮肉之苦。 心素淡淡一笑,“我原来这儿……”她点了点,“原先是两颗虎牙,翘翘的。” 简庭涛更诧异:“那不好吗?何必非要去整?”翁美玲、张曼玉、巩俐她们原本不都是?而且,上天赋予的,保持原样,又有什么不好? 他有点不高兴。他喜欢自然,不喜欢她这么虚荣。 心素低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轻轻地道:“那是因为,当年柯旭救我的时候……” 简庭涛的手微微一顿,半晌之后,他走了过来,拥住她。 今天,是贾月铭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不仅公司内外陆陆续续送来了各色礼物,更重要的是,她重又盼到了一儿一媳承欢膝下。想来,看着庭涛跟心素卿卿我我甜蜜蜜的,过不多久一定会麟儿有望。 虽然她一直叮嘱不用大肆操办,但简庭涛还是为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日party,请了一些跟随了贾女士多年的公司元老,还有走得比较近的一些亲戚朋友。叶家二老虽然没有来,但还是不计前嫌地委托叶青承带了一份礼物来贺寿。简庭涛明白,他们心里对他还存有几分浓浓怨怼。那件事过后不久,叶青岚就一声不吭悄悄飞回了美国,从此没有音讯。虽然程凯很快就尾随而去。 以后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 毕竟,世事无常。 叶青承拍了拍简庭涛的肩膀,一语双关地道:“庭涛,记得你始终欠我。” 简庭涛笑了笑,“是,有事尽管吩咐。” 叶青承半真半假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从身后拽出一个不情不愿冒冒失失,一个劲挣扎的短发女孩,“她是我们学妹,学金融的,今年毕业,不肯去我们公司,安排到你公司怎么样?” 女孩子很年轻,清秀的脸上微微沁出汗珠,已是一片绯红,居然低声但恶狠狠地斥道:“我说过了,我自己会找,不要你给我找工作!” 简庭涛略带玩味地看着叶青承反剪住女孩的手,一脸的专制模样,事不关己地抱住双臂,“你们叶氏不好进,我们简氏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而且……”他顿了顿,“学妹?叶先生,我跟你四年同窗,记性再差好歹也记得你学的是新闻不是金融吧?若是普通交情的朋友,倒也不必承我这么大的情。” 叶青承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他又狠狠瞪了那个一刻也不放松反抗手推脚蹬的女孩子,索性说穿,“我女朋友的忙,帮是不帮?” 简庭涛这下可真诧异了。 他瞄了一眼那个稍显稚嫩的女孩子,看不出来啊,居然能让青承破釜沉舟,下定决心解除身上多年的束缚。怪不得前阵子听说他跟家里闹着要解除婚约闹得翻天覆地也不肯罢休,直闹得叶家二老头大如斗。他摇头,啧啧啧,这个叶青承,三十岁的人了,眼看着青春的尾巴都抓不住了,倒聊发起少年狂来了。 啧啧啧,要求不高?巧手如心素?前者差不离,后者完全不靠谱。就他眼力所及,不经意中看到,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在今天的宴会上,已经打翻了不止三个杯子了。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叶青承的肩,“放心吧,”他看了看那个脸越来越红的女孩子,略带戏谑地道,“让小嫂子下周一来我们公司报到。”说罢,笑着一路走开。 晚宴结束,贾女士心里微带诧异。 往年,儿子总会在生日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献上为老妈精心选购的礼物,不管是名贵古玩,还是珠宝首饰,或是罕见补品,贾女士其实都不甚在意,但承的是儿子的一片孝心。但今年,直到宾客散尽,贾女士准备回房休息了,简庭涛都仿佛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不该啊。 贾女士暗地思量,该不是儿子最近两头忙,忙糊涂了吧?随即又自嘲,好容易盼着儿子跟心素重归于好,一份礼物而已,她活到六十多岁,什么没见过,值当这么费心琢磨吗?再说了,又有什么礼物比人心珍贵? 想到这儿,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正待洗漱入睡,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伴着一声询问:“妈,睡了吗?” 是心素的声音。她有些奇怪,走过去开门,“怎么了,心素?” 心素浅浅一笑,“妈,庭涛跟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可是太大了,拿不上来,”她挽住贾女士的手臂,“您既然还没睡,下去看看,好不好?”说到后来,话里满是希冀和恳求,还有小小的雀跃。 只是贾女士正摇头笑着,没有听出来,“你们又不是小孩子,还跟我玩什么神秘啊?” 儿子无所谓,但心素的面子不能驳,于是,在心素的伴随下,她无可无不可地,缓缓下楼去。刚走到楼梯中间,她浑身如遭雷击,蓦地站住了。 客厅的玻璃窗前,静静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满头的白发,身形瘦削,样貌清濯,颇有几分洵洵儒雅之气。她嘴唇轻轻颤抖,眼前越来越模糊。 “小铭,明儿个中秋,上我们家赏桂花去吧?” “小铭,狮子林里好多鸽子,我带点儿干粮,”欢欣雀跃,“我们放学喂鸽子去!” “小铭,要填报志愿了,咱们填一个学校好不好?” “小铭,我们走,我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你爸妈不是嫁女儿,是拿女儿做交易,我有力气会干活,到哪儿我们也不会饿死的!” “小铭——” “小铭——” …… 不思量,自难忘。 偌大的客厅里,两个老人隔着长长的阶梯,隔着遥遥的岁月之河,静静对望着。 心素跟简庭涛早就悄悄避开了。 那个人微笑地看着贾女士,半晌,轻轻地道:“小铭。” 只是这一句,素来刚强的贾女士,刹那间潸然泪下。她缓缓地走向他,缓缓地站在他面前,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他的脸,“儋槐,你老了,头发全白了,脸上都有这么多皱纹啦。”她低下头去,想要掩饰自己源源不断的泪。 她实在太意外了。 她又哭又笑着,几十年了,她隐藏伪装得实在太辛苦了。她略带哽咽地道:“干吗总说你,好像我有多年轻似的,”她泪眼模糊地道,“可不是现在,我也老得快走不动了。” 老人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不,”他微笑着反驳,“我们都还年轻。” 又是一年的落花时节。 简庭涛带着心素,驱车来到安睡着墓园的山下。他从后备箱中拿出一大束桔梗,无言地递给心素。 心素接过花,挽住他的手,“走吧。” 简庭涛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心素不看他,只是低头,走自己的路。但她的手,始终紧紧挽住他。 片刻之后,两人静静站在柯旭墓前。这么多年来,这一次简庭涛第一次跟柯旭面对面。年轻的他,正隔着漫长的时空,灿烂地对他微笑。面对着这样一张近乎完美的友善笑脸,简庭涛下意识地也微微一笑,直到方才还微存芥蒂的心,仿佛一下子空明起来。 心素细心地,用随身带来的清洁布,一点一点地,将柯旭的墓碑,包括墓前的小小台阶拭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上那束桔梗。她静静坐了下来,微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发,她默默凝视着柯旭的照片。 柯旭,还记得十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这次,我把他也带来了,你看到了吗? 柯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天堂里,过得开心吗?我会经常去看望妈妈跟柯轩他们,你不用担心。 柯旭,庭涛他们公司建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于救治心脏病患者,名字叫做北极星,我猜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是不是? 还有,柯旭,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跟庭涛,已经有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我先告诉了你,你跟从前一样,要替我保密哦。 柯旭…… 柯旭…… …… 又过了许久许久,她站了起来,回眸看向简庭涛,由衷地微笑。简庭涛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腰。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慢慢朝山下走去。 在松涛阵阵中,他们沿着光滑的青石子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两人始终没有说话。 但是,隐隐地,他们听到轻轻的一声笑。无限满足。 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停下。 又过了片刻。 心素依偎到简庭涛胸前,“庭涛——” “嗯?” “我饿了。”很饿。 简庭涛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出门前不是刚吃了大半盒饼干?”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难看的吃相,几乎就是狼吞虎咽。 他又蹙了蹙眉,细细回想起来,好像她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吃东西口味遽变,胃口还出奇的好,哪天请医生上门看看才行。 心素“嗯”了一声,半闭着眼,“我还是饿。” 简庭涛又蹙眉,有点担忧地道:“心素,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