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月铭注视着他,她的儿子啊,她最值得骄傲,幸福的掌上之珠,此时此刻,她满心里浸上来的,是浓浓的心疼,“庭涛,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她踌躇片刻,“还有,你郑叔叔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 简庭涛的身体微微一僵,片刻之后,他淡淡地道:“妈,您转告他,多谢好意,不必费心。” 他没有再停留,渐渐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一室沉寂。 窗帘紧闭,所有的陈设都静静地,寂寞地立在原处,就连墙上那个高高悬挂着的钟,也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进来过了。简庭涛摇了摇头,也许,他今天真是喝高了。他正待转身,怎奈脚下好像不听使唤,一瞬间,他脚微微一软,顺势在窗前的睡榻上重重倒下。 几乎是立刻,他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馨香。如夏日里青草的香气,夹杂着阳光的温暖气息,裹挟着属于童年的味道,缓慢而绵长地向他袭来。仿佛那一丝丝,一缕缕的发,轻轻地吹拂在他的鼻尖。 “你用了什么香水?”一个头颅俯下来作势不怀好意要闻。 “没有啊,可能衣橱里挂了茉莉香袋吧。”一个身影忙忙跳开,小气地不肯让他占丝毫便宜。 莫道不销魂,有暗香盈袖。 他闭上眼,阖上心。 那个人,那些往事,那些画面跟片段,他很忙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再想。 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他都不要再想。不会再想。 他沉沉睡去。 “庭涛,你说,这个放哪里好?” “庭涛,衣服熨好了,晚上我有事,你自己去,好不好?” “庭涛,你睡了吗,我讲个故事你听——” “庭涛,吃药。” “庭涛……”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软软的音调,那个耍赖不肯陪他去参加宴会的无辜而轻咬的唇,那个轻柔的脚步声在他身旁响起,为他轻轻展开,盖上一张薄被。那双眸子,淡淡的关切,细细的不安,微微的埋怨,丝丝的伤痛…… 不思量,自难忘。 他皱眉,他突然间睁开眼,看黑暗的天花板。 总有一天,我的生命中不再有你,我一定记不得你的存在,你的痕迹,你的一切。 一定。 他猝然起身,走了出去,重重关上门。 第八章 细雨的呢喃 年关将至,事情骤增,关心素和温如枫在公司里加班加点核对着本年度的财务报表。 如枫是半年前才到邱氏公司来的新员工,与心素同为T大校友,当年也同样是拿了金融和财务双学位的商院学子,虽是心素的下属,但是,如枫心思细密,办事认真,为人谦逊有礼,因此,心素一直很喜欢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师妹。 两人埋头对着年度资产负债表中的数据,核了一会儿之后,心素用红笔划了一下,取出一叠单子,“如枫,应收票据这栏有点对不上,你再核一下,看哪张单据有问题。” 如枫应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干。 刚得闲暇的心素,将自己埋到了宽大的椅子里,看着如枫纤细的脖颈,不禁微笑了一下。 如枫还是没有答应心素,跟她搬到同一个屋檐下居住,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在期盼着什么,这个女孩子眼底时不时闪过的深沉和痛楚,远远超过了她二十二岁的年龄。 前阵子心素上街买东西,在一个街口等出租车,无意中转过头去,在阴影处的角落里,看到如枫跟一个人静静对峙。她一时好奇留意了一下。那个男人,个子很高很瘦,一头短发,朗眉星目,穿着黑色皮衣,很干净的样子,只是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略带阴寒的气势。几乎是瞬间,心素听到一个声音,低沉而带着怒意:“你到底要折腾自己到什么时候?!我给你的一切你都不要,硬生生折磨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说!”他愤怒无比,“只要你说,就算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宇文扬要是皱一下眉头,从此永远在你面前消失!” 心素听到如枫的声音,略带颤抖和绝望,“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个男人怒极反笑,那笑声阴寒无比,“温如枫,你向天借胆了是不是,敢这么跟我说话!”他握紧拳头,心素几乎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十年了,就算你做梦,也总该醒了吧?!我告诉你,”他残忍地,几乎是一字一句,“他死了,死得透透的,他永远回不来了!” 他一把捏住温如枫的肩,“你听清楚没有?我再说一遍,他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心素屏息,想走却苦于会被发现,然后,她听到温如枫的声音,低低地无限幽怨地说:“就算,就算他不回来……” 那个男人额上青筋暴起,他重重扬起手,心素被他身上戾气所骇,直觉闭眼,良久,她听到那个声音,竟然也有着隐隐的痛彻心扉的绝望,“好吧。”那个声音沉寂片刻,冷冷地道,“我宇文扬发誓,我会等,我会看到你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那一天。” “我不会救你,绝不!” 心素的心里莫名一凛。宇文,这个名字,这个称谓,实在太敏感。 曾经一度是本市最大黑社会家族,横跨黑白两道。 并且,在心素看来,如枫的执拗,在某些方面,比起心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心素总是在想,在这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身上,仿佛总有着一份沉重的,他人无法探测的神秘感。 就像那天,她看到的那样。 或许,又有谁没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呢? 她两眼无意识地看向窗外那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簌簌发抖的枯瘦树枝,又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人们永远会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的,让她牵挂的人。 新年还没到,一个周日,刚从公司业务中忙得略略喘了一口气的心素,在深夜的熟睡中,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摸到门边,一看显示屏,吓了一跳。 是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萧珊。在她记忆中,一向温婉淡定的萧珊还从来没这么哭过。 她连忙把她迎进来,然后,将她安置在沙发上,又连忙给她泡上一杯橙汁,她记得萧珊有些贫血,从来不喝绿茶。 片刻之后,心素披上了外衣,静静地坐在萧珊对面,一言不发地等着她开口。 好容易,喝了几口热饮的萧珊平静了下来,她有些歉意地看着心素,“心素,很抱歉,这么晚把你叫醒。” 心素微笑,“萧阿姨,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说着,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下,只见萧珊头发略显凌乱,穿着一件素淡的居家蚕丝棉袄,脚上还穿着家常棉鞋,显然一副匆匆夺门而出的模样,虽是脂粉未施,但仍楚楚动人,风姿不减当年。 她暗自叹了口气,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自家老爸关定秋先生,才有本事搞得这个一向气质风度都极其娴雅,也向来都很注重自己仪表的萧珊如此狼狈地半夜三更出现在她面前。 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电话铃声突然间急促地响起,心素瞥了萧珊一眼,只见她别过脸去,似是有些赌气。她无奈,兼有些好笑,只得去接电话。 果然是她老爸,关定秋先生。 关先生素来平缓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焦虑和疲惫,“心素,你萧阿姨有没有到你这儿来?” 心素瞥了一眼低着头,神色有些僵硬地坐在那儿的萧珊,“嗯”了一声:“在呢,”她压低了嗓音,“爸,你们……怎么了?” 前一段时间,两人不是还庆祝过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从丽江玩得很开心地回来的吗? 关定秋先生欲言又止地,半天,叹了一口气,“还是让你萧阿姨告诉你吧。”然后,慢慢地道,“心素,今天晚上,陪你萧阿姨说说话吧,还有……” 他似是难以启齿般,半天,只是又说了一句:“注意点,别让她冻着,也别让她喝茶,她最近——身体比较虚。”说完就挂了。 心素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又坐到萧珊对面,看着她,“我爸打来的,萧阿姨,你们——” 萧珊对老爸的深情,天地可鉴,老爸对萧珊,显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体贴依赖,那么,到底会出现什么问题,搞得一向知书达理的萧珊要愤而离家呢?她有些奇怪。 萧珊看了心素一眼,又垂下头去,半天不说一句话,心素耐心等她开口。 突然间,萧珊的肩膀抽动,哭了起来,把心素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抱住她,“萧阿姨,你……怎么了?” 萧珊哭了半天之后,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对着心素:“心素,我……”她的脸上突然飞上一阵红晕,“我、我、我怀孕了……” 心素一时愣住了,半天不能反应过来。 突然间,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萧珊的手,叫道:“你说什么?你……”她打量了一下萧珊尚还平坦的小腹,“你——怀孕了?” 萧珊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但仍然含羞带怯地、脸上还挂着泪珠地点了点头。 心素猛然间在萧珊脸上亲了一下,“我好开心啊,萧阿姨,真有你的!”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怀宝宝,真是比当年的林青霞还厉害! 仅仅片刻之后,她就有些狐疑地端详着萧珊泪痕狼藉的脸,“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干吗哭啊?” 萧珊幽幽看了她一眼,“你爸爸,他……让我去动手术,做掉这个孩子。”她的脸上带着无限的哀怨和惆怅。她低下了头,她的眼里,蓦然间又盈上了满满的泪。 心素愕然,老爸这是做什么啊?他不是一向很爱孩子的吗,还一直遗憾老妈去世太早,家里太冷清,现在老来得此佳音,天降麟儿,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珊,“那,你有没有问,为什么……” 萧珊摇摇头,脸上仍然有些赌气地道:“我不想问!”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说起来都是满腹经纶的长辈,心理年龄比她还要不成熟! 于是,她好说歹说地,先把萧珊安顿进房内,然后,又悄悄回到客厅,准备拨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铃就急促地响起来了,心素立刻去开门,果然,是一路赶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关先生,而且,一进门立时三刻就发问:“心素,怎么样,你萧阿姨好些了没?” 心素看着一贯镇定儒雅的老爸此刻惊惶失措的模样,不禁微喟,但仍出言抱怨:“爸,你这是做什么啊,萧阿姨有了宝宝,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干吗……” 关先生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略略低下头去,微带疲倦地挥了挥手,截住她的话。 默然了半晌,他才开口,他的话里,微带颤音地道:“心素,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初生你的时候,因为我的疏忽和忙碌,一直都没有恢复好,后来才……”他的话里略带哽咽,“萧珊年纪这么大了,万一有什么……过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想重新再经历一次,这辈子,到老了,有萧珊陪伴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低下头去,他的肩膀,也是微微的,一阵抽动,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心素的眼睛顿湿,她下意识转过头去,萧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站在打开的房门前。 心素伸出手去,覆住关定秋先生的手,柔声地道:“爸,你有没有想过,萧阿姨毫无怨言地等了你这么多年,也盼了这么多年,她多希望能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孩子,来弥补她前面那么多年的缺憾,让你们的生命,能在孩子身上延续下去,爸,你又怎么忍心,让她……” 她也说不下去了,她走过去,将萧珊轻轻地推到父亲面前,再转过身去,微微地叹了口气,悄然走入房内,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周一上午,心素跟邱总请了半天假,和关定秋先生一起陪着萧珊去做产检。 关定秋先生和萧珊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上天的安排,留住这个命中注定要来的孩子。但是,在做检查的过程中,早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关先生仍然十分紧张,如同年少初为人父一样,一直小心翼翼略带笨拙地叮嘱这叮嘱那。 看着萧珊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幸福,心素感动欣慰之余,又有些惆怅。 她不知道,当他们三人走出妇产科医院大门的时候,被一个刚巧路过的人尽收眼底。 她就是方慧。鉴于简庭涛十年如一日地牢牢掌握住了方慧小姐的心理和特质,并善加利用,方慧小姐之于简庭涛的效忠程度,直指李莲英之于慈禧太后。尽管简氏公司里对她的颇受青睐传得风生水起,她向来置之不理。她有更值得理会和在乎的东西。 尽管屈指算算日子,有些略带惊愕,但仅仅在一瞬间,凭她历来无比聪明的脑袋,蓦地灵光一现,似是悟到了什么,嘴角立刻泛起略带诡秘的笑,会不会…… 心素一进办公室,方亭立刻上来扶她,“关姐,小心。” 心素十分诧异。这几天,她只要一出现,方亭就是这种神经兮兮的表情,问她也问不出什么。可是,她偏偏就是什么事都不让心素做,跟事儿妈似的整天跟来跟去,有什么事都抢着做,“上头交代。” 心素实在忍不住了,“亭亭,”她探额,“你发烧了?”不然干吗这么反常? 方亭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嗯……没有……咳咳……我好像嗓子有点儿不舒服……”她飞快跑到桌旁,飞沙走石般一阵乱翻,“我的喉宝呢?” 心素索性坐了下来,细细打量她,而后拖长声音:“亭亭?” 方亭赔笑:“嗯?”她知道,这是某种前兆。心素不轻易生气,但脾气上来也很可观。至少现在,邱氏公司背后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幸灾乐祸的不少,还没有人敢当面给她难堪。 心素淡淡地道:“我让你草拟的财务预算呢?”她语气加重,“对方是家跨国大公司,来不得半点马虎。”她皱眉,老外深谙此道,而且特别喜欢抠财务管控的字眼跟细节,其实际运作方法也非常复杂。而她历来的宗旨就是,自己分内的事,就一定要做好。 所以累得方亭如枫她们跟着她吃苦。小公司人事倾轧尤其厉害,她又不善此道,放在以前或许还有几分忌惮,而现在,多得是其他部门的主管跟下属前来找碴。 就在今天,销售部的唐经理还闯进门来直接将一份报告扔到她桌子上,一脸的鄙夷,“这样的价格跟目标预算,什么玩意儿!”他又扔来一堆纸,扔得满桌都是,“你瞧瞧别家做的!”他语带不屑,“关小姐,我知道你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可是麻烦你用脑子想想,这样离奇的销售预期,就算我们销售部所有人马不停蹄干上一年,能完成50%就不错了,敢情……”他刻薄地道,“你是天天龟缩在空调房间里,不挑担不知道肩膀疼!” 心素注视着他。一个凭借裙带关系进来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知道她离婚之初,经常心怀不轨地前来招惹,一日心素上洗手间,听到盥洗镜前公司八卦之首,销售部的程圆圆低声神秘地道:“昨晚唐经理喝醉酒了,到后来,你们猜他翻来覆去说些什么?” “什么呀什么呀?这么神秘。”有人凑趣。 “以前是不敢想,可是现在,他倒要尝尝,有钱人吃剩下的,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心素不动声色地开门,在一片张口结舌中,她静静走了出去。 三天后,唐经理脸上包扎着纱布来上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唐夫人是只凶猛异常的河东狮。 心素看着唐经理脸上新添的细细划痕,心里有数,“对不起,这是邱总认可的,你如果有异议,可以去找他。” 她当然功不可没,开玩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等刁民她若是忍气吞声对付不了,被贾月铭知道还不笑话死,也枉她在她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打蛇打七寸,她就是要让向来喜欢无事生非拈花惹草的他疲于奔命。 外加后院失火。 唐经理恨恨地盯着她旁若无人的背影,心有不甘,“你等着!”他拂袖而去。 心素耸肩,不放在心上。她极其厌恶。她知道唐经理是邱总的远方表弟,她也知道邱总这次破天荒肯站在她这边,不为别的,处世圆滑之至的他只是想赌一下,心素讨厌这样的勾心斗角,却不能不为了自保而参与其中。这就是现实。即便给一个人全世界的依靠,到头来真正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 何必现在,她一直都懂。 如果不是因为眷念跟方亭、如枫她们结下的情谊,或许她早就跳槽。她一直很想去进修,起先是时间不允许,后来是心情欠佳,蹉跎至今,一事无成,一如她平淡无奇的人生。 而攘外必先安内,现在的她,其实更想知道方亭在装神弄鬼什么。 方亭想躲避,可是,在心素的目光荼毒下,实在避无可避,她一咬牙一闭眼,“关姐,你不是怀孕了吗?” 怀孕?心素一愕,一阵不祥的预感瞬即浮上心头。 果然,这天下午,心素外出回来,刚在财务处坐了没到五分钟,连刚泡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仅向闻讯赶来的邱总简单说了一句:“抱歉,我找关心素有点事。”便再也不多看他一眼的简庭涛,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挟持了出去。 而且,他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就将心素塞进了那辆加长的奔驰车内,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并坐稳,车便一下子呼啸开走。 半个小时之后,经过一路上的横冲直撞和左拐右弯,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脸色依旧阴郁的简庭涛大步跨下车,又是一把,用力地将心素扯了出来,并将她大力地,连拉带拽地,一路拽到了一间小小的木屋内。 心素一路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却始终挣不脱他有力的桎梏。等到她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看出,她所置身的是那间小巧朴拙的,当年曾来过多次的度假屋,她看向简庭涛,后者同样也在炯炯逼视着她。 突然间,她被简庭涛一下子就用力扑倒在那个小小的木床上,他的身体随即欺了上来,然后,他的一双大手,毫无预兆地重重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心素一惊,被动抬头,看向简庭涛,后者的眼底,如蒙上了万年寒冰,一字一顿地道:“谁、的?” 心素转了转眼珠,呆呆的茫然之至,还有些被他骇住了,下意识地道:“什么?” 简庭涛的脸欺得更近,他的眼底,是不可遏制的怒气,“关心素,我再问一遍,谁、的?”他的手,报复般重重压在她的腹上,几乎成心要抓伤她。 心素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她几乎是有些害怕地看着简庭涛的脸越来越近,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他的眼睛,带有些许疯狂地盯着她,“关心素,我最后再问一遍,”他的鼻息,在她眼前浮动,但他的话音,令人不寒而栗,“你肚子里的这、个,”他的手,再次在她的小腹上重重覆过,“到、底、是、谁、的?!” 事实上,他是在正向他汇报业务兼陪同他共进午餐的叶青岚惊愕的眼神中,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出。 他的脑海里,一个念头在反复萦绕—— 关心素,去了妇产科医院,那么…… 那么…… 他摇了摇头,却摇不去那种毒蛇般如影随形的猜疑。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击中。在跟心素结婚的三年内,他很忙,心素还年轻,贾月铭也并没有紧逼,似乎大家都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生孩子的事情。而现在,她居然怀孕了,跟谁? 再联想到之前…… 他几乎气血翻涌。 直至现在,他怎么都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认识了已有十年,签字离婚已有大半年的关心素,这个他在仳离之初曾下定决心只当陌路从此无缘的关心素,居然还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他无以忍受。 他盯着心素的脸,痛恨,不屑,浓浓的愤怒。 心素看着他,突然间,她明白过来了。她几乎是有些啼笑皆非。他莫非以为她…… 滑稽。 但是,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在十年前的简庭涛身上,她曾经极为深刻地感受过,让当年的她不顾一切。 只是,只是后来…… 她的心底,又是微微一痛。 于是,她无意识地呛咳了一下,呼吸有些不匀地,还带有些困难地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看着心素的脸色微微泛着红潮,呼吸困难的模样,简庭涛仓促间猛地一下子就放开了她,但是,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她的肩头,他的眼睛也仍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心素垂下眼,带着从未有过的一丝困窘和无措,轻轻地向他解释道:“我……我是……陪别人,陪一个我认识的熟人,去医院做检查的……”萧珊阿姨才怀孕两个多月,尚且处于不稳定期。她不想说什么。 简庭涛继续盯着她,显然有些不相信,“你——” 看着他那副显然将信将疑的眼神,和纯粹一副逼供的横蛮架势,心素突然间有些恼羞成怒,她用力地挣扎了一下,音调不由得略微高了起来,开始口不择言:“简庭涛,请你不要忘了,我们已经签字离婚了,就算是我自己去做检查,就算我怎么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简庭涛听闻此言,不禁咬牙,很好!这个永远都无比倔犟和固执的小女人,总是知道怎样来最大限度地挑起他的怒气,于是,他将头重重地抵了过去,也开始口不择言:“是吗?关心素,你这么急着要跟我离婚,就是为了迫不及待地要给那个男人生孩子?” 如果,如果那一次…… 他愤恨地几乎要掐死她。 心素极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他,这个简庭涛,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轻吐出一句:“简庭涛,你是疯了吗?” 简庭涛极其迅速地截住她的话,他别过脸去,极其厌恶地道:“何必现在!” 远在十年前,他就疯得彻底! 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仅仅过了片刻之后,简庭涛就突然间放开了她,他坐到了那个小小的休闲木椅上,一动也不动。 心素缓缓地坐了起来,她抚了一下胸口,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她知道,她是应该出言解释的。可是…… 她竟然说不出口。 简庭涛继续无言地坐在窗前,他的眼前是一片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的竹海,漫天的竹枝,一地落叶,被阳光照耀的地方熠熠生辉,竹尖儿欲发翠绿欲滴。林间风声如老者喑哑的歌声,枝叶随之起舞。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地上的枯叶,宛如天然的柔软地毯,踩起来沙沙作响,让人脚下一软只想睡下。是的,他曾经跟一个人仰卧在竹林中,听着那个轻柔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欠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 他蹙眉。侧过脸来,他的眼前刹那间又浮现出几个月前心素坐在桌前,无言但坚持地推过那张薄薄的纸时,脸上的那种决绝。 那是一种让他瞬间心凉至极的决绝。 他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竟然眼前蒙太奇般一格一格铺陈开了他们结婚两周年的那天。那一天,他特意提前下班,买了一大束鲜花,准备了礼物,心情愉快地早早开车回家。 结果,在那个路口,在当年的那个路口,在摇下的车窗外,他看到了两个人。 关心素,还有柯轩,而关心素的手中,依然捧着那一大束的桔梗花。柯轩轻轻揽住她的肩,低声跟她说些什么。她点头,柯轩微笑。 他旁边一辆车里坐着一对小夫妻,他清晰听到那个女孩子无比羡慕而抱怨地道:“你看看人家老公怎么对老婆的!跟你结婚两年多啦,从来都没收到过你一束花,就连狗尾巴草都没有!” 简庭涛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中,放在车子后排的那束鲜花,那同样,是一束绚烂夺目的桔梗,只是,一瞬间,绚烂得极其刺目。他立刻想到了七年前他亲眼所见的那个牵手,那种亲密,还有多年来,心素和柯轩之间的那种无以名状的默契,那是一种他永远也走不进去的默契。 这根多年来一直横亘在他心头,拔也拔不出的刺,瞬间刺入他的内心最深处。 那一刻,甚至还来不及觉得疼,他的心就已经烧成了灰。 那一夜,他彻夜未归。 那一夜,那束桔梗,在他目光注视下,在夜风中,迅速枯萎。 从那一夜开始,他和她,彼此的心灵,渐行渐远。 从那一夜开始,那些小报上,偶尔开始出现对他和叶青岚关系的种种猜测。 直到那一天…… 心素一怔,她看向他,只见简庭涛的嘴角极其嘲讽地牵起,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心素看着他的背影,想起简家书房那夜简庭涛所说的话,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微微的痛,于是,她试着开口:“简庭涛,我跟柯轩……” 我跟柯轩,不是你想象的…… 她跟他之间曾经问题多多,这不假,已经过去不必再提,这也不假,可是…… 简庭涛粗暴地打断她:“够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平息了一下胸口的恼怒,“并且,现在你跟他的任何事,恕我一无兴趣!” 心素哑口。是呵,她跟他,现在,跟陌生人有什么两样呢? 没有权利,所以没有义务。 谁是谁非,在领到那个绿本子之后,已经完完全全烟消云散了吧。她突如其来地心里微微一黯。她低低地道:“好吧。”她敛眉,“那么,我还要上班,麻烦你送我回去。” 若不是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其实还可以听出一丝丝的情绪,“简先生,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简庭涛的眉微微一动,他转过脸来,嘴角牵起一缕略带讽刺的笑,他的声音,极其疏离,“关心素,你说得很正确,现在,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他的脸,重又转回窗外,半天之后,冷冷而突如其来地道,“谢谢你。” 他站了起来,竟然淡淡一笑,“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宝贵时间,”他做了个先请的手势,“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言,心素默默地坐着,简庭涛默默地开着车,直至车停了下来。 心素下了车,下意识回瞥一眼,只见简庭涛的侧影,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无言的坚定,还有极其的疏远,他再也没有看她,直接踩下油门。 在心素的视线里,车越开越远。 第九章 云上的日子 在剩下的这段时间内,每次当心素走近医院那栋大楼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去,总是会看到四楼南面一个房间的窗口,现出一张笑脸,和那双第一时间朝她挥动的手,那个笑容,带着无比的纯净和率真,映着明媚灿烂的阳光,却比阳光还要明媚,还要灿烂,让心素每每也不由自主会心一笑。 当心素进了病房,坐在简庭涛面前跟他聊天的时候,他总是有些脸泛红潮,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畅。当心素看着他时,他的眼神也总是左忽右飘,而一旦心素低下头去,他立刻就偷偷盯着她,让那两个在一旁的护士MM总是抿嘴而笑,悄然退开。 而且,每次心素要离开时,他总是不顾劝阻,执意要送心素出门。当心素已经走到了楼下,有一次不经意地,回望了一下,就看到简庭涛一直站在那个大大的玻璃窗旁,默默凝视着她,直到她走出医院门外,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心素的心底,再一次,涌过一阵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她的心里,开始有了春天般的无限暖意,和青草般馨香的气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简庭涛的伤基本养好了,他重新返回了暌违已久的学校。 心素生平第一次地,心里居然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从来就不按牌理出牌的简同学,回到学校后,下一步究竟要采取什么行动。那种轰轰烈烈的BBS大战,她已经深受其害,可不想经历第二次。 拜那场BBS大战所赐,这学期开学伊始,当心素首次和其他同学去上新闻系的选修课的时候,那个人老心不老的,不但为人风趣,衣着也很赶潮流的前任新闻系系主任茅老教授,对着选修名单浏览一圈之后,似有所悟般,居然兴致勃勃地立刻将心素专门点了起来,“谁叫关心素?谁叫关心素?” 一副极其仰慕,亟盼一见的表情。 心素有些纳闷,有些脸红地在四周人群的窃窃私语和低低哄笑声中,站了起来,“我是。” 只见鹤发童颜的茅老教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垂着头的她老半天,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笑眯眯地“嗯”了一声,“不错不错,有乃父之风,怪不得能迷倒我们新闻系的高材生啊。” 一时间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