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马桥词典》-6

背钉  现场捉拿三耳朵是本义的主意。他从工地上回来,听到仲琪告密,得知自己的老婆与三耳朵私通,当时气得想杀人。他毕竟还有点脑子,不会不明白,这件事太丢人现眼了,真要闹起来,扯上一个三耳朵,算一回什么事?想来想去,只好关起门来拿婆娘杀血。一杆洗衣的擂件都打断了,打得贼婆子满地乱滚,哆哆嗦嗦地答应一切、她后来还算不错,照本义的计策行事,果然把三耳朵引人了圈套。两个男人大打出手的时候,本义眼看顶不住,大叫婆娘上来帮忙。她总算还是心向着自己的老倌,居然急中生智从背后一把抠住三耳朵胯下的那个部位,抠得他差点昏了过去。  本义这才腾出手来,找来早已准备好的麻索,把三耳朵扎扎实实捆成个粽子样。  本义只是没有想到,第二年贼婆子突然失踪。他根本没有朝三耳朵那一方想,即使是一件私奔案或拐骗案,也只有文化馆长或照相师傅在他的怀疑范围之内。他觉得没有脸做人,一连几天不理公事,关紧大门,在额头上贴了两块膏药,在家里睡觉。他暗暗起了杀心,不管这次在哪里找到这个妖精,他情愿不当这个书记了,也要一刀结果了这个货。  村里人也大多没想到三耳朵,根本无法想象铁香这么个有姿有色的女人,会丢下一对还在读书的娃崽,跟上那样一个烂杆子。人们只是猜测县文化馆的动静,还派人到县城里去打听。  到第二年秋天,一个消息从江西那边传来,让人们大为吃惊。这个消息证实,铁香确实是私奔了,而且是跟着三耳朵私奔的。有人在江西看见过他们。前不久,一群流窜犯结伙在公路上打劫粮车,被部队和民兵追剿,打死了一个,抓了十几个。最后的两个很顽固,跑到山上东躲西藏,一直没法抓到。后来靠当地农民提供消息,搜山的民兵总算把他们咬住,把他们逼进一个山洞。民兵团团围住相口,喊了一阵话,没有听到回音,往里面丢手榴弹,才把他们炸死。民兵后来发现,死的是一男一女,瘦得都只有七八十来斤。女的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几个月的身孕。人们在他们的衣包里发现了一颗公章,一个什么铜矿筹建委员会的。还有两份空白处方签,几张备课专用纸,几只公函信封,信封上有这边的县名和公社名。公安才通知这边派人去认人。公社的何部长去了,从派出所留下的照片上认出了铁香和三耳朵血肉模糊的面孔。  何部长花了二十块钱,请当地两个农民把他们埋了。  按照马桥的老规矩,铁香不贞,三耳朵不义,两人犯了家规又犯了国法,再加上一条不忠,死后是必须“背钉”的。也就是说,他们死后必须在墓穴里伏面朝下背上必须钉人铁钉九颗。伏面朝下,表示无脸见人的意思。背钉,则意味着他们将永远锁在阴间,不可能再转世投股,祸害他人。  马桥人没有得到这对男女的尸体,没法让他们背钉。一些老人们说起这事就不免忧心忡忡,不知道他们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根  三耳朵拐走铁香一事引起了马桥人的义愤。尤其是妇人们,以前戳铁香的背脊,一次次探索她同文化馆长的关系,与照相馆小后生的关系,对她扭来扭去的背影缩鼻子撇嘴。现在,她们突然觉得那些关系都是可以容忍的,还可以马马虎虎带得过。她们甚至认为偷人也没什么,关键在于看偷什么人。铁香勾搭男人虽然有点那个,最不可接受的却是她勾搭三耳朵。在这一点上,她们突然为铁香大抱不平,有一种包容铁香在内的团体感突然生腾起来,激动着她们,鼓舞着她们,温暖着她们,似乎铁香是她们推出的选手,在一场竞赛中不幸败北。她们不能不愤愤不平。三耳朵也太不体面了,太没个说头了,连一条颈根都没怎么从干净过、虽说对乡亲还算义道,但要人品没人品,要家财没家财,也没读个像样的书,连爹娘都要拿扁担赶出门的人,笑人呵,铁香怎么可以跟上他?居然还怀上了——一胎?  她们几个月来分担着一种团体的羞辱。对铁香也百思不得其解。  唯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个结局:命。在马桥的语言中,人们不大说命,更多地说“根”,有一种自比植物的味道。他们也看手纹,也看脚纹,认为这些纹络无非就是根的显现,完全是根的形象。有一个过路的老人曾经看过铁香手上的根,叹了口气,说她是门槛根,先人可能当过叫化子,挨过千家门槛,这条根太长,到她的身上还没有断呵。  铁香咯咯咯地笑,不大相信。她父亲戴世清当过乞丐头子不假,她现在已经成了书记的婆娘,书记的爱人,差不多就是书记,如何还会换什么门槛呢?她没有料到,自己多年后的结局,居然应验了过路老人的话;她跟随了三耳朵,一个穷得差不多只能挨门槛的男人,在遥远他乡流落终身。她像一棵树,拼命向上寻找阳光和雨水,寻找了三十多年,最终发现自己的枝叶无论如何疯长,也没法离根而去,没法飞向高空。下贱的根镂刻在她的手心里。  与“根”相关的词是“归根”,所指不是普通话里白发游子的“归乡”,而相当于“宿命”。用他们的话说,泥看三寸,人看三支。年轻的时候怎么样是算不得数的,过了三个岁支,也就是三个十二年,就开始归根了,是贵是贱,是智是愚,是好是坏,到三十六岁以后见分晓。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各就其位。铁香正是在三十六岁这一年鬼使神差地跟上一个烂杆子,也是逃不脱的劫数。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打车子  “打车子”是铁香的说法,指她与三耳朵床上的事。这是仲琪偷听到的,传开以后让人们笑了好一些时日,后来也成了马桥的习语。  汉语中关于食欲的论并不缺乏。表示烹调方式方面,有蒸。煮、炸、炒、爆、溜、煎、辅、脑、酱、卤、烟等等,表示口舌动作方面,有吃、呷、吸、唆、吞、舔、嚼、咬、含、吮等等;表示味觉口感方面,有甘、辛、咸、苦、辣、酸、鲜、嫩、脆、滑、麻、清、醇、酥、粉等等。比较说来,同是生理的一种需要,关于性事的词似乎就少得多,完全不成比例。孔子说“食色性也”,语言遗产把孔子的这个观点抹掉了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所谓下流话。这些话大多是一些劣制品,大路货,到处可见的口腔排泄物。虽然数量并不算少,但毛病太明显。一是彼此雷同,互相重复,了无新意;二是空洞无物,粗略笼统,大而无当,类似政客们的国事演讲,或是文客们的相互嘉许。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大多是借用词,文不及义,辞不达义,全靠临时性的默契来将就,给人张冠李戴相驴为马的荒唐感。“云雨”、“伦敦”、“打炮”……全部类如黑帮暗语。人们不得已这样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黑帮们心虚闪避的表情,已经在语言的伦理秩序中把性事视同黑帮罪恶——某种怯于明说也怯于细说的勾当。  这些性语词无疑是人类性感粗糙化、公式化、功利化、偷偷摸摸化鬼鬼祟祟化的结果。两性交流过程中的涌动和激荡,来自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和闪烁,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顽强、同情和惊喜,暗道上的艰难探索和巅峰上暴风骤雨似的寂灭之境迷醉之境飞扬飘滑之境,活跃于各不相同的具体部位,具体过程……。这一切一直隐匿在语言无能达到和深入的盲区是很可惜的。  一块语言空白,就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次放弃,一个败绩,也标示出某种巨大的危险所在。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联结,中断或者失去了这个联结,人就几乎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完全可以有理由说,语言就是控制力。一个复杂的化学实验室,对于化学专家来说,不过是一块熟悉的菜园子;对于毫无化学知识的人来说,则不啻于危险大处不在的令人生畏的雷区。一座繁华的城市,对于本土生长出来的市民来说,是无比方便和无比亲切的故土,但对于毫无城市知识和经验的乡下来人而言,无异于处处隐藏着敌意或障碍的荆天棘地,让他们总是摆脱不了莫名的惶恐。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就是不可控制的世界。  社会学研究过一种“边际人”,大多指从一种文化进人另一种文化的人,比如进人城市的乡下人,比如远离母土进人他国的移民。语言是这些人遇到的首要问题。不管他们是否有钱,不管他们是否有权势,只要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新的语言,还不能对新的环境获得一种得心应手的语言把握,他们就永远摆脱不了无根之感,无靠之感,无安全之感。阔绰的日本人到了法国,其中有一些会患上“巴黎综合症”。勇敢的中国人到了美国,其中也有一些会患上“纽约综合症”。他们有限的外语,不足以使他们照人异乡的冷上。他们的阔绰或勇敢,不足以让他们免除莫名的焦灼、紧张、穆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任何一段邻居或路人不可懂的对话,任何一个他们无能命名的异生器物或景观,都可能暗暗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成为重重包围他们的疾症诱因。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常常把自己关闭在清冷的寓所至,对外界作一次次临时性逃离,就像性交时要躲避外人的耳目。  人并不怕展示自己的身体。在洗澡堂、体检室、游泳场甚至西方某些国家的裸泳海滩,人们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也没有畏惧。人只有在性交的时候才感到关闭窗帘和房门的必要,像一只只企图钻进地洞的老鼠。形成这种差别当然有很多原因。在我看来,其中一直被忽略的原因,是人们对洗澡、体检、游泳一类活动有充分的语言把握,也就有了对自己和他人的有效控制,足以运作自己的理智。只有当人们脱下裤子,面对性的无限深广的语言盲区时,不安全感才会在不由自主的迷惑和茫然中萌生,人才会下意识地躲入巢穴。他们在害怕什么。与其说他们害怕公众礼教的舆论,勿宁说他们在下意识里更害怕自己,害怕自己在性的无名化暗夜里迷失、他们一旦脱下裤子就会向样会有焦灼、紧张、惶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如同他们投入了一心向往的巴黎或纽约,但要把寓所的门窗紧紧关闭。  统计表明,“边际人”的犯罪率高,精神病人多。语言把握之外的一切陌生对于边际人来说,是知识力所难及的混浊,最容易瓦解意识和断判能力。同样道理,性的语言盲区也最容易让人出现失常。这也许是性历险得以妙不了言的前提,当然也是色欲为祸的前提。美人计在很多时候可以动摇强大的政治决议、经济谋略、军事格局。一夜风流可以在很多时候销溶人们的常识,把人们轻易抛入奇思异想险境 ——就像在马桥人铁香身上发生过的情况一样: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  (1 )铁香并非不知道三耳朵的卑微和贫贱,但自从两人互相交出身体以后,她突然有了一种拯救欲,一种用自己的身体创造奇迹的强烈兴趣。如果说她以前曾经使好几个体面的男人倾倒,那么重复的过程只会令她乏味。她在三耳朵那里看见了一片新的战场,一个更有挑战性的使命。她不害怕卑微和贫贱,恰恰相反,正是卑微和贫贱迷醉了她,再造一个男人的光荣感使她心潮起伏难平。  (2 )三耳朵做过很多众人所不耻的恶行,比如向父母动武,同兄弟打架,从不在村里出工,使过队上的一袋化肥,还在卫生院爬过一次女厕所的墙头等等,铁香以前也对这些事嗤之以鼻。但后来她更愿意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魅力。马桥的瓜果都要因为她而腐烂,马桥的畜生都要因为她而癫狂,三耳朵难道不会因为她而胡作非为吗?三耳朵,不,她现在更愿意叫兴礼,她的兴礼——其实是一个能吃苦的汉子,侠骨义胆的人。他为盐午上学的事两助插刀就是一个证明。如果不是他一直对她暗暗倾慕,如果不是他被单相思搞得心猿意马,他是不可能神不守舍撞出那些祸来的。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既有洋洋得意,也有一丝暖暖的同情和感动浸人心田,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3 )所谓强奸事件以后,兴利还是经常回到村里来找她,每次都是满脸凶色,抓住个机会,就把她打得鼻子青脸肿喊爹喊娘。村里人无不为之愤然。即便有人怀疑强奸一案有点那个,可能有一点冤情,但好男不同女斗,再报复也不能没完没了吧?动不动就打人,岂不成了疯子和土匪?所有的马桥人中,唯有铁香没有从报复中感到恶意,恰恰相反,她从自己的伤痛里品尝到了甜密,品尝到了对方一如既往的爱。她相信,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最爱的人,才会在绝望之余产生最怨和最恨的可能。本义以往对她相当不满,但极少打人,通常是喝了一点酒以后就背着手出门去开干部会。文化馆长和照相师傅也对她有过失望,他们更不会打人,拍拍手就溜得无影无踪。这种宽松和不了了之简直让她愤怒,不能让她找到自己在男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相比之下,她多么喜欢劈向她的藤鞭和棍棒呵,多么迷恋男人用一道道刺心的伤痕在她身上留下的猛烈关注和疯狂欲望阿。好几次,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的性高潮就是在挨打的时候轰隆隆涌上来了,烧得她两颗通红,两腿不停地扭动。  何况兴礼还给她送来了女人的用品。她把那些东西偷偷藏起来,没人在场的时候翻出来看一看。  终于,她在一个夜晚走了,再一次投向马桥人“打车子”这个用词所代表的巨大语言空白。 呀哇嘴巴  这个词在《平绥厅志》里出现过。造反头子马三宝在他被捕后的供单里说:“……小的其实心里很害怕,全是马老瓜那个呀哇嘴巴哄小的,说官军不会来了。”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心想:一个没有在马桥生活过的人,可能会被呀哇嘴巴一词难住。  “呀哇嘴巴”一词至今流行于马桥,指多是非的人,热心通风报信的人也指言多不实的人。这些人的言语里面可能较多“呀”“哇”一类叹词,大概是这个词的来历。下村的仲琪,经常向本义报告村里的奸情及其他情况,算是有名的“呀哇嘴巴”。村里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逃得过他的一对招风耳。他不管多热的天,总是踏着双套鞋。不论做什么事,也不会脱下可疑的破套鞋——哪怕这一天人人都赤脚,哪怕这一天没有什么可以穿着鞋作的功夫,他只能守在田埂上无事可做白白看着人家赚工分。谁都不知道,他的套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景象。他严守套鞋里的秘密同时打探村里其他人的一切秘密,脸上就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暗暗得意。  我或者应该这样说:他正因为自己有了套鞋里的秘密,所以必须侦查出别人的秘密何在,与自己的套鞋打平。  他曾经悄悄走到我面前,准备了好一阵,总算收拾出一张笑脸,说:“你昨天晚上的红薯粉好吃啊?”然后忸怩一阵,等待我辩白掩饰。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便小心翼翼的笑着退回去,不再往深里说。我不明白他如何探明了昨天那晚上的红薯粉,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认为这件事情十分重要以至牢记在心并且向我机警提示?我更不明白,他明察秋毫的本领和成就使他的哪一根肠子快活?  有时候他的精神有点反常的振奋,在地上挖着挖着,就突然响亮地叹一口气,或者对远处的一只狗威风凛凛的大吼几声,见我们没有什么反应,最后满脸忧愁的冒出一句:“呀呀呀,不得了哇。”人们奇怪地问,什么不得了?他连连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嘴里挂着一丝得意,对大家的失望和漠然投来淡笑。  过一阵,他又忧愁了一番,不得了呵一番。在旁人追问之下,他口气松了一点,说,有人搞下的,有人出问题啦……他把旁人的兴趣提起来后又及时刹车,得意地反问:“你么没猜是谁,你们猜是谁?猜呀!”如此欲言又止,反复了五六轮,直到大家谁也不问了,直到大家对他的忧愁和得意无动于衷了甚至厌烦透了,他才满意地笑一笑,继续埋头挖他的地,什么事也没有。  马同意  仲琪一直是很拥护政府的,平时一个蛋大的领袖红像章总是端端正正挂在胸口,早已不时兴了的语录袋,一逢会议也总是挂在他肩上。一般来说,他讲话有政治水平,嘴巴也紧,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恶习。  他胸口还老插着一支水笔。当然不会是买来的,看那红笔帽大黑笔杆小的别扭,就知道是废品七拼八凑的产物,来自一个艰苦的琢磨过程。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当过干部,连贫农协会小组长一类的角色也没有当过。但他很喜欢使用这支笔,动不动就批写“同意,马仲琪”五个字。队上的发票、收条、分薄、帐本、报纸等等差不多全都留下了他的五字真言。有一次复查拿一张买鱼苗的收据准备记帐,一不留神,发现收据已经到了仲琪手里,还没来得及喊,他已经批下了“同意”两个字,笔尖在嘴里蘸水,正要一色审慎地落款。  复查气愤地说:“写作的祭文呵?哪个要你同意?你有什么资格同意?你是队长还是书记?”  仲琪笑一笑,“写两个字割了你的肉呵?正正当当买的鱼苗,还怕人家同意?你说,你是不是偷的鱼苗?”  “我不要你写!就是不要你写!”  “写坏了?那我撕了它好不?”仲琪很幽默的样子。  “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你是要我写‘不同意’罗?”  “什么都不准写,这根本不是你写字的地方!你要写,再活两世人看看,活得像个人了再说。”  “好,不写了,不写了。看你这小气鬼的样范。”  仲琪既然已经得手,把水笔稳稳地插回衣袋。  复查又好气又好笑,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单据,当众抖了抖“你们看,我还没有跟他算帐。昨天窑棚里这一斤肉,根本不能报销的,他也来签。”  仲琪红了脸,瞥了哗哗作响的单据一眼,“你不报就不报罗。”  “那你写同意做什么?你脚发痒?”  “我看都没有看……”  “签了字的就要负责。”  “那我改一下好不好?”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急急地抽笔。  “你写的字屙尿变河?你看毛主席写字,一字千钧。全国照办,雷打不动。你是狗屙尿,走到哪里就把脚架起来洒一泡,作不得数的。”  仲琪颈根都红了,鼻尖上放出一小块亮光,“复查伢子,你才是狗。我就不相信这一斤肉未必报不得?事是要做的,肉也是要吃的!”  “你有钱,你拿去报!我今天非要你报不可!”  当着众人的面,仲琪没法下台了,脚一跺,“报就报,有什么了不起!”他套鞋呱嗒呱嗒响,摇摇摆摆走了。不一会气呼呼地从家里返回来,一个银镯子对桌上一砸。“一斤肉钱骇哪个?复查伢子,老子今天就是同意定了!你给我报!”  复查眨眨眼没说出话来,其他人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刚才哄笑一阵,只是故意急一急仲琪,没想到把他逼得认了真,批的字还非要管用不可,把银镯子都拍出来了。  这一次,人们没有难倒仲琪。他从此批字批得更加猖狂。碰到本义或公社干部拿出的一张什么纸页,也抢过去照批同意二字不误。他的同意已经成了习惯,没有哪一块纸片可以逃脱他的水笔,可以逃脱地并无约束力的审阅。复查比较爱整洁,讲规矩,后来只好拼命躲着他,一听到他呱嗒呱嗒响的套鞋响,看到他露脸,就把所有纸质的东西收捡起来,不给他染指的机会。他只好装着没有看见,悻悻然游转到别处,另找可以同意的事情,比方抢先一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我们知青的信件。于是,我的每一个信封上,都留下他对收信地址以及收信人姓名表示同意的手谕,有时候还有他鲜红的指印。  我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机会整一整他。一天中午,趁他打瞌睡的机会,我们把他的水笔偷出来扔人水塘。  两天以后,他胸口又出现了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发亮,让众人无可奈何 走鬼亲  很多年以后,据说马桥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认出了自己前世的亲人。我在马桥时就听说过这样一些传闻,回到城市以后说湖南其它地方也有类似的奇事。我不大相信。我的一位民俗学家朋友专门研究过这个题目,还把我拉到他调查过的地方,把他的人证 一一指示给我,让他们述说各自的前生我还是觉得没法理解。  当然。这样的故事落在我的熟人身上,更让我惊讶。  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马桥的一位后生在长乐街的豆腐店里打工,打牌赌钱,差点把短裤都输出去了,日子很艰难,他到熟人家里去,人家一见他就赶紧关门,连连挥手要他走。  他饿得两眼冒花,幸好还有好心人——金福酒店的一个女子,才十三岁,叫黑丹子。她乘老板不在的时候,偷偷塞给这个后生几个包子,还有两块钱。这个后生事后向他称兄道弟的一帮人吹嘘:“什么叫魅力?这就是胜哥的魁力!”  他叫胜求,是马桥村前支部书记本义的儿子。  不知什么时候,金福酒店的老板知道这件事,还知道只丹子经常接济胜求,怀疑她吃至扒外,拿店里的东西送人情。老板仔仔细细盘查了一次,倒没有发现店里短款或者少货,但还是觉得奇怪;一个狗都嫌的无业游民,为何值得黑丹子如此关照?他是黑丹子的远房舅舅,觉得有必要盘问清楚,于是把黑丹子叫到面前问话。  黑丹子低下头哭泣。  “哭什么哭什么?”  “他……”  “他怎么呢?”  “他是我……”  “说呀,你们是不是搞对象?”  “他是我的……”  “你说!”  “他是我的儿。”  老板嘴巴张开,一杯浓茶差点烫了脚。  惊人的消息就这样传开了。人们说,黑丹了——就是金福酒店的黑丹子,认出了自己前世的儿子。就是说,她是马桥那个大名鼎鼎戴铁香的转世。不是老板逼一下,她还不敢说出来。好几天来,人们围着酒店指指点点。镇委会和派出所的干部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这是封建迷信的复活,现在什么世道?赌博出来了,娼妓出来了,拦路打劫出来了,好,鬼也出来了。真是热闹呵。  干部们奉命戳穿鬼话,教育群众,把她叫到派出盘问,吸引了一大批好奇的闲人围观,搞得派出所人头攒动汗臭逼人,什么案了也办不成,最后只得决定带她到马桥去再考。既然她认得出前世的儿子,不可能不认得前世的其他人吧?如果认不出,再论她的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也不迟。  他们一行六人,除了黑丹了,还有两个警察,一个镇委会副主任以及两个好事的干部随同前往。离马桥还有好远,他们就下了车,让黑丹子在能面带路,看她是否真地记得前生的情景。女子说,前生的事,她只记得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可能要走错。但走一段看一看,她一直朝马桥而去,走得尾随于后的人心里发毛。  她路过岭上一个岩场时,突然停下来哭了一场。那个岩场已经废弃,满地的碎石渣上,有几块干枯的牛粪,蓬蓬勃勃的野草冒出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把石渣淹没。干部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前世的丈夫是个岩匠,在这里打过石头。预先摸了些情况的干部心中暗喜,知道她这一条完全不对。  她进人马桥后,稍微有些犹疑,说以前没有这么多房子的,她实在有点认不出来了。  副主任大喜。“穿泡了吧?把戏玩不下去了吧?”  一个警察不同意副主任的看法,舍不得打道回府,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不让她再试试,反正今天是做不成什么事了。  副主任想了想,看看天,也就没有反对。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说到这里神色飞扬,说事情奇就奇在这后面。他说黑丹子一走进本义的家,就神了,不仅熟门熟路,晓得吊壶、尿桶、米柜各自的位置,而且一眼就认出了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本义。她泪水一涌而出,喊出了本义哥的名宇,倒地而拜,抽抽泣泣。本人耳朵更背了,费力地睁大,见满屋子陌生人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填房的婆娘从菜园子回来,向他吼了几句,他才明白了几分。他完全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崽,眼睛鼓得铜钱大。“要钱就要钱,讨饭就讨饭,做什么鬼?人还没有做成个样,如何就做起个鬼来了?”  黑丹子骇哭了,被人们劝到门外。  村里很多人都来看新奇,把黑丹子评头品足,联系当年的铁香,一个一个部位加以比较。多数人最后的结论是:这哪里铁香呢?铁香狐眉花眼的,哪里是这样一个酸菜团子呢?他们说着说着,不料蹲在阶檐上呜呜哭着的黑丹子突然抬头,提出一个令人吃惊的问题:“秀芹呢?”  马桥人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面面相觑。  “秀芹呢?”  一个个都摇头,眼里透出茫然。  “秀芹死了么?…”。“  小女崽又要哭了。  有一个老人猛地想起来,说对对对,好像是有个秀什么芹,就是本义的同锅兄弟本仁家的。本仁好多年前跑到江西去了,再没有回来过。秀芹改嫁到多顺家,就是现在的三婆婆,在,还在的。  黑丹子眼睛一亮。  人们费了点气力才明白,眼前这个女崽既然是铁香,那么同三婆婆就是妯娌过一场的,难怪会问起她来。几个热心人即领她去找。“三婆婆住在竹子坡,你跟我们来。”他们对黑丹子说。黑丹子点点头,跟着他们急急地翻上一个岭,穿过一片竹林,远远看见前面一角房屋从竹林里闪出。  好事人早就朝前面跑了,进了黄泥屋大喊大叫,把空空的几个房间溜了一遍,发现没有人。有人又去荷塘边,不一阵从那里发出叫喊:“在这里,在这里咧。”  塘边确有一个正在洗衣的老婆婆。  见丹子飞快地跑上去,扑到老人面前:“秀芹哥,秀芹哥,我是铁香呵……”  老人把她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番。  “你认不出我了?”  “哪个铁香?”  “我那一次住院,是你送饭送水。我走的那天晚上,在你面前叩过头呵!”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老人想到了什么又没说出来,一句话哽着喉管,眼里开始闪耀泪光。  她们没再说话,只是抱头痛哭,哭得旁边的人不知所措,甚至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一支洗衣的擂杯落在水里,缓缓地转着团。一件扭成束的衣也滚下水,在水中散开,慢慢地沉没。 火焰  这个词抽象而且模糊,很难有什么确义。如果你说你不相信鬼,没有看见过鬼,马桥人就会一口咬定。那是你“火焰”太高的缘故。  什么是火焰呢?  如果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可以换一种提问的方式:什么人的火焰高呢?马桥人会说:城里的人,读书人,发了财的人,男人,壮年人,没生病的人,公家人,在白天的人,无灾无难的人,靠近公路的人,在晴天的人,在平川地的人,亲友多的人,刚吃饱的人……当然还有不信鬼的人。  这里涉及到的,几乎是人生问题的全部。  揣测和推导他们的意思,火焰通常是指一种状态:在人生所有相对弱势的处境里,人的火焰便低微了,熄灭了,于是眼前就有鬼魅丛生。所谓“穷人多见鬼”的俗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是读过新学的,当过教师,从来不相信鬼。一九八一年夏天她因为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疔,病得常常处于半昏迷状态,于是就看见了鬼。她半夜里惊恐地叫起来,哆哆嗦嗦退缩到床角,说门后里有一个人,姓王的妇人,是要来谋害她的鬼,要我拿菜刀把她杀死——这样的情况一再出现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火焰”这个词。我想,她现在肯定是火焰太低了,所以看见了我无法看见的东西,进人了我无法进人的世界。  她后来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  知识力无疑是火焰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现实生活中强势者的标志,它推动了革命、科学与经济发展,所及之处,鬼影烟消,鬼话云散,前面一片阳光。问题在于,如果像马桥人理解的那样,火焰只是相对而言,强势在更强势面前也成了弱势,那么驱鬼就差不多是一个不可过于乐观期待的目标。知识力也受挫的时候,不够用的时候,在强大现实面前分崩瓦解的时候。我的母亲是不信鬼的。当她的理智无法抵挡一个毒疔的时候,鬼就来了 。现代人也是不大相信鬼的,当他们的理智能量无法解决战争、贫困、污染、冷漠之类难题的时候,无法消除内心中沉重的焦虑的时候,即便在二十世纪最科学最发达的都市里,会有形形色色鬼的迷信复活。即便在较为彻底的某些无鬼论者那里,在完全知识化的现代人那里,也可能有鬼的形象(请想一想现代派的绘画),可能有鬼的声音(请想一想现代派的音乐),可能有鬼的逻辑(请想一想现代派的超现实诗歌或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主义文化是这个世纪暗生的最大鬼域之一,是闹神闹鬼的学院版本,源于现代社会里火焰低的人:乡下的人,读书少的人,贫穷的人,女人、儿童和老人,生病的人,遭灾遭难的人,非公家人,不靠公路的人,亲友少的人,在夜晚的人,在雨天的人,不在平川地的人,正在饿着的人……还包括相信鬼的人。  查一查每一位重要现代主义作家和艺术家的传记,不难发现,上述火焰低的人那里,常常有他们的身影和闪亮的眼眸。  我是无鬼论者。我常常说,马桥人发现的鬼,包括他们发现的外地来鬼,都只能说马桥话,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说英语或法语,可见没有超出发现者的知识范围。这使我有理由相信,鬼是人们自己造出来的。也许它只是一种幻觉,一种心象,在人们自体虚弱(如我的母亲)或精神虚弱(如绝望的现代派)的时候产生,同人们做梦、醉酒、吸毒以后发生的情况差不多。  面对鬼,其实就是面对我们自己的虚弱。  这是理解火焰的思路之一。  因此,我怀疑马桥人根本没有发生过一个所谓黑丹子的故事(参见词条“走鬼亲”),根本没有什么铁香的转世。在我重返马桥的时候,复查就断然否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斥之为妖言惑众,无稽之谈。我相信复查的话。当然,我并不是怀疑那些声称亲眼看见了黑丹子的人是蓄意骗我,不,他们也许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从他们七零八落而且互相矛盾的描述片断里,看出了这个故事的可疑。我曾经追问故事的结局:黑丹子现在哪里?她还可会来马桥么?他们支支吾吾。有的说,黑丹子吃了红鲤鱼,吃了这种鱼的人就记不得前世的事了,不会再来了。有的说,黑丹子跟着她舅舅到南边沿海城市赚钱去了,找不到了。还有人说,黑丹子怕本义——一这种说法的意思是;她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再来了。等等。  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当然也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结局,让我来—一地较真。我毫不怀疑,整个故事不过是他们火焰低迷时的产物,是他们一个共同的梦幻,就像我母亲在病重时看到的一切。  人们希望看见什么的时候,这个什么总有一天就会出现。人们可以用两种手段实现这个什么:火焰高的时候,用革命、科学和经济发展;火焰低的时候,用梦幻。  人和人是不可能一样的。如果我不能提高多数马桥人的火焰,我想,我没有理由剥夺他们梦幻的权利,没有理由妨碍他们想象他们的铁香重新返回马桥,与他的嫂嫂越过生死之界在荷塘边抱头痛哭。 红花爹爹  罗伯是马桥的外来户,土改前一直当长工,后来当过几年村长,算是马桥的老干部。有人给他提过几次亲,被他一一拒绝。他一辈子单身,一个人吃饱,全家都不饿。一个人做事,全家出汗。人们有时叫他“红花爹爹”,红花就是童身的意思。  人们后来发现,他不收亲不是因为没有钱,是因为天生的疏远女人,害怕女人,碰到婆娘就尽量绕开走,凡是婆娘多的地方,决不可能找到他的。他的鼻子灵,又古怪,总是闻到女人身上一股腥臭,他认为婆娘们打香粉,盖住身上腥臭就是唯一的理由。尤其是春天里,尤其是三十多岁的妇人,身上散发出的腥臭总是汹涌弥漫,夹杂着一股烂丝瓜味,飘出百步之远,他鼻子一碰到脑壳就晕,要是在这种气味里呆上个把时辰,那更是要他的命,他必定面色发黄,额冒冷汗,说不定还要哇哇哇呕吐不止。  他还认定,正是这种腥臭败坏了他的瓜果。他屋门后有两棵桃树,每年花开得很茂盛,只是不怎么挂果,即便挂上了也一片片地烂掉。有人说这树有病。他摇摇头,说那些贼婆娘一年总要来疯几轮,我都要病了,树还当得住。  他是指两棵桃树靠近一片茶园,每年都有婆娘们去那里摘茶和笑闹,桃子不烂才是怪事。  有人不大相信他的话,想试一试他的鼻子是否真地与众不是否真地拒色如仇,有一次出工时偷了他的蓑衣,献给妇女们垫坐,再归还原处,着他以后有何表现。  人们大为惊讶的是,他取蓑衣时鼻子缩了两下,立刻沉下脸;  “搞下的,搞下的,哪个动了我的蓑衣?”  在场的男人装作不知,互相看了一眼  “我得罪过你们么?我哪点对不起你们?要这样害我?”他哭丧着脸一跺脚,真来了气。  偷蓑衣者吓得赶快溜了。  罗伯丢下蓑衣,气咻咻回家去了。复查想和事,把蓑衣拿到塘边洗了洗,给老村长送去。但以后的日子里,老村长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蓑衣,据说他还是一把火把它烧了。  人们再也不敢同他开这一类玩笑。请他吃饭,桌上断断乎不能有女客,近处也断断乎不能晾晒女人的衣裤。安排他出工,也必须注意不把婆娘们派在他一起。有一次本义要他跟着公社里的拖拉机到县里买棉花种,他一去就是两天,回来说,他走到路上突然腿痛,没赶上拖拉机,只好步行,所以费了时。村里人后来碰到公社里开拖拉机的师傅,才知道他其实赶上了拖拉机,只是因为车上有几个婆娘搭便车,他就硬不肯上去,情愿自己走路。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他走路很慢,从县里走回马桥,三十来里路竟走了整整一天。不仅如此,他做什么都慢,都不急火,似乎深知日子后面还有日子,日子后面的日子后面还有日子,无须寅时的饭吃进去就要屙在寅时。后生都喜欢跟着他做工夫,日子可以过得比较轻松和优闲,后生跟着他到天子岭修跨山渡槽。天太冷,地上都结了冰壳子,人人的脚上都缠了草绳,还是一步一滑,跌倒的哎呀声和笑声此起彼伏。大家缩头缩脑来到工地上,见干部们都没有来,在场的只有罗伯最有话份,就央求他同意大家等一等,至少等日头出来化了冰再开工。罗伯睡眼惺松地抠着布袋里的烟丝:“谁说不是呢?这么冷的天也把大家从被窝里拖出来,是要埋爷还是埋娘呢?”他的话虽然没说得很明确,意思倒也明白了。大家高高兴兴一哄而散,各自找避风的角落暖身。罗伯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枯枝落叶,在胯裆下烧着了一堆烟火,引得好些后生到那里去拥挤。  “恐怕要搬两篓子炭来可?恐怕要架几个炉子来呵?本义一声咳嗽,摔下阴阳怪气的两句开场白,骇得人们跳了起来。不知他提着一根丈量土方的竹竿,从哪里钻出来的。  罗伯的眼皮上还糊着眼屎,慢条斯理地说,“路都走不稳,何事还担得担子?你没有看见么?这号天狗都不上路。”  是呵是呵,人们也跟着附和。  “要得!”本义又冷笑一声,“我就是来要你们睡觉的,党员带头睡,民兵带头睡,贫下中农克服困难睡,既要睡个现象出来,又要睡个本质出来。晓得何事睡吧?”  他把刚学会的现象本质一类哲学也用上了。说完脱下祆子,扎起袖口。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扛起一块岩砖就往渡槽那一头走去。他这一手倒也厉害,在场的人不好意思干干地看着,看看旁人也动了,恋恋不舍走出温和的角落,三三两两硬着头皮撞入寒风。  罗伯沉住气,抽完最后一口烟,也咕咕哝哝扛了口岩砖跟上了本义。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刚刚走上渡 槽,前面的本义一声尖叫,身子晃了晃,两个脚板根本稳不住,在滑溜溜的槽面上平移,眼看就要捐出边沿,眼看就要滑入水声哗哗寒气升腾的山谷。人们的心猛地露了上来。还没有看清楚形势的险恶,罗伯已经眼明手快,呼地一声甩掉了肩上的岩砖然后猛地扑上去,没抓住前面的身影,只抓住了一只脚。  幸好罗伯自己的脚勾住了渡槽上的一个钢筋头,压在冰上的身体被沉沉的本义拖到渡槽边沿以后,停了下来。  根本听不清本义的叫声——被山谷的气流搅得七零八落,好像从很远很远的谷底传来几声蚊子叫。  “你、说、什、么?”罗伯只看到另一只乱蹬乱踢的脚。  “快把我拉上去,快点……”  “莫急,”罗伯也气喘吁吁了,“你的哲学学得好,你说这号天气是现象呢?还是本质呢?”  “你快点……”  “也莫太快了,这里凉快,好讲话。”  “娘哎……”  几个后生已经靠拢来,拉的拉绳子,伸的伸手,好容易小心翼翼把吊在渡槽下的书记救了上来。  本义上来以后,红着一张脸,再也不豪气了,再也不哲学了,走下渡槽还得有人扶着,小步小步碎碎地走。他回到村里砍了一斤肉,请罗伯吃酒,感谢救命之恩。  从这次以后,本义可以骂马桥的任何人,唯有罗伯除外。本义有了点好酒,也要提到罗伯的茅屋去,请罗伯喝上一口。有人说,铁香后来三天两头同本义吵架,本义老是泡在罗伯那里,也是原因之一。他们不光是喝酒,不光是讲白话,还做些让人费解的事,比方说一同洗澡,一同躲进蚊帐里,压得床板吱嘎响,不知在搞些什么鬼。就算是同锅兄弟,也不能睡一个被窝吧?有人曾经去罗伯屋后的园子偷笋,顺便从窗纸洞朝里面看过一眼,大为惊奇:他们莫不是嬲屁股?  这是指男人之间不正经的事。  马桥人对这种事不大关心、张家坊也有人做这种事,邻近外几个村象也有些红花爹爹和红花大叔做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稀奇。再说,看见本义白天忙上忙下一脸的怒气。谁也不敢去深问,也就无从证实。 你老人家(以及其他)  这个词没有什么实际含义,只是一种谦词,对老人、后生乃至娃崽都可以说的。说多了,客套的意思也渐渐流失,相当于言语间咳嗽或哈欠的插入,隐形于词句之间,耳熟的人不会放在心上,不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比方有人问供销社杀了猪没有。答者说:“杀了你老人家。”又问 :你买了肉没有?答者说:“买了你老人家。”  在这里,“你老人家”是应该由听者听而不闻,随时给予删除的,否则怎么听也会刺耳。罗伯曾经在路上遇到一个女知青扭秧,笑嘻嘻地打招呼:“扭秧呵你老人家?”女知青是刚来的,模样不是太好看,不禁大为生气地扭头而去,事后对别人说:“你们说那个老家伙的嘴巴臭不臭?我皮是黑点,总不至于就成了老人家吧?未必比他还老?”  这就是外人还没有习惯虚言的结果,也说明知青一时不明白马桥人贵老而贱少的传统;把你往老里夸,其实是奉承。  仔细的清查将会发现,语言的分布和生长并不均匀。有事无言,有言无事,如此无序失衡的情况一直存在。好比同一个世界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涝得太厉害了,把好端端的词话泡得虚肿畸肥,即便大水退了也还是涝疾遍地。外人到了日本,不可不注意一些叫作“世辞”的废话。假如有日本人对你的产品颇为夸奖,对你的计划大加赞许,但并没有与你商谈具体合作步骤,你就千万不要当真,不必在家傻等对方的订货单。外人到了法国巴黎同样需要警惕,假如有人邀请你到他家去做客,不管他热情洋溢到何种程度,不管他如何拍肩握手甚至于同你拥抱贴脸,只要他没有给你他的具体地址,没有约定具体时间,你就可以付之一笑,将其看作交际礼仪中的虚,看作某种通用规格的友情空头支票,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把电话打过去问“我什么时候来呵?”  不能说,日本人和法国人特别虚伪,中国人有言无事的本领也很高强。长期以来,马桥语言中类如“革命群众”/“全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在上级的英明领导和亲自关怀下”/“讲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进一步大大提高了思想境界”/“不获全性决不收兵”等等,也是不可认真对待的。老村长罗伯死了。他是一个老贫农,老土改根子,还是一个略为有点模糊含混的老红军,当然得有一个像样的葬礼。本义在追悼大会上代表党支部沉痛地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四海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骨激。在全县人民大学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热潮中,在全国革命生产一片大好形势下,在上级党组织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在我们大队全面落实公社党代会一系列战略部署的热潮一,我们的罗玉兴同志被疯狗咬了 —……”县公民政局来的一个青年干部皱了皱眉头,捅了捅本义,“什么话?这同上级的英明领导有什么关系?”本义眨眨眼,好生奇怪,“我说了领导么?我刚才说疯狗子。”民政局说:“你前面呢?前面还说了什么?”本义说:“没说什么,都是一些好话,说不得么?"  民政局干部一开头就把追悼会搅乱了,不仅本义有些气愤,在场的群众也十分扫兴。在我看来,他们都不明白,人和人的耳朵不是一样的,本义在“疯狗”前面的那些话,长期来可以套用在修水利、积肥、倒木、斗地主、学校开学一类任何事情上,用得太多,被人们充耳不闻,已经完全隐形——只有外人才会将其听人耳去。这位外人还太年轻,不明白言过其实、言不符实、言实分离的可能。  作为语言某种隐形的赘疣和残骸,包括很多谦词、敬词在内的不实之词并不是总能得到及时清除埋葬的。在一定情况下,它们还可能突然大量地繁殖扩张,作为人类美德的一种语言放大,作为掩盖人类严峻真相的一种语言整容。世故之人,对此都应该有充分的准备。  世故就是运用废话的能力,或者说,是世界上大量道德废话和政治废话培育出来的一种人体机能。  有一个外国作家曾经盛赞粗痞话,说但痞话是最有力量的语言,也是语言中最重要的瑰宝。这种说法当然有点夸大不实。如果说我能够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同情这位作家的话,只有一条原因:这位作家产生在最为优雅的国度。他如此惊世骇俗,想必是在世故化的人群交际中,被无比优雅无比友善无比堂皇的大量废话憋久了,一急眼,才生出骂骂娘的歹意。他一定是在重重的语言假面那里行将窒息;忍不住要口吐污秽,就像一把脱去大家的裤子,让大家看见语言的肛门。肛门同鼻子、耳朵、手一样,无所谓好看或者不好看,不是一开始就好者或者不好看的。只有在充斥虚假的世界里,肛门才成为了通向真实的最后出路,成为了集聚和存留生命活力的叛湾。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本义开完堂堂乡里的追悼会以后,一走人夜色就情不自禁地大骂了一句:  “我 嬲起你老娘顿顿的呵——”  他被一块石头绊了脚,似乎是骂那块石头。  骂完以后,他觉得周身血脉通畅多了。 茹饭(春天的用法)  春天到了,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语言变化的季节。罗伯的一个远方侄儿来山里挑炭,已经走到罗伯门口,主人顺口说了一句:“茹饭了?”  “茹饭”就是吃饭,古人“茹毛饮血”就是有同一意义上使用“茹”字;见面问一问对方茹了没有,是马桥人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书里的铺张浪费,一般来说,是句不可当真的世故。  同样不可当真的回答应该是。“茹了。”——尤其在眼下的春天,在青黄不接家家吃浆之际,在多数人都饿得成大脚跟发软膝盖发凉之际。  没料到侄儿有点呆气,硬邦邦回了一句“没茹”,使罗伯一时手足无措,吃了一惊。他间:“真地没茹?”后生说:“真的没茹。”罗眨眨眼,“你这个人就是,茹了就茹了,没茹就没茹,到底茹了没有?”后生被逼出一脸苦相,“真的没茹呵。”罗有点生气:“我晓得你,从来不讲老实话。茹了说没茹,没茹呢说茹了,搞什么鬼么!你要是真地没有茹,我就去煮,柴是现成的,米是现成的,一把火就成了。要不,到人家那里借一碗也便当得很,你讲什么客气呢!”后生被这一番 话弄得晕头转向,不明白自己刚才客气在何处,很惭愧地冒出了汗珠,“我……我真的……”罗气势汹汹地说:“你呀你,都要收婆娘了,说句话还是琐琐碎碎,不别脱,不砍切,有什么不好说的?到了这里,到了家里一样。又不是外人。茹了就是茹了,没茹就是没茹。”  后生已无招架之功,被逼无奈,只好很不情愿地吞吞吐吐:“我……茹……”  罗激动地一拍大腿,“我晓得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是?你是诳我。我都快满花甲了,你在我面前还没有一句老实话。作孽呵。坐吧。”  他指了指门槛边的一张凳子。  侄儿低着头没敢坐,喝了一碗冷水,担着木炭走了。罗伯要他歇一阵再走,侄儿低声说再歇就晚了。  罗伯说你的草鞋烂了,换一双去。  侄儿说新草鞋打脚,不换了。  不久,侄儿过罗江时下淘洗澡,不慎淹死。罗伯自己没有后代,与远方的一个兄弟共着这一线香火。大概是他兄弟夫妇怕他伤心,怕他责怪,对他也瞒,只说是他侄儿招工到城里去了,走时太匆忙,来不及向他辞行。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罗伯还时不时笑眯眯提到他的侄儿。别人要找他借一根圆木,他就说,木头要留给侄儿打床铺收婆娘的,如今侄儿是吃国家粮的了,城里样样熟讲究洋式,他这张新床还得清街上的木匠来。人家卖给他一只山鸡,他笑眯眯地说,这个好,他要烧把烟子熏起来,留着等他侄儿来了再吃。  日子久了,耳风徐徐传遍马桥,人们都知道他的侄儿已经夭折,也怀疑罗伯是否真正上蒙在鼓里。听到他提起他侄儿,忍不住前他多看一眼。他似乎也从人们的目光里觉到了什么,有不易察觉的短解一顿,想做什么却突然忘了般的惶惶。  人们越是等待着他改口,他反而越有坚持下去的顽强,甚至不能容忍旁人把他的侄儿当作忌讳,小心地回避。看到人家的娃崽,他有时会突然主动冒出一句:  “有小不愁大。我那个侄,看着看着他玩鸡屎,一眨眼不就当国家工人去了可?”  “是呵是呵……”  旁人含糊其词。  罗伯要求很高,不能容忍这种含糊,必须进一步强调他的侄儿,“猪嬲的,也没有看见他写个信来。你们说养崽有什么用?未必就真地那样忙?城里我不是没去过,忙什么忙?一天到晚就是耍。”  旁人还是不会接话,偷偷地交换一下眼色而已。  他抹一把睑,“做好事,我也不要他回来看。看什么?有肉多一个人不晓得吃?有棉我一个人不晓得穿?”  他把侄儿谈够了,把伯父的架了摆够了,把伯父的幸福和烦恼体会够了,这才背着双手,低下头走向他的茅屋。他的背脊想必是难以承受人们太多怀疑的目光,一眨眼就驼了下去。  模范(晴天的用法)  公社里要各个队推举一名学习哲学的模范,到公杜开会。本义不在家,就由罗伯作主。他吃过早饭后慢悠悠地来到晒坪里,不慌不忙先在坪里转游一阵,把一只爬入晒坪的蜗牛送人草丛,怕大家踩着它,做完了这件事再给大家派工、他眨着总是打不开的眼皮,低头卷烟草末,说志煌五成以及兆青要使;复查要散牛栏粪;盐早呢,打农药;婆娘和下放崽都去锄油菜;模范么,万玉去当。  我忍不住好笑,“模范……不评选一下么?”  罗伯有点奇怪,“万玉不去哪个去?他一个娘娘腰,使牛使不好,散粪没得劲,昨天还说指头肿,锄油菜恐怕也是个龙弹琴。算来算去,没有人了呵。只有他合适。”  在场的人也觉得叫万玉当模范合理。说总不能让复查去吧?要是落雨天,也就让复查去算了,他文化高。问题是今天一个好晴天,工夫得做出来。要是复查去了,牛栏粪哪个散?团鱼丘还不散粪,明日就要下犁,何事搞得赢?  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才明白,“模范”这个词,在晴天和雨天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我只得跟着拥护万玉。 打玄讲  万玉死了之后,学哲学模范的帽子到了罗伯的头上。队上安排我给他写经验发言稿,写好后还要一句句读给他听,引导他背下来,再让他到公社或县里的会上去出哲学工。干部们说,万玉以前到公杜里没有讲好哲学,罗伯年纪大,资格老,有话份,在渡槽上还英勇救人,上面对他肯定会满意。复查又偷偷对我说,罗伯是远近有名的老革命,就是脑子有些糊涂,也不识字,一开口就有点十八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事先不得不防。你一定要让他把发言稿背熟。  我后来才知道,要让罗伯作哲学报告时避免十八扯,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他讲着讲着就脱离了讲稿,好容易背熟的东西忘得精光,萝卜白茶桌子板凳不知道讲到哪里去了。我有时候想等待他能自己找到回路,后来才发现他总是越跑越远,越远越欢。他一辈子没有收过婆娘,甚至从来不近女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嘴里经常有些不干不净的歇后语:满妹子咳嗽——无谈(痰);满妹子看鸡巴一无心;逼着满妹子下崽一霸蛮……这么多的“满妹子”与哲学实在不大合拍。  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问题,眨眨眼,“猪嬲的,我又讲错了么?”他越排练越紧张,到后来索性一开口就错:“首长们,同志们,我罗玉兴今年五十六岁……”  需要说明的是,这其实不算错,但根据党支部的安排,我把他的年龄提高到六十五岁,以便更能体现他人老心红的优秀品质。六十五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谷子,与五十六岁的人抢收集体的谷子,哲学意义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提醒他六十五,记住,六字开头。  “你看我这张嘴!唉,人老了,活了还有个什么用?”他不顾我的暗笑,悲哀了一阵,望望天,定下心来,重头开始:“首长们,同志们,我叫罗玉兴,今年五十……”  “还是错了!”  “我叫罗玉兴,今年……五……”  我几乎绝望。  他有点生气,“我是五十六么!哲学就哲学,改我的年龄做什么?年龄碍哲学么事?”  “不是要让你的事迹更加感人么?”我把已经讲过的道理仔仔细细又讲了一遍,强调龙家滩的一个老人家七十岁讲养猪的哲学,上了广播,五十六岁比起七十岁来,实在太少了一点,说不过去的。  “我早晓得哲学不是什么正经事,呀哇嘴巴,捏古造今。共产党就是喜欢满妹子胯里夹萝卜——搞假家伙。”  这些反动话让我吓了一跳。  正好这时候有个公社干部来了,看见了我们。罗伯迎出门去,说起我们正在做的事,眼睛眨巴眨巴像没有睡醒:“哲学么。学!不学还行?我昨日学到晚上三更,越学越有劲。伪政府时候你想学进不得学堂门,如今共产党请你学,还不是关心贫下中农?这哲学是明白学,道理学,劲势学。学得及时,学得好!”  干部听了满面笑容,说到底是老贫农,思想境界确实题,你看总结得多好?多深刻?明白学,道理学,劲势学。  我暗暗佩服,罗伯灵机应变,而且出口成章,虽然总是睡眼惺松之相,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一下就说到听者的痒处。  在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个这样的人,从不同乡亲们红睑,一张嘴巴两张皮,见人说话,见鬼打卦,总是把人家爱听的话说得头头是道。碰到喂了猪的人,他就说喂猪好:“自己养的猪,想吃哪里就吃哪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何必屠房里去冷脸挨热脸?”碰到没有喂猪的人,他又说不喂猪的好:“想吃肉,拿钱到屠房里去剁就是,几多别脱!何必喂猪劳那个神? 天天三顿潲,自己都吃不饱,还要先喂饱它,你说气人不气人!” 碰到生了伢崽的,他就说男好:“做事还是要靠崽,挑得担子使得牛,这是你有福。”碰到生了女崽的,他就说女好:“收了媳妇失个崽,嫁了妹崽得个郎。你看看几个猪嬲的后生伢子真有孝心?做好事。还是女的疼爷娘,以后你粑粑有得吃,鞋袜不愁穿,恭喜恭喜。”  他讲来又讲去,倒也不见得是讲假话,倒是句句见真心,讲得实在,雄辩有力,一脸的认真严肃。马桥人说他最会“打玄讲”。玄是玄学,阴阳之洛因是因非,即此即彼,玄道本就是不可执于一端的圆通,永远说得清也永远说不清。  他自己没有子嗣,只有个干崽,是平江县的。根据本地人的习俗,生了娃崽之后第一个撞进家的客人,是这个娃崽的“逢生干爷”或“逢生干娘”。罗伯很多年前有一次到平江去贩枞青,去路边一户人家讨口水喝,刚好撞了弄璋之喜,也就干爷了一回,后来每次到平江,记得给干崽子带一包红薯。他没料到干崽子后来人了红军,竟然当上了将军,进了城以后还 接他到南京住。他说他是个没福气的人,上了南京大码头之后,被将军夫妇接到小乌龟车里,车一动,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忍不住大喊大叫,一定要下车。最后,将军只好陪着他走路,汽车在身后慢慢随行。  他也不习惯将军家里没有火塘,没有尿桶。屋后面那一块空地,本可以好好育上一园子菜。他好容易把它挖翻了,平整了,就是找不到尿桶。拿水桶和搪瓷缸去上粪肥,又招将军夫人和两个妹崽捂着鼻子尖叫,埋怨他不讲卫生,不文明。他一生气,整整一天不吃饭,硬是逼着将军买了张船票送他回马桥。  “懒!”他谈起两个干孙女就摇头,“太科学了,长得一身肉坨坨的,喂不得猪纺不得纱,以后何事到夫家放锅?”  听说将军逢年过节都给他寄点钱来,我不免羡慕地打听。  “哪有好多钱呢?抠,抠得很。”他挖着布袋里的烟丝,眼皤睡了好一阵,嘴里含含糊糊,“也就是……就是……三四块钱。”  “不止吧?”  “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会讲假?满妹子的耳屎——就这么多!”  “我又不找你土改!”  “要不你抄家,你抄家!”  我对他这一段颇感兴趣,觉得正体现了老贫农朴素勤劳的阶级本色(不愿在城里享清福),又展示了他光荣历史(比方说与红军有密切的关系),希望能写到他的报告中去。我没料到,一旦说深了,他的玄气又冒出来了,反而搞得我云里雾里。他是歌颂红军的,是一直在歌颂红军的,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说红军好毒辣呵——有个排长拉老乡关系,结兄弟,新来的连长就把他当反革命杀了。连长才十六岁,个头又矮,砍人家的脑壳还要跳起来砍,砍得直往天上喷,他就凑在颈根上趁热喝,骇不骇人?说到阶级敌人,他甚至流出了反动的眼泪。“马疤子算什么坏人呵?正工经作田的人,刚烈的人。可怜,好容易投了个诚,也是你们要他投的,投了又说他是假投,整得他吞烟土,恤人呵……”  他用手掌向上推着鼻孔。  我不得不制止他,“你哭什么?你好糊涂,共产党清匪反霸是革命行动,你为马疤了鸣什么不平?”  “我……哭不得?”他有点不解。  “当然哭不得。哭不得。你是贫农。你想想,你刚才是哭谁?”  “我这个脑壳已经不是个脑壳。我说了不讲,你硬要我讲!”  “那倒也不是,有些地方还是讲的好。”  他要去解手,一去就去了半个来钟头,让我觉得奇怪。等他回来,我引导他多回忆一些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让他喝口水,定定神,重新开始。到这个时候,他才回到了老贫农的身份。他说起国民党剿共,好毒辣,好毒辣呵。连婆娘娃崽也一起杀,三岁的伢崽,抓起来往墙上一甩,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脑壳开了花。有的被丢到砖窑里烧,烧得皮肉臭,臭气三天三晚还散不尽。他说起陆大麻子,大概是一个国民党的头目,做事最阴险,取了红军的肝肺,偷偷地温在一大锅牛肉里,要大家吃。他罗玉兴开始不知情,吃了以后才听说,当时就呕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他也当过一个月的红军,掉了队,才回了家。他差一点也被陆大麻子取了肝肺,幸亏他卖了备给老娘的一口棺材,办了三桌陪罪酒,又求了两个人作保,才留下一条命。  “陆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他是老虫和猪嬲的种,又蠢又恶,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说到老娘的棺材,他忍不住大吼大叫。鼻涕眼泪又来了,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  这次推得我比较放心。  “不是毛主席、共产党来了,哪有我罗玉兴的今天!”  “说得好,到了台上你也要这样说,一定要哭出来。”  “哭,当然要哭的!”  结果很遗憾:没有哭出来。不过还算好,他虽然紧张得有点结巴,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讲下来,从历史到现实,从个人到社会,运用了“本质与现象”之类的哲学,既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又颂扬了社会主义。他十八扯不是太厉害,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总算没有讲出他曾经给国民党当挑夫以及吃过美国面粉之类的蠢话。他顶多是批判修正主义哲学时加一点即兴,说修正主义确实坏,不但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现在来开会,耽误工。这虽然没有抓住要害,却也符合主题。  我和他三天时间的背诵,还算没有白费工夫。  他后来被公社里指名,到其它公社去讲过几回。那以后,我临时调到县文化馆写剧本,就与他接触不多了。只听说他有次从外面出哲学工回来,在路上遭一条疯狗袭击,腿上被咬了一口,没有及时诊治,卧床半年多。再后来,就散发了,就死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额上贴着青药,瘦得只见两只眼睛,在田边看牛。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  问起他的病,他睁大眼睛对我说:“你说怪不怪,狗从不咬我的,只咬现地方。”  这话听来有些别扭。  他撩起一只脚给我看。他的意思是,这条脚上有一块疤,以前镰刀割在这里,摔跤碰破这里,到头来狗也咬在这里。他对这种重复百思不得其解。  “快好了吧?”  “何事好得了?”  “打了针吧?”  “天下郎中者只治病,治不了命。”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会好的。”  “好有什么好?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打禾,挖山,有什么好事?还不如我现在看牛。”  “你还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么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厕都蹲不得。”  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  “这是个好家伙,”他是指收音机,“一天到晚讲个不停,唱个不停,不晓得哪里这么足的劲势。”  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太小,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晓得。”他笑着说。  我后来才知道,这时的他已经病膏肓,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怕到时候来不及穿,但他还是平静如常地起床看了两天牛,给牛栏换了一轮新草,搓了两根牛绳,还笑着同我谈起了北京的雨。 现  这个词流传于江南很多地方,也包括马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收录了这个词,列举的例子至少有;  现话:重复的话。  现菜:剩菜。  现饭;剩饭,比如“现饭炒三道,狗都不吃。”  因此,该词典总结“现”有两个意义:⑴表示保持原状;⑵表示剩余的东西。在我着来,“原状”也好,“剩余”也好,共通的意思是表示旧的,老的,原来的,以前的。比如说“狗咬现地方”,就是指狗咬了以前(旧的、老的、原来的)的伤 地。  马桥的“现”,同时表达着一个相反的含义:非旧、非老、非原来、非以前,即汉语普通话中已经通用的“现在”。《词源》(商务印书馆1989年)认为这一含义源于佛教。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俱舍论》称:“一世法中就有三世……有作用时名为现在……若已生未己灭为现在、”  我与法国汉学家A.居里去讨论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时,就说到了这个“现”。我还说到了“志”:志“既表示过去之象如地方,县志,杂志等等;又表示将来之或如志向、志愿等等。我以为,中国人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有如此庞大和浩繁的史学,对史实的记载可以精确和详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但在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最没有时间观念的。中文没有时态,没有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差别。中文还有如”现“和”志“这样对义的词,既揭示过去也同时指示此刻。也许,中国人相信轮回,一个祖先可能就是你的子孙,一个子孙也可能就是你的祖先,既然如此,过去与未来还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这样的区别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现”和“志”一类对义词,就不难理解了。  作家们一次次回顾身后,写一些现事,说一些现话。但他们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对当下的介入,涌动着当下的思维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在。作家们最习惯于找到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他们的矛盾在于;要发现时间,又要从根本上拒绝时间。 嘴煞(以及翻脚板的)��了,家里已没有什么可拿,用得着的东西,一担箩筐就装得下,只是自己不知道。  离开前,老婆什么也没拿,只是把“毛三寅”三个字缝入他的袖套和鞋后跟,填补最后的空白,完成最后的交代。  他哭了一场,记住了老婆临走时的劝告,不能再癫了,为了儿子,也经不起癫了。斯大林就是他老婆,斯大林的指示就是他老婆的指示:噩梦必须结束,音乐必须腐烂,必须在屋后那个粪凼里腐烂,拌上陈砖土,或者碳酸氢铵,下到大田里去种谷子。可恶的音乐必须生出蛆,生出孑孓,生出绿茵茵的苔藓和黄锈色的泡沫,永远让他望而生厌。何况一台《天大地大》几乎已经掏空了他,榨尽了他,烧干了他,使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一切都无法从头开始。在这一点上,本子的丧失实在及时,他完全不该生气,不该去城里打架(这一点记忆得不够准确)。  他开始养羊,喂鸭子,种谷子,种南瓜,编织竹垫,给儿子笨手笨脚地补衣服。集体的田和牛都分到户了,没有牛群让他照看,能做的就是这些。据他儿子说,他洗心革面并不容易,有一段旧瘾复发,差点想把音乐从腐烂中找回来,在学生课本的空白处默记了一些句子。直到普法教材、农药常识、增广贤文、初二化学、电器修理、计划生育问答、青年时代杂志的空白处全部挤满了墨水疙瘩,才被儿子一举查获和大加责骂。如果不是儿子的威逼和解押,他后来不大可能把那堆书丢入粪凼。  儿子倒是鼓励他去戏班拉拉琴,好歹也赚几个活钱。他一心听儿子的话,觉得自己应该去拉琴。不过在他看来,这种拉琴根本不是什么音乐,从来不用过脑子,不过是帮木匠拉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连拉锯也算不上一把好手。手腕乏力,琴弓飘浮,无法拉出结结实实干干脆脆的声音。被锄头把磨粗了的手指,笨得像脚,找不准弦上的指位,往上摸不是,往下摸也不对。最简单的西湖调劝夫调哆哆嗦嗦走了调,怎么听也是杀鸡调。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几个指头一刀斩掉,放到嘴里嚼巴嚼巴吞下去。  他眼前一片昏花,但感觉到演员们在一旁皱眉,还有两个后生在他身旁暗笑。“现丑了,现丑了。”他不好意思地收弓。  “哪里,姜还是老的辣,寅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下弓就是法无定法,有一股仙气哩。”有人这样理解。  “寅爹是故意谦虚,功夫不能让你们随便学的。”另一种不同的理解。  “真人不露相,高人点到为止。”更新的理解也来凑热闹。  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你的眼睛虽然小了一些,但耳朵和眉毛都长得威猛,不同凡响,出奇制胜,差一点就是大贵之相。”人们还研究他成功的原因。大概出于对他北京经历的崇拜,有些拉琴的后生学着他的样子拉锯,拉出各种飘移和模糊,拉出弓无定法,听上去简直是嗡嗡嗡的群蚊乱舞。他如坐针毡,借口要丢尿,含含糊糊地退出场子。  “寅爹你莫走啊。”邻村的大木匠追上来,递上一根烟,又把整整一包烟往他衣袋里塞。“你不要太那个了,嘿嘿,手艺多少要传一点,乡里乡亲的,你姑妈还是我丈母娘,你家大侄还是我娃崽的同学,上次你在我家歇脚还吃过我的西瓜……”  “送葬吗?你为何老是跟着我?”  “烟不好,你多包涵。我今天手头紧了一点,改日一定重谢,决不食言。”  “你身上也太臭了!一身的汗臭起码积了三个月吧?熏得我眼睛都打不开了,都要发炎了。你有话好好说,站远一点说,猪娘养的莫让我发炎好不好?”//---------------山歌天上来(14)---------------  “不教就不教,你骂什么人?”对方一怔,沉下了脸。  “骂你又怎么样?你拿给丈母娘的皮鞋都是假货,纸糊的东西,还能叫鞋?还当得鞋?你不忠不孝,还配学什么琴?以后只能配拿苍蝇拍子拍死,死在火柴盒里。”  “你才死在花生壳里哩。”大木匠也不好惹,把一包烟抢了回去。“你有什么了不起?拉什么臭架子呢?不过就是会拉个琴写个曲吧?你上了天啊?你以为你上了天啊?你要是做得出飞机,那还不天天对着我们的饭锅屙尿?你要是做得出原子弹,那还不割下我们的脑袋当球踢?”  两人摆开阵势恶语相攻,祖宗三代不可开交,直到各操一条板凳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事后老寅心里明白,他眼睛根本没有发炎,对方的气味也从不让他在意,他开骂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无名火。  他再也不去戏班了。  他只是远远地听着。  后来,有戏班来热闹的时候,他连听也不听了,总是朝着与音乐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自己会走到哪里,不管自己会迷失在哪一片月色。这一天,他走着走着,发现当空皓月照得天地大亮,远近树木简直就是暴晒在白炽月光之下,拖着边缘清晰的一条条黑影。青蛙躲在什么地方一声不吭,倒是公鸡纷纷拉出了报晓的长啼。时辰是有点乱套了。  他瞥见土墙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渍,走得更近时,发现不是什么水渍,是一个活物在土墙上撞得四处飞溅:是一张钉上墙的牛皮,被钉子拉扯出几个尖角。他熟悉村里的牛,尤其是他放过的牛。伸手一摸,很快摸到了几个熟悉的牛毛旋,忍不住心里一痛:这不就是那个投胎做牛的莫扎特?不就是那头可以应着笛子节拍摇尾巴和摇耳朵的老黄牯?  它的眼睛呢?它湿漉漉的鼻头呢?它那断了一小截的左角呢?天哪,它怎么不去犁田而是挂在这个墙上偷奸耍懒?他猛拍牛屁股,发现它不动,死死地赖在墙上。  他一定是听到了牛叫,听到了这张牛皮的长长叫喊,才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他心里已经炸裂,额头重重砸向牛皮,砸向一张又硬又枯的多角形,在牛血的腥烈气息中流出了稀稀拉拉的鼻涕和泪水。憋了好一阵,憋出了女人的尖声,不像是哭,倒像是咳,一声声干咳。  他跳起来大骂牛的主人:“吃枪毙的三老倌,遭雷劈的三老倌,好端端的牛你把它摔坏,摔坏了你又不好好地治。你歹毒呀,你心枯呀,你明天就遭雷打哇……”  他骂得太聚精会神了,没注意自己这一天正拉肚子,直到发现裤子里热乎乎的一团,才一手提起裤边,尴尴尬尬地回家。  九  老柳来山里收购古旧家具,顺便来看过他。据说雕花床和雕花桌椅眼下可以在外国商人那里卖好价,柳胖子精力过剩,已经在这方面下手。他准备把业务做大做强,如果老寅愿意帮忙,他这次就准备在花桥镇设一个收购点,不能落在竞争对手的后面。  他视察了一下老寅家的鸡埘,打算在这里吃个什么土鸡,但看了看老寅床下的一二十个南瓜,还有缺了一扇门的空碗柜,有些于心不忍,就买了两瓶酒,反把老寅拉进了墟场上的小酒馆。他两次强调,他买的酒好,贵州郎酒,五十二元一瓶。就像他一提到自己的手表,必说五千三的;一提到自己的皮鞋,必说两千一的;每说起自己的手机和组合音响,必说两千八的和一万四的;说到自己的公司,当然更不忘记注册资金八十万……他的舌尖总是弹出很多数字,把物价局成天挂在嘴上。  可以想象,他每天生活在数字里,早上从三千五的床上起来,穿上三千八的西服,对着三百二的镜子,操着五十二的牙刷,挤着四十八的牙膏,吐出一块三或者一块五的泡沫,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那么,他眼下踏着残值不足十元的青石台阶,跨过残值顶多八元的门槛,入坐残值顶多三元的木椅,看着老寅身上残值近乎零的衣衫,心情当然也十分舒展。他打出了一个不怎么好估价的响指。  五点四元或者五点六元的一杯好酒入口,他眼圈红了,真心实意想为老寅做点什么。他劝老寅以识时务为俊杰,这次可要仔细想好,过了这一村没这一店,他肥水不落外人田,但时间不等人。看对方还在嗯啊嗯啊,他有点着急,真想去掰开老寅的脑袋,倒掉里面的红薯渣子,挤出里面的红薯浆子,塞进一点物价局的简单算法。三十就是三十,三百就是三百,三千就是三千,这都不懂吗?  “我眼睛花了,如何看得清雕花?”老寅叹了口气。  “要不,我还有个办法。你到我的培训班去教点什么,钢琴,电子琴,都可以。你瞎摸一下就行,现在娃崽和家长很好哄。”  “这手哪还是手?猪蹄子啊,摸不得琴了。”  “那你以后就这样种南瓜吃南瓜?”  “你脚路广,看哪里还需要打垫子的人?”  柳胖子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些同情和伤感,“老寅啊老寅,我实在没有想到。老寅啊老寅,你命窄呢。想当初,你表面上嘿嘿嘿,眼睛实际上是长在额头上,眼角里哪里有我柳海涛?你说过什么,你自己可能都忘了。你说我只有猪耳朵,说我的每一个曲子你都能用脚写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这些话我统统知道,统统烂在心里。你知道吗?这些话统统烂在我心里!”他的脸扭曲了,眼里有委屈的泪光。//---------------山歌天上来(15)---------------  “兄弟,你喝酒,喝。”  “今天我一句酒话丢在这里:我当时最讨厌你。没把你调到剧团,就是我柳胖子使的手脚。你今天才知道这一点吧?不过你得把它烂在心里。你不要恨我。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坏,只是想同你处远一点,让我不烦心。但当年有人要批你的资产阶级音乐观,是我暗中保了你。这事我同你说过吗?当年你欠了食堂里的钱和粮票,是我替你一五一十还清的。这事我同你说过吗?那次你大吐大泻,拉了一裤子,我用单车驭着你去医院,半夜里找不到医生,也找不到水来洗,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些事……”柳胖子的脸更歪了,眼圈更红了。  “兄弟,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畜牲……”  “你得承认,我柳胖子再无才,再平庸,再狭隘,也是你的朋友,是你的知音。这方圆四乡八里,这上上下下的人,哪一个知道你是奇人?哪一个知道你是天才?哪一个明白你毛三寅是个稀世之宝?告诉你,只有我,只有我!你承不承认?就是现在,全县那么多局级领导,也只有我请你喝酒吧?”  老寅突然冲着对方的大扁脸大为惊讶:“兄弟,你如何长得好像林业站那部汽车……”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雄惜英雄的气氛,被林业站的汽车搞得有点滑稽,让柳胖子很生气:“你不要说。你不要发癫。你少来这一套。你癫出了个什么鬼?你是有奇才,你的的确确算得上一个歌王,不,一个歌魔,那又怎么样?你一个阉鸡脑壳还真想搭着梯子上天?告诉你,你跟不上时代了,跟不上时代了。我好歹还睡过几个女人,好歹还赚了个几十万,好歹还混成了个领导干部和企业家……”他停了停,狠狠下了一口酒,发出通肠通肺的人生浩叹:“好日子呀,好日子呀,只是……”  他没有往下说,有点自觉空洞的味道。他站起来,去买了一包烟,然后举目四顾,最后盯住了小街对面一棵老树,目光落点则远远越过了树,穿透了树后的墙,落在更远和更远的什么地方——那是生活后面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田里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云古曰犁无三寸土,  如今犁田啰——  四寸浅了,五寸浅了,六寸浅了……  一缕声响从他喉头瘪瘪地流出,是老寅的作品,被他哼吟得惊人的准确和完整,入筋入骨又风味醇厚。这样的老歌不知为何会流出来。这样的老歌无论隔了多久再听,还是让人有一碰即惊的效果——柳胖子没有唱完,叹了口气。  老寅眼皮跳了一下,仍然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看来不想接纳歌声,也不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能把这首歌记住。他对过去的事不感兴趣。他打了个哈欠,也看了看老树,突然问起了对方的娃崽。见对方没回话,便说起了自己的一个:“你看我家那个相公,气人不气人?不会犁田也不会耙田,天天只知道骑摩托上街,硬是个血吸虫啊。他天天跟着那个刘所长。姓刘的是个什么人?在饭馆里欠了几万块钱的账,也是个血吸虫。花桥人说革命昆虫是不好惹的。说得好。我们都是虫,有人是血吸虫,有人是萤火虫,有人是鼻涕虫。你说是不是?”  这话似乎是想逗笑,但并不怎么可笑,只有他自己干笑了两声。  他们不再说话。  他们从来没有好好地说过一次话,现在也没法说到一起,只是一杯杯地喝。也许他们都明白:既明白他们说不到一起,又明白他们不能不说点什么。说,是为了相对而坐,为了保持近距离,能够嗅到对方的气息。这种气息就是以前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但永远让人怀想的日子。  莫云古曰犁无三寸土于是一抹血色夕阳抹在他们脸上,四寸浅了五寸浅了六寸浅了于是风有些凉了,有些鸦噪或者归途的凉意了。他们准备分手的时候,柳胖子脚下已有好几团擦鼻涕的餐巾纸,但他收了泪,还有了一丝强笑。他自我解嘲,说他一定有病了,最近两年来一不留神就想哭,得去找个医生看看,当然是省城里那种门诊牌价八十以上的教授级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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