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马桥词典》

目录《马桥词典》集录了湖南汨罗县马桥人日常用词,计115个词条。它以这些词条为引子,讲述了古往今来一个个丰富生动的故事,引人入胜,回味无穷。这部长篇小说没有采取传统的创作手法,而是巧妙地糅合了文化人类学、语言社会学、思想随笔、经典小说等诸种写作方式,用词、典构造了马桥的文化和历史,使读者在享受到小说的巨大魅力的同时,领略到每个词语和词条后面的历史、贫困、奋斗和文明,看到了中国的“马桥”、世界的中国。小说主体从历史走到当代,从精神走到物质,从丰富走到单调,无不向人们揭示出深邃的思想内涵。江   马桥人的“江”,发音gang,泛指一切水道,包括小沟小溪,不限于浩浩荡荡的大水流。如同北方人的“海”,把湖泊池塘也包括在内,在南方人听来有些不可思议。重视大小,似乎是后来人的事。  英语中的river (江)与stream(溪),就是以大小来分的。而近在海峡对面的法国,fleuve指流入海的河流,riviere 则表示内陆河流或流入另一条河流的支流,与大小无涉。可见四海之内名理多异,不是一一对应的。  马桥人后来也明白了大小,只是重视得似乎不太够,仅在声调上作一点区分。“江”发平声时指大河,发入声时则指小沟小溪,外人须听得时间足够长了,才不会搞错。我刚到马桥时,就发生过这样的误会,按照当地人的指点,兴冲冲寻江而去。走到那里,才发现眼下哗啦啦的江窄得可以一步飞越两岸。里面有一些幽暗的水草,有倏忽而逝的水蛇,根本不合适洗澡和游泳。  入声的江不是平声的江。沿着入声走一阵,一下走进了水的喧哗,一下走进水的宁静,一下又重入喧哗,身体也有忽散忽聚的感觉,不断地失而复得。碰到一个放牛的老人,他说莫看这条江子小,以前的水很腻,烧得,可以拿来点油灯。  罗江  马桥的水流入罗江,村子距江边有小半天的步行路程。过渡有小划子,若船工不在,过河人自己把划子摆过去就是。若船工在,五分钱一个人,船工把划子靠到对岸了,稳稳地插住船头篙,站在岸上一一收钱。点一张票子,就蘸一下口水。攒下大一点的票子了,他就垫进一顶破旧的呢子帽,稳稳地戴在头上。过河钱无论冬夏都是一样。其实,夏天的江面要宽得多,水要急得多。惹遇到洪水时节,漫漫黄汤遮天盖地而下,昏黄了一切倒影,向岸边排挤一叠又一叠的秽物,还有一堆堆泡沫塞在水缓的浅弯,沤积出酸臭。但越是这个时候,岸边的人倒越多,一心一意等待着从上游漂下来的死鸡、死猪、破桌子或者旧木盆,还有散了排的竹木,打捞出来捡回家去,这叫发水财。  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有一个女人或者娃崽,泡成了巨大的白色肉球,突然从波涛中滚出来,向你投射直愣愣的呆目,骇得人们惊叫着逃散。  也有一些胆大的娃崽,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篙,戳着白色的肉球,觉得好玩。江边的人也打鱼,下吊网,或者下线钩。有一次我还没有走到江边,突然看见几个走在前面的女人,尖叫着慌慌张张回头就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再仔细看,她们的来处,男人无论老少,也不管刚才正在挑担还是在放牛,刹那间全光了裤子,一顺溜十几颗光屁股朝河里跳踉而去,大吼大叫。我这才想起,刚才闷闷地响了一声,是炮声。这就是说,河里放炮了,炸鱼了,他们闻声而脱是去捞鱼的。他们舍不得湿了自己的裤子,也不觉得这种不约而同的紧急行动会吓着什么人。  在马桥的六年里,我与罗江的关系并水多,只是偶尔步行去县城时得在那里过渡。说起过渡,五分钱常常成了大事。知青手里的钱不多,男的一旦聚成了团,也有一种当当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的冲动,过渡总是想赖帐。有一个叫黑相公的,在这些事情上特别英雄,上岸以后拿出地下工作者舍己救人的作派,一个劲丢眼色,要我们都往前走,钱由他一个人来付。他摸左边的口袋,掏右边的口袋,装模作样拖延够了,看见我们都走远,这才露出狰狞面孔,说他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老鳖,你要如何搞?然后拔腿就跑。他以为他是篮球运动员,摆渡的老倌子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不料老人不觉得快慢是个什么问题,扛上一条长桨,虽然跑得慢,离我们越来越远,但决不停下步来,追了一里,追了两里,追了三里,追了四里……直到我们一个个都东倒西歪了挂涎水了,小小的黑点还是远远地咬住我们。谁都相信,只要没有杀了他,他今天不讨回这三角多钱,即便挥舞长桨追到天边,断不会回头的。他一点也没有我们聪明,根本不打算算帐,不会觉得他丢下船,丢下河边一大群待渡的客人,有什么可惜。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乖乖地凑了钱,由黑相公送上前去以绝后患。我远远看见老人居然给黑相公还找了零钱,嘴里大张大合,大概是骂人,但逆着风一句也没有送过来。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位老人。清查反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一支手枪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枪是在城里“文化大革命”时搞到手的,打完子弹,还舍不得丢,偷偷带到乡下。后来风声一紧,怕招来窝藏武器的罪名,才由黑相公在过渡的时候丢到河里,而且相约永远守口如瓶。这件事是怎么暴露的,我至今仍不清楚。  我只是后悔当时太自作聪明,以为丢到河里就干净了。我们没料到上面不找到这支枪,根本不可能结案,相反,还怀疑我们把这支枪继续窝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交代之后,好容易熬到了冬天,罗江苏水退了,浮露出大片的沙滩。我们操着耙头,到丢枪的方位深挖细找,一心想挖出我们的清白。我们在河滩上足足挖了五天,挖出了越来越阔大的范围,差不多在刺骨的寒风中垦出了人民公社万顷良田,就是没有听到耙头下叮当的金属声。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沉在水底,也不可能什么人把它捡走。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只能怀疑,这条陌生的江不怀好意,为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浅浅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滑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  没有什么人过渡。摆渡的不是以前那个老倌子了,换成一个年轻些的中年人,笼着袖子在岸边蹲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  蛮子(以及罗家蛮)  壮年男人别名“汉子”,是较为普遍的情况。马桥人更习惯把男人叫作“蛮子”、“蛮人”、“蛮人三家”。其中“三家”的来历不可考。古代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语,其中“三户”似乎并非特指男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带着“三家”的标记,承担着“三家”的使命,这是不是楚地先人的传统,也不得而知。我曾经有一个想象 :如果一个人的血缘来自父母两人,而父母的血缘又来自祖父母一辈的四人,祖父母的血缘又来自太祖父母一辈的八人……照此几何级数往上推算,只须几十代,全人类的巨大数目都可统括在先辈的范围之内,都是每个人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美好愿望,在这则简单的运算里完全不是虚言,竟有了生理学的可靠依据。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都是全人类的后裔,每一个人身上都收聚和总结了全人类穿越了几十代的遗传因素。那么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吗?还仅仅是一个人吗?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个人”的概念是不完整的,每个人也是“群人”。我希望马桥的“蛮人三家”中的“三”只是传统中“多”的同义词。这样,“蛮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的别名,强调着个人的群类背景,也就暗合了我的奇想。  “蛮”字流行于南方,很长时间内是南人的统称。有关的资料记载,春秋时代(公元前700 年)有罗国,即罗家蛮 。《左传》说,“鲁桓公十二年,楚师分涉于彭,罗人欲伐之。”算是最早的痕迹。罗人曾定居今天的湖北宜城县西南,与西南方的巴国为邻,后称罗川城,见于《水经注》卷二八。罗家蛮又叫罗子国,曾以彭水为天然屏障,抗拒北方强敌,一见楚兵南渡,是不能不抵抗的,而且居然也取得过胜利。但楚罗大小悬殊,后者终非敌手。我们在《左传》中看到,罗人后来两次逃亡,第一次逃到枝江县,就是历史上“巴人”的发祥地;第二次是二十年左右以后的楚文王时代,再次逃到湘北,即现在的岳阳 、平江、湘阴县一带。  江以人名,罗江就是这样获得了名号。  很难想象当年扶老携幼的长途迁涉。从史料上看,罗人到达这里以后重建了“罗城”,但今天已经了无痕迹。我怀疑罗江边上的长乐镇,就是当年的罗城。乐与罗大体谐音,可算一个线索。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也是我进山挑竹木之类的必经之地。它有贯串全镇的麻石街,有流淌于麻石上的甜酒香和木屐声,通向热闹而且湿漉漉的码头,也有一些似乎永远不会探出人面来的紧闭门窗。当地人说,码头下有铁柱,水退时才可以看见,上面还有很多模糊的古文。我当时没有考古的兴致,从没有去看过。每次都是累得两眼发黑,喝下一碗甜酒之后,倒在街边和衣而睡,准备继续赶路。好几次我都是被深冬的寒风冻醒的,一睁眼,只有头上摇晃欲落的疏星。  如果长乐不是罗城,那么可供查考的还有落铺、洛山、抱落,铜锣峒,它们也有一字谐音于“罗”,也都与我有过一面之交。这些村或镇至今在我的印象中还可浮现出古老的墙基和阶石,浮现出男女们眼中一闪即逝的躲避和戒备。  罗人与巴人有亲密的关系。“下里巴人”在这里是很通用的成语,意指他们的古歌。罗江的终端便是“巴陵”,即现在的岳阳。《宋史》卷四九三,说到哲宋枯元三年(公元1088年),“罗家蛮”曾一度“寇钞”,后来由土家的先辈首领出来加以约束,才告平静,可见土家与罗人是颇为合作的——而士家族被认定为巴人的后裔,已成史学家们的公论。另一个可以注意的证据是,土家传说里,经常出现有关“罗家兄妹”的故事,显示出“罗”与土家族先民有不解之缘。  奇怪的是,我在罗江两岸从没有找到过名以“罗”字村镇,也很少听说有姓罗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里一位姓罗的老村长,出身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我不能不设想,一次残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的腥风血雨,使“罗”字成为了这里的禁忌,罗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姓氏,隐没自己的来历,或者远适它方,就像某些史学家描写的那样,成群结伙,餐风宿露,去了湘西、黔、桂、滇以及东南亚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归来。从那以后,罗江有名而无实,只剩下没有内容的名号,成了一张不再发出声音的嘴,只是喷放出来无边的寂静。即便这张嘴被我们从墓穴里找出来,我们不知道它曾经说过什么。  事实上,他们的国家已经永远失去了,万劫不复。只留下一些青铜器,已经粉化,一捏就碎。我在那里挖荒时,多次挖出大批的箭簇和矛头,只是都非常小,比书上看到的要小得多,显示出当年金属的稀贵,必须用得十分俭省。这些出土物被本地人见多不怪,不当回事,全都弃之地边道旁,小崽子们装上一篮篮的,拿来打架玩耍而已。我后来见到博物馆里一些森严保护下的青铜器的展品,总是有点不以为然。这些东西算什么呢?我在马桥的时候,随便踩一脚,都踩到汉代以前去了,脚下吱吱吱不知要踩掉多少文物珍品。 三月三  每年农历三月三日,马桥的人都要吃黑饭,用一种野草的汁水,把米饭染黑,吃得一张张嘴都是黑污污的。也就是在同一天,所有的人都要磨刀,家家户户都嚯嚯之声惊天动地,响成一片,满山的树叶被这种声音吓得颤抖不已。他们除了磨柴刀菜刀镰刀铡刀,每家必有的一杆腰刀,也磨得雪亮,寒光在刃口波动着跳荡着爆发着,激动着人们的某种凶念。这些刀曾经在锈钝中沉睡,现在一把把锃亮地苏醒,在蛮子即蛮人即蛮人三家们的手中勃跃着生命,使人们不自觉地互相远离几许。如果不是人们把刀柄紧紧握住,它们似乎全都会自行其是,嗖嗖嗖呼啸着夺门而去扑向各自的目标,干出人们要大吃一惊的事情——它们迟早会要这样干的。  我可以把这一习俗,看作他们一年之初准备农事的仪式,不作干戈的联想。但不大说得通的是,准备农事主要应该磨锄头,磨犁头,何以磨腰刀。  刀光一亮,春天就来了。  三月三是刀刃上空气的颤动。    马桥弓  马桥的全称是“马桥弓”。弓指村寨,但包括村寨的土地,显然是传统的一种面积单位。一弓就是方圆一矢之地。马桥弓约有四十来户人家,还有十几头牛以及猪狗鸡鸭,偎着大小两沟窄长的水田。这个村子的四至是:东接双龙弓的田土,可遥望罗江。北向天子岭的起伏山脉,与岔子沟以天子岭上的水流走向为据,骑岭分界。西邻张家坊。南通龙家滩,并有小道与六十年代建成的长(沙)岳(阳)公路连接,如果坐汽车去县城,就得走这条路线。从马桥的弓头到弓尾,得走上一个多时辰,这不能不使人惊讶:古人是何等的伟大雄武,可以一箭射出这么大一片地方?一代一代下来,莫非人的个头越长越小?  马桥弓据说原来也叫妈桥弓,但除了一张旧契据上有过这样的写法,没有更多的证据。把它当作前人一时讹写的结果,也是可以的。进人现代以后,记录比较清楚的建制沿革大致是:1956年以前叫马桥村,属天子乡;1956年至1958年叫马桥组,属东风合作社;1958年叫十二生产队,属长乐人民公社(大社);1959年至1979 年叫马桥生产队,属天子人民公社(小社);1979年以后,人民公社撤销,马桥村随天子乡的一部分并人双龙乡至今。  马桥的人大多姓马,大致分作上下两村,也就是上下两弓。上弓以前富人多一些,马姓也多。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常见。相反,这附近张家坊的人姓李,龙家滩的人姓彭,村名和姓氏并不统一,曾经让我奇怪。我粗略地统计,这种情况在这个县大概占总数的一半以上。  据《平绥厅志》记载:马桥弓在清朝乾隆初期曾经昌盛一时,当时号称马桥府,人口达千余之众,有城墙环合,碉堡四立,防卫十分坚固,流匪从来无法攻破。乾隆五十八年,马桥府有名叫马三宝者,在一亲戚家吃酒席时突然发癫,称自己是老娘与一条神犬配的种,真命天子转世,实为莲花大祖,要建立莲花国。当下有他的三个本家马由礼、马老岩、马老瓜也一齐发起癫来,披头散发,呼大喊地,拥立马三宝为王,传旨册封马三保其妻吴氏为后,册封马三保的一个侄女和另一位李姓女子为妃。他们四处传贴,兴兵造反,竟纠合远近十八弓的刁民,抢夺客商的财货,袭击官府的粮船,杀人不计其数。五十九年正月十八,镇竿总兵明安吐(蒙古人),副将伊萨纳(旗人),率兵八百分两路前往弹压。左路攻青鱼塘,正面扑寨,枪炮并施,抛火弹烧贼寨,逼贼扑河死者无数。右路抄贼后,于横子铺伐木架桥,缘木过河,夜袭匪巢马桥府。黎明时有贼两百余破寨而出,往东逃窜,刚好遇左路官兵赶到,拥围毙杀无一漏网,伪相伪臣马由礼等六人旋即渠首示众。马桥周围所有附逆助贼的匪寨,一律焚毁。唯助官军平乱有功的部分百姓,由官军分发红旗,旗上写“良民”二字,插于门户,可免官军侵扰。  这本《平绥厅志》让我有些遗憾。曾经被新县志列人“农民起义领袖”名单的马三宝,曾经被马桥人传说的真龙天子马三宝,在这本满清当局编写的志书里,形象十分恶劣。短短三个月的造反,他不思建功立业抗敌救世的大谋大略,倒抢先册封了五个妃子。从史料上看,他既无造反之才,听说官兵到了,只会请巫公设坛祈神,剪纸撒豆,一心化纸为将化豆为兵,抵挡官军的钢枪火炮;亦无造反之德 ,一朝被擒,毫无慷慨捐躯的义节,光供单就一气写了四十多份,满纸都是乞饶之言和“小的”“小的”之类自我贱称,一心得到胜者的怜悯。他写供单语无伦次,癫态跃然纸上。在整个“莲花国”的兴亡过程中,光是据官方统计,马桥及其周围农民死亡约七百余人,连远嫁在外数十年的很多妇人也毅然从四方归来与同胞亲人生死与共。他们赴汤蹈火,浴血奋战,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这样一个癫子的手里。  是不是供单有假?我真心地希望,这些供单只是清朝统治者们伪造历史的一部分。我真心地希望,那个最终还是被官军浑身淋上火油绑在大树上点了“天灯”的马三宝,不是《平绥厅志》上描述的那个样子,而曾经追随他的七百多亡灵,不曾被这样一个癫子嘲弄。  也许还有另一部历史?  “莲匪”之乱,是马桥历史上最大一个事件,也是马桥衰落的一个主要原因。那以后,马桥人迁移他乡的渐多,留下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整个村子进人这个世纪时已经破败冷落。上面安排知青落户,一般都是着眼于田多人少也比较穷困的村寨,马桥就是上面选中的村寨之一。 老表  比起“莲匪”之乱,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动乱则发生在明朝末年:张献忠在陕西拉竿子造反,屡次与官军中的湖南杀手“把头军”相遇,伤亡颇重,迁恨于所有的湖南人,后来数次率军人湘,杀人无数,被人们叫作“张不问”——即杀人不问来由和姓名的意思。当时他们的马鞍下总是挂着人头,士兵的腰间总是一串串的人耳,作为计功邀赏的凭据。  “十万赣人填湘”,就是这一血案后的景观。据说就是因为这一段历史,湖南人后来把江西人一律叫作“老表”,显得很亲近。  湘赣之间没有太大的地理阻隔,人口往来不难。湘人至少也有一次填赣的浪潮,则是在本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我初到马桥时,在地上干活,蛮人们除了谈女人,最喜欢谈的就是吃。说到“吃”字,总是用最强度的发音,用上古的qia (恰)音,而不用中古的中(契),不用近代以来的chi.这个qia 作去声,以奔放浩大的开口音节,配上斩决干脆的去声调,最能表现言者的激情。吃鸡肉鸭肉牛肉羊肉狗肉鱼肉,还有肉——这是对猪肉的简称。吃包子馒头油饼油糕面条米粉糍粑,当然还有饭,就是米饭。我们谈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不厌其详也不厌其旧,常谈常新常谈常乐,一直谈得手舞足蹈,面生红光,振振有辞,一个个字都在充盈的口水里浸泡得温淡淡的,才被舌头恶狠狠弹出口外,在阳光下爆炸得余音袅袅。  这种谈话多是回忆,比方回忆某次刻骨铭心的寿宴或丧宴。谈着谈着就会变成假设和吹嘘。刚有人宣布自己可以一次吃下三斤饭,马上就有人宣布自己可以一次吃下二十个包子。这不算什么,更有强中强哼了一声,断言自己一次可以吃下十斤猪板油外加两斤面条等等。为此当然会发生争吵,发生探讨和研究。有人不信,有人要打赌,有人志愿出任裁判,有人提议比赛规则,有人机警地防止参赛者作弊,比方防止他把猪板油煎成油渣了再吃,如此等等。这种差不多千篇一律的热闹,总是在离吃饭还早得很的时候就超前出现。  在这种时候,本地人也常常说起“办食堂”那一年,这是他们对“大跃进”的俗称和代指——他们总是用胃来回忆以往的,使往事变得有真切的口感和味觉。正像他们用“吃粮”代指当兵,用“吃国家粮”代指进城当干部或当工人,用“上回吃狗肉”代指村里的某次干部会议,用“吃新米”代指初秋时节,用“打粑粑”或 “杀年猪”代指年关,用“来了三四桌人”代指某次集体活动时的人数统计。  他们说起“办食堂”,那时吃不饱饭,一个个饿得眼珠发绿,还要踏着冰雪去修水库,连妇女也被迫光着上身,奶子吊吊地担土,配合着红旗、锣鼓、标语牌以示不畏严寒的革命干劲。继三爹(我没有见过的人)一口气没接上,就栽倒工地上死了。更多的青壮年则不堪其苦,逃窜江西,一去就是多年。  我后来碰见过一位从江西回马桥探亲的人,叫本仁,约摸四十来岁。他给我敬纸烟,对我“老表”相称。在我好奇地打听之下,他说他当年跑江西就是因为一罐包谷浆(参见词条“浆”)——他从集体食堂领回一罐包谷浆,是全家人的晚饭,等着老婆从地上回来,等着两个娃息从学校里回来。他太饿,忍不住把自己的一份先吃了。听到村口有了自己娃患的声音,便兴冲冲往碗里分浆,一揭盖子才发现,罐里已经空了。他急得眼睛发黑。刚才一罐包谷浆到哪里去了?莫非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一口口吃光了?  他不相信,慌慌地在屋里找了一遍,到处都没有浆,所有的碗里、盆里、锅里都是空的。在这个年头,也不会有狗和猫来偷食,甚至地上的蚯蚓和蝗虫也早被人们吃光了。  娃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从来没有这么可怕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无脸面见人,更无法向婆娘交代,慌慌跑到屋后的坡上,躲进了草丛里。  他隐隐听到了家里的哭泣,听到婆娘四处喊他的名字。他不敢回答,不敢哭出自己的声音。他再也没有进自己的家门。他说,他现在赣南的一个峒里砍树,烧炭,当然……现在十多年已经过去啦,他在那里有了新的一窝娃崽。  他原来的婆娘也已经改嫁,而且不怪罪他,这次还接他去家里吃了一顿肉饭。只是两个娃崽认生,在岭上要,天黑了还没有回来。  我问他还打不打算回迁。  我说完以后就知道自己问得很蠢。  他浅笑了一下,摇摇头。  他说一样的,在那边过日子也是一样的。他说在那边可望转为林场的正式工。他还说他和另外几个从马桥去的人,在那边结伙而居,村名也叫“马桥”。那边的人把湖南人也叫作“老表”。  过了两天,他回江西去了。走那天下着小雨,他走在前面,他原来的婆娘跟在后面,相隔约十来步,大概是送他一程。他们只有一把伞,拿在女人手里,却没有撑开。过一条沟的时候,他拉了女人一把,很快又分隔十来步远,一前一后冒着雨往前走。  我再没有见过他。 甜   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很简单,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鱼吃肉也是“甜”,吃米饭吃辣椒吃苦瓜统统还是“甜”。  这样,外人很难了解,是他们的味觉的粗糙,造成了味觉词汇的缺乏?还是味觉词汇的缺乏,反过来使他们的舌头丧失了区分辨别能力?在饮食文化颇为发达的中国,这种情况珠为少见。  与此相联系的是,他们对一切点心的称呼,差不多只有一个“糖”字。糖果是“糖”,饼干也是“糖”,蛋糕酥饼面包奶油一类统统还是“糖”。他们在长乐街第一次见到冰棒的时候,还是叫“糖”。例外的情况当然也有,本地土产还是各有其名的,比如“糍粑”和“米糕”。“糖”的笼统,只限于一切西式的、现代的至少是遥远地方来的食物。知青们从街上买回的明明是饼干,被他们叫作“糖”,总让人觉得有些不顺耳 ,不习惯。  也许马桥人以前的吃仅仅要在果腹,还来不及对食味给予充分的体会和分析。很多年以后,我接触到一些讲英语的外国人,发现他们的味觉词汇同样贫乏,比如对一切有刺激性的味道,胡椒味也好,辣椒味也好芥末味也好,大蒜味也好,一律满头大汗,“hot(热味)”一下完事。我窃窃地想,他们是否也如马桥人,曾经有过饥不择食饥不辨味的历史?我不会笑话他们,因为我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我曾经在天黑的时候摸回村,顾不上洗手洗脸(满身全是泥巴),顾不上拍打蚊子(它们正在密密地扑向我),只是一口气吞下了五钵饭(每一钵据说是半斤米),吞完了还不知道刚才吃了些什么,是什么味道。在这个时候,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唯一的感觉是腹中的肠胃在剧烈蠕动,一切上等人关于味觉的词,那些精细的、丰繁的、准确的废话,对于我有什么意义?  一个“甜”字,暴露了马桥人饮食方面的盲感,标定了他们在这个方面的知识边界。只要细心体察一下,每个人其实都有各种各样的盲感区位。人们的意识覆盖面并非彼此吻合。人们微弱的意识之灯,也远远没有照亮世界的一切。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辨别西欧人、北欧人以及东欧人的人种和脸型,辨别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挪威人、法兰人等民族的文化差异,还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关于欧洲各个民族的命名,只是一些来自教科书的空洞符号,很多中国还不能将其与相应的脸型、服装、语言、风俗特征随时联系起来。这在欧洲人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就像中国人觉得欧洲人分不清上海人、广东人以及东北人一样不可思议。因此,中国人更爱用“西方人”甚至“老外”的笼统概念,就像马桥爱用甜字。在一个拒绝认同德国的英国人或者拒绝认同美国的法国人看来,这种传统当然十分可笑。同样,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乃至相当多数的经济学者来说,美国的资本主义,西欧的资本主义,瑞典等几个北欧国家的资本主义,日本的资本主义,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差别。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本世纪战前的资本主义,本世纪六十年代的资本主义以及本世纪九十年代的资本主义,还是没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区别。在很多中国人那里 ,一个“资本主义”概念就足够用了,就足够支撑自己的爱意或者敌意了。  我在美国时读到过一本反共的政治刊物。我很奇怪,刊物编辑的政治味觉,同样停留在马桥人“甜”的水平。比方说,他们时而谴责某共产党是假马克思主义,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时而又谴责马克思主义(那么假和背叛岂不是很好?);一方面揭露共党分子也有婚外恋和私生子,一方面又一关共党分子的自我禁欲太压抑人性(那么婚外恋和私生子岂不是很符合人性?)。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逻辑的矛盾和混乱,只觉得凡是反共的就值得喝彩,就很好,就是甜。也就是在这本刊物上,我读到一条消息:一个刚从海南岛跑到香港的女子,姓陈,宣称自己是反共义士,被西方一个国家的政府热情地当作政治难民给予收留和保护。几个月后,我遇到了这个国家一个使馆官员,很为他们的政府感到委屈和气愤。在餐桌上,我告诉他,我认识这个陈小姐。她在海南岛从未参加过任何政治活动,只是组织过一个“热岛文学大赛”,骗取了全国文学青年近二十万元的参赛费,然后把一大堆参赛稿件丢在宾馆里,一拍屁股卷款逃港。她没有能够说服我当她的大赛顾问,但这不要紧,在她的登在报纸上的征稿广告上,十几个她能够想到的世界当红的作家,马尔克斯、昆德拉、略萨等等,居然都成了她的顾问——她差不多想在海南岛评出一次超级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这一番介绍似乎让使馆官员感到困惑,他皱着眉头说,她也许骗了钱,也许骗得很笨,但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反抗方式?  他费力地打着手势。  我没法把谈话继续下去。我并不想改变餐桌对面这位外交官的政治立场。任何一种严肃而恪守和平原则的政治立场,你可以拥护,可以反对,但不能没有尊重。我只不过是感到一种困难。就像我没法让当年的马桥人从语言上区别各种各样的 “糖”,现在,我也没法让外交官区别中国各种各样的“反抗”。在他眼中陌生而模糊的这个国家,骗钱也是一块可口的“糖”。则此而已。 碘酊  中国人对工业制品多用俗称。我出生在城市,自以为足够新派,一直到下乡前,却只知道有碘酒而不知道有碘酊。就像我习惯于把红汞叫作“红药水”,把甲紫溶液叫作“紫药水”,把蓄电池叫作“电药”,把安培表叫作“火表”,把搪瓷杯叫作“洋瓷缸”,把空袭警报叫作“拉喂子”,把口哨叫作“叫嘴子”。  我到了马桥之后,常常更正乡下人一些更土气的称名。比方说,城里的广场就是广场,不是什么“地坪”,更不可叫“晒坪”。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的男女老幼都使用一个极为正规的学名:碘酊。他们反而不知道什么是碘酒,很奇怪我用这种古怪的字眼。即使是一个目昏耳聩的老太婆,也比我说得更有学院味。他们用马桥腔说到碘酊的时候,像无意又说出了一个秘密暗号,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暗号,只是到必要的时候才说出来,与遥远的现代科学接头。  我打听这个词的来历。我的猜想一个个落空。这里从没有来过外国传教士(洋人是可能开医院和用药品学名的),也没有来过大规模的军队(新军是可能负伤也可能用药品新名的),教师们也大多曾经就读于县城,更远的也只是去过岳阳或长沙,不可能带回来比那里的用语更现代的东西。最后,我才知道这个词语与一个神秘的人有关。  下村的老村长罗伯,巴着竹烟管说,一个叫希大杆子的人,在这里最早使用碘酊。 乡气  我对希大杆子知之甚少。无法知道这个人来自何方,是何种身分,为何移居此地,甚至无法知道他的姓名——“希”字不大像是一个姓。有人提到他下巴塌,双眼皮,与其他人长得不一样。关于这些特征的重要性,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  综合我听到的各种传说,他大约是在三十年代进村的,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或者二十多年,或更长的一些时间。他带来了一位老人,帮他煮煮饭,照看几只鸟笼。他讲话“打乡气”,就是有外地口音,不大让人听得懂。比如“碘酊”。又比如“看”可代替“视”;“玩”,可代替“耍”;还有“碱”,言指肥皂,也一直在这里流行,后来影响到周围方圆很广的地方。  从这些词来推测,他是一个当时读了新学的人,至少有一定的化学知识。据说他喜欢吃蛇,那么把他想象成一个爱吃蛇的广东人,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给马桥人留下的印象很复杂。有人说他好,说他刚来时,出示一些洋药洋布洋火,换谷米吃,价钱比较公道,尤其是碰到有人拿蛇来换,更是喜笑颜开,价钱上好打商量。他还可以诊病,甚至可以给妇女接生。本地郎中们曾经对他大举声讨,说他不过是妖术惑人,连阴阳八卦都不通的,还拿什么诊病?连棋盘蛇那样毒的东西都敢吃,心肝岂有不毒之理?不过,这些话后来不攻自破。张家坊的一个妇人难产,痛得在地上打滚,牛喊马叫,叫得郎中没了主意,村里人也惊了手脚,结果是她的舅舅出面作主,取来一把菜刀在阶石上磨了磨,要给她破肚子。  菜刀已经架在肚子上了,幸好希大杆子赶到,大喝一声,骇得操刀的住了手。他不慌不忙,喝了茶,洗了手,把闲人全部喝出屋外。一个多时辰以后,屋里有啼哭声了,他又不慌不忙地出来喝茶。众人进去一看,娃崽已经接生出来,产妇居然平安。  问他是怎么搞的,他的话太打乡气,没有什么人能听懂。  娃崽后来长得很好,能说话能满地乱跑的时候,还被父母逼着,上门给希大杆子叩了几个响头。希大杆子似乎也比较喜欢娃崽,常常同他说话,同一起来玩耍的其他娃崽说话。渐渐的,娃崽们讲话也有些打乡气,还说蛇肉好吃,吵着要父母给他们抓蛇。  马桥人从不吃蛇。在他们看来,蛇是天下最毒之虫,蛇肉必定损失人的忠厚,对希大杆子可以生喝蛇血、生吞蛇胆,更是惊惧无比,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总觉得是村子里的不祥之兆。他们纷纷禁止娃崽再去希家玩耍,主要是怕希大杆子用蛇肉把他们教坏。他们威胁娃崽,看见姓希的了么?他是卖娃崽的,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装在麻袋里背到街上去卖了——你没看见他房里有好多麻袋么?  娃崽们想了一想,没有什么麻袋的印象,但看到大人们认真的脸色,也不大敢往希家去了,最多只是邀成一伙,远远地看一看。看见姓希的热情招手,谁也不敢上前去。  因为姓希的接生有术,村里人终究没有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把他家老少两个赶出村。但他们对希家一直好感不起来。人们都看不起他的懒,他腿上一层密密的汗毛,就是懒的证明。也不能容忍他的奢侈:居然给笼子的一些鸟喂鸡蛋,喂肉片。更不可接受他的一脸阴青:冷淡而且傲慢,对长辈也是没有一点恭敬的,从来不懂得让座,更不敬烟敬茶。动不动就要呵责来客,要是对方听不懂他的话,他就冷笑一声,咕咕哝哝做自己的事去了。从他那凶凶的脸色来看,他莫不是在打乡气咒人?他以为别人听不懂就可以口臭?他使“乡气”这个词有了确切的体现——不仅仅是言的问题,确实是一股气,一种冷冽生硬之气,一种搅得生活惶惶不安的戾气。他使“乡气”这个本就有些刺耳的词,更加有了贬义的沉重,常常从咬牙切齿的一些嘴里迸出。至于是否殃及后来的外来者,是否暗暗影响到马桥人对一切外来者的态度,并非不成为问题。  土改反霸工作组进村的时候,打听这里是否有地主恶霸。老百姓当时有些害怕,吞吞吐吐,甚至一见到工作组的人就关门。最后,工作组杀了龙家滩一个最大的恶霸,提着他的脑袋游乡,到处当当当地敲锣让人们来看,群众见了血,这才把门都打开,一个个摩拳擦掌。很多男人找到工作组,首先就提到了希大杆子。  “他有什么罪行?”  “剥削,好吃懒做,自己从不育菜。”  “还有呢?”  “他戴着洋锁,嘀嗒嘀嗒叫的。”  “是怀表吧?怀表是浮财。还有呢?”  “他吃毒蛇,你看无聊不无聊?”  “吃蛇不说明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看他有没有山,有没有田,我们要把住这个政策界限。”  “他有田呵,有,怎么没有!”  “在哪里?”  男人们就含糊了,说你们去查吧,肯定会查出来的。  “什么地方?”  男人们有的指东边,有的指西南边。  工作组去查了,发现希其实并没有田,也没有山,除了几箱鸟,家里空空荡荡的,怀表也没有了,据说送了龙家坪一个相好。这样的人是不能划成地主恶霸的,不可当敌人对待。工作组的结论,使本地的男人们都急了,说什么也不依。他们眼睛红红地憋了半天,说彭世恩(龙家湾的一个大恶霸)杀得,为什么他就杀不得?他比彭世恩拐得多,拐到哪里去了!彭世恩哪有他那样拐?把自己的老子当孙子!  说到老子做孙子的事,工作组还是没有听明白。调查了好几天,才摸出一个事情的大致轮廓:有一段时间,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马桥暗暗流传,说姓希的其实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吃了西洋长生药丹,所以至今身强体壮满面红光。跟着他来的那个老人,根本不是他爹,而是他的孙子,不服家教,顽劣成性,不肯服食西洋宝丹,才成了现在这一条老丝瓜。有些人听说这事,惊讶之余对姓希的刮目相看,怯怯地上门去打听。希家老头一口乡气更重,没有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希大杆子也不愿意多谈,碰到追问不舍的人,对方恭维够了,纠缠够 了,才勉勉强强地含糊一下,说他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活过有多久,反正朝中皇帝换了几个,他是见多不怪了。说着,他要老人去睡觉、旁人听得真真切切,他没对老人叫爹,而是叫“狗仔”,完全是差遣晚辈的口气。  马桥人对长生药丹不可能都不动心。有人带上银钱,带上酒肉,到姓希的面前求宝。他们有时还得送上婆娘,因为姓希的说人的体质不一样,丹药也就不能一样,有的男人元阳太虚,得取女人的“三峰”——也就是口液、乳汁以及阴精入丹,才可以集阴补阳,取得药效。当然,做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很有讲究的,他最不愿意做这种事。有时候是求药者三番五次还是做不好,送来的三峰根本作不得用,他却不过人家的苦苦央求,才勉为其难,救苦救难,上门代劳,带着人家的女人关紧房门放下帐子,搞得床板吱吱嘎嘎的很不平静。他做这样的事很费精神,一般来说要收取更多的银钱。  这种事越来越多了之后,当事人互相通风透底,首先是当事的女人们红着脸渐生疑心,接着男人们也铁青着脸,只是不好发作。就是在工作组进山前不久,有一个娃崽在母亲的派遣下,去希某那里探明秘密。娃崽回来报告。只要外人不在场,姓希的就把那个老人叫作爹!  这就是说,姓希的一直让他老爹在众人面前装孙子,他根本没有活一百多岁,也根本没有什么长生药!  “骗子。”工作组长听明白了,点点头。  另一位干部说,“他骗了你们多少钱,多少谷,多少妇女,欢迎你们揭发,我们要同他算帐。”  汉子们怒不可遏,但支支吾吾,不愿意把事情说得太详细。工作组理解他们的难处,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了个办法,让一个读书人咬咬笔杆子,总结出希大杆子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 、资助土匪武装、反对土地改革、非法经商等等十来条罪状,终于将他定为反动地痞,一索子捆了起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长生药?”  “没有,没有。”希大杆子在工作组面前一身哆嗦,傲气一扫而光,鼻涕都骇得流出来了。  “你卖给他们的是什么?”  “阿……阿斯匹林。”  “你为什么这样不老实?”  “我……我……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他把工作组定的罪行一一背诵,一个字也不错。  “你明白呵?”  “我读书过目不忘,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胡说!这是你自己的罪行,你必须老老实实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工作组把他押送县里。一个民兵负责押解,走到路上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先是呕吐黄水,最后呕吐绿水黑水,吐得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希大杆子跪在地上为他做人工呼吸,又找来一桶清水为他灌洗肠胃,待他稳定了一些,把他一口气背到了县城,连人带枪一起交给了政府。当然也把自己交了上去。据说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他说跑不得跑不得,我要脱胎换骨,跳出粪坑,为人民服务。  他在押解路上的守法表现受到了注意,政府判刑时,给他少判了两年,然后送某农场劳改。也有人说,上述说法有误,他根本没有服刑,被县里一个首长看中,保他出狱,让他发挥一技之长,去某矿山行医。有人在县城里的茶馆里还曾看见他喝茶。他已去了长发,剪一个平头,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打乡气了。他谈天说地到了得意的时候,忍不住私下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为了争取进步,在押解路上把一个民兵先毒翻,再救活,一举给自己减了两年刑。云云。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  他的老爹很快就死了。他们在马桥的乡气也消失了,只留下了“碘酊”、“碱”这样几个孤零零的词,让多年后的我感到惊讶。当然,他在马桥至少还留下了三个儿子,三只他特有的那种塌下巴,将成为我以后一些词条里的人物,承担马桥以后的故事。   同锅   马桥人没有同宗、同族、同胞一类的说法。同胞兄弟,在他们的嘴里成了“同锅兄弟”。男人再娶,把前妻叫作“前锅婆娘”,把续弦和填房叫作“后锅婆娘”。可以看出,他们对血缘的重视,比不上他们对锅的重视,也就是对吃饭的重视。  知青刚下到马桥,七个人合为一户,同锅吃饭。七个姓氏七种血缘在当地人看来已经不太重要,唯有一锅是他们决定很多大事的依据。比如每月逢五到长乐街赶场,碰到田里或者岭上的工夫紧,队上决定每锅顶多可以派一个人去赶场 ,其余的都要留在村里出工。在这个时候,都想上街逛逛的知青们说破破了嘴皮,强调他们并不是一家人,强调他们各有各的赶场权,都是没有用的。他们身后那口共有的锅,无异于他们强辩无效的定案铁证。  有一段时间,一对知青谈爱谈得如火如荼,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们幸福的小日子,便与尚在情网之外的知青分锅吃饭。这倒给他们带来过一次意外的好处。队上分菜油,因为油太少,所以既不按劳动工分来分,也不按人头来分,最终采取一锅一斤的方案,让大家都有点油润一润锅,颇有点有福同享的义道。保管员到知青的灶房里看了看,确证他们有两口锅,便分发了两斤油——比他们预期的多了整整一倍。  他们挥霍无度地饱吃一顿油炒饭,幸福地抹着油嘴。 放锅  女子出嫁,婚礼上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新娘把一口新锅放到夫家的灶上,打水淘米,劈柴烧火,煮上一锅饭,表示她已经是夫家的人了。这叫作“放锅”,是结婚的同义词。放锅一般都选择在冬天,不光是要避开农忙的紧张,也不光是秋后才有收成可供花费,人们告诉我,新娘只有在冬天才好多穿几层棉袄,防止一些后生在婚礼上打闹取乐,动手动脚。这是更重要的原因。  我曾经被复查拉着,去参加过一次婚礼。昏黄的油灯和烛光下,酒味刺鼻,人影绰约,我正挤坐在墙角的人缝里剥瓜籽,突然一声惊呼,一个黑影向我迅速放大,把我重重地拍向墙壁,压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我从人影后面挣扎着探出脑袋,才发现黑影是个人,是身着花袄子的新娘,一张蒙在混乱头发里的脸,挂着几乎要哭的表情。我惊恐万分,还没来得躲开她似乎是腿又似乎是背的重压,她又被周围的几只手抓住,一声吆喝中,踉踉跄跄朝另一个男客的怀抱里窜去。她的尖叫,淹没在人们哈哈大笑里。  第二天,我听说新娘尽管束了四层棉袄,紧紧扎了六根裤带,身上一些地方还是留下了一道青一道紫的抓痕。可见后生们的厚颜和狂热。夫家对此不得有任何意见。  恰恰相反,如果人们不来厚颜和狂热,倒是夫家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很让人家看不起。村里有一个叫兆青的,有一次给大儿子收亲,小里小气的,往喜酒里兑了水,上席的肉块也切得太小,让客人们颇为不满。大家串通起来报复,整整一个婚礼之夜里没人对新娘动一个指头,见她有意蹭上来也装着没有看见,或者闪避而去。第二天新娘大哭大闹,说没想到这么被人看不起,以后还让她如何做人?陪她来放锅的两个小舅子也大为光火,不管新娘同不同意,撬出灶台上的一口新锅,背着就出门回家去。新娘本来还没打算闹到退婚的地步,看见锅没有了,也没有办法,只好哭哭泣泣跟着那口锅回了娘家。  一桩婚事居然给搅散了。 小哥(以及其他)  “小哥”意指姐姐。显然是出于同一原则,“小弟”是指妹妹,“小叔”和“小伯”是指姑姑,“小舅”是指姨妈,如此等等。  我很早就注意到,马桥以及附近的地方较为缺少关于女人的亲系称谓,大多只是在男性称谓的前面冠以一个“小”字,以稍作区分。女人与“小”字永远连在一起。女人几乎就是小人。这种规则与孔子“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之类的古训是否有关,不得而知。  语言看来并不是绝对客观的、中性的。语言空间在某种观念的引力之下,总是要发生扭曲。女人无名化的现象,让人不难了解到这里女人们的地位和处境,不难理解她们为何总是把胸束得平平的,把腿夹得紧紧的,目光总是怯怯低垂落向檐阶或小草,对女人的身分深感恐慌或惭愧。  获得命名是生命的权利,是尊爱的结果。人们对家养宠物,总是给它们命名,叫“小咪”或“露露”或“比尔”。只有对罪囚,才常常忽略他们的姓名,只叫他们数字化的编号,就像清点货物。只有对我们极其厌恶的人,我们才会无视他们的名谓,称之为“那个东西”、“你这个家伙”等等,剥夺他们在语言中的地位。所谓无名鼠辈,就是他们的名字在公共生活中毫无用处,纯属多余,使用频率太低以致可以完全取消。这正像在文革当中,“教授”、“工程师”、“博士”、“艺术家”一类的名字也曾经被没收了。当局并不是要废除这些行业和职位,也无意消灭这样的人。事实上,当局是渴望各项事业以革命的名义高速发展的。当局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动,要削弱乃至完全扫荡这些人的名谓权——因为任何一种名谓,都可能成为一种思维和一整套观念体系的发动。  中国古代以名理学统纳一切哲学。任何理都以名为支点,为出发点,为所有论证的焦聚和凝结。  马桥的女人的无名化,实际上是男名化。这当然不是特别稀罕的一种现象。即使历经人性启蒙风潮洗礼几百年的英语,只把男人(man )看作人(man ),“主 席(chairman)”、“部长(minister)”一类显赫的词也都男性化,至今仍被女权主义者诟病。但英语只是表现了一些中性词或共性词在男性霸权的阴影逐一陷落,还没有男性化到马桥语言的这种程度——女性词全面取消。这种语言的篡改是否影响到马桥女人们的性心理甚至性生理,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变更了现实,我很难进一步深究。从表面上看,她们大多数习惯于粗门大嗓,甚至学会了打架骂娘。一旦在男人面前占了上风,就有点沾沾自喜。她们很少有干净的脸和手,很少有鲜艳的色彩,总是藏在男性化的着装里,用肥大的大统裤或者僵硬粗糙的棉袄,掩盖自己女性的线条。她们也耻于谈到月经,总是说“那号事”。“那号事”——同样没有名谓。我在水田里劳动,极少看见女人请例假。她们可以为赶场、送猪、帮工等等事情请假,但不会把假期留给自己的身体。我猜想她们为了确证自己“小哥”一类的男性角色,必须消灭自己的例假。 神仙府(以及烂杆子)  马桥上弓有一段麻石路面,两旁的几栋农舍,当路的一面是通常的木板墙,东偏西倒,但还保留着高高的一墙砖石方台。只有留心细看,才会发觉这些台子是很多年以前的柜台,才会发现这些老房子依稀流露出铺面的风采。柜台是商业的残骸。《平绥厅志》称这个地方在清朝乾隆年间昌盛一时,这些残缺剥落而且蒙受着鸡粪鸭粪的柜台,大概不失为物证。  另一件可疑的旧物,是一口大铁锅,已经有了缺口和长长的裂纹,丢在公家的谷仓后面的林子里没人理会,锅底积满了腐叶和雨水。锅大得骇人,一锅足足可以煮上两箩筐饭,搅饭的勺子至少也要大如把头。没有人说得清 :这口锅以前是谁的?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锅?锅的主人后来又为什么丢弃了它?如果用这口锅给长工做饭,主人一定是大庄主。如果用这口锅给兵丁做饭,主人一定是不小的将军。这些猜想都足以使我心惊。  最后,《平绥厅志》描述的繁荣,在马桥上弓的一幢老屋上还残存了—角。那是青砖大瓦屋,大门已经没有了,据说大门前的石头狮子也在革命的时候被人砸了,但差不多高至人们膝盖的石头门槛,还显示出当年的威风。屋里仍有一扇没有被人拆走的窗户,上面的龙飞凤舞,精雕细刻,还有一股富贵气隐隐逼人。本地人把这幢无主的楼房叫作“神仙府”,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神仙是指几个从不老实作田的烂杆子,又名马桥的“四大 金刚”——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就住在这里。  我到神仙府去过一次,是受干部的派遣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刷写毛主席语录牌,不能漏下这一个角落。我去的时候,知道神仙府的金刚们或是谢世或是出走,现在只留下一个马鸣。他不在家,我在大门口咳了几声未见回音,只好怯怯地被几级残破的石阶诱入这一洞尘封的黑暗,在一团漆黑中有灭顶者的恐惧。幸好,侧身探进右厢以后,屋角缺了几片瓦,漏下一柱光线,让我的双目绝处逢生最终有所依附。我慢慢才看清,这里有一片砖墙不知为什么向外隆胀,形如佛肚。这里的木板壁全是虫眼,遍地是草须和喳喳作响的碎瓦渣。靠墙有一口大棺木,也用草须覆盖,还加上一块破塑料布。我看见了主人的床,是墙角草窝中一块破席,上面有一堆黑如烟尘的棉絮 ,大概是暖脚的那一头,用一根草绳紧紧地捆成一束,显示出主人御寒的机智。草窝的旁边,有两节旧电池,有一个酒瓶和几个彩色的烟纸盒,算是神仙府对门外世界的零星捕获。  我的鼻尖碰到了一团硬硬的酸臭,偏过去一点,又没有了。偏过来一点,又有了。我不能不觉得,臭味在这里已经不是气体,而是无形的固体,久久地堆积,已凝结定型,甚至有了沉沉的重量。这里的主人肯定蹑手蹑脚,是从来不去搅动这一堆堆酸臭的。  我也小心避开固体的酸臭,找到一个鼻子较为轻松的地方,做了一块语录牌:即“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一句,希望对这里的主人有所教育。  我听得身后有人感叹:“时乱必乱时矣。”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陷,过早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就是主人了。他的帽檐如这里的其他男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很大的角度。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循,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之举。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  “鱼呢?”我见他两手空空。  “你也钓鱼么?你不可不知,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道。大鱼小鱼,有鱼无鱼,钓之各有其道,各有其乐,是不计较结果的。只有悍夫刁妇才利欲熏心,下毒藤,放炸药,网打棒杀,实在是乌烟瘴气,恶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他说到这里,竟激动地红了脸,咳了起来。  “你吃了饭没有?”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我很怕他下一句就找我借粮,没等他咳完就抢占话头,“还是钓了鱼好。好煮鱼吃。”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类,浊!”  “那你……吃肉?”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胆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他着出我的疑惑,干干地笑了,“大地之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佳肴。啧啧啧……”他滋味无穷地搭嘴搭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的窝边取来一个瓦钵,向我展示里面一条条黑色的东西。“你尝尝,这是我留着的酱腌金龙,可惜就这一点点了,味道实在是鲜。”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点翻动了我的五腑六脏。  “你尝呵,尝呵。”他热情地咧开大嘴,里面亮出一颗金牙。一口黄酱色的溲气扑面而来。  我赶快夺路而逃。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没有机会碰到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功夫的,他们四大金刚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干部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线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胁要送他们去坐班房,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其实他们已经很少做饭了,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界。他们并不打伙,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能已吃了什么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下肚而已。若是烧上一把火煨熟来吃,已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其他的金刚耻笑。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无所不有,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下棋、哼戏、观风景,登高远望,胸纳山川,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之姿。在地里做功夫的人当初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儿子做,儿子为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也身穿不过五尺,口入不过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享良辰大福大贵!  到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不去管它。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发了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泥巴,就决不去井边汲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去,常常累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几步就要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是断断不给这个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在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梦。他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与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组合。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是不大为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发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这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回事。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聪明得不和气。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生读书,算是最初的迹象。比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有一付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个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条“科学”)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 科学  马桥人在岭上打柴,担回来摊在地坪里晒干了再烧。湿柴很重,担在肩上十分咬肩。我们知青后来想出一个主意,砍了柴以后就摊在岭上晒,晒干了,下次砍柴时再来担。每次都是摆上一次砍的柴,也就是干柴,担子就轻一些。罗伯明说这个办法好,换了我的担子试一试,眼睛瞪大,说确实轻好多么。  我说一大半的水分都蒸发了。  他放了我的担子,还是担着他刚砍下的湿柴往岭下走。我有些奇怪,追上去问他,为何不试试我们的办法?  “柴都不想担了,这人横看直看都没有什么活头了。”  “不是不担,是要担得科学一点。”  “什么科学?还不就是学懒?你看你们城里的汽车、火车、飞机,哪一样不是懒人想出来的?不是图懒,如何会想出那样鬼名堂?”  一句话把我堵得好一阵没吐过气来。  他又说:“科学来科学去,看吧,大家都要变马鸣。”  他是指神仙府里的主人。马鸣住在那里从来没有出过工,自己的事情都不想做,有时候找回来一点瓜菜,懒得烧火,就生着吃。这样生吃惯了,以后找回来的米,也嘎哧嘎哧放在嘴里嚼,嚼得嘴角上全是粉渣。人家笑他,他还有一套一套的讲究,说煮熟了的东西不营养,山上的老虫豹子从来都是生吃,劲比人大,病比人少,有什么不好?他也从来不担尿桶,在自已的脚当头戳了一个墙洞,一根竹槽从屋里接出去,有尿就往糟里射。他认为这样也比担尿桶科学,水势就低。堵塞不如开导。  他一到冬天就不洗脸。脸上结成壳了,就用手于搓一把,或者掰几下,刮几下,就掉下一块一块的壳皮。他不说自己怕冷水。反而说人洗多了脸不科学,把一点好油气都洗光了,伤皮。  更可笑的是,他从溪里挑一担水回家要半个时辰,尤其是上坡的时候,走着“之”字路,扭过来拐过去好半天还在半途中。站在坡上的闲人奇怪,说你放了一担水再唱戏不好么?马鸣说:“你们晓得什么!这样走才省力。詹天佑当年在八达岭修铁路,就是修的‘之’字路。”  旁人不懂詹天佑何许人也。  “你们如何会晓得!”他一脸清高和傲慢,不屑与众人白费口舌的样子,担着他那两桶水,依旧扭过来拐过去,把宝贵的气力省到神仙府去了。  这以后,人们说神仙府里的杆子,一个比一个科学,那里都要成为科学院了。可以想象,当马桥人从马鸣身上体会“科学”一词的含义时,不会对这个词有大多的好感。我怀疑,他们后来对上面发来的一些科学种田小册子看也不看,折成纸片卷纸烟;他们对上面一遍一遍关于科学喂猪的广播无动于衷,甚至割了充当广播线的铁丝,用来箍尿桶,都是出于一种心理惯性。也就是说,对金刚们的嘲笑连坐了科学。有一次,马桥的一伙汉子去长乐街挑石灰,在公路上遇到一辆正在停车修理的大客车,觉得十分新奇。他们围上去,情不自禁地用手中扁担把客车壳子敲得咚咚咚震响,眼看已经把好端端的车壳捶瘪了两块。躺在车底下修车的司机气得钻出来大骂,操着扳手要打人,才把马桥人轰开。但马桥汉子们抑制不住一种莫名的冲动,逃远了,还回头大喊大叫,捡起石块朝大客车使劲扔过去。  他们与司机无冤无仇。他们也从无破坏的恶习,比方走过任何一户人家时决不会把扁担住墙上或门上敲打。他们为什么一到汽车面前就忍不住要动手呢?我只能怀疑,他们嘻嘻笑笑的下面,隐藏着一种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嫌恶——嫌恶一切新玩意,一切科学的成果,一切来自现代都市的机械怪兽。在他们看来,所谓现代都市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一大群科学亦即懒惰的人。  把这场挑衅汽车的事件归罪于马鸣,当然有些牵强,也不大公正。但一个词的理解过程不光是理智过程,也是一个感觉过程,离不开这个词在使用环境里与之相关联的具体形象、具体氛围、具体事实。这些东西常常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对这个词的理解方向。“样板戏”是一个糟糕的词,但一个在样板戏曲声中获得了爱情或青春记忆的人,一听到这个词可能会激动不已豪情澎湃。“批判”、“立场”、“专案”等并不是什么坏词,但领教过“文革”红色恐怖的人,一听到这些词可能会不寒而栗深恶痛绝。对这些词实际理解的定型,可能长远影响一个人或一个民族今后的心理状态和生存选择,却不是这些词的字面意思所能负责的。那么,“科学”这个词,既不能对罗伯等马桥人猖狂抵毁科学的言论负责,也不能对马桥汉子们在公路上抄起扁担对科学成果群起而攻的偶发事件负责。  谁来负责呢?是谁使“科学”成为了马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邪恶?  我只能说,应该负责的,可能不仅仅是马鸣。 醒  在汉语的众多辞书里,“醒”字都没有贬义。如《辞源》(商务印书馆1989年)释以“醉解”、“梦觉”、“觉悟”等等,醒都是与昏乱迷惑相对立,只可延伸出理智、清明和聪慧的含义。  屈原的《渔父》诗中有“举世皆浊我独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名句,对醒字注入了明亮的光彩。  马桥人不是这样看的。恰恰相反,马桥人已经习惯了用缩鼻纠嘴的鄙弃表情,来使用这个字,指示一切愚行。“醒”是蠢意思。“醒子”当然就是指蠢货。这种习惯是不是从他们的先人遭遇屈原的时候开始?  约公元前278年,醒的屈原,自认为醒的屈原,不堪无边无际的举世昏醉,决意以身殉道,以死抗恶,投水自毙于汩罗江,也就是罗江的下游——现在那里叫作楚塘乡。他是受贬放逐而来的。他所忠诚报效的楚国,当时“群臣相护以功,诌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引自《战国策》),是容不下他的。他回望郢都,长歌当哭,壮志难酬,悲慨问天。如果他不能救助这个世界的话,他至少可以拒绝这个世界。如果他不能容忍四周的叛卖和虚伪,他至少可以闭上眼睛。于是他最终选择了江底的暗寂,在那里安顿自己苦楚的心。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流放路线经辰阳、溆浦等地,最后沿湘江绕达罗地。其实,这是 一个边国,贬臣最不应该到达的地方。罗人曾经被强大的楚国无情地驱杀,先一步流落到这里。当楚人被更强大的秦国所驱杀时,屈原几乎循着同样的路线,随后也飘泊而至。历史在重演,只是已经换了角色。同泊异乡沦落,思怨复何言?  屈原当过楚国的左徒,主持朝廷的文案,当然熟知楚国的历史,熟知楚国对罗国的驱杀、我不知道他凄然登上罗江之岸时,见到似曾相识的面容,听到似曾相识的语音。身历似曾相识的民风乡俗———这侥幸逃脱了楚人刀斧的一切,心里有何感想?我更难想象,当屈辱而贫弱的罗人面对侵略国的前任大臣,默默无言地迎上来,默默地按住了刀柄,终于援以一箪一瓢之时,大臣的双手是否有过颤抖?  历史没有记载这一切,疏漏了这一切。  我突然觉得,屈原选择这里作为长眠之地,很可能有我们尚未知晓的复杂原因。罗地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他透看兴衰分合的荒诞。罗地是一剂猛药,可以让他大泻朝臣内心的矜持。江上冷冷的涛声,抽打着他的记忆,不仅仅是在拷问他对楚国的幽怨,也在拷问他对楚国的忠贞,拷问他一直自我珍视并且毕生为之奋斗的信念。此时的他,并非第一次受贬,应该具有对付落泊的足够经验和心理承受能力。他已经长旅蛮地日久,对流放途中的饥寒劳顿也应该习以为常不难担当。他终于在泪罗江边消逝,留下空空的江岸,一定是他的精神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动摇,使他对生命之外更大的生命感到惊惧,对历史之外更大的历史感到无可解脱的迷惘,只能一脚踩空。  他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得到更为明亮刺目的——醒?  他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更能理解自己一直珍视的——醒?  这是一种揣测。  屈原在罗地的时候,散发赤足,被戴花草,饮露餐菊,呼风唤雨,与日月对话,与虫鸟同眠,想必是已经神智失常。他是醒了(他自己以及后来《辞源》之类的看法),也确确实实是醒了(马桥人的看法)。  他以自己的临江一跃,沟通了醒字的两种含义:愚昧和明智,地狱和天堂,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恒久。  罗人不大能理解楚臣的忠贞,但他们似乎谅解了已经败落的敌手,对屈原同样给予了同样的悲怜——这就是后来每年五月初五划龙船的传统。他们抛下粽子,希望鱼虾不要吃屈原的尸骨。他们大锣大鼓的喧闹,希望唤醒沉睡江底的诗人。他们一遍遍声嘶力竭地招魂,喊得男女老幼青筋直暴,眼球圆睁,嗓门嘶哑,大汗淋漓。他们接天的声浪完全淹盖了对楚营的万世深仇,只为了救活一个人,一个陌生的诗人。  这种习俗,最早见于南朝时梁人宗懔所著的《荆楚岁时记》。这以前并无端午纪念屈原的说法。事实上,划龙船是南方早就常见的祀神仪式,与屈原并没有可以确证的关系。把两者联系起来,很可能是文人对历史的杜撰和幻想,为了屈原,也是为了自己。越来越隆重的追祭意味着:如果终究有一种永久的辉煌可以作为回报,作为许诺,那么文明的殉道者是否多一点安全和欣慰?  屈原没有看到辉煌,也不是任何一位屈原都能收入辉煌。相反,马桥人对“醒”字的理解和运用,隐藏着另一种视角,隐藏着先人们对强国政治和异质文化的冷眼,隐藏着不同历史定位之间的必然歧义。以“醒”字代用“愚”字和“蠢”字,是罗地人独特历史和思维的一脉化石。  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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